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8
作品:《救命,被病弱医仙逼婚了!》 第121章 向人间去 “唯一的办法。”
迟钝如宁若缺, 也明白尘簌音这句话的含义。
她下意识地去观察晏辞的反应,就见自家师尊又笑了。
并非是勉强的笑,反倒像是因为猜中了尘簌音的回答, 所以笑得发自内心。
她笑够了,便垂眸, 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来,平静道:“果真是大道无情,神女无心。”
宁若缺忽地把殷不染拉住, 悄悄往后退。
那把剑是晏辞的本命剑,以往还算正常。
可现在那煞气腾腾的模样,让宁若缺不得不心生警惕。
或许是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刹那间长剑出鞘,不由分说地刺向了尘簌音。
灵气带起狂风,一时间云遮明月, 天昏地暗。
唯有晏辞耳后, 竟凭空出现如瓷器裂痕般的血色纹路,灼灼生辉。
她执剑的手每用力一分,纹路便更艳, 从耳后生长至脖颈, 仿佛整个人都要碎开。
宁若缺一时失声。
那是代表着心魔缠身的堕仙纹。
修真者有了堕仙纹,轻则道心受损,修为再不得寸进,重则害人伤己,以至于被整个修真界通缉。
晏辞的攻势极其迅猛,根本没管周遭如何,她挥剑,河滩被劈开一道可怖的沟壑。剑气震荡, 顺带削平了一大片树林。
却也被尘簌音躲闪开了,只堪堪擦破她的衣摆。
两人一个只顾着挥剑,一个只顾着躲,迸溅的碎石差点打中殷不染。
楚煊甩出符箓挡住,仍是满脸懵:“什么情况?这都谁?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浩荡的灵气卷起残云,在空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涡。隐约可听见雷鸣乍响,似乎在酝酿一场更为猛烈的雨。
先前看晏辞笑吟吟地同尘簌音说话,楚煊以为她俩至少算是熟识。
可看现在的架势,比起师姐妹她们更像是仇人。
她只能求助貌似和这俩人很熟的宁若缺。
一回头,却发现宁若缺已经退到了最外围,还企图把殷不染抱起来,像是想跑。
楚煊不解:“你跑什么?”
宁若缺言简意赅:“我当初打妖神也用这招。”
楚煊:?
恰如剑刃相撞的摩擦声,自她耳边响起,慢条斯理的。可与此同时一股寒意直抵脑门,教人想要战栗。
理智告诉楚煊,应该尽快规避风险,在战场中心难免会被波及。
宁若缺和殷不染甚至已经没影了。
可她心里有放不下的东西,双脚就像生了根,挪不得半分。
楚煊掉头就往瀑布跑:“欸、不是,我的阵!”
小银潢是阵眼所在,哪怕还未填入镇物,它也能勾连起无数个小阵、作为整个大阵的中枢。
若是被毁去,简直是要剜下楚煊的心头肉。
电光游走如龙,划破黑夜,惊出刺目的白。
而晏辞的剑光似乎比那更加耀眼,仿佛要将自己也燃烧殆尽。
楚煊心头一颤,只来得及激活防御的阵法,自己也划出方结界抵挡。
两股强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气浪几乎掀翻了方圆几里的树木。
本来就遍地狼籍的小银潢,如今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勉强站稳后,楚煊第一时间去查看自己的阵眼。
她咳呛几声,一边挥散尘土,一边感应地下流动的阵纹。
得亏没有大碍。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抬头,正看见宁若缺提剑向自己走来。
而眼前除却残垣断壁,还有一道横陈着的巨大剑痕。
剑痕之外寸草不生,只剩下漆黑的土地,情况更加惨烈。
把殷不染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宁若缺又返回来帮楚煊挡了一下。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贸然行动。
片刻后,烟尘散尽,宁若缺方才看清那两人的情况。
尘簌音依然站着,肩膀处多了一片扎眼的红。
不断有血珠自她指尖滴落,在地上绽开,她却无喜无悲。
晏辞同样的面不改色,可她耳后的堕仙纹已经浓如漆黑的墨。衬着她苍白的面容,越发触目惊心。
尘簌音是与妖神位阶相等的神明,否则也不会压制饕餮那么多年。
对付尘簌音就应该使出对付妖神的剑招。
可宁若缺不能理解的是,师尊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直觉同样告诉她,这绝不是在帮自己出头,自己更不该掺和进去。
她一本正经地、朝匆忙追来的殷不染说:“我师尊可能是疯了。”
殷不染抬手给她胸口一拳,愠怒道:“你在做什么?”
宁若缺哑声几息,赶紧道歉。
“对不起、我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我起初只是想试探她一下。没想到、没想到……”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说话了,乖乖认罚的样子。
她眼睛眨了眨,眼中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茫然。
殷不染不忍心再责备她了。
她拍拍宁若缺的肩,似是安抚。
而后往前一步,平静地望向尘簌音,不卑不亢地问:“神女阁下,你一直在监视我们,对吗?”
楚煊先是被殷不染口中的称呼吓了一大跳。
想问个清楚,但看殷不染的表情,又把满肚子的疑惑吞了下去。
她看着那名被称为“神女”的女子缓步而来,在身后留下一串断断续续、斑驳的血迹。
就这样放任伤口不管,像是要等自己的血流尽似的。
尘簌音嘴角挂上了笑容:“是,纵使宁若缺抗拒,我的力量也已不可避免地传递给了她。借此,我能感知到她的情况。”
言罢,她却轻轻一叹气:“我一直希望她能做出合适的选择。只可惜……”
只可惜即便宁若缺记忆全无,乃至天地间所有与殷不染有关的痕迹都被抹去,她也在各种推动与巧合之下,选择了殷不染。
尘簌音看着宁若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像在看一个误入歧途的继承人,总笃定她一定会重返“正道”。
这样的眼神让殷不染十分不爽,只恨自己不够大只,不能把宁若缺挡得严严实实。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尘簌音则笑一笑,没当回事。
神女尽职尽责地向众人解释:“爱恨嗔痴,都是饕餮神力的来源。人的欲望无穷无尽,饕餮便会不断重生。”
饕餮被宁若缺重创过,能这么快夺舍江霭,估计是采用了特殊的手段。
在现有情形下,殷不染只需稍微一想就能得到答案。
“所以那些散播出来的妖丹,其实是它汲取力量的媒介?”
尘簌音颔首,用陈述的语气:“你们无法阻止。”
她说的是事实,任谁也不能反驳。
宁若缺愣愣地想,是啊,那些人都是自愿的。
更多的力量、求而不得的执念,超乎想象的利益。
只要能得到,那么不管是妖丹还是别的什么,她们总会去抓住它。
尘簌音摊开手,殷红的血从她指尖滴滴答答落下,直到现在伤口仍未愈合。
她低眉,温和地说:“如你所见,为了填补宁若缺的修为,我的神力已经所剩不多了。”
“天道不会承认一个抱有私心的神明,就算是饕餮,它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妖族繁盛。”
她朝宁若缺伸出染血的手,雪色衣袂无风自舞,满面悲悯,如引渡众生的神女。
轻声问:“你也不愿看见亲近的人受伤,对吗?”
“……”
像是被戳中了某种隐秘的心思,宁若缺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人总是不知足的。
她小时候只想多吃一个馒头,后来想要每天都能吃饱。
她踏入仙途时只想活下去,后来想要殷不染、乃至更多的人也能活下去。
宁若缺一直觉得想要什么就得付出什么。
天道向来公平,在秤的另一边,她得放上与之同重的代价。
苍生的重量不可琢磨。
于是在上一次称量中,她把自己放了上去。
到如今,她竟然敢妄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那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一瞬间,宁若缺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听不见四周的声音。天地灰蒙蒙一片,眼里只剩下朝她伸手的尘簌音。
她茫然地检点自己手中所有的资源,挑挑拣拣,企图找到与愿望同重的筹码。
可如果称上放着的是殷不染,她愿意为之付出所有。
“宁若缺。”
直到有人喊她,强硬地拉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宁若缺惊醒,微腥的、混浊的空气充斥着鼻息,手中的剑柄冷硬无比,一颗心却鼓胀发疼。
她对上殷不染的眼睛,恍若重回人间,不由得把手握得更紧一些。
小心翼翼地问:“殷不染,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去九重天。是不是很不切实际?”
殷不染踮脚,像薅大狗一样摸了摸宁若缺的头。
很是认真:“你没有错。人与妖之间的博弈本就不该让一人承担。”
恰此时,楚煊总算理清了头绪,一拍脑袋,大着嗓门吼:“等等、等等,我听懂了!”
她大步流星地站到殷不染身边,眼里全是不可思议,看尘簌音都像看什么鬼一样。
“你的意思是,想要阻止饕餮就只能让宁若缺飞升?”
尘簌音只是微笑。
楚煊皱眉:“凭什么只能是宁若缺啊,就因为她心软?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她才不管尘簌音是什么身份。
神女庇佑苍生是一回事,要抢走她的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没怎么享受过神女的庇护,反倒与宁若缺一同出生入死、互相交托过后背。
于是就昂头挺胸地往前一站,超大声囔囔。
“你这样和那些把活人投进河里,企图平息水患的神棍有什么区别。大河泛滥就去筑堤坝、挖水渠,献祭活人算什么办法?”
楚煊很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千年以后饕餮又来,再去哪里找个‘宁若缺’?万一找不到,人族就要等死吗?”
宁若缺耳朵被震得发麻,可见某人声音有多大,生怕尘簌音听不懂似的。
她捏捏殷不染的手,捏一下、再捏一下,越捏心里越镇静。
渐渐的,那点不安也没了,能够静下心来思索后路。
尘簌音没有怪罪对方的“无理。”
甚至还点头承认:“你所说不无道理,不过——”
“你们那位能够预见未来的朋友早已演算了千百遍。她很清楚,这是天道所允的办法。”
她如此宣布:“也是唯一的办法。”
第122章 向人间去 “我道应与天命相争。”……
尘簌音的指向很明显, 但楚煊还是愣了一下:“明月?”
她明白了,难怪司明月最近表现得很奇怪,眼下更是直接失踪。
推演千百遍都是同样的结果, 任谁都无法接受吧。
深知司明月的卜筮基本没出过差错,楚煊轻啧。
却是满不在乎地囔囔:“那又怎样, 天道说啥就是吗?如果天道要让人族灭亡,神女难道还要帮忙放把火?”
尘簌音眼睫颤了颤。
她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站着,像是一定要等到宁若缺的回答。
她的伤口没有愈合, 甚至仍在不停流血。
晏辞却已收起了剑,颈边的堕仙纹也消失了。耷拉着眼皮,又恢复成那副懒散模样。
那一剑并非没有作用,至少殷不染看得出,尘簌音现在使不出强硬的手段、更无法离开。
于是两方僵持不下,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电光才碾过土地, 空气里有股硝石味, 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殷不染拧眉。
最重要的是,宁若缺还在犹豫, 捏着她的手就没放松过。
殷不染轻叹, 朝着晏辞看去:“前辈,需要我为你治疗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方才的打斗中尘簌音一次都没还过手。然而堕仙纹的出现本身就是对神魂的损耗。
殷不染很擅长治疗这类伤。
晏辞摇头,满不在乎道:“比起这个,你还是想想怎么劝动这俩一根筋的家伙吧。”
“一根筋”的宁若缺:“……”
她几度欲言又止,试图替自己的犹豫解释。
“我还担心——”
话音未完,尘簌音接道:“大战来临,如不尽快压制饕餮, 我们会损伤惨重。”
这损失的不止于灵石、法器,或者别的什么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不仅仅会波及到殷不染、楚煊,还有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显然,尘簌音又一次猜中了宁若缺的想法,又或者在某方面,她俩本就是同类人。
楚煊听得着急,捋了把袖子,又想与尘簌音辩论。
可殷不染忽地扯住她衣角,神情平静,一双眸子澄明如秋水。
“我有疑,神女可否为我解惑?”
尘簌音颔首:“请讲。”
就听殷不染轻声问:“救人无数的医者和以杀止杀的剑修,牺牲谁能拯救更多的人?”
尘簌音眼中出现了一丝怔愣。
不等她开口,殷不染又问:“如果是凡人和修士呢,又该如何选择?”
