7、无常

作品:《今也则亡

    琼华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仙门与魔族勾结,想要她的心脏竟如此执着,魔族咬死她不松口,神官便只好来闯万恶崖。


    还真是,除魔卫道的正派天宫。


    琼华心沉了沉。


    她还没有所动作,后领忽然被人猛拽,闪到了修复的石像之后。


    苻黛防她又和自己犟,直接禁了她的声,单手压着她的肩膀,只留了一小片视野。


    但也足够琼华看清跳下来的几个神官了。


    她半边肩膀压在石像上,也明白现在的处境,没有挣扎,只是感到奇怪,这石像分明碎了,如今看来竟完好无损。


    难不成苻黛这些天都在忙着修复她的石像?


    不远处,几个神官刚落地就被巨蟒攻击,这蟒蛇跟着苻黛活了数百年,阴气虽盛,却比不得天庭的人。


    苻黛显然也没打算让它死在这,见它落了下风,便暗中示意它撤退。


    神官四下看了看,见这里野草荒芜,堆叠的碎石已经发黑,连只活物都难再找。


    直到他们抬头,终于看清了背靠崖壁,隐于暗处的那尊佛像。


    “这便是……”


    “万恶崖供的鬼佛。”另一人回答,“找吧,小心为上,莫要惊扰了这佛。”


    “巫族圣女,居然也敢跳万恶崖么?”那人放轻了声音,“她是慌乱下走错了道,还是想来投靠此处的阴物?”


    “不管是哪个,她都是在自寻死路,万恶崖以恶诛恶,都是拿命换的。”说话的人叹息,“可怜人。”


    “少说点吧。”


    苻黛垂下眼。


    手下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僵着一动不动,目光锁死在某个角落。


    “找到了!”有人轻声喊道,“在这里!”


    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僵硬地倒在石堆之后,发顶苍蝇乱飞,泥地的黑血已经风干,引来不少臭虫。


    “这……”


    有人被熏得别开脸,干脆封了嗅觉,这才敢凑近去看。


    “脸烂了,看不清长相,应该是跳下来时撞到了石壁。”


    “看得清又如何,你还知道圣女长什么相貌?”那人直起身,“先带走吧,看身形,和她说的能对上。”


    几人将那具尸体盖上白布,引动藤蔓将其拉了上去。


    鸦啼声里,尸体沿着崖壁缓缓上升。


    琼华眼眶涨得通红,血丝在眼白里疯狂蔓延,下唇也被咬得发白。


    苻黛俯身,一如往常般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攀上她跳动着青筋的脖颈,感受着她此刻绝望的呜咽。


    不知从哪出现的血鸦忽然飞过叼走那块白布,又在几位神官的驱赶下展翅离开。


    面目全非的脸难以分辨身份,可巫女间的联系深入骨髓。


    琼华记得她,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交集不深,却有过几次交谈,性子相当跳脱。


    身后的声音压了下来。


    苻黛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安全了。”


    琼华被她禁声,便死死地瞪着她。


    “因为有人替你死了。”苻黛松手后退,解了她的禁,“你的名,她的命。”


    琼华望着几人离开的方向,追上去的冲动几乎要撞破她的胸腔,事实却残忍地横在她面前。


    苻黛做的没错,她也抢不回族人的尸体,就像那夜在无漆森时一样。


    总有人要替她去死,让所有人彻底忘记琼华这个人的存在,她才能报仇。


    她哑声道:“你去狱牢,就是为了这个?”


    难怪苻黛这几日放任她行事,难怪昨晚伞上只有十只聻鬼,一切都有了答案。


    苻黛倒也坦然:“是。”


    琼华扯了下嘴角。


    千年鬼佛,空就一副慈悲相,言辞淬血手段狠辣。


    好一尊玉面修罗,好一个伪佛真鬼。


    *


    几个神官不知将那具尸体送往了何处,没过两日,便见他们又将其带回了无漆森埋葬。


    毕竟已经烂成一滩枯尸,莫说心脏,就连骨头都无人肯收。


    处理完三界纠纷,神官把高桥盛这烂摊子丢给了仙门中人。


    高桥盛曾去过无漆森,仙门之人是知道的,他们难免怀疑到巫族头上,可如今,逃走的圣女已死,其他巫女都被分押三界,这疑虑便不成立。


    听说高桥盛前几日请了个郎中,诊出小妾有孕,他死的那夜,距离诊脉不过数日,便请来了产婆,妻妾都说是郎中误诊,他接受不了便疯了。


    高桥盛求子可是邻里有目共睹的,仙门人便不再多管,请来几人将他送葬上山。


    他死得惨,上山那夜没人敢送,只有四个壮汉青年,抬着棺椁拾级而上。


    几人对高桥盛的死早有耳闻,他们不过普通人,自然怕鬼缠上自己,可到手的钱实在让人眼红,便咬牙报了名。


    他们本想着,这座山极少有人,就算把高桥盛随便找个坑埋了,又有谁知道呢?


    阴风一吹,几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棺材沉重,压得枯枝在脚下发出折断的脆响,混着几人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坟山里格外清晰。


    上了两个坡,他们都累得不行,想停下来歇脚,可棺材一旦抬起就断然不能放下。


    几人都有些哀怨。


    若非为了不让百姓的围观,何至于让他们大半夜来送棺材?


