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君王梦


    周思仪被观礼领入了她寻常很少去的圣人寝殿,寝殿中此时阴沉昏沉,灯火未燃,空无一人,静得落针可闻。


    周思仪正如盲人摸象一般在一片漆黑中缓步挪着,忽而听到李羡意奇怪的声音从浴间中响起,“周大人,快进来。”


    周思仪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圣人御用的莲花汤池。


    周思仪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观少监……圣人他……这是何意?”


    “自然是赐大人与圣人同浴了,周大人获如此殊荣的官员,”观礼笑得让周思仪头皮发麻,“青云之路在前啊!”


    周思仪已然吓得双腿发软,她赶忙冲到浴间内便跪下道,“臣刚刚落入太液池,粘了一身泥污,与圣人同浴,恐怕会脏了……”


    李羡意此时已然半身赤|裸,整齐地肌肉一块儿连一块儿的码在腰间,唯有一条稠裤松垮垮地挂在胯上,夏日的绸裤轻薄,将他□□鼓鼓囊囊地一团弄得分外明显。


    周思仪行完礼后赶紧将脑袋垂下,她竟不知圣人这浑身上下,究竟有哪里可以看上一看。


    李羡意轻蔑一笑,“周大人,你的意思是——你不愿与朕同浴吗?”


    周思仪沉着脑袋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他究竟为何生气,难道真如太后所说,是觉得自己贸然入池救人,坏了表妹清白,让皇室蒙羞。


    “臣知错,只是当时情急,臣不得不救,”周思仪染了哭腔,跪倒在地后道,“臣冒天下之大不韪,谨请圣人,求娶国子监太学博士薛伦之女薛书宁,待成婚之后,臣自请远调出京,或辞官归乡,绝不让天下人议论此事。”


    “原来在周大人眼中,朕是那种将清白这种虚无之物,看得比人命还重要的君王吗?”


    李羡意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因周思仪的轻视揣测而怨怒,还是看着他跪倒在自己面前求娶别人的不满。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捏起周思仪的脸,逼得她直视着他,“还是在周大人眼中朕一直都是这种君王,朕杀兄逼父,篡位谋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活着的时候是该千刀万剐的贼人,死之后是永世不能超生的逆鬼。”


    “在周大人心中,朕之于大梁,是胡亥之于秦,杨广之于隋,大梁马上便要国之不国、朝之不朝了,所以周大人避我若避蛇蝎,一入浴堂殿便愁眉苦脸,离调御史台便喜笑颜开。”


    “周思仪,你有这么讨厌我吗,”李羡意直勾勾地看着周思仪,“朕知道你不喜欢在朕身边,朕已让步了、妥协了,将你调入你心驰神往的御史台了,可为什么你还是总想着逃离我?宁肯当田亩农夫,也不愿为天子宠臣?”


    周思仪只觉得自己背心湿了个透,却分不清背上究竟是是太液池的水渍还是被李羡意吓出来的冷汗,“臣……自知阿姐为东宫太子妃,阿爷为少阳党羽多年,臣也是东宫属官,臣在圣人座下,臣害怕、臣惶恐……”


    李羡意却直起身来怒道,“周思仪你只是当臣子,又不是成亲,哪有一辈子绑死的道理,就因为李谦用了你,所以朕就不能用你吗?”


    周思仪眼泪汪汪,哭喊道,“可是臣觉得,君臣与夫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那些规训女儿家的书中说,妻子不能忤逆丈夫,臣子也同样不能忤逆君王;丈夫再无赖,妻子也只能为他洗衣做饭,臣子呢,就算君主是天下第一昏君,臣也只能为圣人冷脸洗洗亵裤!”


    “周思仪,虽然说‘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些。”


    李羡意俯下身,亲手用戴着玉扳指的指节替她将眼泪抹净,“周大人,你的前夫已经死了,现在你是个寡妇,你既不用为他洗衣做饭,也不用冷脸洗亵裤。


    现在你二婚了,我们琴瑟和鸣,夫妻敦伦,你便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也只会说‘吾妻骂得甚好’!”


    李羡意此时已然与周思仪鼻尖相抵,周思仪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撮小绒毛,和氤氲的水汽顺着腰腹上整齐的肌肉滑入绸裤当中。


    周思仪轻轻张口道,“圣人,我觉得我们俩这样有一点暧昧了。”


    李羡意瞬时直起身,后退几步,周思仪心中了然,对啊,他最怕男人非礼他。


    周思仪瞬时起了劲儿,她起身后,叉着腰便道,“圣人,你当真要和臣同浴吗,臣在信州和裴大人呆久了,万一染上些裴大人的不良嗜好可怎么办?”


    “周大人本来身体就差,要是湿着回去恐怕又要大病一场,”说罢李羡意便重新将圆领袍衫披上,“朕没心情和你一起洗澡。”


    说罢李羡意招了招手,便有小内侍上前,将一身宝蓝色的螭纹衣裳放在浴池旁的小凭几上。


    周思仪将那翻领胡服拉起来往李羡意身上比划了比划,“圣人,这分明是你的衣裳,你高上臣这么多,我穿上去肯定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一般。”


    “那如何,朕替你去太监房中为你寻一件,再告诉全天下人,周大人差事办得不好,所有朕将周大人给阉了,”李羡意嫌弃地看了一眼周思仪,“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周思仪正拿着那宝蓝衫子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时,李羡意看清了周思仪眼中的犹豫,总算是挪动了步子,“周大人放心,这里不会有小宫女贪图你的美貌,偷窥你沐浴的。”


    周思仪见四下无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将湿了的衣裳脱掉,又将裹胸的绢布取下,放在薰笼上,这绢纱轻薄,待她洗完想来也干了。


    温热的泉水将周思仪满身的泥污和秽物洗净,她趴在李羡意的玉枕上,思绪纷飞。


    当李羡意与她鼻尖相抵、唤“吾妻骂得甚好’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竟真的分不清他们二人究竟是上下有别的臣属,还是两世重逢的爱侣。


    周思仪轻抚着自己胸口因长期缠绢布而留下的勒痕,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去肖想圣人。


    ——


    李羡意是马背羽箭上打天下打来的皇帝,耳力极佳,一丝风声都不能漏下。


    周思仪脱下粘水的衣衫、撩水将透白的肌肤洗净、轻浅又灼热的呼气声,他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防若他也在那汤池一般。


    周卿他在洗澡。


    是的,他的周卿正和他共浴同一汪泉眼。


    什么军务冗杂、什么案牍文书,他通通都抛到脑后,此时此刻只有那只喜欢拔龙须、拨龙麟的游水倔驴。


    “嗯,这奏折可真奏折啊!”