神女静默不语,当真开始衡量起来。
许是这问题太过没头没尾,直到半晌后,她也依然保持着沉默。
见状,殷不染扯了扯嘴角,似是自嘲:“呵,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假设罢了,神女不必多想。”
明眼人都能看出,殷不染就是在阴阳怪气。
若非顾忌对方的身份,怕不是得当场炸毛。
一个没有意义的假设都能让尘簌音迟疑,可放到宁若缺身上,她却选得毫不犹豫。
如何能不怨?
殷不染深吸一口气:“牺牲是最简单的事。就像妖族进攻前,总会先让低阶妖兽做肉盾。”
“……但人并非没有心智的妖兽,”她抬眸,少见地严肃:“人的性命不该被如此衡量,也不应有理所当然的牺牲。”
“对于神明亦然。”
句句掷地有声,像是黑夜里的火星,在宁若缺心上燎了一下。
“殷不染……”
宁若缺傻不愣登地盯着殷不染瞧,突然就很想抱一抱她。
她当然没忘记自己的处境,便只捏紧殷不染的手,看向尘簌音。
“前辈,我——”
虚空骤然扭曲,灵气涌动,如水波荡漾。
宁若缺下意识地警惕起来,剑未出鞘,先闻其音。
“等、等等!”
伴随着清脆的女声,一个人影从虚空中滚落。
在地上踉跄几步后,来人掀开自己的兜帽,露出张苍白的面容。
几缕白发乱七八糟地粘在她脸颊上,似乎赶了很匆忙的路。
楚煊惊呼:“明月!”
司明月用衣袖胡乱蹭了把脸,本来就带着血丝的眼睛更红了。
她一反常态,谁也没看,反而大步流星地走到最前面,像是准备用法杖干架敲头。
楚煊甚至都来不及拉住她。
尘簌音顿了顿,轻启唇道:“你并没有告诉她们,那个你所演算出的未来,为什么?”
听起来像指责,可她语调温柔,更像是长辈对家里后辈的无奈纵容。
司明月缩了缩肩。
楚煊这才发现,司明月的手抖得厉害。
她鲜少见到对方这般狼狈,从来绵软的笑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咬破的唇。
司明月呼吸,抽气声也带着颤,却依然开口:“是、我是算出了死局,可那又怎样?”
她从前依从自己推演出来的“未来”,给予无数人指引。
但窥命之人该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既定的道路?
倘若未来无法改变,预知命运又有何意义?
在尝试着改变周婵的结局未果后,司明月捏着枚铜钱,在观星台看了一整晚星星。
莫名的,她想起了自己与宁若缺她们的初见。
那是场意外,她手中的铜钱尚未抛出,就已与一段奇妙的缘分相逢。
“哐啷”一声脆响,铜钱落地。回音在空旷的观星台经久不散。
司明月却没去管那正反。
她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赶的路,只觉得呼吸急促、头晕脑胀,周身的灵气难以平复,眼里唯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女。
她按住胸口,努力想让自己更平静一点:“我道应与天命相争。”
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喊:“我窥天命、演造化,不是为了让朋友去送死的!”
“……”
尘簌音安静地与司明月对视,夜风鼓动她的衣袖。
从她的表情里,似乎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
司明月以为她想反驳自己,咬了下唇,急急忙忙地补充:“我知道天道想要什么。”
“可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再卜卦了!”
话音刚落,云层中隐有闷雷响。
宁若缺张了张嘴,嗓子眼却堵得慌。
心里仿佛有什么沉重的、疑虑的东西在往下沉,而更轻盈的、温暖的浮了起来。
切身体会到这坚实的支撑时,她也好像稳稳地踩在了地上,难再游移了。
许是接二连三地被反驳、阻止,长久静默的神女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样吗……我明白了。”
她退让了。
这句话一出,楚煊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至少不用再担心她用苍生大义来逼宁若缺做决定。
尘簌音微微歪头,嘴角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笑:“此事便罢。我尚能支撑一月余,可供你们找出解决的办法。”
“一月之后,若此劫未解,我会把自己的魂魄封入阵眼里。如此,可护人间十年。”
轻描淡写的,尘簌音把自己安排好了,连后路都妥帖。整个人间都会受益,除了她自己。
宁若缺不禁瞄了眼自己的师尊。
后者面无表情,既没有突然发狂,也没有开口阻止。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尘簌音,对这般结果毫不意外。
尘簌音似乎忽略了晏辞的目光,仍旧道:“当然,如果你改变了想法,可以随时来寻我。”
她化作一道流光遁去,晏辞紧随其后,眨眼就没了踪影。
四人又静了静,又或者是妖神复苏带来的冲击太大、想说的话太多。
楚煊看看宁若缺,又转头看看司明月,一拊掌,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唉唉唉!还好我的阵还在。”
她一动,司明月也按耐不住,用袖子揉了好几遍眼睛,最后还是没克制住。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颊滑落:“宁若缺,你别去,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她抓着宁若缺的衣袖哭:“呜——”
哭声震天动地,有种不管不顾的架势。
什么天衍宫的宫主、天道的宠儿、料事如神的形象,眼下通通不要了。嘴一抿,显得又可怜又委屈。
楚煊那叫一个懵,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殷不染则微微睁大眼睛,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宁若缺同样愣了会儿,认真解释起来:“我没有答应她。”
哪知司明月吸了吸鼻子,还是哭,眼泪边擦边掉,根本停不下来。
她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一味抓着宁若缺的衣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伤心事哭尽了。
于是宁若缺不得不补充:“我也还没死。”
她不知道司明月究竟是怎么了,拿出帕子想要递给对方。
司明月一个劲摇头,不肯收。
宁若缺顿时有些麻爪了,连忙求助地看向楚煊。
好在司明月自己缓过来了点,袖子湿了,便一扭头,把眼泪什么的全擦楚煊衣服上。
她抽抽嗒嗒的、向宁若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当初、我不该说出那句预言。”
这道歉来得太突然,宁若缺还想了一阵,这才明白司明月为何会这样。
她以为宁若缺当初决意赴死,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司明月看见了那所谓的“唯一”解,本该是救世的预言,却需要自己好友牺牲。
而后殷不染白头,楚煊一心想要弥补遗憾。
司明月总时不时地问自己:“能预见未来,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哪怕四人再重逢,心境也早已不是当初了。
司明月满怀愧疚。
如今只庆幸自己醒悟及时,赶上了,没有一错再错。
她垂头,转而捏住自己的衣摆,像是听从发落的罪人,蔫巴巴的。
宁若缺有些哭笑不得。
她不自知地柔和了眉眼,轻声说:“你只是提供了一个办法,做出决定的是我自己。”
司明月撇撇嘴,看上去努力想要憋住,奈何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往上冒,浸满了眼眶。
宁若缺像拍什么柔软的棉花一样,拍拍司明月的头。
她说:“虽然不知道你我相遇是凶是吉,但我从未后悔遇见过你们。”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也没怎么多想。
又过了片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霎时有些不好意思。
偏偏楚煊还打趣:“哎呀!明早的太阳是不是要从西边出来了,宁若缺竟然会说人话了。”
她嘻嘻哈哈地揉乱司明月的头发:“你知道的,宁若缺倔得很,你那两三句话,哪影响得了她啊。”
司明月本来又想哭了,被这么一闹,只能手忙脚乱地躲。试图把自己的脑袋从楚煊的毒手中解救出来。
几次不成,就气得要拿法杖敲楚煊的头。
两个人打闹作一团,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宁若缺总算腾出空,借着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殷不染。
百年前的事,是殷不染心底难愈的旧伤。
宁若缺怕她难过、怕她痛却不说,一个人苦苦支撑。
殷不染准确地捕捉到了宁若缺的视线。
她借着广袖的遮挡,用力地握紧宁若缺的手。
就像一开始那样。
第123章 向人间去 宁若缺其实是喜欢这个人间的……
大概是宁若缺的安慰真的有用, 司明月渐渐止住了哭。只是仍抿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
楚煊还想再劝。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灵气波动,像是某种提醒。
紧接着有红影掠来, 并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身着冶火门服饰的女子俯身行礼,小心翼翼地开口:“门、门主, 前哨来报,边境有异常的妖气。”
她显然是看这边的动静结束了,才赶来禀报。
楚煊瞬间反应过来, 语速极快地吩咐:“我知道了,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再调一部分人去清点损失、救治伤员。”
女子颔首:“是。”
她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随后楚煊与殷不染对视一眼。
后者直接回应道:“这件事瞒不住,也不能瞒。”
江霭的身份已经暴露,它不可能没有后手, 她们得尽快向各大仙门示警。
楚煊长吸一口气。
她用中气十足的嗓门嚷嚷:“那就别傻站着了, 我们分头行动吧。我先给大阵收个尾,明月去联系仙盟,最后我们在碧落川汇合。”
噼里啪啦一长串说完, 直接目光炯炯地捋起袖子, 俨然准备大干一场。
这精神气十足、完全看不出疲态的样子,令司明月格外羡慕。
相比起来,她只能搓搓自己的脸,努力收拾好情绪。
殷不染颔首:“嗯,保持联系。”
见面还没多久,又是匆匆道别。
楚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关节拉得咔嚓响,边叹气边抱怨。
“事情好多, 唉,什么时候能休息啊——”
话虽如此,人却是步履不停地往小银潢去,眨眼间只留下一个背影。
司明月则搓了把脸,朝宁若缺她们小弧度地挥手:“再见!”
掷地有声,比起礼貌,这更像是一种饱含强烈情绪的愿望。
送别了好友,宁若缺带着殷不染返程。
比起荒凉的边境,各大仙门里藏书众多,能找的帮手也多。要找到解决饕餮的办法,当然需要集思广益。
怕殷不染难过,宁若缺本来想和她说说话。
哪曾想从小银潢到碧落川,殷不染大多数时间都在休息。偶尔清醒过来,也会倚在榻上看书。
她的目光时而凝在书页上,时而放空,又或者趁着宁若缺修炼,偏头观察她。
人懒得动弹,但宁若缺给枣糕,她会慢吞吞抱着吃,给一杯热茶,她也小口小口地抿完。
懵懵的,好像不管投喂什么,都会乖巧地吃掉。
于是宁若缺递给她夹着补药的馒头——
“啪!”一声脆响。
殷不染满眼嫌弃,把宁若缺的手拍开了。
见此,宁若缺只能遗憾地收起药丸,吃掉馒头。
素问峰静谧无声,清晨的薄雾在山谷间荡漾。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轻声问:“染染,你心情不好吗?”
殷不染把目光从书页上挪开,望向宁若缺。
后者霎时垂眸,懊恼地皱起眉。
这显然是多此一问,任谁遇见这种事,心情恐怕都不会太美妙。
殷不染漫不经心地回:“一点点。”
而这“一点点”到了宁若缺耳边,就变成了“很多很多”。
她试着代入殷不染的心情,有股坠入深渊般的无力。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恋人,又要踏上生死未卜的路途,这仿佛是命运的戏弄。
可殷不染没有丝毫怨怼。
她只是平静地点亮一盏灯,吹去古老书页上的尘灰,慢条斯理地翻阅。
越是如此,宁若缺就越觉得亏欠。
能给出去的太少,想要的又太多。便患得患失、瞻前顾后,连伸手抱抱她都不敢。
她正愣着神,无名剑突然震颤起来,作势要飞走。宁若缺一惊,手忙脚乱地去压制。
长剑不知道哪来的脾气,竟企图挣出剑鞘,得亏宁若缺及时攥住剑柄,强行把它塞了回去。
长剑嗡鸣不停,似乎在宣泄着不满。
恰此时,一道冰冰凉凉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宁若缺低着头,后背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不知道该如何向殷不染解释方才的异常。
剑修的本命剑对剑修的心境变化极其敏感。
而无名剑的异状比起失控,更像是一种警告。
警告她,若用现在的状态去面对妖神,只怕是凶多吉少。
但要改变心境谈何容易,宁若缺深吸一口气,不敢看殷不染。
“我出去练会儿剑。”
她转身正要走,殷不染却忽地叫住她:“快到春祈了,听说人间会放烟火,要一起去看吗?”
语调出乎意料的温柔。
宁若缺一愣:“现在?”
“嗯。”
宁若缺根本猜不到殷不染的想法,只慌张地开口:“可是妖神——”
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殷不染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戳了戳宁若缺的腰。
“明月把消息传了出去,现在整个修真界戒备森严,它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动手。楚煊她们那边还需要点时间。”
“再者,往后肯定有几场硬仗要打。”
她手中书不知何时放在了一旁,话音一转,突然攀上宁若缺的肩。
好似居高临下般地审视道:“在那之前,你不同我好好道别吗?还是说……”
“你又想不告而别了?”