    有人忍不住想开口抱怨,却在出声的瞬间,远处飘来了更轻的声音。


    那声音尖而细,调子忽高忽低——


    “血水灌我肠,蛆虫爬我背。犹记生前欢,白骨今已碎……”


    抬棺人猛地抬起头来,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四周树影无风自动,棺木缝隙间忽然渗出腥红黏液。


    那声音重复着,时而近在耳边,时而远在天际,却愈发凄厉。


    脚边落了红光,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缓慢地回头。


    树影下,方才走过的地方,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红衣披发女子。


    他心猛地一颤,手臂脱力,抬杠从手心滑落,棺材在一声闷响中落地。


    琼华翻身上树坐在枝头,指间把玩着枯枝,轻笑出声:“葬者,藏也。”【1】


    她细细打量着枯枝上的纹路,漫不经心继续:“棺椁一动,魂魄三惊。”


    另外三人眯着眼看不清,却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下意识丢了手上的棺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反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几人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身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身体快于脑子,他们已经和身后黑白双煞迎面撞上。


    紧接着,一人直挺挺地倒下去,肚子上插着一根尖头枯枝。


    三人见状,顿时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琼华踢了踢倒在眼前的人,又瞥了眼逃跑的几人,侧目看向身旁的苻黛。


    苻黛皱着眉回视,抬手轻松把其中一人抓回来,隔空握着他的脖颈,力道一重,手背的筋骨便浮现出来。


    她随意地将被扼断咽喉的人丢到一边,似乎极其嫌弃这身黑衣,一转身又变回了一贯的装束。


    琼华有些意外地挑眉,跟在她身后,想把高桥盛的尸体带走。


    结果苻黛脚步突然停住,她不明所以地抬头。


    八目相对。


    琼华看着对面一脸茫然的黑白无常。


    白无常突然和她视线相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居然冒充本小姐?”


    苻黛眯了眯眼。


    血鸦又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她伸出来的胳膊上,歪了歪头,连啄好几口。


    白无常一掌将它扇飞。


    琼华只好变回原先的样子,无视两人,走到棺材面前,抬手就要揭盖。


    黑无常按住棺面:“姑娘这是做什么?”


    琼华视线扫过她的手:“……怎么?”


    “此人冤魂徘徊人世间,我等需将其带回鬼界,按例入轮回。”


    琼华嗤笑一声:“冤死?”


    她正想出言讽刺,那棺材忽然挪动了几分。


    三人看过去。


    白无常手上拉着根连着棺材的粗绳,连拖带拽,满脸写着抢业绩。


    黑无常:“……”


    琼华抬手弄断她的绳子,语气不善:“来晚了,二位请回吧。”


    白无常叉腰就要骂,忽然鼻子一动,走近几分,认真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这话乍一听像骂人,琼华偏了下头,还没开口,就听她补充:“你是鬼,却是活人,你是活人,却煞气缠身。”


    闻言,苻黛抬了抬眼。


    琼华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想从他们手下带走高桥盛的尸体。


    她伸手去抢,却被苻黛抓住了手腕,俩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琼华松了手。


    苻黛:“可以让给你们。”


    黑无常嘴角抽了抽,白无常更是直接炸毛。


    琼华眼珠子转过去,觑了她一眼。


    真会气人啊。


    “尸魂你们带走,煞怨留下。”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不行。”


    苻黛无言看着两人。


    黑无常有些莫名,打量她一眼,问出了和白无常同样的问题:“你是什么东西?”


    不人不鬼非仙非妖,更别提神魔了。


    苻黛手心腾起红色血雾勾勒出伞骨轮廓:“那就一个都别想走。”


    琼华摊开手,螭攸探出袖口,顺着她手腕滑落在她掌心,尖牙刺穿她皮肤,森白骨脊嵌合成剑。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不知何时背过身去的白无常忽然喊了句:“成交!成交!”


    她手上拿着本册子,转过来指着书页对黑无常道:“这人生前做了不少恶,让他转世吃些苦头也好。”


    说罢,又一把推开黑无常,敲了敲棺面:“拿去吧。”


    苻黛没和她废话,很快收了高桥盛的煞气,对琼华道:“走。”


    琼华没异议,和无常纠结太久不是好事,万一引起两人的疑心会带来大麻烦。


    更何况,有了煞气,要仿个一模一样的尸体出来并不难。


    *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寅时,寅时鬼煞之气最重,琼华也感到有些疲乏,很快便睡下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刚合上眼没多久,她就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似乎体内每一滴血都在沸腾。


    她本以为自己是着了凉,染了风寒,直到螭攸爬上她的脖颈将她一圈圈围住,她才突然惊醒,快到月十五了。


    巫女一族,每逢十五月圆之夜,便会感到万蚁噬骨,血灼肤溃,疼痛难忍,是为月劫夜。


    寻常巫女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圣女。


    琼华裹紧被褥,蜷缩在床角,整张脸烧得通红。


    还没到最难熬的时候,今夜月亮升起之时,才是她真正的劫期。


    次日苻黛醒来时,她的房门还紧闭着,掌柜聻鬼凑过来,盯着那扇门,摸着下巴说:“难得见她起这么晚。”


    苻黛不由分说推开了反锁的门。


    床榻上,靠墙的角落,一个人影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缩成一团,嘴唇煞白,脸却泛起不正常的绯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