    “圣人,你将奏折拿反了。”


    观礼看了看正在咯咯傻乐的李羡意,虽不明白他在傻乐些什么,他还是开口道,“圣人,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问话,说今日太液池中发生的事,圣人愿如何处理?”


    “人命关天,周思仪情急之下这才跳湖救人,母后若是罚他,朕就只能忤逆她了,”李羡意将手中的奏折重新抛回到桌案上,“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观礼沉默半响,“太后娘娘她压根没提过周大人……”


    观礼扫了扫拂尘,还是将那副挂在床头的画取下,“圣人,太后娘娘是问这画中的姑娘该怎么办。”


    李羡意的手指轻轻扫过画中人的杏眼桃腮芙颊,欲啼半啼的妆面。


    “观礼,你觉着这画画得是谁?”


    “自然是太学博士薛伦的女儿薛书宁,这底下有落款啊。”


    观礼就差把圣人你不识字吗写在了脸上。


    李羡意却骤然将脸色沉了下去,似乎是在讲一个遥远的传说,又似是在劝慰着他自己。


    “昔年汉元帝命宫中画师为美人作画,王昭君貌美,却被画师毛延寿画成了无盐丑妇,自始昭君出塞,五弦琵琶弹尽胡塞幽怨。”


    “汉元帝怪罪画师,让自己错过美人,砍了那名叫毛延寿的画师,你说汉元帝是不是昏君?”


    观礼却不知这与这幅画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只答道,“汉元帝贪图美色、又喜怒无常,自然是昏君。”


    “可我今日和汉元帝一般昏庸,想砍了这画的丹青手,”李羡意眼睛通红地瞪着那浴室的里间,“这丹青手,让入眼平生未曾有的君王,变成了他靴下的色鬼。”


    观礼正不解其意间,李羡意已然将这画拿起,撕得粉碎,又将纸屑丢进博山香炉中。


    观礼奇怪,圣人是如此喜欢这画,每日都要看上许久,为何如今却要烧了,“圣人,是觉得薛家姑娘长得不好看?”


    “她很美,是全城人见了都会动容的大美人。”


    “那为何圣人……”


    李羡意吐出一口闷气,“可惜她和她表哥到底还是两个人,长得无论再像都是两个人。”


    观礼还在琢磨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叫见李羡意已然躺倒在了壶门榻上。


    “我今日太困了,要赶紧做一个梦,哪怕是再要紧的事都不要将我喊起来。”


    观礼虽不解李羡意究竟是何意,还是将寝殿中的灯伦吹灭,又替他将帘幕放下。


    李羡意在壶门榻上辗转难眠,他看着明黄床帐上攒金绣银的五爪金龙,连龙的每一枚鳞片都绣得栩栩如生。


    “周思仪,上次一次我在九重山上抱怨,我梦到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可就是梦不到你。”


    李羡意长叹一口气,“你不入我的梦则矣,怎么一入,就是春梦啊。”


    第32章 啼鹦鹉


    周思仪拖着长长地袍子从浴间内出来时,殿内又再次陷入了持久的黑暗。


    周思仪正要开口唤人,却被观礼制止,又带去了外殿道,“圣人已然睡了,周大人快走吧。”


    “等一下观少监,”周思仪拉住观礼试探地询问道,“臣想问问,臣的表妹,圣人是如何打算的?”


    观礼轻扫了扫拂尘,“老奴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我想劝周大人一句,平日里除了关心阿爷、关心阿姐、关心表妹之外,最重要的是——多关心关心大人自己身上的事。”


    周思仪愣了片刻,没体会到这老奸巨猾的观少监,话里话外究竟是何意,“观少监,我想圣人并未因此事迁怒于我。”


    “圣人如今是未迁怒于大人,大人知道,大梁如今这样多的文武大臣往含元殿下一站,密密匝匝地跟墙根里乱窜的老鼠一般,就算不小心踩死一只,又有谁能发现呢?”


    观礼这话说得毛骨悚然,将周思仪吓了个趔趄,“观少监这是何意?”


    “老奴是想提醒大人一句,我知道大人读圣贤书、要明德明理,要养浩然之气,要做这天底下最正直的臣子,”观礼笑得颇有几分深意,“但有时候,做一做佞幸之臣,凡事都顺着圣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观少监,下官还是没想明白……”


    观礼望着心中满是疑窦的周思仪,圣人英明一世,怎么偏偏喜欢上了这个嘴巴是直的、脑子是直的、脊梁更是直得谁都掰不弯的人。


    观礼报了一丝“毕竟我可是从小看着圣人长大”的心思道,“周大人,你到底从前是隐太子党羽的官员,起初知道你和圣人的事,我是千不明白万不同意,后来想想圣人都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


    “周大人,这种事你要是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多去问问裴大人,”观礼想了想宫中太监的龌龊事,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屎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圣人面前,你说是吧。”


    周思仪将大梁官场上下的人际关系都想了一遍,总算明白了,观少监这是以屎为喻,让她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万一哪一天捅了篓子,便如在圣人面前排便。


    即便一时不被发现,但只要是屎就终究会有臭到圣人的那一天。


    观少监不愧是跟在圣人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连以粗话作比,都如此得富有哲理。


    她周思仪什么时候也能如观少监一般运筹帷幄于大梁的宦海沉浮之中就好了!


    周思仪老泪纵横,“观少监,下官明白了,多谢少监大人提点。”


    周思仪告退后,观礼望了望周思仪的后背,他想起了宫中大小便失禁的龙阳太监,不由得为周大人的屁股默哀。


    ——


    周思仪才坐上那回府的马车,便见一个秀丽的倩影从车帘外钻了进来,与她并排坐下。


    周思仪见薛书宁脸色如常,还是仔仔细细地瞧着,“呛了这么多水,如今可都吐出来了吗,还难受不?”


    “太后的御医手艺极好,我扎完针后,如今已然大好了。”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哪一家贵女,不过是一门婚事,竟推你下水。”


    “不是别人推的,是我自己下去的,”薛书宁压低了嗓子,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当太后娘娘将那凤穿牡丹的簪子赐给我之时,我便觉得不好,果不其然,那池子旁边的栏杆被人实现切过,人一靠便塌了。”


    周思仪愣神道,“既然你明知道如此,为何还是……”


    “因为我的所思所想,和这些坏了心眼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薛书宁一字一句道,“我也觉得,这桩婚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太后娘娘呢,你去她宫中,她可有为难你?”


    “她就是礼貌地表达了一下她也觉得我很好,但我如今肯定是当不了她的儿子的遗憾,说能为我与表哥赐婚,让我能体面出嫁。”


    周思仪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说的表哥是我这个表哥吗?”