殷不染的眼神已然冷了下来。
这么大一口锅扣宁若缺身上,她浑身一激灵,不假思索地解释:“没有、不是——”
生怕晚了被殷不染误会。
可待她仔细一看,眼前人嘴角噙着浅浅的弧度,分明是在得逞后偷笑。
也就一时兴起,吓吓她罢。
宁若缺抿唇,闷声应下:“好。”
*
春祈,顾名思义是人间祭拜花神、祈祷整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节日。
宁若缺上次来人间还是为了搜捕逃逸的大妖。
而如今的人间虽然时局动荡,但离碧落川最近的城镇尚还安稳。
百姓不知什么饕餮复生,依然准备了灯市和烟花,用于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街市里摩肩接踵,宁若缺拉着殷不染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人护在自己身侧。
她用余光偷偷去瞄殷不染。
节庆,殷不染没穿素白,反而换了身淡雅的青绿色。
一支海棠白玉簪将满头白发半挽,只留下一缕垂在胸前。
她低垂着眉眼,懒懒地在不同摊位间闲逛。
像朵沾水带露的睡莲,在这黄昏时分慵懒伸展。
“小姐,看看花吧,刚摘的花!”
卖花的小姑娘一喊,殷不染顺势看过去。
竹编背篓里装着好几束鲜花,芍药、桃花、还有香气扑鼻的茉莉,全都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
小姑娘见此,更加殷切地劝说:“给心上人买束花吧。”
春祈自有习俗,其中之一便是赠花结情缘。
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久生情愫,皆可向对方赠花,委婉地表明心意。
殷不染微微歪头。
这句话确实很管用,她还没说什么,宁若缺就已经摸出几枚铜钱,递了过去。
“麻烦来束芍药。”
小姑娘顿时笑得比花还灿烂,动作麻利地包好一束白芍。
花确实很新鲜,花瓣鲜嫩欲滴,宁若缺回头多给了小姑娘一枚铜钱。
她将芍药塞进殷不染怀里,无比自然地牵着人往前走。
现在的宁若缺,给殷不染送花已经不会脸红了。
殷不染轻轻开口:“嗯?”
宁若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怎么?”
谁知掌心突然就被蹭了一下,殷不染好似不经意间瞥向她,语气也淡淡。
“原来你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宁若缺:“……”
陌生的痒意蔓延至心口,熟悉的热度攀上耳朵尖。
分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从殷不染口中说出,偏就多了种别样的意味。
好像一味摇尾巴的小狗,不知道自己有多殷勤,直到从殷不染眼中看见了自己。
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便只能寄希望于四周嘈杂,千万莫要被殷不染发现,教她的戏弄得逞。
天色越晚,街市就越热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乃至于平时不多见的奇珍也被摆上了架。
但比起精心培育的豆绿牡丹,这一次殷不染更偏爱实用的物件。
看她停留在卖木梳的小摊前,拿起一把雕花的檀木梳。
摊主热气地招待:“客人,我家的梳子去庙里开过光。赠予心上人,保你们长长久久!可灵验啦。”
区别于一般的、代表姻缘美满的花纹,这把木梳上刻的是双鹤戏水,十分少见。且雕工上好,鹤羽栩栩如生。
宁若缺转头就去问殷不染:“如何?”
殷不染放下梳子,却矜持地颔首。
“尚可。”
宁若缺果断付钱,接过木梳后,同样将它递给了殷不染。
就见殷不染笑了一下:“感觉你会给女娲庙捐自己的私房钱。”
民间传说里,女娲娘娘不仅抟土造人,也掌管天下姻缘。
借着昏黄的灯火,殷不染这次将宁若缺的羞赧看了个一清二楚。
看她攥拳,又偏过头,嘴唇翕动,不知道嘀咕了什么话。
游览灯会的人很多,宁若缺假装很忙地四处张望。
她看百戏艺人手中溅起的火,看头顶各式各样的灯,看蒸笼冒出热腾腾的汽,看在桃树下结绳祈愿的人。
那祈愿的女子神情虔诚且庄重,向神明求的却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句“平平安安”。
有奔跑打闹的小孩挤过人群,不小心撞上端着热汤面的小厮。
一声唉哟,小厮被撞得趔趄,碗也脱手。
眼看热汤就要泼小孩脸上了,宁若缺揪过小孩衣领,往自己这边带。
碗也稳稳当当地被她接住,一滴不洒,被她放回满脸惊愕的小厮手中。
小孩显然被吓了一跳,睁着大眼睛不敢动。
待她反应过来,宁若缺和殷不染已经走远了。
她急忙追上去,二话不说抱住宁若缺的腿:“谢、谢谢姐姐!”
小孩说完,飞快地塞了个什么东西,又跑走了。
宁若缺垂眸,随后朝殷不染摊开手。
手心里躺着朵红纸折的小花,再朴素不过。
她嘴角浅浅地勾起,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殷不染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有时候会想,宁若缺其实是喜欢这个人间的。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会选择以命相抵。
纵使天道待宁若缺可以说是苛刻,这一点她也从未改变过。
从街头逛到巷尾,殷不染在一家木器坊前停下。
“你上次不是说,想置办一些新的剑架吗?那把不错。”
她记得宁若缺想要重修玄素山的小屋,珍藏着宝剑的库房需要翻新整理,院子也要移栽她最爱的树。
她们俩以后就可以一起住过去。
转过一扇屏风,殷不染的视线在不同家具间巡梭,已经开始挑上了。
“镜子也很好看,可以买回玄素山。”
“……”
宁若缺没有回应。
街上的车水马龙声仿佛也被隔绝在雕花屏风后面,殷不染听见宁若缺的呼吸滞了一瞬。
但她并没有点出宁若缺的异样,还道:“不喜欢吗?那算了罢,我们再看看别的。”
她扯着宁若缺的衣袖,穿过小店的后门,正要继续回到主街,身后人就定住不动了。
宁若缺的影子印在墙上,低垂着头,看上去很是落寞。
殷不染回身,却猝不及防地被宁若缺抱住、拥进怀里。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随即埋上颈窝,撒娇一样。
“殷不染。”她闷闷地喊完,又没了后文。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难以启齿般地吸气,极小声地嘟囔。
“我……其实有点害怕。”
第124章 向人间去 “我可以和你成亲……
“怕”这个字从宁若缺口中说出来, 总让人觉得不真切。
毕竟她的行事风格,总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宁若缺第一次杀人时,猩红的血溅她脸上, 没觉得害怕。第一次伤重到意识模糊时,也没觉得害怕。
她想要活下去, 但并不代表她怕死。
哪怕面对妖神时,她也是“不舍”更多一些。
可现实从不讲道理,她如今听着殷不染计划她俩的未来, 毫无征兆的,尝到了“怕死”的滋味。
像赤脚站在草丛里,忽然被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游过脚踝。
一瞬间僵硬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更漏滴滴答答,于是宁若缺看着殷不染被夜色晕开的背影,忍不住开了口。
她把人抱紧一些, 又缓缓松开一点, 明明比殷不染高出许多,还要努力把头都埋进后者颈窝里。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像自言自语一般, 述说她的恐惧。
“我怕死, 怕自己回不来,我欠你太多……”
宁若缺声音很轻,很闷。
停顿几息,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又磕磕绊绊、颤抖着说:“但是、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对我能阻止的灾难视而不见。”
“我不是说要答应尘簌音,我只是——”
宁若缺只是想要殷不染平平安安,想要自己的亲友、乃至于万千的人们都能够活下去,不必面对生离死别。
她想说的是那些不得已去做的事、无法预料的意外、和最后的办法。
可她嘴唇翕动着, 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对殷不染、对努力为她争取时间的楚煊和司明月而言,都像是借口。
尤其是殷不染。
宁若缺觉得自己太贪心了。
她僵硬地松开怀抱:“对不起。”
仍低着头,不敢看殷不染的眼睛。
似乎做了莫大的错事,整个人伛偻着,连墙上的影子都散发出浓郁的歉疚感。
静了半晌,她听见殷不染开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语气平和,反倒让宁若缺揪心。
“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换我一命,但我……”
殷不染歪头,突然去捏宁若缺的脸。
猝不及防之下,后者仿佛受惊的鹌鹑,想躲,又本能地顿住。
就这样被殷不染捏住脸颊拉扯揉搓,宁若缺丝毫不敢反抗。
好不容易等她捏完了,殷不染轻叹一声,缓缓道:“还记得吗?你也曾救过我。”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虽不是与宁若缺的初见,但在殷不染的心里,这一幕更令她心动。
“其实那时候我就明白,你心里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她垂下眼帘:“我喜欢你。”
墙外众人的喧嚣漫过她的话语,可从宁若缺骤然屏住的呼吸里,她知道她有在认真听。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好好的,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我……”
她迟疑了一阵,像是在措辞。
最后悄声,且还带着点理直气壮地说:“我有私心,想让你一直陪我,最好眼里只有我。”
宁若缺头一次听殷不染讲她的心事,脑子还是懵的。
然而这般霸道的说辞,她一点也不讨厌。
尚未接上话,殷不染却兀自皱起眉。
“所以得知你与妖神同归于尽后,我无法接受。”
她眼眸浓稠如墨,仿佛当年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那时你的存在尚未被天道抹去,师娘知道我要尝试禁术,当场斥责了我一番。”
“她说,‘你怎知宁若缺不是去证她的道?’”
“她还说,‘如果宁若缺知道你为救她付出了什么,她说不定不愿活。’”
“但你死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自然也不能询问你的意见。”
如此,殷不染轻飘飘地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因此我所做所求,皆是我自己的意愿。”
药王闭关,碧落川上下没人拦得住她,她自己洗去经年的功法,重塑灵脉。
自己钻研那些晦涩的古籍,估量自己能承受的代价。
当然也只能是她自己,沿着宁若缺曾经走过的路,遍游九州四海,只为唤得一缕残魂。
哪怕时至今日,殷不染的也能回想起当时,自己那难以消磨的执念。
“我想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怎么能把我丢下。想让你活生生地回到我身边,想弥补没能救下你的遗憾。”
“执念在我,”她平静地解释:“我救你,其实也是在成全我自己。”
“我那时候想,倘若‘苍生’确是你的道,那擅自将你拉回人间的后果,当由我一人承担。”
宁若缺惊愕地抬眸,慌忙打断:“不是这样的——”
然而殷不染没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两人的视线短暂地对上,不过一瞬,殷不染先偏过了头。
她依然蹙着眉,衣袂被风吹起,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所以不用在这件事上道歉。”
殷不染将凌乱的鬓发顺至耳后,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坚定:“我承认,我的确不想让你以身涉险。”
“但你不必总是满足我的期待,你可以做自己。”
末了,许是宁若缺没有动静,她还小小声地尝试补充。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顾着点自己就好。”
“……”
正是灯会最热闹的时候,举着花灯的人群走过长街,斑驳的光照在宁若缺怔愣的脸上。
她突然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回想起来,殷不染其实从未阻止过她什么。
她因为忧心边境,打算去古战场的时候,殷不染只是想要跟着。
她要断后、替楚煊拦下兽潮的时候,殷不染没有阻止,只是让她照顾好自己。
哪怕她在尘簌音面前犹豫不决,殷不染也没有逼她表态,反而想要和她一起承担。
是她自己一直深陷在愧疚中,作茧自缚,乃至于不敢迈出一步。
而在宁若缺失去的百年时光里,殷不染已经走出很远了。
她比宁若缺想象的更加柔软、当然也更加强大。
强大到让宁若缺觉得,天上地下再没有人能比殷不染更好。
也再没有人会如此妥帖地将她安放。
宁若缺心跳加速、在耳边响如擂鼓,汹涌的情绪涌上喉咙,麻痹了舌头,呼吸和说话都变得不受控制。
更要命的是,脑子也一片空白。
以至于直愣愣地盯着殷不染:“我……”
脱口而出:“我可以和你成亲吗?”
殷不染歪头。
宁若缺:“……”
糟糕,一时嘴快,把心里惦记的直接说了出来。
墙外的烟花还没爆炸,她自己就要先爆炸了!
怎么能对殷不染说如此冒犯的话!
