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母鸡没了

作品:《我的平安啊

    老母鸡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惊恐地叫起来,它的翅膀被捉住,掉下几根羽毛,阿爸嫌它太脏,转手交给刘美丽的阿妈,小花手里捧着蛋,跑起来小心翼翼的,她追上刘美丽的阿妈,说:“不要动它。”


    阿爸过来牵她:“不许捣乱。”


    小花把蛋给阿爸看:“它又生蛋了!它很乖。”


    阿爸说:“养着也没用了。”


    小花蹙起眉毛:“它生蛋的!”


    阿爸松开她,弯腰对男孩说:“熙知啊,叔叔把鸡杀了给你吃。”


    小花尖叫起来:“不许杀不许杀!阿嬷说要下蛋的!”


    男孩不明白这个小花怎么就听不懂。


    沈忠义说:“不用不用,建国你忙你的。”


    可许建国说:“穷乡下没什么好招待的,沈主任你来一趟也是辛苦,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这鸡是我妈自己养的走地鸡,炖汤特别营养,给熙知补补身体。”


    这时,利落的刘美丽阿妈快刀一下,那只鸡再也不叫了,脖子上的血喷得满地都是。


    小花哇一声哭了,手里的鸡蛋掉在地上,碎了。


    黄糊糊一片,红腥腥一滩,都迅速被雨水刷走。


    一直站着没开口的小男孩说:“我不想吃。”


    刚说完,小花冲上去往他脸上抡了一下。


    只是小孩间胡乱的打法,但因没防备,那么白的皮肤立刻显出红印子。小花大叫:“不许哩吃!”


    男孩觉得十分丢脸,他长这么大从没有打过架,但不妨碍他有卓越的学习能力。他不甘示弱地捉住了小花的头发。


    这是跟那个骂人的胖子学的。


    小花一边哭一边反击,但手还没打下去就被阿爸捉住了,阿爸很生气,上次她跟黄小胖打架阿爸都没那么生气,现在阿爸为什么要那么生气!为什么要把阿嬷的鸡给他吃!没有鸡阿嬷怎么去集市?


    小花不断挣扎着想抽出手,疼,阿爸弄疼她了。


    啪!


    极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小花脸上,立刻浮现比小男孩更加红肿的伤痕,沈忠义忙拦着,说:“建国你干什么这是!”


    许建国气得不行:“你想打谁!反了你!”


    小花反复说着:“不许哩吃!呜呜呜不许哩吃!”


    鼻子里凉飕飕的,有什么流下来,她一张口就尝到咸味。


    沈忠义说:“哎呀建国你这是干什么!把孩子都打坏了!”


    小花用肩膀蹭了蹭,有些许暗红蹭在肩头,跟刚才地上的鸡血一模一样。她再也不肯让阿爸捉着自己,嗷呜一下咬住了许建国的手。


    小孩的齿利,用劲咬下去不是开玩笑的,许建国立刻松了手,但小臂上还是留下了一排牙印。他火冒三丈地追上去,一定要捉住小花好好教训一顿。沈忠义拉住他:“别跟孩子计较,好好操办你妈的后事吧!”


    .


    咬了阿爸的小花躲进阿嬷平时放鸡蛋的杂货间,她抱着那一筐超过二十个的鸡蛋,委屈极了。


    为什么啊?谁来告诉她到底是为什么?


    外头响起古怪的曲调,不好听,但热闹,镇子里的孩子都跑来看热闹,嬉笑着到处找小花。躲起来的小花觉得这样的场面十分熟悉,还穿小棉袄的时候,黄小胖爷爷家也是这样热闹,后来听阿嬷说,他爷爷走了。


    走了?


    所以阿嬷也是这样走的吗?


    究竟是走去哪里呢?


    小花突然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没跟阿嬷一起过去看看?


    她又哭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阿嬷说:“小花不要去,不好。”


    到底为什么不好呢?那现在是好还是不好?


    小花揉着眼睛站起来,她要去找阿嬷问一下,阿嬷会告诉她的。


    她刚踏出去就被黄小胖发现,几个孩子立刻围住了她,高声唱着:“脏小花,没有家,没有阿嬷和爸妈。”


    小花抬起头,孩子们突然不唱了。因为在晦暗的光线下,小花脸上带着血,眼神阴翳……


    看起来……好可怕。


    “鬼啊!”黄小胖带头往外跑,撞上刘美丽的妈妈。


    小花看见她端着一个盆子,里面是一只褪了毛光秃秃的鸡。她揭开锅盖,把鸡放进去。


    小花呆呆盯着锅,听来帮忙的柴火棒阿妈跟刘美丽阿妈讲:“会遭报应的,婆婆死了儿媳不来送。”


    刘美丽阿妈扯了扯她衣服:“哩小声点。”


    柴火棒阿妈说:“敢做还怕别人说啊!”


    “人家是城里人,以后搞不好还要求到他的。”


    “狗屁,反正我家不求他,这种没良心的儿子要了有什么用!”


    .


    阿妈们手脚快,两个人可以张罗很多人的饭菜,小花闻见香味,是每次村里吃席都能吃到的味道。


    刘美丽阿妈说:“建国给他媳妇打电话,我家电话声音大,那边说话都能听见,我没跟别人说,你也别乱讲。”


    “哩快点讲。”


    “他媳妇好像在打牌。”


    柴火棒阿妈把锅炉敲得叮当响,“夭寿哦!”(这里形容为人处世狠毒,带了点骂人的意思)


    刘美丽阿妈看小花站在那里,声音更小了些:“也是可怜孩子,从小跟阿嬷在一起,现在怎么办?哩说建国会不会带她回城里?”