    “太液池这么多人,会下水救我的人,不是也只有你吗?”薛书宁轻笑道,“然后我也礼貌地表达了一下不能当太后娘娘儿媳的遗憾,以及表哥虽好,却不合我心意,我愿出家为女冠,为大梁祈福。”


    周思仪见薛书宁的命运轨迹,竟不知何时与梦境中事重合了,她感叹道,“表妹既然生了道心,我相劝想来也是无用,只愿表妹在道观中事事平安顺遂。”


    薛书宁轻笑道,“表哥你放心,我也会在后土娘娘面前为你祈福,祝你尽快长高的。”


    “淮扬风光旖旎、如画如诗,我日后便在杭州后土娘娘祠琼花观出家,待到表哥乞骸骨、告老还乡之时,我再与表哥重述兄妹之情。”


    ——


    周思仪将薛书宁送回到太学博士薛伦府中时,这才拖着长长的袍子回到房中,她泡了个舒服的温泉浴,直想倒头就睡。


    云浓坐在她床头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小阿郎,我听说薛家的的姑娘落水了,你去救她,可有呛着冻着?”


    周思仪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我会凫水的,圣人还赐我入御池沐浴,云浓不必为我担心。”


    云浓讶然道,“圣人赐你入御池?小阿郎就这么在浴堂殿洗了?”


    “他一直是如此,对你好的时候,你简直觉得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君王,”周思仪顿了顿,“对你不好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要命丧地府……”


    云浓上上下下地将周思仪脱下的袍子打量了一二,这袍子实在是太大了,要将袍脚打个结才能不影响行走,“这衣裳的料子真好,似是寿州的的贡缎,又比贡缎还要再柔软上许多,公主对小阿郎还真好……”


    周思仪搓了错这衣料,滑腻得如牛奶一般,又轻得跟蝉翼一般,不知为何,她竟在云浓面前下意识掩饰了这是李羡意袍衫的事,“公主是待我极好,可惜我与公主有缘无份。”


    “没关系,她如今也及笄了,想来圣人很快便会给公主赐婚,她日后也不会再纠缠小阿郎了。”


    周思仪想到梦境中事,只觉着一个头两个大,公主是不会纠缠,但是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啊。


    她想到自己上一世被绑在公主府中五日,还是钻了狗洞才爬出来她就分外心酸,觉着自己向李羡羽坦白自己女子的身份实在是明智之举。


    云浓又问道,“那这袍子可要改改,这样好的料子若是只穿一次也太可惜了。”


    周思仪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件事上,她轻声道,“那就改改吧。”


    “正好,那这衣摆怕是能多出不少料子,”云浓用手比了比,“我是缝成香囊还是做巾带呢?”


    “我有一个主意,”周思仪拍了拍云浓,“你去拿针线剪子棉花来。”


    待云浓将那多出来的衣摆裁下后,周思仪便用炭笔在上面细细绘起了草图。


    “小阿郎,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李羡意牌受气包了。


    周思仪开始穿针,却在烛火下比了好久穿不进去,“做个娃娃抱着睡觉。”


    “小阿郎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跟奶娃儿一样睡觉还要抱着棉花娃娃呢?”


    云浓看了一眼连针都穿不明白的周思仪,对于她能否将这东西缝好表示怀疑,“小阿郎,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来,我得亲手缝。”


    ——只有她亲手才能将李羡意的丑恶嘴脸给缝出来。


    云浓已然困得直打哈欠,她便将她赶上了壶门榻睡觉。


    经过了半夜的鏖战,她总算得到了一个勉强看得出人型的娃娃。


    那娃娃的眼睛是两枚晒干了的黑豆,嘴巴一排红线,她本想用黑玉和红玛瑙,却又觉着李羡意这样的狗男人实在是配不上用这么好的东西。


    周思仪狠狠一巴掌,便将娃娃的脸拍得歪在一边。


    “李兕奴你仗着武力戏弄我,我最不善马球,还将我带去马球场打得我屁滚尿流。”


    “李兕奴你天天给我写折子嘘寒问暖,说什么你是个赤诚的书生,在官场上万事要小心,不要被其他人哄骗了,实则我最该小心的人就是你。”


    “李兕奴,你甜言蜜语倒是说了不老些,什么我看你亦妩媚非常,什么朕忆卿卿欲死,最后该赐毒酒还是赐毒酒,该抄家还是抄家,该推你功德碑还是推功德碑。”


    周思仪说到最后已然泪眼婆娑,“李兕奴,我这么信任你,我已然将你视为我追随一生的明主,为什么要辜负我!”


    周思仪的泪水将那宝蓝色的棉花娃娃哭湿,那料子上还依稀能闻到几丝龙涎香清苦的味道。


    深夜万籁俱寂,周思仪走到那只雪白的鹦鹉前,抚了抚它纯白的尾羽,用鸟食逗了逗它,它就着周思仪的手吃得咯吱咯吱,“周卿周卿周卿周卿最好了,朕亦甚想周卿。”


    “笨鸟!学了这么久还只会这一句话,怪不得李兕奴他将你给赶出来。”


    那只雪白色的鹦鹉似是听出了周思仪在骂它,张口便又学舌道,“兕奴兕奴兕奴李兕奴为什么要辜负我!”


    周思仪听了之后脸一黑,赶紧用鸟食将这只白鹦鹉的嘴堵上,“不许再说那两个字,不然日后就没有饭吃!”


    那只叫雪衣的鹦鹉听了叫得更加起劲了,“兕奴周卿兕奴周卿兕奴周卿兕奴周卿……”——


    作者有话说:不是这一段我非要写屎尿屁笑话,是写到断袖的内容,势必会涉及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同的一些内容。


    这其实是个皇帝从直变弯再变直的故事。


    第33章 生小狗


    周思仪与那只雪白色的鹦鹉犟了半晚上,也没让它忘掉“兕奴”和“周卿”两个词。


    她就趴在廊下的贵妃抱着那宝蓝色的娃娃睡了一夜,去了浴堂殿廊下与新来的起居郎交接杂务。


    那起居郎名唤于向文,是个面黄肌瘦的书生,接过她递与他的书袋时,吓得直哆嗦。


    “周大人,我本以为你回来了我便可以走了,”于向文垮着脸道,“多久我才能如你一般外调啊?”


    周思仪见日后都不用在李羡意面前上值,神清气爽,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于大人放心,等再过了几十年,你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圣人自然就放你走了。”


    “周大人,圣人脾性如何啊?”