时机不合适,也没有准备礼物,还显得自己很轻浮,哪里都不对。
某剑修很快偏过头、捂脸,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你当我没说过罢。”
“还有刚才,谢、谢谢,你、我……”
她绞尽脑汁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想,譬如温暖、安心、由衷的谢意,奈何越急越说不出话。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傻了吧唧的,更不敢看殷不染的眼睛。
直到宁若缺听到一声悦耳的轻笑:“好啊。”
宁若缺当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成亲,”殷不染迅速地捉住宁若缺衣袖:“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宁若缺顿时就像被拎住了后脖颈,浑身僵硬。
她被殷不染拉着往前走:“等、等一下,这是不是太随意了。”
“就要今晚。”
殷不染扬了扬下巴,看起来根本不容宁若缺拒绝。
还戳宁若缺的肩:“我们去找个没人的、高点的地方。”
附近多山,这个要求并不难完成,除非宁若缺不想和她结为道侣。
宁若缺垂眸,到底没有拒绝。
她径直抱起殷不染,踩着墙壁跃上屋顶,像飞鸟一样掠过街市,没有惊动任何人。
观看烟花的百姓大多集中在江岸边,加上夜深路不好走,山上就空无一人了。
宁若缺挑了个视野良好、可以看见江水的山坡,把殷不染放下。
“还不错。”
背着手转了一小圈,殷不染对此表示满意。
宁若缺慢吞吞地跟在她后面,整个人紧绷得不行:“药王前辈要是知道了,不会追杀我吧?”
话音刚落,殷不染已然往地上插了三支香。
以香为信、上达天听,如此便可立下天道见证的誓言了。
她是认真的。
宁若缺一时无言,只听得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人却恍恍惚惚,好像还在梦里。
殷不染皱眉:“傻站在那里做甚?”
宁若缺被她拉着半跪下来,眸光无措地四处游移:“可是,没有婚烛……”
“这不是?”
殷不染指了指天上,一轮明月正当空,毫不吝啬地同人间撒下它的光辉。
于是明月可为烛,山河可为衾。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衫,俯身叩首,长拜天地。
“天为鉴,我与宁若缺在此结为道侣,三生三世,白首不悔,碧落黄泉,相许相从。”
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字字掷地有声,这段誓词仿佛已在她心里默读了千万遍。
宁若缺把每个字都仔细咀嚼,目不转睛地盯着殷不染看。
恰逢远处烟花升起、炸开,瞬间照亮整个天空。
她那些可说与不可说的心思,便像这满坡野草,吹也吹不尽。
剑修的五感敏锐,看得见城中流淌如江水的灯,坠如天星的焰火,看得见明月高悬,山影寂寥。
她所看见的即是人间。
而现在,它们都落在殷不染眼中了。
并不需要太多的思索,宁若缺同样叩拜。
“地为证,我与殷不染在此结为道侣,千劫万险,剑折不负,天涯海角,同去同归。”
最后一个字落地,三炷香竟在瞬息间燃尽,天道见证下的约定即成。
此后气运同担,祸福共享。
宁若缺盯着渐歇的烟花发了会儿呆,转头把殷不染抱起来:“我们回去吧。”
殷不染就顺势勾住她的肩。
“去哪?”
“刚才路过的木器坊,你不是说那剑架不错吗。”
她所有的犹豫尽数消弭,现在只想赶在店家闭店前,将殷不染喜欢的家具买回去。
她避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风将头顶的花灯和红绸摇晃。
偶尔有特别好看的灯,就会暂且停下,好让殷不染看个够。
借此机会,殷不染若无其事地问:“你现在还会怕吗?”
她担忧宁若缺心结未解。
哪知宁若缺嘴角牵了牵:“殷不染。”
“嗯?”
宁若缺立马绽开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能遇见你真好。”
殷不染:“……”
殷不染伸手捂住剑修那亮晶晶的眼睛。
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剑修真是傻了吧唧!
第125章 向人间去 难怪能成为剑尊!
大概是宁若缺与那剑架实在没缘分, 待她兴冲冲地折返回木器坊时,店家已经关门了。
殷不染顺势拍拍她的肩,宽慰道:“不急, 我们下次再来挑。”
“好。”
宁若缺又牵着殷不染去看了会儿灯,待到灯会快要散场, 才意犹未尽地回到碧落川。
殷不染逛累了,坐在院子里等宁若缺给她倒茶。
正是深夜,素问峰一片静谧, 远处却突然传来三声沉闷的钟响。
宁若缺倒茶的手顿住,抬眼看见一点飘摇的灯火。
清桐提着裙摆、小跑着进院子,手里的灯笼晃动不止。
夜风一吹,这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月光就照着她湿漉漉的眼睛。
碧落川的钟声只在发生大事时敲响,上一次还是因为药王出关。
殷不染放轻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清桐气息未稳,张了张嘴, 没有发出声音。
她连忙深呼吸, 才道:“有、有同门出诊时被妖怪袭击……”
未尽的话语加上她惊惶的神情,教人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猜测。
殷不染心下一沉,面色却不显:“伤势如何?”
“两死一伤, 伤者已经被送去治疗了。”
“……”
“药王有令, 不允许我们单独行动。”清桐缓缓走到殷不染身边,也不顾地上脏,就这么跪坐下来。
失魂落魄的,将自己的裙摆揪出褶皱。
她絮絮叨叨、仿佛神游一般开口:“那两个师姐出发前,我还和她们讲过话,她们说,会给我带汀州的米糕。”
殷不染没有回应。
她知道这两位同门的名字,甚至在年节时还会互相问候送礼, 往常也多有照拂。
但她只是抬手摸了摸清桐的头。
后者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睛,再然后,豆大的泪珠滚落。
她似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俯在殷不染膝上,浑身都在颤抖。
宁若缺听见了细微的呜咽声,克制到了极点,像穿过回廊的风。
越是如此,她就越不忍去听。
妖怪里并不全是没有脑子的,譬如九尾,就相当聪明。
它们知道要畏强欺弱,也知道要攻其不备,更知晓有的医修自保能力差,但对整个修真界很重要。
太严重的伤只有医修能治,所以妖族针对碧落川的袭击从未停止过。
只是好不容易太平了百年,如今一来便是生离死别,难免教人不能接受。
宁若缺给两人倒完茶,默默地退到了院子外。
直到更漏将残,天边泛起鱼肚白。
清桐拎着早已熄灭的灯笼跨出门槛,下意识歪头,正见宁若缺靠在院墙边,用软帕擦拭“道隐无名”。
这黑梭梭的天,猝不及防之下瞧见那把寒光凛凛的长剑,清桐吓了好大一跳。
反应过来后,她像初见那般瞪了宁若缺一眼。
宁若缺就把剑背在身后,人也往后退。
见清桐要走,她迟疑了一阵,突然小声问:“需要,我帮她们报仇吗?”
她擅长追踪妖兽。纵使不能让死者复生,对于生者也算聊以慰藉了。
清桐愣了愣。
紧接着就皱起眉,压低声音,凶巴巴地朝宁若缺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要是死了,谁来护着我小师姐!”
她说完,从小荷包里摸出什么东西,用力丢过去。
宁若缺手忙脚乱地接住,借着天光看,是个白色的小瓷瓶。
打开盖子,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带着点焦糊味的药香。
是用来治疗内伤的丹药,虽然炼糊了,但药效不差。
待她再抬头,清桐已经风风火火地走远了。
院子里,殷不染一个人坐在那棵白棠树下,盯着眼前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身后是还未褪去的黑夜,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支棱着,仿佛杂乱的网。
在宁若缺眼里,她的殷不染有时会白到发光,像可望而不可即的月亮。
她从前只会傻傻地看着。
而现在的宁若缺几个大跨步走上前,也摸了摸殷不染的头。
随后趁着对方怔愣,把人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
因为妖兽袭击的事,碧落川这几天的气氛肃杀了许多。
平日里打闹着走过药园子的师姐妹,如今都步履匆匆。
宁若缺不清楚别的门派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但想来相差无几。
妖神的存在会让整个妖族空前团结,且会提升各阶妖兽的实力。所以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宁若缺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多,目前最让她头疼的事情就是——
修为停滞了。
怎么都无法达到她重生前的巅峰水平。
宁若缺在碧落川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修炼过,找秦将离切磋了好几次,甚至还想去试试药王前辈的身手。
奈何那修为就如同浅水里的鱼,跳不过大坝,总差那么一点。
剑修焦虑得能吃十个馒头。
于是清桐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外时,正听见殷不染问:“还是没有进展?”
“嗯。”另一道闷闷的声音是宁若缺。
殷不染:“我这样会影响你吗?”
“……不会。”
一问一答之间,清桐瞬间脑补出了画面。
小师姐明明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却还要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剑修!
清桐顿时感到愤愤不平,敲了三下门,径直而入。
她正准备呵斥剑修,院子这么大,就不能找个别处修炼吗?别打扰她小师姐看书喝茶!
话还没说出口,脚步先顿住。
只见宁若缺盘腿而坐,标准的修炼姿势。
而殷不染整个人粘宁若缺背上,浑身没骨头似的,手软绵绵地勾着宁若缺的脖颈。
丝丝缕缕的白发落在黑衣上,分外显眼。
当然,缠绕在殷不染指尖的那缕青丝也相当明显了。
清桐僵在原地,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起初只觉得震惊。
而后是油然而生的不理解。
宁若缺这都能坚持打坐修炼!难怪能成为剑尊!
宁若缺和殷不染同时抬眼,一个不好意思地清咳了几声,另一个则慢吞吞地松开怀抱,勉强坐直。
清桐连忙低头:“小师姐,有两位客人来访,说是要找剑尊。”
宁若缺疑惑:“嗯?”
清桐说是客人,那就并非司明月或者楚煊。
可除了她俩,还有谁能来碧落川找自己?总不能是仇家吧?
殷不染不愿让外人来访素问峰,宁若缺打算自己去看看。
可还没下榻,衣袖就被拽住。
殷不染理直气壮:“我要和你一起。”
她大概是想把过去丢失的,和未来即将丢失的时间都弥补回来。
宁若缺练剑她要在一旁窝着看书,宁若缺修炼她就粘在身边睡觉。
至于别人如何看待,她统统不考虑,自己舒服最好。
“好。”
宁若缺答应得爽快,心想反正也就见一面的事,见完就回来继续修炼了。
本以为就在素问峰脚下,没想到清桐直接领着她们去了碧落川比武场。
隔着斑驳的竹影,隐约能见到两个对坐的身影。
高点的那个坐姿歪歪扭扭,茶杯也半倾着,不像是在喝茶,更像是在喝酒。
另一个端正如竹,只看背影,会让人生出很好接触的错觉。
宁若缺就听见殷不染轻哼一声。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客人”。
那天晏辞和尘簌音打那么一架,都受了不轻的伤。
宁若缺还以为她俩会养上许久,没想到这就好了。
至少看上去没有大碍。
生怕神女又改了主意,要来劝说自己,宁若缺谨慎地把殷不染拉自己身后。
“你来做什么?”这话是对晏辞说的。
后者抛了抛手里的茶杯,无比自然地回:“想起来了,你修为还未完全恢复吧?来,我陪你练练。”
宁若缺余光瞥见尘簌音,发现她正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像在看顾自家认可的后辈。
她不禁捏紧剑柄,对尘簌音不算讨厌,但也完全亲近不起来。
宁若缺将信将疑:“这么好心?”
对面半晌没回应,她皱起眉,这才发现晏辞一直在看自己和殷不染,最后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
同时拎起剑:“当然,我可是你师尊。”
不待宁若缺反应,剑光瞬息而至。
宁若缺下意识地把殷不染推到一边,侧身躲过。
眼看剑气所过之处,切割下大片的竹枝,人也不由得带上三分火气。
要是不小心伤了殷不染怎么办!
她一边挡下剑招,一边带着晏辞往比武场中心去。
晏辞斜刺向她腰,宁若缺就专往对方脸上招呼。
晏辞的剑气化作细密的网,她就尽数斩断,再引风携雷,大开大合地进攻。
这俩人你来我往,动作快得看不清。
只有一道道纵横的剑气划开比武场的地面、惊起沙尘与天边停云。
殷不染原本乖乖捧着茶杯,和清桐一起坐着等。
然而看两个势均力敌的剑修比试,时间一长,对于她来说实在无聊。
便开始打着哈欠把玩手中的瓷杯、抽问清桐的功课。
宁若缺一剑将对面的竹林“削首”的时候,殷不染已经倦怠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清桐实在看不下去,嘀嘀咕咕地说:“宁若缺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力气,成天打打杀杀,不如给小师姐种药材去!”