    “那肯定要的。”柴火棒阿妈叹口气,“进城也没好日子过,那种女人哪里会对她好。”


    “当初我见过小花阿妈呢,长得真漂亮……人也和气,就是命短……”


    “谁说不是,生了小花月子都没做完就走了。”


    小花忽然动了动,走了?我阿妈也走了吗?


    占了一个火灶炖着的鸡汤终于够火候了,小花看见阿爸特地走过来端汤,鸡汤那么香,味儿飘了老远,阿爸从她跟前走过,一次都没看她。


    她倔强地嘟起嘴,却控制不住地看过去。见阿爸坐在小男孩身边,劝着:“熙知快喝一点,很补的。”


    大人觉得好的东西小孩不一定会喜欢,鸡汤里放了山里的菌,颜色不清亮,浮着厚厚一层油花,小男孩想到这是他认识的那只鸡,将碗推得远远的,任性地说:“我不想喝。”


    沈忠义拿勺子喂儿子:“来喝一口,你建国叔叔特地给你做的。”


    沈熙知转头去看已经空了的鸡圈,又躲开爸爸的汤勺。


    “不喝不喝我不要喝!”他抬手一挥,汤碗被掀翻,倒扣在泥地里。


    场面一时安静,大家都看过来,许建国笑着捡起碗:“算了,不喝不喝,叔叔给你弄点其他好吃的,熙知你喜欢吃什么?”


    沈忠义有些生气,责备道:“越来越不懂事了!”


    他说:“建国,给你闺女吃吧,臭小子不听话!”


    小花听见柴火棒阿妈万般可惜地说:“一只鸡就熬了这么一碗汤,全都洒了。”


    然后她唤小花:“小花来,哩吃个鸡腿吧。”


    小花摇摇头:“我不吃。”


    那是她的好朋友,她不吃。


    再转过头,发现男孩在看她。


    就算一直被黄小胖嘲笑,就算刘美丽一直嫌她脏,小花也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谁。


    那奇怪的乐曲一直在响,男孩跳下桌子走过来,解释道:“我没想吃的。”


    “哩不想吃我的鸡也没了!”小花握紧了拳头。


    男孩早有戒备,却没见她打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她在哭。,眼泪滚下来,把她本就脏的脸混得更不能看。


    他的脸用冰毛巾处理过,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而她的脸越肿越高,难看得不成样子。小花扭头走开,躲在没有光的角落。


    他想说点什么,毕竟他真的没想吃那只鸡,她不能这样错怪他。


    可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听小花讲:“我阿嬷没了。”


    他突然很难受,这不是他记了一年的小花,这个小花怎么变得跟班里其他女同学没两样了?她怎么不玩泥巴不游泳还一直哭呢?


    真没意思。


    话说出来没过脑子,听起来就变了味,他说:“我有阿嬷。”


    如果她需要可以借给她,只要她能带他去玩水。


    她讨厌他又羡慕他有阿嬷,哇哇哭得大声。


    外头刘美丽阿妈说:“小花真孝顺。”


    .


    因为许建国请不了太多假,所以老太太的事情得抓紧办,乐队敲打着走在前头,众人齐力将灵柩送上山。小花捧着阿嬷的照片走在最前头,这一路,阿爸牵着她的手。她的脸已经洗干净,只是哭了一路,又脏了。


    原来,这就是走了。


    沈熙知没有山上,被留在了黄小胖家,黄小胖问他:“城里好玩吗?”


    他想了想:“还可以。”


    有公园,有商场,有巧克力,有干净的厕所和楼房。


    “我以后也要去城里。”黄小胖说。


    沈熙知恩了声,听见山上鞭炮响起,问黄小胖:“他们在干吗?”


    小胖说:“我也不懂,我阿妈说山里有鬼,不让我去。”


    小胖又问:“那个脏小花真的要去城里吗?”


    “我不懂。”


    “我阿妈说她后妈会打她的。”


    沈熙知想了想,隔壁陈阿姨是个挺好的人,不会打小孩。


    他说:“不会,你阿妈说错了。”


    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纸圈,许家阿嬷的葬礼虽然匆忙,却也处处都周到。送葬的队伍下山来,解了腰上的白布条与许建国道别。许建国一一感谢,最后小院里只剩他与稚童。


    许建国回头喊小花:“走了。”


    小花扒着门板不肯离开,指甲挠出血。


    沈忠义开着车等在外头,许建国哪里肯让她胡闹,将小花拎起来扔上车,没有带走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说好了,院子以后给黄小胖家用。


    “蛋!我的蛋!阿嬷的蛋还没拿!”小花哭喊着,却怎么也钻不出汽车这个大家伙。


    那是阿嬷攒了好久要卖钱的鸡蛋……


    许建国攥紧了小花的手脚,不耐烦地教训:“你再不安静我就把你扔到路边,到时候被坏人抓走!”


    双黄蛋没拿确实有点可惜,但他媳妇说了,不许把乡下的东西带回去,土气。


    小花动弹不得,只能小声哭泣。沈忠义觉得可怜,跟沈熙知说:“儿子,你给妹妹吃颗巧克力。”


    沈熙知打开抽屉,拿出一颗金纸包装的小球,递过去。


    小花还在哭,沈忠义说:“你喂妹妹一下。”


    沈熙知看着小花满脸的鼻涕眼泪,嫌弃地瘪瘪嘴,但还是剥开了金纸,许建国配合地把小花的脑袋压过来,沈熙知把巧克力送进她嘴里。


    小花的嘴里一股说不出来的苦味,跟老阿公给她喝的汤药一样,可她还来不及吐出来,就全化成了泥,缠在她嘴里。她顿时苦了脸,怎么都咽不下去。


    车子飞驰在山道上,她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微弱的抽泣,沈熙知回头看,见她蜷缩在后座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