    “圣人可是这从古至今,第一仁主,于大人你可有福了。”


    周思仪抱着幸灾乐祸地心情看着于向文,“圣人最爱他的小狗,于大人呢要每日带那只拂菻犬早晚各溜两次,中午小狗要加餐一道肉脯,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恭敬地称小狗为二皇子。”


    “不知道于大人的诗写得如何?文采如何?”


    似是提到了他的得意之处,于向文腼腆地笑了笑,“在下不才,长安城中人说,我有几分子美遗风。”


    “那于大人可又有福了,圣人最好写诗,”周思仪轻笑着递给于向文一本《苍兕集》“于大人,记得要将自己的阅读感受用簪花小楷批注在侧啊!”


    于向文看着这诗集中的打油诗,两眼一摸黑。


    周思仪又继续补充道,“还有圣人呢,很喜欢打马球,不知道于大人马球打得如何?”


    于向文嗫嚅道,“打得一般。”


    “那于大人你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圣人会和你一直打打到你服软为止。”


    于向文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大人,在圣人面前晕倒圣人给看太医吗?”


    周思仪还未来得及掩嘴偷笑,便听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当然给看太医,死了都管埋,户部还帮你出丧葬费。”


    周思仪赶紧回身行礼道,“圣人金安。”


    李羡意笑呵呵地盯着她,“朕甚安,就是朕想问问周大人,遛狗、评诗、打马球,什么时候成了起居郎的公务?”


    “那是……观少监的公务吗?”


    “这些自然是你周大人独有的公务,莫要推给于起居郎,他都这么瘦了,”李羡意抱着手靠在门上,觉得周思仪的表情分外精彩,“正好,御史台也离浴堂殿不远,朕每日午时在浴堂殿等你。”


    “圣人……”


    “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臣是想问,臣做起居郎时和于大人领的可是同一份俸禄,”周思仪做了个祈求的动作,“臣既然多了这么多公务能不能加钱啊?”


    ——


    周思仪得到了李羡意“你掉下太液池后朕赐你的一件衣裳便抵你半年的月俸了,竟然还想加钱”的回复后,灰溜溜地从浴堂殿告退。


    御史北台临近光范门,仅靠殿中内省和舍人院,因不是什么油水衙门,又容易触怒圣人,整个御史台上下都泛滥着一股酸腐的书生味儿,与旁边光鲜亮丽、为圣人拟诏的舍人院截然不同。


    周思仪的上峰知杂事侍御史是一个眉发皆白、老眼昏花的老头,名唤蔡正,大家都叫上他一声蔡杂端。


    蔡杂端对着那台院中的柱子道,“小周大人啊,我曾听说你为起居郎时,为了不让君王干预修史,曾不惜将史稿吞下,我们御史台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一手长脚长、满脸堆笑的男子忙拉着蔡正转过来,“蔡杂端,周大人他在这里。”


    蔡正眯了眯他的老眼,“我就说周大人怎么胖了这么多呢。”


    倪密对着周思仪拜手道,“某是知东推侍御史倪密,掌东部诸州与铜匦之事,久仰周文致的大名,日后周大人便与在下同房办公了。”


    周思仪也回礼道,“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理赃赎以及三司会审之事。”


    倪密将周思仪领入房中,她正打算将绢帕投了水,将这桌案里里外外都擦拭一遍。


    倪密却将门掩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周大人,这是我昨日在铜匦中的伸冤匦发现的。”


    铜匦(1)是御史台的一个铜制的匣子,百姓可将纸张投入匣中,让自己的冤屈苦楚或是建言献策上达天听。


    这是倪密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周思仪果断摇了摇头。


    倪密长叹一口气道,“周大人,不怕你笑话,我人微言轻,这信中事,所涉重大,不敢干涉,若是周大人看过后,也不愿插手,我就将这封信烧了。”


    周思仪终究是接过了那黄纸,黄纸字迹飞扬,还带着一股药材的清香,周思仪看了那信中落款,更是心中一惊——太医院院使牛柳。


    “倪大人的意思是说,太医院院使牛柳请重审多年前太医尹三七行医不当致使贵太妃滑胎一案。”


    周思仪沉默片刻,还是将那黄纸放入烛火中付诸一炬,“宫廷秘辛,我们这些微末书生,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在倪密晦暗眼神中,周思仪读懂了他的失望,她还是将烧黑的纸屑放入篓中,又重新开始整理桌案上未处理完的文书,将这里都打扫得妥帖干净后,才去了廊下用午膳。


    今日没有李序宝在她脚下咬着她的衣襟讨食,她竟有些不太习惯,还是摸了摸革带上,满装着肉脯的荷包,回到了浴堂殿中。


    李序宝被养得油光水滑,见了她便猛摇尾巴,再用一对肉绒绒的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衣摆,周思仪只觉得她的心都要被李序宝看软了。


    她将李序宝单手抱起,又让它蹲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捻了肉脯送到李序宝口中,她从前最不喜欢别人吧唧嘴,可小狗吧唧嘴简直是天籁之音。


    李羡意撑着脑袋看着廊下的一人一狗,从前他养狗不过是消遣,在周思仪面前戏称李序宝为二皇子,也不过是捉弄捉弄他。


    如今他觉得——他、周思仪、李序宝像一家三口。


    李羡意嘬嘬了两声,李序宝便像他扑来,又不舍得回看了周思仪一眼。


    李羡意摸了摸李序宝额上的绒毛,“周卿,你说这和我们俩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我觉得人应该……生不了小狗……两个男人更生不出小狗。”


    “哦,”李羡意将李序宝抱起,“正好今日牛院使来浴堂殿请平安脉,你让牛院使替你看看,能不能调理调理身体,生出一只小狗来。”


    周思仪暗骂了一句疯子,还是跟着李羡意入殿。


    李羡意将小狗放下后,便在那檀木胡交椅上坐下,一只手搭在脉枕上,牛柳切了片刻后道,“圣人身体康健就是有些……气滞不通,欲求不……”


    周思仪见牛柳立马住了嘴,李羡意的脸也越来越黑,她不自禁出声问道,“这是什么病症,是不是折子批得太多累着了?”


    牛柳低着脑袋道,“没什么大事,圣人只是近来注意……有的事情还是要节制一点……”


    李羡意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周思仪,他近来是梦到他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从最开始只是个朦胧的倩影,到现在他已然梦到他在周思仪身上起起伏伏地喘着粗气,周思仪还轻声细语让他再重些。


    他洗澡的时间越发长了,与五指姑娘会面的频率越发高了。


    周思仪仍旧没想通牛太医究竟在打着什么哑谜,还是认真道,“牛太医,你要将医嘱说清楚些,圣人才能遵循啊。”


    李羡意轻轻咳嗽了两声,将这个话题岔开,“朕这个病不是很严重,牛太医是提醒朕,不要太为国事忧心。”


    牛柳抬起他那双苍老的眸子,颇有深意地看了周思仪一眼,又从药箱中重新将脉枕拿出。


    牛柳切了片刻的脉,“周大人近来心悸多梦之疾,可是好多了?”