“小师姐,我们回去睡,过了午再来。”
殷不染勉为其难地应下,跟着清桐回素问峰午休。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晏辞的剑一横,在宁若缺脖子处划出道血痕。
宁若缺不得已后撤,指尖抹过脖子上的伤口,有些刺痛。
下一息剑气又至,她堪堪躲过,余光看见身后的竹林被砍倒大片。
殷不染一走,两人再无保留,招招都像在下死手。
尤其是晏辞,长剑迅疾如电光,余威震若雷霆,专挑薄弱处下手。
宁若缺暗自估算着,若像往常那样不管不顾地进攻,能打平手,只怕身上也会多出几个窟窿。
怎么向殷不染交代?
她觉得有些吃力了,却不敢放松。
在深呼吸的间隙里,听见了自己蓬勃有力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竟让她有些许的眩晕。
就在这时,晏辞又毫无征兆地出手,这一次剑气森然,如同北境最冷冽的风。
只差微毫便能没入宁若缺的胸口。
宁若缺捏紧剑柄。
先是懊悔,怎么连这都没有躲过,随即而来的,是后怕。
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不禁想要大口呼吸,好确认自己真实的存在着。
偏偏晏辞还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笑吟吟地看着她:“怕吗?”
“怕就对了。活着可比死了难,只有怕死的人才能活着回来。”
宁若缺沉默,盯着晏辞潇洒转身的背影,莫名地想狠狠踹她一脚。
不知怎的,尘簌音突然起身朝她们走来。
宁若缺收起心里“大逆不道”的想法,低声叫了句:“前辈。”
她大概明白了,师尊这是带人来指点她的。
虽然她十分怀疑,师尊这举动并非自愿,说不定只是为了和神女谈条件。
尘簌音颔首,衣袂无风自舞。
一截桃花枝飞入她手中,她持着花枝轻点三下,这动作宁若缺熟悉得很。
是她师门剑法的标准起势。
便听尘簌音缓缓道:“吾门剑法,其意在与天地共生、万物为一,方可借天道之势。”
话音落,她轻巧地递出一剑,无形的剑气分割开比武场,引来千风敲竹,飒飒作响。
宁若缺看不见那道剑气,可周身躁动的灵气告诉她。
此线,不可逾越。
这便是神与人的差距。
尘簌音收起了花枝,没挽剑花。
依然看着宁若缺说:“吾身应与天地同,归一之境,便是如此。”
如今的修真者们划分出九个境界。
引灵、濯尘、焕形,炼神、心斋、坐忘,朝彻、见独,归一。
理论上来说,踏入归一境就是飞升成神,再往后的境界并非修真者可以接触。
然而无数神明陨落后,飞升成为“传说”,归一境无人可探寻。
哪怕是当年巅峰时期的宁若缺,也不过见独境。
宁若缺拧起眉,闷声不吭,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尘簌音愿意与她讲,她应该感激的。但是……
尘簌音原本还在耐心地等宁若缺提问。
直到某剑修欲言又止好几次,整个人难得的露出纠结表情,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宁若缺根本就没学过“苍生道”!
就连尘簌音都觉得不可置信:“难道晏辞从未教过你?”
宁若缺想起那些被酒水泡坏了的“师门典籍”,不禁偷瞄了一眼自己那行迹不拘的师尊,选择了沉默。
尘簌音便又看向晏辞。
后者呷了口茶,满脸不在乎:“瞧我做甚,她这不是会识字吗?”
“……”
空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只是因为教养被强行压抑下来,才没有波及到旁人。
在如此诡异的气氛里,宁若缺悄悄往外挪了好几步,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她并不认为是师尊想要藏私。
果不其然,两人僵持没多久,晏辞先嗤笑出声:“她适合学这些东西吗?”
尘簌音彻底敛了笑意。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好。”
接着对着宁若缺说:“但我依然想为你演示。”
便不由分说地执起花枝,朝宁若缺逼来。
明明是同样的剑招,可在尘簌音手中更显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仿佛尘埃都在为她手中的花枝让路。
宁若缺对招拆招,努力尝试体会剑中真意。
然而不知是哪里没开窍,她还是脑袋空空、理解不能。
眼见时辰不早,她索性挽了个剑花,退到比武场外。
“抱歉前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尘簌音:“嗯?”
宁若缺自顾自地盘算:“染染午休该睡醒了,要是见不到我她会担心。”
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徒留尘簌音怔怔地看着,一时竟忘记了挽留。
她又回头看晏辞。
桌上的茶壶早换成了酒葫芦,晏辞一口饮完,漫不经心地抬眼。
“啧啧,师姐这是什么表情。你觉得她这样是我教出来的?”
尘簌音拂袖,酒葫芦瞬时被击飞在地,清冽的酒淌了出来。
她语气不复温柔,甚至带了点刺:“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般指责,晏辞却拊掌大笑:“师姐,我倒也想私定终身啊。”
“这不是,不给我机会吗?”
尘簌音没有听完晏辞的话。
在说到“私定终身”的时候,她已然离开了。
第126章 向人间去 自己的道侣比神女厉害得多。……
悟道本就不是容易的事。
倘若听尘簌音说几句就能大彻大悟, 天底下又怎会有那么多的痴人。
急也没用。
宁若缺特意在院子外蹲了好一会儿。
直到脖子上的伤口缓慢自愈,她才收拾好自己,推门进屋。
房间里燃着好闻的安神香。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帐, 被过滤成温暖柔软的样子。然后毫不吝啬地,洒在了殷不染身上。
殷不染原本正在起身披衣。
然而一见宁若缺走进来, 她就懒得动了。就坐在床边,任由外衫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臂弯里。
“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宁若缺语气平平:“打完了。”
随后一顿,又低下眉眼, 小声补充道:“不想让你来回跑,就提前结束了。”
她俯下身,替殷不染把那件外衫穿好。
正仔细系着衣带,却不想殷不染顺势凑近,小动物一样地在宁若缺颈边嗅了嗅。
轻薄的气息洒在最敏感的皮肤上,宁若缺差点没往后缩, 人也麻爪得如同被拎住脖子的小狗。
更为可怕的是, 殷不染冰凉的指尖在她颈部轻点着。
“这里,有血腥气。”
“……”
声音如电流般穿过耳膜,宁若缺不禁捂住之前的伤口所在处。
这个举动当然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禁懊恼, 自己为什么不再藏仔细点。
殷不染接着打量她:“你比试输了?”
都问到这份上了,宁若缺只得闷闷不乐地承认:“嗯。”
往常输也输罢,可到了殷不染面前,她就说不出的难受,只敢盯着殷不染衣服上的暗纹看。
“这样吗……”
耳边传来殷不染呢喃。
宁若缺忍不住去看,正见殷不染矜持地扬了扬下巴,一本正经开口。
“下次给晏前辈倒一杯七苦茶好了,为你出气。”
看宁若缺人还懵着, 殷不染继续解释:“是一种能苦掉人舌头的药茶,我闲来无事调制的。”
宁若缺回想起殷不染当初的那些“好手段”。
在她看不爽的人衣服上洒痒痒粉、茶里下吃了就会一直“汪汪”叫的奇怪药丸、座位上丢小蛇……
这类猫猫祟祟的小动作,宁若缺其实早就发现了,不仅没揭发,还帮忙掩饰了好几次。
因为觉得很可爱。
眼下又听殷不染谈起,她便突然好奇,这碗药茶的第一个“受害者”是谁。
索性直接问:“你最开始想把它端给谁?”
殷不染抿了抿唇。
她重新垂下眼帘,细密的睫毛遮住了情绪,才蹦出两个字。
“师姐。”
宁若缺还是好奇。要知道秦将离可是用毒高手,能骗到她可不容易。
“那你成功了吗?”
四下安静了一阵。
殷不染顺了顺自己的长发,才若无其事道:“没有,被她发现了。”
她与秦将离并非互有怨怼,茶也是能调理身体的好茶。
只是想使点小性子罢了。
但“被迫”回忆起旧事,殷不染难免有些恼羞成怒。
她皱起眉,劈手抢过宁若缺手里的衣带,一板一眼地系了个很端正的结。
穿戴整齐后,抬眼一看,某剑修正对着自己咧嘴笑。
那傻不愣登的样子,殷不染毫不怀疑,就算自己转手把药茶端给宁若缺,这人也会咕咚一口全部喝下。
宁若缺最好骗。
“染染、染染,你真好……”
宁若缺依然笑着:“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来安慰我,谢谢。我现在没有那么难过了。”
殷不染轻呵一口气,眯起眼睛。
事是真的,至于“故意抖出自己的糗事来安慰对方”这种,绝非她的本意。
这剑修究竟在脑补些什么?
看样子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以至于乐呵呵地倾身,一把将殷不染搂进怀里,亲昵地蹭蹭。
眼见自己的衣服都乱了,殷不染气得揪住剑修衣领,一口咬上她的脖颈。
宁若缺闷哼一声,捂着脖子松了手。
其实不痛。
殷不染没用力,又或者是力气太小,连凶巴巴咬人的动作,都像是在舔吻。
宁若缺还是盯着殷不染瞧,鬓边发丝掩住了耳朵上的薄红。
后者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为什么不多和神女比试?”
她想宁若缺能多陪自己,却也不愿耽误她修炼。
思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便只能委屈一下,时时刻刻跟着宁若缺才好。
“神女想让我学会她的剑招。”宁若缺答得坦然。
准确的说,尘簌音其实还是想把苍生道传承下去。
“人的道途各不相同。看旁人执剑千次,剑修最终都只能拿起自己的剑。”
说出这句话时,宁若缺的神色依旧温和。
眼眸像盛了泓春夜露水,没有半点所谓的、剑修的攻击性。
殷不染便知晓,虽然走不了无情无私的苍生道,但对于宁若缺来说,突破瓶颈是迟早的事。
只是能走多远、会不会陨落途中,就全看造化了。
殷不染扯了一下宁若缺的衣角。
她私心觉得,自己的道侣比神女厉害得多。
可她不说,她只在宁若缺乖乖凑上来时,毫无征兆地亲了上去。
手顺着衣摆探入内里,划过紧实的腰线,再企图继续向上时,就被牢牢扣住了。
暖光勾勒出宁若缺扑闪的眼睫,和她一翕一合、更加丰润的唇瓣。
宁若缺并不掩饰地抿了抿嘴,目不转睛盯着她,还结结巴巴说:“青天白日,不好、这样的。”
殷不染:“……”
可恶!
*
没来得及待到太阳落山,楚煊那边先递来了消息。
作为完全抛弃了睡眠的人,她腾出时间找了门里留下的旧日典籍,打算拉个会,看看能不能想出个好办法。
殷不染就让宁若缺抱她去书房。
来得最早的还是楚煊。
几日不见,她的投影大大咧咧地坐在竹简堆里,没什么疲态,但莫名潦草了许多。
正摸着下巴,正大光明地盯着宁若缺打量。
宁若缺还未开口,就先一步问道:“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这人今天可疑地换了高领内衫,她瞧得清清楚楚,那领口附近分明有一道红痕!
宁若缺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领口,看向某个正在淡然品茶的罪魁祸首。
这是殷不染炸毛后故意亲的,不肯让她消。
来书房之前还扒拉下领子反复看,似乎对自己的“杰作”特别满意。
而现在,殷不染面不改色:“蚊子咬的,最近山上闹蚊子。”
这一听就是糊弄人的说辞,楚煊扯了扯嘴角,懒得同她们较真。
等司明月的幻影带着她那满身的银饰,叮叮当当地落座,殷不染矮桌上的一枚宝珠也亮了起来。
参与这次讨论的并非只有她们四人。
估摸人齐了,宁若缺轻呵一口气,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饕餮,它虽然夺舍了江霭,但我猜她起初应该很虚弱,以至于只能间接影响我的行动。”
殷不染随即补充:“现在也并非全盛时期。”
否则何不把宁若缺早早按死在微末之时,还要采用如此迂回、又高风险的方式。
殷不染能确定的是,神女一直在关注宁若缺的动向,必要时定会出手,而饕餮无法对抗。
不过那是之前,再任由它发展下去,后果难料。
宝珠里一道清亮的女音响起:“古籍记载,妖神饕餮,羊身人面,好食人魂,不知纪极。它的力量来自于人的欲望,我们得动作快点才行。”
这是百闻楼的楼主,殷不染收藏了好多她写的话本。
又有人道:“饕餮食欲,人欲不灭,饕餮不死。剑尊昔年拼尽全力,才令饕餮止步于人间外。要诛杀它谈何容易?”
