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凯走了。


    像一个点燃了炸药引线后潇洒离去的纵火犯，只留下满室的硝烟，和一个濒临休克的王德彪。


    彪哥，这位刚刚立志要成为金牌防火墙的中年男人，在这场赌局成立的瞬间，就感觉自己的服务器宕机了。


    他呆滞地看着江澈，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充满了绝望的话。


    “澈……咱、咱们……是不是可以现在就打电话把昨天刚买的床给退了？”


    江澈正拿着那本《黑白森林》的剧本看得津津有味，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为什么要退？”


    “为什么？！”彪哥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片酬自降百分之八十！八十啊我的祖宗！这意味着咱们拍完这部戏拿到手的钱，可能还不够那张床的钱！”


    “你辛辛苦苦演了三个月，最后就为了给人家家具贡献一点GDP吗？！”


    彪哥急得在客厅里团团转，双手抱着脑袋，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已经彻底崩塌了。


    “还有！互换角色！你怎么能答应这种条件的？！啊？”


    “你知不知道顾亦辰是谁？他是天选之子！


    是粉丝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流量巨神！


    他演那个卧底王恬就算演成一坨屎，他那几千万的粉丝也能闭着眼睛，把这坨屎夸成一朵蕴含着后现代解构主义思想的美丽的莲花！”


    “而你呢？！”他指着剧本上林峰那个名字，痛心疾首。


    “你拿什么跟他斗？啊？你拿什么？你就拿这个林峰？这个从头到尾台词不超过三百句，表情不超过三种，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衬托卧底的工具人？”


    “澈啊！”彪哥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这不叫试镜，这叫公开处刑！是冯凯那个老狐狸给你挖的一个天大的坑啊！”


    面对彪哥这番咆哮。


    江澈终于缓缓地放下了剧本。


    他抬起头，看着自家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舅舅。


    然后，他用一种探讨性的语气开口了。


    “舅，你刚才的这番话犯了三个非常致命的逻辑错误。”


    彪哥的哭腔瞬间卡壳。


    “……哈？”


    “第一，”


    江澈竖起一根手指，“你将粉丝的评价等同于了评委的评价。


    你要知道，我们这次公开试镜的评委不是粉丝，而是冯凯，和手握真金白银的投资方。


    这是一个商业竞标，而不是一个粉丝见面会。


    所以，粉丝的彩虹屁毫无意义。”


    “第二，”


    江澈竖起第二根手指，“你将角色的复杂度等同于了表演的难度。


    这是一个非常业余的看法。


    事实上，角色越复杂，情绪越外放，演员可以用来炫技的空间就越大，表演起来反而越容易。”


    “而一个看似简单的角色，想让他变得不简单，那才叫真正的地狱级的难度。”


    彪哥已经被这套他完全听不懂的理论给绕晕了。


    “那……那第三呢？”


    “第三，”江澈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你以为林峰这个角色是一杯平淡如水的白开水。”


    “但你根本没有看穿这杯‘白开水’的本质。”


    江澈重新拿起了剧本，翻到了林峰的人物小传那一页。


    “你看这里，”他指着上面的文字，像一个老师在引导一个愚笨的学生，


    “剧本给他的定义是什么？‘一个绝对正直、近乎完美的人。”


    彪哥点了点头：“对啊，完美的工具人，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江澈摇了摇头，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舅，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存在绝对完美的人吗？”


    “……应该，不存在吧？”


    “很好。”江澈打了个响指，“既然现实中不存在，那一个出现在剧本里、被塑造得绝对完美的角色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彪哥皱着眉努力思考，然后试探性地回答，“意味着……这个角色很假？”


    “bingo！”


    江澈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


    “完美，恰恰就是林峰这个角色最致命的逻辑漏洞！”


    “一个正常的人面对兄弟堕入黑暗，面对战友牺牲，面对无法战胜的邪恶，他会痛苦，会迷茫，会愤怒，甚至会怀疑自己。”


    “但剧本里的林峰呢？


    他没有。他从头到尾都像一尊雕像，永远正确，永远坚定，永远伟光正。”


    “这不叫完美，舅。”江澈的声音带着一丝暗讽。


    “这叫反人性。”


    “所以顾亦辰他要演的是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的痛苦的‘人’。”


    “而我要演的不是那个站在光明里的完美的‘神’。”


    “我要演的是这个神的躯壳之下，那个因为承受了太多的光明，而早已被灼烧得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人’。”


    彪哥彻底傻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但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


    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冯凯要组织一场神仙打架的消息，瞬间传遍了京城的影视圈高层。


    一个是从横店杀出来、被电影判官预言为未来影帝的神秘新人。


    另一个是统治了粉丝圈长达五年之久、无可争议的顶级流量巨神。


    一场关于一番归属的赌局。


    赌注是其中一方自降百分之八十的片酬。


    这个消息让所有听到的人都觉得太疯狂了。


    投资方，李总的办公室里。


    “老冯，你是不是疯了？”李总夹着雪茄，眉头紧锁，“你拿我们公司上亿的项目去当你的私人赌场？”


    冯凯却显得异常兴奋。


    “李总，相信我！这比任何宣传都管用！而且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李总看着冯凯那张狂热的脸，沉默了片刻，笑了。


    “有趣。”


    另一边，顾亦辰的保姆车里。


    他的经纪人正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讲给他听。


    “……那个叫江澈的，不仅要跟你争一番，还主动选了林峰那个角色。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被誉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神颜”的顾亦辰，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皮。


    “无所谓。”


    “一个跳梁小丑而已。”


    “让他输得体面一点就行了。”


    外界波涛暗涌。


    而“终极躺平战略基地”内，江澈的备战方式却显得异常的……诡异。


    他没有像其他演员一样去研读剧本，去揣摩台词，去对着镜子练习表情。


    他只是在客厅里放了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装满了清水的玻璃杯。


    然后，他就坐在桌子前，一看，就是一下午。


    彪哥实在是忍不住了。


    “澈，你……你这是在干嘛？观水思道？还是在练习什么玄学？”


    江澈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开口。


    “舅，你过来。”


    他指着那杯水。


    “你看这杯水，它现在是什么状态？”


    “……不就是一杯普通的水吗，静止的？”


    “对，静止的。”江澈点了点头，“就像剧本里的林峰，完美，平静，坚不可摧。”


    说着，他伸出手指，在桌子上极其轻微地敲了一下。


    水面泛起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现在呢？”


    “……还、还是一杯水啊。”


    江澈笑了。


    “不。”


    “它已经不是了。”


    “它是一片看似平静，但内部的每一个水分子都已经开始产生共振、压抑着巨大能量的……海。”


    彪哥感觉自己的智商已经快要烧干了。


    他看着江澈，看着那杯水，颤抖着问。


    “澈……你……你明天试镜，到底准备演什么？”


    江澈缓缓地端起了那杯水。


    杯中的水面在他的手中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他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轻声说道。


    “不演什么。”


    “我只是去给他们看一样东西。”


    “告诉他们，一杯白开水在即将沸腾的前一秒到底有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