    “是好多了,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让我烦忧之人,”周思仪点了点头,她不愿谈论自己的梦境,只道,“牛太医,圣人喊我生一只小狗出来,能帮我开副药调理一下身体吗?”


    “周大人,玩笑话怎么能做真?”李羡意轻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又对牛柳道,“朕和周大人暂时没有要二胎的打算,带李序宝一个人已然很累了。”


    这一番话直接将牛柳听沉默了,他又切了切脉后道,“周大人还是有些气血不足,虚补上些阳气,臣要仔细问问才能确定周大人的具体症状。”


    “这又是何病?”李羡意扫了扫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他对于中医的阴阳二气,从来都没有听懂过,突然他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盯着周思仪的□□道,“周文致,你不会有什么不足之症吧?”


    周思仪看着他目光汇聚的部位瞬间涨红了脸,“什么不足之症,我没有不足之症,我身体康健!”


    李羡意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朕懂你,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你放心,牛太医妙手回春,定能让周卿你——重振雄风!”


    李羡意说完后,又觉得自己戳破他有不足之症的事实在让他的周卿难堪,他很有眼色将门掩上,“文致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只有我们三人与李序宝知晓,等牛太医为你治好后,定然不会耽误周卿你说亲。”


    李羡意神清气爽地离去后,周思仪才瞪着眼睛对牛柳悄声道,“牛大人,为何不解释,任由圣人误会?”


    牛柳开始收拾药箱,“我解释什么,我解释周大人是正在月事之中,所以气血不足。”


    周思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幸好牛大人未解释,那谢过牛大人了。”


    “不必道谢,我替你隐瞒此事,自然是为了从你身上讨上些好处,”牛柳定定地看着她,“那铜匦中的信,你可有读过?”


    周思仪垂下头,不敢与牛柳对视,只道,“读铜匦中的信件,是御史台知东推侍御史职责所在,待倪密倪大人读过信后,定会为大人伸冤。”


    牛柳在御前行走多年,是妥帖圆滑之人,周思仪甚少见他外泄出如此情绪,他瞪着双目道,“周大人,我师父悬壶济世,哪怕是宫女太监有疾,他从来都没有推却过,他绝不会去害一个未成型的胎儿。”


    牛柳又拜手道,“周大人,我别无所求,只求周大人能为师父翻案,还我师父一个清白,他们这些坐在堂上的权贵攘权夺势,凭什么牺牲的是我师父的命!”


    周思仪沉默片刻,只能道,“牛大人,文致只能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说:1、铜匦:武则天时代所创设的检举箱,铜匦有四匦,分别是延恩匦、招谏匦、伸冤匦、通玄匦。御史台台院的知东推侍御史便管理铜匦之事。


    2、文中御史台的制度参照唐代。


    第34章 宫中事


    牛柳提着药箱走后,周思仪仍旧颓然地坐在那把胡交椅上。


    李羡意重新抱着李序宝放在周思仪的腿上,看了看她的裆部,“怎么了周卿,还有得治还是没得治?”


    周思仪摇了摇头,既未行礼,也未吭声。


    李羡意听说周思仪不行的消息,竟心中生出几丝窃喜来。


    若是他果真在这方面有些不足之症,那他日后是不是就可以……


    他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周思仪却伸出一手来攀住他的胳膊,“臣能问宫廷秘辛吗?”


    李羡意挑了挑眉,“什么秘辛?”


    他向来知道,周思仪有时候是挺爱窥探旁人家的阴私事,上一世周思仪在御史台时,连哪个大臣娶了几房,哪家世子疑似与自己的小妈好上了,某某大臣又与某某大臣搞龙阳分桃之事,她全都一清二楚。


    “贵太妃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圣人知道吗?”


    “我阿娘打得啊,”李羡意坦然自若道,“宫里头所有没了的孩子都是我阿娘打的,倒也不全是为了争宠,只是她担心别人抢她大儿子的皇位。”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她从前觉得太后娘娘是有些严苛,但也没到戕害腹中胎儿的地步,“当真吗?”


    “千真万确,那个太医名叫尹三七,时常帮她干这些阴私事。”


    周思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后【踏雪独家】娘娘她怎么这样啊!”


    “我也这么觉得,她直接一碗药将我爹药到人道不能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哪里需要挖空心思害人呢?”


    周思仪哼了一声道,“那圣人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


    “我给太后娘娘颁一道圣旨,表彰她为裁减宗室用度做出的贡献,”李羡意点点头,不忘逗着周思仪道,“可惜我阿娘近些年来在她大儿子走后收手了,不然我也不用天天担心哪天从我阿爷不知道哪个嫔妃的肚子里蹦出来个弟弟造我的反。”


    周思仪揪起他的袖口道,“圣人,可这是人命啊,就算是未成型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呢,孩子的母亲是货真价实受到了伤害啊。”


    “我爹从前都不能将她如何,我又能怎么样呢,”李羡意知道周思仪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文弱书生,定然会同情那些被他阿娘药死的孩子,他抚着周思仪的肩头道,“文致,这世上你我不能左右之事实在太多了,就将此事掀过吧。”


    周思仪将李羡意的袍角攥得更紧了,“圣人,从前太后娘娘是不是对你……和对你哥哥不一样。”


    李羡意不顾君臣有别蹲下身,将周思仪泫然欲泣的眸子尽收眼底,他本想告诉周思仪,我不在乎了,我不想再将精力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身上。


    偏心不公的母亲,薄情寡性的父亲,他永远如局外人般融不入的家庭。


    那些在信州守关苦寒无比的日子,春风过门而不度,大雁徘徊而踌躇。


    他现在只关心那在九重山天魁道上,与他抵足而眠的人。


    李羡意也如李序宝一般蹲在地上,小狗般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周思仪,“是啊,我阿娘可偏心眼了,她唱童谣只给我哥哥一个人唱,她喂饭也只喂我哥哥一个人,只有我哥哥一个能得到她的称赞……”


    周思仪本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他都坐拥天下了,还这样学小狗装可怜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臣从小就没有娘亲,”周思仪点了点头后道,“听说圣人有了娘跟臣没有娘境遇是一样的,臣心里舒服多了。”


    “周思仪你……”


    “怎么了,只许圣人戏弄我,不许我戏弄圣人一回吗,”周思仪叉着腰,学着李羡羽撒娇撒痴的样子对着李羡意吐起舌头道,“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


    ——


    周思仪带着一嘴的桂花方糕从浴堂殿离开,李羡意警告她如果她再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学他的妹妹破坏他的兴致,他一定用桂花方糕撑死她。


    周思仪蹲在廊下将桂花方糕都咽下后,也没想到学李羡羽这件事到底会让李羡意破坏什么兴致,破坏他上朝理政的兴致吗?