话音落,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叹息声,一时半会儿没个结果。
司明月左看右看,抱着她的法杖,柔柔开口:“我有问题。”
声音不大,但房间安静下来了。
她不紧不慢地说:“既然饕餮那么难杀,那在神女飞升前,是怎么解决它的?”
“……”
过了好一阵,宝珠里才传来宁若缺熟悉的、温和女声。
“祭以人牲,少则万数,多则……”
尘簌音顿了顿,略过后半句,直接道:“它不知节制,吃到一定程度就会陷入沉眠。”
“此时无论是放任不管还是就地诛杀,都可令其蛰伏千年。”
众人一时哑然。
据传那是神与人并行的时代,诸如宁若缺这类的修士不少,然而还有比饕餮更棘手的妖神存在。
天地熔炉,没有神女庇佑,人只得作柴薪。
所以宁若缺想要躲开神女是真的,敬重她也是真的。
楚煊换了个姿势,将腿搭在了自己面前的矮桌上,率先打破沉默。
“这么说来,我们太平的时日,是不是太短了些?”
她想得简单,虽然都是闭上眼睛,但吃饱睡一觉和被痛击到晕厥,这可是两码事。总不能后者恢复得更快。
宁若缺当初切切实实地让饕餮吃了苦头,妖身都差点被劈成两半了。
“这……”
“难道只能靠神明镇压吗?”
“要不,司宫主你占一卦?”
一听要让自己卜卦,司明月浑身一缩,恨不得把自己团成球。
连连摇头,纱帽都滑落下来:“不占不占,不准的!”
她怎么都不肯出手,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劝。
最后逼得司明月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朝殷不染看。
殷不染还没出手“解救”她,宝珠就闪了闪:“我想知道,为什么天道会允许饕餮不断重生?”
清爽大气的音色,仿佛能想象到女子明艳雍容如牡丹般的长相。
是药王。
她先前得知殷不染与宁若缺“私定终身”,气得捋起袖子,放话说要与某只小兔崽子比试一二。
在馒头里下药未果后,说不准哪天就要往宁若缺的床上丢小蛇。
这次正经事摆在面前,药王大发慈悲,暂且放下恩怨。
她涂了蔻丹的指甲轻点在桌面上:“死而复生可不容易。要知道万物并作、和合共生,你我皆身在其中。撼动天道法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众人只知表面上的意思,可宁若缺听出了药王的弦外之音。
她忍不住用余光瞥向殷不染。
付出代价的人正捧着茶杯暖手,手背上的颜色却依然苍白,只见青色的血管蜿蜒。
殷不染对此不置可否,司明月倒是一拍手,忿忿不平地嘟囔:“是啊,凭什么饕餮就能死了又活。”
她说完,很快就蹙起眉,自己也反应过来。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有得必有失,不会出现偏袒某一族类的情况。
殷不染终于放下茶杯。
抬眸,这一次笃定地开口:“我想,它已经付出代价了。”
第127章 向人间去 她在宁若缺手心里轻蹭了一下……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是力量?”
这是显而易见的。
殷不染颔首, 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整个人完全窝进椅子里:“除却这个,饕餮的妖身应该比夺舍而来的人身更强大, 但它从未使用过。”
反正也没外人看,她又把宁若缺的手抓过来, 一边思索,一边揉捏宁若缺掌心的薄茧。
宁若缺只得支棱着手臂任她把玩。
她确认道:“是,与我在小银潢缠斗的是饕餮的幻形, 并非它的真身。”
她那时以为饕餮用幻形是为了隐匿行踪,并没有多想。
但眼下殷不染再度提起,就有人敏锐地猜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灵枢君的意思是,这家伙很有可能为了抢占先机,直接舍弃了自己的妖身?所以才会选择夺舍?”
殷不染垂眸:“只是猜测而已,我没有确切的证据。”
虽然这猜测完全合理。
以饕餮的傲慢, 它说不定觉得自己恢复力量的速度比人族发现它快。
二来夺舍一个仙门中人, 也更方便它在人间筹谋算计。
然而千算万算,它没算到宁若缺也重生了。
这个被天道抹去记忆,只差半步就能踏上神位的死敌, 就成了饕餮计划中的最大阻碍。
为此它不惜以道隐无名剑的碎片为饵、驱动整个蜃海境来让宁若缺恢复记忆。
人的情与欲只是饕餮的食粮, 神明对此不屑一顾。
房间静了静。
殷不染将手覆在宁若缺手背上,再与她十指相扣。
有人轻叹:“一百年啊,对于我们来说,修生养息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但饕餮也并非全盛状态,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于是话匣子又重新打开来。
“应对得当的话,这甚至会是个好机会。”
“可我们要怎么打?”
“剑尊尚在——”
最后一道话音未落,楚煊敲了敲身边的书柜:“嘿,你该不会是想让宁若缺再去一次吧?”
她语气轻快, 然而最后一个音节骤然低沉下去,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威胁之意。
宁若缺便瞥见身边人忽地坐直。
不懒在椅子里、也不玩她手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就盯着面前的宝珠。
像只异常全神贯注的猫,随时会对“口出狂言”者炸毛。
被打断者讪讪:“这、我也没说只让她去……”
殷不染面无表情:“哦?那你在心里偷偷想了?”
“……”
眼见气氛有些凝滞,司明月连忙开口。
“不好这样的,此事与我辈息息相关,哪有让宁若缺一人担下的道理。何况欠了别人因,迟早会偿还一个果。”
好话歹话都说完,那人没应声了,显然是被戳中了心思,不敢、也没底气反驳。
殷不染一只手支着头,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宁若缺,观察她的神情。
然后就发现某剑修嘴角上扬,眼眸亮晶晶的,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殷不染:“……”
除了宁若缺这种笨蛋,没人愿意送死。
她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顺带狠狠踩了宁若缺一脚。
宁若缺连忙抿唇,不敢反抗。
重新回到讨论的话题上来,殷不染缓缓道:“或许我们能效仿前人的做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不置一词的人都惊呼出声。
“你是说、献祭?!”
从前是人族太过弱小,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再用这种办法,绝对会被人反对、甚至公开指责的。
然而殷不染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依然好整以暇地踩着宁若缺的脚。
“饕餮以欲为食,万人之数的神魂才能喂饱它。但若我们能滴水成河,未尝不可把损失降到最低。”
每个人都抽出一丝神魂,说不定能成。
那位百闻楼的楼主“噫”了一声,似乎被震住了。
如此大胆的想法,简直是闻所未闻。抽神魂在殷不染嘴里,就像是拔根头发那么简单。
“砰”的重响,不知是谁低斥出声。
“荒谬!你要如何把神魂收集起来、教饕餮乖乖吃下去?又要如何保证这些人的安全?”
而殷不染连头都懒得抬:“借助神明的阵法,蜃海境失控时能将所有参与者拖入幻境,神魂可被九尾狐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
“我们也只需要一个阵法,集众人之力,将饕餮引入其中。”
她声音又轻又凉,如薄雪悠悠落下,却仿佛能教人静心宁神,信她几分。
有人狐疑地问道:“真有这种东西?”
神明的事物太过飘渺,只凭殷不染的说辞当然是没人信的。
偏偏楚煊勾了勾嘴角,仗着没人瞧,笑得肆无忌惮、答得十分肯定。
“当真,我保证。”
“你们大可派人来试试,我楚煊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会以阵法害人性命。”
她说完随手抄起一本古籍扇风,看上去十成十的不正经。
不待第二人提出质疑,药王便抢先殷不染一步开口:“碧落川亦会为此负责。”
司明月同时出声:“天衍宫也能作证!”
啪嗒。
似乎有人将茶杯放下,又或者谁在轻叩桌面。
殷不染没再解释,她同楚煊、司明月交换了几个眼神。后者当着她的面,发出好几封密信。
也许旁人依旧不信她们的计划,然威胁近在咫尺,焦急的小宗门恨不得抓住每根稻草。
摇摆不定的大宗门不会轻易出手,却也不会阻拦。
对于宁若缺她们来说,这就够了。
百闻楼的楼主摇摇折扇,仍有疑问:“可那饕餮聪慧,又怎么会束手就擒,闯进我们为它设下的陷阱里?”
殷不染看了宁若缺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又或者藏了太多的情绪,宁若缺读不懂,只觉得时间流淌得很慢。
慢到她挪不开眼,不自觉地想要牵住殷不染的手。
她听见殷不染说:“我们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能将饕餮困在阵中的人。”
尘簌音接道:“饕餮善蛊惑,若非心志坚定者,不可与它为敌。”
此话绝非危言耸听。
心思驳杂的人对上饕餮,更容易被影响、乃至丢掉性命。
因此无情道适合对付它。
这任务听着便是九死一生、最为凶险的,古往今来能与饕餮较高低的修士不多。
眼前就有一个。
宁若缺听到了搓手的声音。
像是有剑修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压着嗓子也要问:“敢请教剑尊,当初是如何战胜妖神的?”
传音的宝珠映出幢幢光影,不知有多少人悄然竖起耳朵听。
宁若缺倒不在意什么剑法秘籍被偷学去。
她没有说话,宝珠便静得出奇,背后的人仿佛连呼吸也一并停止了。
宁若缺拧起眉,好几息才憋出两个字。
“……用剑。”
这下没人敢追问了。
殷不染轻嗤。
外人会以为宁若缺故意的,不想暴露自己的传承。
而剑阁那帮剑修,则指不定会高呼着什么“大道至简”、“不愧是剑尊”之类的话,然后自己悟出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只有殷不染知道,宁若缺纯粹是没词了。
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或者总结起来很复杂,脑袋里只有那几个贫瘠的字词。
最后倒显得剑尊高深莫测、不可揣摩起来。
殷不染踩了“高深莫测”的剑尊一脚。
后者老老实实地受着,低下眉眼,用灵气将殷不染的茶杯暖热。
“还是让我来吧,我有对付它的经验,”她忽而抬眼与殷不染对视:“我只需要拖住它就行了,对吧?”
赞她大义之声不绝于耳,殷不染却偏过了头,安安静静的。
到底没有阻止她。
“灵枢君以为,此计胜算几何?”
“不足一成。”殷不染把眼巴巴望着她的宁若缺推开。
她最后笃定道:“但值得一试。”
*
今夜无月。
宁若缺牵着殷不染走出书房,晚风在她们的衣袂间打转。
没有虫鸣,庭灯昏暗,两个人的影子并肩挤在小路上,渐渐不分彼此。
宁若缺数着殷不染的呼吸,直到她轻轻一叹:“若你此次身陨,我也救不了你。”
殷不染自顾自地说:“到那时我会把你带回来,封进冰棺里。”
她很平静,似乎只是一次寻常谈天,来描述自己将来的打算。
宁若缺无法想象那种画面,闷闷的:“嗯。”
“等我忘了你,就去找个新的。”
宁若缺有些茫然:“新的什么?”
殷不染骄矜地扬了扬下巴,大方道:“新道侣。世上不缺会做饭、修为高、腰身好的剑修。”
宁若缺:“……”
“新婚”没多久,道侣就已经在盘算着另觅佳人了。
是她的过错。
她后知后觉地读懂了殷不染的眼神。
那时看她的一眼,和自己每次出征、每次猎妖、每次分别前一模一样。
人尚未走远,未来的事无从去想,过去的事来不及去想。
只无数次以视线描摹纠缠,恨不得将这身影刻印在心里。
这把刻刀仿佛也落在宁若缺的心上,沁出了血。
她手足无措,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找点别的事做,掠过这个话题。
宁若缺飞快地压下这个想法。
她捏捏殷不染的手,尽可能地挑拣出合适的字词来安慰对方。
她把语调放得比晚风更柔:“这次不一样。师尊会和我同去。”
虽然宁若缺严重怀疑她不是自愿的。
“按照计划,楚煊和明月会帮我。还有碧落川和那么多宗门,我并非独自一人,遇到危险也会抽身。”
殷不染停步,抬头看她。
宁若缺就很想摸摸她的头。
细软的白发被风吹动,在宁若缺探手时,又丝丝缕缕地绕在手指上,有几分痒。
宁若缺深吸一口气。
她从前没有好好和殷不染告别过。
好像只要她走得仓促,坏消息也会同样仓促地掠过殷不染的人生。
实则对于在乎的人来说,分开前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无论她选择逃避还是面对,殷不染都会记得。
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宁若缺认真道:“殷不染,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面前人睫羽颤动,庭灯的暖光晕开了她眼尾的红,诉不尽的情衷都融化在夜色里。
殷不染微微侧过脸颊。
她在宁若缺手心里轻蹭了一下。
第128章 向人间去 她是试图将猛兽钉死在此的剑……
殷不染睡不着。
哪怕她们的计划其实已经在私底下细细推敲, 与信任的前辈商议了数十遍,殷不染也还是歇不安稳。
她几乎每一两个时辰就要“醒来”一次。
身体因连日的消耗疲惫不已,困得睁不开眼, 可在梦境与现实的短暂间隙里,她竟然还能感受到宁若缺的行动。
宁若缺有时坐在榻边修炼。
殷不染迷迷糊糊地想, 自己能不能和宁若缺一同去啊,哪怕只是在外围看着。
宁若缺有时是靠在窗边擦拭剑锋,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殷不染又不自觉地演算起来, 试图列出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
宁若缺有时是在院子里舞剑,剑气撞上窗棂。“吱呀”一声响,斑驳的光落在殷不染眼里。
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恍惚中又觉得,宁若缺来为自己掖了被子,随后毫不回头地离开。
明明闭着眼睛,她却好像看见了宁若缺的背影。
心脏猛地一紧, 她听见自己惊惶地呼唤:“宁若缺——”
殷不染从床上坐起, 彻底清醒了。
天边一缕鱼肚白,眼前的夜幕还沉沉地压在素问峰上,掀也掀不开。
而宁若缺正躺在她身边, 紧张地看着她。
思绪这一声喊打断, 宁若缺还以为殷不染做噩梦了,关心道:“嗯?染染?”