    她正要起身的时候,却忽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撒腿就往御史台的方向跑去。


    李羡羽却在她身后边追边吼道,“周文致,我又不吃了你,你跑什么啊?”


    周思仪总算在意识到自己已然跑不过跟小树苗一样越窜越高的李羡羽后,停下了脚步行礼道,“公主千岁。”


    李羡羽眼睛红红的,这些日子里没有少哭,“千岁谈不上,但活个百来十年还是没什么问题。”


    “我问你,你在我的及笄礼前一日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只要你能做得到,如今这个礼物还作数吗?”


    “自然是作数的,臣一向说到做到。”


    “那好,我要你,”李羡羽薄唇轻启,“带我去平康坊转一转。”


    周思仪被这话吓得浑身一颤,她除非是疯魔了,才会带李羡羽去平康坊。


    周思仪心虚道,“公主,平康坊的大门朝哪里开臣都不知道,臣怎么能带公主去那种地方呢?”


    “我问过独占春,她说平康坊中不但有女子,一些教坊也会养一些色艺双全的男子,”李羡羽昂起头道,“周文致,你到底带不带我去?”


    周思仪叹了一口气,“公主,不是臣不带你去,是那些男子的受众,可能……不是你。”


    李羡羽愣神道,“教坊中的男子受众不是女子还能是谁?”


    周思仪沉默了许久才道,“是裴大人这种男子吧……”


    周思仪着李羡羽如小兔子一般清澈的眼神,不忍心向她详细解释,“公主,臣下午还要御史台的要务,真的不能带你去平康坊……”


    “你莫要哄骗我,我知道现在你不是起居郎,御史台又不需在我哥哥眼皮子底下日日站着,翘一下午的班又不会怎样,”李羡羽插起腰道,“本公主现在命令你,带我去平康坊刻不容缓。”


    周思仪沉默片刻道,“公主,可你是女子,你去平康坊会……”


    “我是女子,那你是什么,”李羡羽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周大人不是很有如何扮男子的经验吗,你教本公主一番不就好了。”


    周思仪看了看眼含威胁之意的李羡羽和浴堂殿的金銮拱顶,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去圣人面前告发她,“臣领命。”


    周思仪带着李羡羽甩开了一众丫鬟婆子,又将她藏进了自己的马车中,先是带她回到家中,又递了平日里缠胸所用的绢帕。


    “公主先缠上吧。”


    “你每日都缠着这个?”李羡羽拧了拧眉头,“不闷吗?”


    周思仪点点头道,“自然是闷,可比起闷,我更怕砍头啊公主。”


    李羡羽将周思仪平日里所穿的翻领胡服往身上笔划了一二,在信州时,她还和周思仪一般高,如今她就跟小树苗似得日日都在长个子,周思仪都赶不上她了。


    “周文致,你怎么……不长个子啊,我回长安时你便这样高,怎么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高。”


    周思仪想了想李羡羽那跟黑影一般罩在他身上的哥哥,他们李家人是比其他人窜得快些,“公主,我已经行过冠礼了,日后怕是再也不会长个子了……”


    李羡羽叹了一口气,“幸好你在婚前告诉了我你是女子……不然我日后带着个矮冬瓜驸马出门,肯定会被京城的那些贵女们笑话的。”


    周思仪沉默片刻,她就当李羡羽是夸她短小精悍了。


    ——


    平康坊人流如织,肩连肩,脚碰脚;烛轮辉映,火吐焰,焰吞火。


    十里香风熏得人骨酥腿软,九重艳色看得人目不暇接。


    周思仪才带着李羡羽踏入平康坊的大门,那南曲假母便展开绢子道,“周大人好久未来了,真叫我们姑娘好等,可要我们房中的姑娘将酒水先替周大人醒上?”


    周思仪赶紧低下头,默不作声,她的阿爷为了教人看不出她女子的身份,除了对她的仪态步履训练之外,还时常给她些银子让她多出入出入青楼酒肆。


    她若是青云直上,旁人只会说他“书生风流”;若是官路险阻,只要回归家庭,旁人也只会赞他“浪子回头”。


    周思仪听到老爹这一番话时,只觉得这世道当真是对女子不公,对男子格外宽容。


    “周文致,你不是和我说,你连平康坊的大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吗?”李羡羽咬着牙揪起她的耳朵道,“怎么还存了酒?这假母一眼就认出了你!”


    “痛痛痛痛!”周思仪捂着耳朵道,“公主你知道的,臣就算在平康坊想做些什么,也没有作案工具啊!”


    假母看着被揪着耳朵的周思仪,瞬间了然,这是周大人未过门的妻子,周大人显然是惧内啊。


    她甚为惋惜将来就要失去周思仪这位简直堪称完美的客人,这平康坊中的客人,总有那么一两个有些怪癖的,可偏偏非富即贵,让她很是头疼。


    唯有这位周大人——他的怪癖竟然是救风尘。


    周大人从不对教坊中人动手动脚,也不会动辄打骂,更不会玩些闻所未闻的新花样,但若是这女子身世凄苦,只需要在周大人面前哭上一哭,周大人定会花钱为她赎身。


    简直就是个只出不进的平康坊活貔貅啊,她绝不允许自己的活貔貅在自己的地界上受苦。


    那假母摆起面对每一个来教坊司拿人的原配的微笑,捏着帕子上前对着那蛮横的女子解释道,“周大人其实来我们教坊都只喝酒的,连姑娘的手他都不会拉上一拉的。”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地声音从他们二人身后响起,听得周思仪心惊肉跳,“妹妹,你是信他来教坊只是喝酒,还是信我们李家人不造反?”


    第35章 风月地


    周思仪看了看好似面色如常,实则手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的李羡意。


    她赶忙上前请罪悄声道,“圣人,臣只是带公主来平康坊看一康,臣什么都没有做,臣立马将公主送回皇宫。”


    李羡意咬牙切齿道,“周大人你真是个好样的,对这花柳繁华之地如此熟悉,竟然还有酒存在这里啊。”


    李羡羽看着哥哥如此生气,忙躲到周思仪身后,又见他竟然只训斥了周思仪一人,忙道,“是啊,周大人你怎么能这样的,我哥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还有你,”李羡意如小鸡崽子一般将躲在周思仪身后的李羡羽给提溜出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逼他带你来的,一天天不学好,才及笄就来平康坊票男人?”


    “我票男人怎么了?”李羡羽却梗着脑袋道,“我堂堂大梁公主,我没有在婚前养男宠纳男妾已经很给我未来的驸马面子了,你要是在我及笄礼之日就赐给我九个男宠,我用得着来平康坊吗?”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他想了想,居然觉得妹妹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他妹妹金枝玉叶,上一辈子与裴与求这个断袖成亲,婚后不睦;这辈子又在周思仪这个狗男人身上浪费感情,玩玩男人怎么了。


    李羡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你玩吧,只要注意身体,怎么样都好,想养几个男宠就养几个,哥哥不管你。”


    周思仪想到自己上一世就因为李羡意对李羡羽的纵容,被抓进公主府当男宠的厄运。


    她赶紧抓着李羡意的手道,“圣人,这怎么行呢,这也太不合规矩了,你怎么能纵容公主玩男人呢?”


    “周大人,你一个娶五六个通房,整个平康坊上下的都认识你的狗男人,居然还觉得养男宠不合规矩?”李羡意想着周思仪的风流事迹便怒火中烧,“你这种狗男人就应该被我们两兄妹轮流玩。”


    “啊,哥哥这不太好吧?”李羡羽看了看李羡意,却很是奇怪,她哥哥竟然不生气她玩男人,那哥哥到底在生气什么呢?


    “我只是打一个比喻。”


    假母看着这三个人,他们三个人被随从团团围住,平康坊又嘈杂,她完全听不清这三人在说什么。


    只见那着玄色锦袍、颀长高大的男子,竟然也揪起了周大人的耳朵,一个官员竟然先被一个女子抓奸,又被一个男子抓奸的情况她真是平生头一次见。


    她还是伸着脑袋颇有敬业精神地向这男子解释道,“周大人他真的只是来喝酒的,他连姑娘的手都不摸的。”


    李羡意拉起周思仪的胳膊就将她推入人堆,“周大人,既然你对平康坊如此熟悉,那就带我们两兄妹好生转一下啊,周大人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周思仪无奈,只能吸了吸鼻子,“假母,把我的厢房打开吧,我领他们进去。”


    作为平康坊第一貔貅,周思仪的专属厢房位于楼阁的最高处,惬意幽静,燃了沉香将平康坊呛鼻的脂粉味掩住;宽阔明亮,挂了书画倒不似风月无边之地。


    李羡意看着这房中的壶门榻,只要想到周思仪曾在这里干过什么事,他便心中膈应。


    “将这榻床给我丢出去,丢得远远的!”


    假母竟不知这人是谁,居然比尚书左仆射的公子还要蛮横,只能瞅了瞅周思仪,“周大人,可真要丢这床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道,“丢吧,假母若是心疼,明日就去我的府上领些银子吧。”


    看着人将那壶门榻送走后,李羡意才皮笑肉不笑地在酒桌前坐好,“朕看不出来,周大人这样芝兰玉树的人,居然在平康坊有一个专属厢房?”


    周思仪将头埋下,如她阿爷所教得解释道,“臣这叫风流。”


    “你这叫人渣,”李羡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是哪个御史参你一本,我可不会在朝中给你留情面。”


    假母看了一眼这剑眉星目的玄色衣袍男子,周思仪竟对他如此恭敬,看来官位不低。


    她忙斟酒道,“周大人,还是请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作陪吗?”


    周思仪觉得在这么下去,她能被李羡意的眼神给直接杀死,她忙垂下头道,“闭月和羞花是谁,我和她们不熟……”


    李羡羽却兴奋地搓着手道,“快叫些眉目俊秀的男子来,有多少叫多少,全都记在周大人账上。”


    假母愣了片刻,她如今完全想不明这三人究竟是是何关系,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她还是出了房叫人。


    不一会儿,便有数十男子站成一排,鱼贯而入。


    李羡羽站起身来,才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指着周思仪道,“就没有再好看些的吗,至少要像他这么好看的才行啊!”


    李羡意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这些教坊司男子的服务对象是谁。


    上一世裴与求因在丁母忧期间非礼于他,被他贬官后,便时常出入此地,期间没少有参奏他的奏折摆在他的案头。


    他又将这些男子的脸扫了扫,让他跟这些人搞龙阳和上刑到底有什么区别?


    “把篓子给我,”李羡意脸色一黑,“我有点想吐……”


    周思仪却有些奇怪,还是将篓子递给了他,“臣记得圣人酒量很好啊,怎么这才喝了一点就想吐了……”


    李羡意干呕了几声,周思仪柔软的手替他顺着背心,他觉得五脏六腑都通畅了,当真是奇怪,他对于别的男人的想法都甚为恶心,但周思仪一碰他,他就浮想联翩,甚至于在他的梦中,周思仪也是女子的身份。


    李羡羽将这十几张脸都仔仔细细瞅过后,才失望地坐回到桌案前,“文致,我当真相信你来教坊司只是来喝酒的了,看着这些人,也只有喝酒才能解忧了。”


    “其实姑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男子实在……”周思仪越说便发现李羡意的脸越黑,“都不漂亮,我来教坊司真的只是喝酒。”


    李羡意试探地问道,“文致你之前来这里……点过男子吗?”


    周思仪喝酒极容易上脸,她此时已然满脸通红道,“我点男子干什么,我又不是裴与求!”


    李羡意觉着他这样半醉不醉的状态,最是容易吐露真心话,“周文致,若你是裴大人,你是想做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呢?”


    “自然是做上面那个!”


    周思仪自打上次听云浓替她解释了龙阳之事,便觉得做下面那个也太可怜了。


    “圣人你不知道,做下面那个,动不动就脱肛、漏屎,若是上面那个的东西太过于雄壮,还有可能当场一命呜呼!”