她知道殷不染这晚上没睡好,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折腾。干脆把殷不染扒拉进自己怀里搂着,好让她安心。
现下殷不染倏尔惊醒,眼眸失去了焦距、带着潮气,茫茫然地望着自己,像被露水洇湿的梨花。
有点懵,又仿佛能任她摆弄。
宁若缺心都要化开来。
然而这般脆弱模样只出现了几息, 宁若缺就见殷不染撩起颈后的白发,顺至一边,没有任何情绪的漂亮眸子瞥她一眼。
就这样倾身,把手按在了她的胸口、或者说心脏上。
白发如瀑洒落,宁若缺甚至从殷不染的动作里看出了几分认真。
宁若缺愣了一下。
是在寻找自己的心跳吗?
胸口处涌起的酸涩感尚未至心跳加速,殷不染就把手挪开了。
她继续往下,又面无表情地摸了好几下宁若缺的小腹,确认手感。
宁若缺:“……”
宁若缺无可奈何:“这样会显得我更真实一点吗?”
殷不染没有回答。
她摸完了,轻轻呵出口气。
回笼觉肯定是睡不成了,她翻过宁若缺到床边。披上外衫、提盏灯就要出门。
宁若缺连忙跟上去,还多拿了件斗篷。
殷不染漫步到庭院里,仰头,白棠树静默无声地与她对视。
自上次气象大阵被毁后,那些枯萎的花草或被替换、或是重新长出了花苞,院子其实已经有了初春的气息。
唯有这棵殷不染最爱的棠花,还孤零零地支棱着枝桠,平白添了几分凄清。
殷不染心情不好,就想哄哄自己。
她将手放在了白棠树上。
刹那,残花尽谢,枯枝绽出了新芽。花苞先是缀上枝头,长风再一催,便送来了满树如雪的棠花。
一簇堆着一簇,明艳到足以让人忽略这浓稠的黑夜。
在如此繁茂的春色里,殷不染面色如常地收手,轻松得仿佛只是在浇花。
她刚转过头,就发现宁若缺正目不转睛、呆呆地盯着自己。
“嗯?”
宁若缺如梦初醒般回神,有些不好意思:“非常、非常漂亮。”
也不知道是在夸树,还是在夸眼前人。
殷不染的术法能唤起草木生机,与宁若缺的剑诀完全相反。
宁若缺很喜欢,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
她想,如果世上真有人成神,那也应该是殷不染。
完全不知道这剑修又在傻笑什么,殷不染拧起眉,掩袖咳了一声。
宁若缺瞬间把那些胡思乱想抛之脑后,用斗篷把殷不染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去牵她的手。
她毫不吝啬地分享自己的体温:“要回去取暖吗?”
殷不染颔首,没走几步,又忽地摸出一张传音符。
这张传音符闪烁的频率非常混乱,时快时慢。慢的时候犹如风中残烛,快起来有种超乎寻常的癫感。
也不知背后之人锲而不舍地联络了多久。
宁若缺猜测,这必然不是楚煊或者司明月,也并非药王之类的前辈。
如她所料,在殷不染慢吞吞地注入灵气后,符箓里传来的是一个清爽的女声。
是百闻楼的那位楼主。
“欸,灵枢君可真会吊人胃口。”不待殷不染反应,她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应该知道吧?饕餮筹谋许久,且对我们的动向一清二楚,怕是有内应在为它传递消息。”
殷不染却显得漫不经心:“当然知道。”
好歹在修真界潜伏了这么久,饕餮不动点什么手脚都说不过去。
传音符飞蹿而起,恰如对方的情绪:“那你们还——”
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讨论“诱敌入阵”的计划?!
话说到一半,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噤声。
传音符没招了似的,妥协地落下。
又过了一会儿,对面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格外平静地开口:“好,百闻楼会尽全力配合。愿诸君,旗开得胜。”
符箓化作齑粉,散入最后的夜色里。
宁若缺远眺时,隐约能看见碧落川蜿蜒的灯火。清桐和切玉最近在清点药材,而秦将离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能想象到,再远处,会有许多游历在外的剑修回到云中剑阁,飞舟满载灵石和材料送往各处。
冶火门的熔炉昼夜不息,天衍宫会准备好祭祀的用品,有的仙门会抓紧时间加固护宗大阵……
像方才那般祝愿的话,宁若缺不是第一次听见了。有祝她凯旋的,有希望一切顺利的,有对她表示感谢的。
宁若缺倒没有太多想法,这种时候,她却越来越冷静。好像与剑融为了一体,暂且收敛在鞘里。
只待某一刻出鞘,势必要让剑锋痛饮妖血。
殷不染轻轻戳宁若缺的腰。
后者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便听见一句呢喃:“希望宁若缺能早点回家。”
有白棠花飘然拂过宁若缺的耳廓,仿佛一个轻软的吻。
道隐无名剑发出嗡鸣,想来再冷利的剑也会为之动容,更何况宁若缺。
宁若缺想,这便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祝愿了。
她实在是忍不住,用斗篷把殷不染裹住,再小心翼翼地拥进怀里,亲了亲她的脸。
殷不染歪头,手也环上宁若缺的腰:“只敢亲这里?莫不是剑尊要做坏事,心虚了吧?”
宁若缺脱口而出:“怎会,我——”
尚未说完,殷不染扣住她的后颈,凶巴巴地吻了下去。
她勾缠得越来越紧,明明唇齿相依,却不带多少情/欲。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想与宁若缺再也不分开。
而后者短暂的怔愣,也回吻过去,来势更甚,竟分不出谁更主动。
直到宁若缺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直到远处响起沉闷的钟声,湛蓝色的流光划破天幕。
自百年前人与妖的大战后,碧落川又一次开启了最高阶的防护阵。
天快要大亮了。
*
九曲野,风沙扑面。
传闻昔年有神明在此处弯弓,射落了妖神金乌。
晏辞手里拎着酒葫芦,半蹲在视野最好的山崖上,挑眉道:“这地方寓意不错啊,特意给你挑的?”
宁若缺摇头。
沧海桑田几度变化,传说来源已不可考。
如今干涸的河床横陈在荒原上,弯曲如巨蛇。举目不见人烟,只余四处散落、沉默的白骨。
此处并非修真界腹地,却也离好几个宗门不远。附近生有灵脉,因此特意开辟出了一条道路,用于运输物资。
最重要的是这里够宽敞,楚煊施展得开,便推己及人,认为宁若缺也会需要。
厚重的云遮蔽了日光,一时间天地昏沉。
大风扬起巨石上的浮尘,隐约露出几道复杂的纹路。
晏辞等得有些不耐烦,晃了晃空空的酒葫芦,又拿胳膊肘戳宁若缺:“殷不染被你藏哪去了?”
宁若缺嫌弃地往外挪了几步,随后严肃纠正:“没有藏。”
殷不染又不是食物,为什么要藏?虽然宁若缺的确考虑过这件事。
无视晏辞的嗤笑,她垂眸,一边摸出个馒头吃,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她在和楚煊、司明月一起离开前,有很认真地同殷不染道别。
重复了一遍计划,交代了自己的私房钱在哪儿,并且再三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冲动行事。
以殷不染脆弱的身体状况,进入战场中心不是明智的选择。
殷不染说:“碧落川会负责治疗伤患,我身为医者,有自己该去的地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衣上的莲花暗纹灼灼生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瞧人,骄矜极了。
世人眼里只可远观的灵枢君,宁若缺却只想把她抱起来、幼稚地转上几圈。
可惜药王就站在殷不染身边盯着,她最后还是没能抱上,一直想到了现在。
宁若缺遗憾地嚼完最后一口干巴馒头,仰头看天色:“快到时辰了。”
恰逢云层重新开始走动,荒原上分割出一道光与影的边界。
戈壁上的巨石被照成灿烂的金色,而视野正中、五色纠缠的光团同样一览无余。
光团看起来十分特殊,不轻盈也不浓稠,偏能透过光亮,让人觉得它有实体。
以它为中心,仿佛地底有无形的脉络为它提供“养分”,使其茁壮成长。
晏辞一哂,评价道:“还挺唬人。”
旁人或许不知,她可看得出来。这只是某种特殊载体,将记忆放入其中,能伪造成魂魄的样子。
宁若缺不置可否。
想想也知道,收集神魂并不容易,尤其是带有强烈情绪的魂魄。而要在不伤害人的情况下,将一丝神魂抽离,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楚煊用九尾狐的妖丹为载体,创造了这么个东西。
陷阱和饵料都已备好。
宁若缺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她们的饵料不够好吃。
她站起身,眸光沉沉:“不行,妖丹并非活物。”
饕餮不是傻子,要足够真实——
“你猜她为什么让我来?”
思绪被打断,宁若缺愕然地回头,看见晏辞提起剑,嘴角扯出抹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她嫌我爱恨太过,沾染了她的清净身。”
狂风乍起,竟吹散了晏辞系发的红绳。
她毫无征兆地跃至阵中,一把捏住九尾狐的妖丹,耳后生长出殷红的堕仙纹。
扭曲的纹路甚至快要蔓延至她的眼中,勾勒她难以名状的癫色。
风沙砭骨,宁若缺提剑来挡,却将晏辞的唇语看得清楚。
她执拗道:“我偏不改。”
“砰”的一声巨响,四下阵法明明灭灭!
有什么东西被注入了妖丹,它不断地融化、流淌,直至变成红与黑交缠的浓稠液体。
宁若缺注视着它,霎时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涌上喉咙。
胃像是被揪住了,直犯恶心,以至于不得不扭头屏息,屏蔽掉一部分五感。
不知道饕餮的口味如何,但她认为这玩意儿肯定很难吃。
阵法闪烁得越发急促,正当宁若缺快要憋不住这口气时,风沙忽止。
太阳再度被遮蔽。
暗中窥伺许久的巨兽从阴影中踱出。
羊身人面,目在腋下,一双羊角上似乎还坠着鲜红的血,正是饕餮无疑。
随着它的出现,周遭的气息变得扭曲而混浊。
宁若缺目不转睛,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极致,手搭上剑柄。
晏辞缓缓抬眼,脸上挂着轻慢的笑。
她十分果断地抛下妖丹,后撤到数十尺外,双手一抱,显然不打算再出手了。
饕餮俯首,妖丹自然而然地被它吸食入口中。那股浓厚的情绪仍未散去,它忍不住低叹道:“好香。”
它只觉得通体舒畅。
极致的爱与恨,恐惧与惊惶,都是它偏爱的食粮,只有这些才能催生出足够的欲望。
饕餮冰冷的兽瞳盯上不远处的晏辞,这般浓烈情绪的主人。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它抬爪拍向大地,龟裂的深痕一直蔓延到晏辞脚下,饕餮的利爪也在刹那间近在咫尺。
晏辞却不闪不避。
一道剑光划破风沙,擦过她扬起的头发,精准无误地撞开利爪。
饕餮震怒,宛如婴儿啼哭的尖锐兽吼震碎了数块巨石。
扬尘落尽后,宁若缺提剑的身影倒映进饕餮的兽瞳之中。
她一身最简单朴素的黑衣,除了手中的剑什么也没有带,就连神情也无喜无悲。
饕餮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当初。
它被劈开头颅时,也是这样的剑,这样的人。
此情此景,更令它惊怒。
数道流光交织成细密的网,如穹顶将这两人一妖倒扣在其中。
楚煊不惜用一整条灵石矿脉与困阵相连,以至于大阵落下时,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
饕餮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喂饱我?天真,你们可知我能吞下多少魂魄?”
宁若缺握紧剑,脸上毫不见意外。饕餮果然知道她们的计划了。
看得出它怀疑过,却还是打算将计就计。如果是真的,正好让它大快朵颐。
它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吃个七八分饱恢复实力,再一举冲破这道困阵。
饕餮沉闷的声音响彻在宁若缺耳边:“在我吃饱之前,足够令你们灰飞烟灭了。”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晏辞轻巧地与宁若缺擦身而过:“我去外面。”
她飞身跃出大阵中心,几个起落消失在灵光织成的穹庐外。
“原来她们还是只让你来吗?”饕餮讥笑着低头,想要看清剑修眼中的失落。
可它并未如愿,腥风将宁若缺的衣袂吹起,她剑尖轻点。
一息之后,雷霆已至!
饕餮兽瞳骤缩,离它最近的石块化作齑粉。它不知这弱小的人类如此胆大包天,当即挥爪反击。
而宁若缺看得分明——
雷光之下,眼前的巨兽分明是没有影子的!
剑锋携万钧之势逼近,穹顶也似乎在与剑气共鸣。无视这巨大的体型差,宁若缺直直地迎上去。
一阵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后,巨兽的身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宁若缺熟悉的白影。
“江霭”冷冷地盯着她。
殷不染猜对了。
原来饕餮为了加快重生,真的付出了代价。
不给饕餮反应的时间,宁若缺再度欺身而上。
她的剑招迅疾如风、侵掠如火,过处势若雷霆,毫无保留地朝饕餮倾泻。
后者或是闪躲或是抵挡,盯着宁若缺的破绽,抓住一切机会阴狠地反击。
如此有来有往地过招百次未果,“江霭”的眼眸已经彻底化作暗红色的兽瞳。
她呲出尖牙,身体不知道是因兴奋、还是因愤怒而颤抖。
“原来如此……”
黑焰从空中炸开,大阵纹丝不动。
这里并没有什么魂魄,唯一可被饕餮感知的情绪,还是晏辞残留的恨意。
而大阵将此处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它无法从外界汲取力量,宁若缺却能被大阵所反哺。
这才是殷不染她们的计划。
根本不需要收集神魂。
她们以尘簌音的神力为基础,构建出针对饕餮、并足以隔绝一切情绪的阵法。让众人注入最纯粹的灵气为大阵供能。
从一开始,宁若缺就没打算采用诸神时期的祭祀法。
她并非诱敌深入的饵,而是那把试图将猛兽钉死在此的剑。
她能杀死全盛时的饕餮一次,就能在饕餮实力有损时杀死它第二次。
剑修的身姿挺拔如竹,而饕餮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去。
“原来你这样的人,也有如此狂妄的想法。”
饕餮阴冷的视线攀上宁若缺脖颈,仿佛能看到其中鲜活的脉搏。
“可笑、可笑至极!”
困兽犹斗,更何况它是妖神。
黑焰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可以攀附的物体,连白骨和沙石都化作飞灰。
空间在高温下扭曲,宁若缺的剑锋却依旧冰凉。
妖神的力量不仅仅体现在它自身,还有对妖群的控制。
宁若缺能感受到不断涌现的妖气。她尽可能地不去想外面如何,专心对付饕餮。
剑风划破饕餮的手臂,她的肩膀也无可避免地挨了一爪,鲜血转瞬沁透衣裳。
像是感受不到痛,宁若缺依旧游刃有余地与饕餮纠缠。
有阵法的帮助,拖延时间对宁若缺有利。
饕餮也知道,所以它完全没有保留实力,每一次进攻都恨不得咬下一块宁若缺的血肉。
九曲野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纵横的剑痕替代了河道,被黑焰所填满。
无论饕餮的利爪如何刁钻地袭来,宁若缺总能找到恰到好处的应对方式。
她这一次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又一回兵刃相交,饕餮拖着血淋淋的半身,也像没感觉似的。
它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体,只想将兽化的尖爪刺入宁若缺的心脏。
尖利的指甲擦过剑脊时,宁若缺听见了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轻嘲。
“哈。”
冷气蹿上后背,本能比意识更快。宁若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经后撤数步,与饕餮拉开距离。
在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漆黑的骨刺破土而出。
但这并不是让宁若缺紧张的原因。
黑焰嚣张地蹿上穹顶,大阵的力量竟然在迅速衰减!
宁若缺不由得分出精力来思索,饕餮一直被她限制,师尊也拦住了企图破坏大阵的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握剑的手用力,青筋凸起。
尽管凭本能挥出一剑,斩断骨刺,可脸颊还是被飞溅的碎石划出道伤口。
“江霭”的脸自黑焰中浮现,曾经沉静的面容如今已被扭曲。
它像深渊里的影子、像蛇、像某种粘腻的液体,无数呢喃呓语自它口中吐出,试图缠上宁若缺的手脚。
它悄声问:“你在担心殷不染吗?”
宁若缺没有回答,用力一斩,黑影散开又合拢,嬉笑着隐匿起身形。
形势急转直下,饕餮已然不再攻击,而是在暗处窥探,好伺机逃离,或者……
像猫会折磨它的猎物一样,它亦要折磨这个“不自量力”的剑修。
短暂的对峙间,宁若缺眉头紧锁。
按照她与殷不染的约定,情况有变,她应该及时撤退。
可是……
*
“可是我们要怎么知道哪里断开了?”
九曲野之外,司明月正被楚煊背着狂奔。
“啊!”她惊呼出声。
一只蛇妖朝她们张开巨口,蛇牙泛着幽光。
楚煊踩着蛇头飞出树林,并反手将蛇妖劈成两段。
她在空中丢出架小型飞舟,把司明月连斗篷带人一并丢上去。
气都没喘匀就开口:“一个个排查太慢了,你帮我算算。”
饕餮进入大阵没多久,许多妖兽受其影响,都躁动起来。
关外的低阶妖兽堆成翻涌的海,哪怕会被绞杀成肉泥,也要前仆后继地往大阵上撞。
而在九天煊耀大阵启动前,古战场的大阵已经老旧失修多年,不知道利用漏洞悄无声息潜入修真界的妖怪有多少。
眼下它们收到妖神传令,也开始有组织地进攻仙门。
这些,殷不染她们都早有预料,做了相应的准备。
然而无法预料的是,潜入修真界的妖竟有如此之多。
边关左支右绌,只好请求支援,某些弱小的门派早被大妖踩了点,她们不得不把力量分散出去。
更棘手的是,楚煊发现九曲野的困阵正在迅速衰弱。
“一定是哪个中转灵气的节点断掉了!”
要供给如此庞大的阵法,这样的节点足足有近百个。
楚煊把飞舟开出残影,司明月被灌了满嘴的风:“呜哇——”
“啊?你说什么?”楚煊一边防备蹿出来的妖兽,一边感应灵气流转的阵纹。
司明月顾不上自己被掀翻的兜帽,竖起挡风的屏障。
她搓搓被风吹僵的脸,担忧道:“碧落川也还是联络不上。”
在她们出发前,就已经接收不到碧落川的任何讯息了。大妖攻势最猛烈的地方不在边关,而在碧落川。
楚煊烦躁地甩头,大声道:“宁若缺的弱点是什么,我用屁股都想得到!”
“不许说粗鄙之语!”
司明月给了楚煊肩膀一拳,后者梗着脖子不吱声了。
飞舟贴着地面飞行,卷起残碎的草叶与尘土。
谁都知道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可她们并没有纠结去帮哪边。
“东边,有悬崖和瀑布的地方。”司明月突然道。
“好!”没有丝毫怀疑,楚煊调头向东。
司明月闭上眼睛,看不见四周,某个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她能感受到妖兽的腥风,转瞬即逝,能感受到庞大的山石,被一击洞穿。
她不需要顾虑自己的安危,只需要专心致志地看,像从前无数次配合的那样。
她语速极快地发号施令:“前边有几只狼妖,绕开它们。”
“向左偏移一点。”
“再左拐!”
“就在这附近了!”
周围涌动着纯粹的灵气,与此同时,令人作呕的浓厚妖气扑面而来。
飞舟降落在悬崖上,楚煊低头扫了一眼下方,沉下脸。
司明月连忙探身去看。
清澈的瀑布自她们身边倾落,悬崖下的水潭却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而密密麻麻、足有两尺长的蝠妖正落在一具具修真者的尸体上,吸食血肉。
不远处的阵纹闪烁着,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中逸散而出,溃口还在不断地扩大。
或许是莫名损坏的节点吸引了这些蝠妖,又或许是这个节点本身就脆弱,轻易被蝠妖攻破。
可无论是哪种原因,对于楚煊而言都不重要了。
她深吸一口气,捋起衣袖。
司明月人还懵着:“你要做什么?”
她很快变了脸色,想要去攥楚煊的衣摆:“你想直接修复它?不、不行!大阵还在运转,灵气会倒灌进你的灵脉,你会——”
她急得红了眼眶:“你冷静一点!”
哪怕司明月快哭了,楚煊依然露出她惯常的笑容,揉了揉司明月的头。
什么冷不冷静的,她再多迟疑一息,宁若缺和殷不染那边的变故就越大。没了这次机会,人族可能会死伤惨重。
她时常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总闯出祸端,惹同伴担忧。
但这一次,楚煊依旧打算我行我素。
“放心,死不了,我可是天才。”
抛下这句话,不给司明月反应的时间,楚煊纵身跃下悬崖。
手中蓦的一空,司明月睁大眼睛。
紫色的灵光追着楚煊而去,在她身后织成流淌的星河,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如火焰坠入水中,周遭的灵气猛地活跃起来,甚至凝结成露。
阵纹发出灼热的光亮,司明月却没有闭上眼睛。
她依然看着,看着那道身影被灵气的洪流淹没。
司明月有些茫然。
在浩瀚的星图前,抛出的一枚枚铜钱里,自己有预见过今日的结局吗?
司明月没有,她不忍去看,因为就算知道了结局,她也——
泪水将眼前的画面融化成团,司明月举起法杖,用力往地上一拄。
以她为中心,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瀑布向上倒退,凝结的水珠复又流散,就连灵气也为之凝滞不前。
回溯,她再一次使用了禁术。
虽不过弹指,万物复原,仿佛一切都未改变。
但她还是借由这微不足道的一瞬,紧紧抓住了楚煊的手。
就算知道结局无法更改,司明月也会尽可能地尝试扭转宿命。
这才是她踏上这条路的意义。
灵气重新开始在阵纹中流转,大阵在逐渐恢复。
司明月努力咽下漫至喉咙的血,把楚煊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半拖半拽地带着人走。
方才的动静太大,有不少妖兽往这边靠近,必须尽快离开。
司明月用法杖凝水成箭,将试图袭击她们的蝠妖钉死在山石上。
她的身体很沉,呼吸也很沉。眼前天旋地转,脚下的血水似乎没有尽头,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湿漉漉的白发黏在她脸上,兜帽和银饰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她被自己的血呛了几声,整个人终于栽进泥潭里。
跌倒,然后爬起来继续向前。
她累得睁不开眼,偏偏肩膀上的重量如此不可忽视。
司明月有意不去看楚煊那空荡荡的右臂,她好不容易用残存的灵气唤出飞舟,想把楚煊抱上去。
某人很沉,硬邦邦的沉,一动不动的,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
司明月推了几次,眼泪实在憋不住,啪嗒啪嗒地掉。
她拿脏兮兮的袖子抹脸,带着哭腔抱怨:“你吃了多少,怎么这么重啊。”
司明月使劲把人搀扶起来,支撑不住了,就一同滚进飞舟里。
身体好似散了架,她又难过又委屈,便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往外说。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给你寄那么多肉干了!”
下雨了。
冰凉的雨水滴落在脸上,身边人像是被她逗笑了,嘴角勾起:“哈哈、哈……”
听起来十分欠揍。
司明月扭头,正好看见楚煊带着一丝笑意阖眼,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
她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拍楚煊的脸。
“你别睡、你千万别睡!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
“楚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