    李羡意又觉得有几分呕意涌上心头,他凭着一番对周思仪的爱意一头扎进断袖的深渊,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理论知识如此欠缺。


    李羡意敲了敲桌角,指了指旁边那个纤瘦的男子,“你过来。”


    又看了失望的妹妹,和不解他究竟是何意的周思仪,“你们俩可以出去了。”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这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李羡意用指节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对她悄声道,“你想什么呢,朕体察一下民情,如今天色已晚,你们该回去睡觉了。”


    周思仪搓了搓手指,她觉得以圣人对龙阳之事的厌恶,应该不会真把这人如何。


    她就对李羡羽唤道,“山君,我们走吧。”


    李羡羽却不知道这教坊司有什么民情要考察,但看着这些长得不如周思仪万分之一俊俏的男人,她是一刻也不愿多呆,拉起周思仪便走出了房门。


    ——


    待随从将房门掩上后,那纤瘦的男子便扬起脸瞅着这玄色衣裳的男子,这人身量约有八尺,肌肉虬结,虽说模样还算俊俏,可惜也太壮了些。


    他没忍住叹了一口气,还是认命地开始脱衣裳。


    “不要脱,不要脱,我求你穿回去。”说罢李羡意就又开始抱着篓子干呕。


    他已然找了个身量最像周思仪的,怎么还是这么催吐。


    “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李羡意顿了顿,“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照实答就可以了。”


    纤瘦的男子点了点头,“我叫肉苁蓉,大人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你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肉苁蓉诚恳道,“都有过,我上下都行。”


    李羡意拧了拧眉,他觉得自己就算再喜欢周思仪,也不可能贡献出自己的屁股,他只是单方面的对周思仪的屁股很有兴趣。


    “那像你们这样纤瘦的男子,做下面那个的时候,会很痛吗?”


    “其实很多人都不到半刻钟就结束了,眼睛一闭一睁的事,”肉苁蓉将这位玄衣官员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觉得男子都爱听奉承话,尤其是有些怪癖的男人,“若是以大人的雄伟,怕是会有些痛。”


    李羡意摇了摇头,他知道周思仪最怕疼,陪他随军出征之时,手上切了个细小的伤口都能嚎半天。


    他终是问出了那困在心头多时的疑惑,“那喜欢女子的男人有可能突然变得喜欢男子吗?”


    肉苁蓉觉得这问题甚是诡异,“我们这里虽然也有客人男女都来……但其实还是少数……突然变了兴致也很少见。”


    李羡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觉得自己从前清心寡欲,这辈子却在梦中对周思仪兽性大发也十分少见,有时候有些东西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李羡意听到那句“突然变了兴致也很少见”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那你们这里的男子都以药材为名,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药。”


    “什么药?”


    “能让我心爱之人对我死心塌地的药。”


    第36章 吃软饭


    周思仪同李羡羽走出厢房后,忽而感觉胸口上好像被针尖给刺了一下,莫名有些酸楚。


    李羡羽叹气道,“文致,你若是每日来平康坊看得都是这种品相的男子,也活得太可怜了些,还不如看我哥哥赏心悦目。”


    “要是圣人知道,我将他当男色看待,他肯定砍了我,”周思仪对着李羡羽悄声道,“你不知道,你哥哥这辈子最恨得就是龙阳之事,你就是多看他几眼,他都要把你的眼睛给剜出来。”


    “我倒是感觉他对男人女人都没什么兴趣,我朝虽奉李耳为祖,就他清心寡欲地跟真的要当道士一般。”


    周思仪想到李羡意两辈子身边都没什么男人女人,竟没来由得有些轻快,步子迈得都大了些。


    她们正要下阁楼时,却忽而见一个红衣白裳的男人直接从那阁楼上栽了下来,将底下笙歌纵酒之人都吓了一跳。


    那假母虽说也慌乱,但还是定了神,找了坊中养的打手将那栽下的人团团围住,李羡羽赶忙上前对那假母道,“怎么还不去找人报官啊?”


    “这坊中到处都是官,还用去外面找吗?”假母已然见怪不怪地吩咐起人抬尸和收拾地上的血迹,“小娘子,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李羡羽紧张地扯了扯周思仪的衣角,周思仪拿起革带上的鱼符,“御史台办案,这是从哪个大人的房中掉出来的。”


    假母的声音很平静,仿若已经历经了无数次一般,“大理寺正高其踔就在上面,好巧不巧,他刚刚给我看了鱼符,他也是来办案的。”


    周思仪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心里一颤,高其踔拿了她与裴与求在洛县惩贪安民的功绩,也该调任京中了。


    周思仪收起鱼符,拉起李羡羽的手,“走吧山君,我们去会会老朋友。”


    周思仪推开那厢房的门,就被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冲昏,底下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女人,看装束应该都是平康坊中人。


    高其踔衣冠完整的坐在上首,手持戒鞭,颇有一种翘不开口就不走的架势。


    “下官御史台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还未贺过高大人高升。”


    高其踔拿着那鞭子对着她遥遥行了个插手礼,“我有公务在身,比不得周大人风流倜傥,还能流连在这烟花之地。”


    “高大人应该知道,就算是圣人的诏狱,也不能在牢狱外动私刑。”


    “动刑而已,在哪里动不是动呢?”高其踔觉得周思仪这话简直荒谬,深深看了一眼藏在周思仪身后的女子,“我记得周大人也是马宏远背后洛县贪腐一案三司推事的主审,怎么不与刑部、大理寺的人一同查案子,反倒是在这里票昌呢?”


    “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这里是天子脚下,”周思仪也扯了胡交椅,拉着李羡羽一同坐下,“高大人既然是查案子,查到什么进度了,可与下官说说吗?”


    “洛县贪污的巨款其中有一半都是宝兴十五年的铸银,这笔银子的底款不同,很好辨认,我在这坊中,搜出了大笔此类铸银,根据假母的账册,这些钱都是前两个月,一位官员赏的给这些乐师,可是却没有记录在册是哪一位官员,”高其踔又扬起长鞭,“我帮他们回忆一下,究竟那位大人的长相如何?”


    假母赶紧入门,拿着账册哆嗦道,“高大人周大人,我们平康坊迎来送往,无论是要我们的乐师前去侍奉筵席,还是前来饮酒寻欢,一月中见过的大人不下百数,这些银子只知是前两个月进的账,如何还能记得究竟是哪一位大人府上出来的?”


    李羡羽急道,“高大人你听到这假母说得了吗,这些乐师都不曾摸过这些银子,你就算将他们打死,也没有用。”


    周思仪取过那假母递上的账册,“这些银子可有从姓严的官员府上出来的?”


    假母回道,“没有没有,朝中姓严的官员本就不多,又都是贵太妃的姻亲……如今更是夹着脑袋做人……都好久未来平康坊了。”


    周思仪翻着这账册,越翻越觉得不对劲,这里面她的名字出现得也太频繁了些,“假母,我有在平康坊花过这么多银子吗?”


    “周大人,这案件的真相可不是看文书能看得出来的,”高其踔冷笑道,“周大人既然查不出来,就不要阻止在下继续用刑了。”


    李羡羽对周思仪咬着耳朵道,“他的官阶大上你许多,你又才被贬了官,别和他起冲突了,我们上去找哥哥吧。”


    周思仪却又有一番考量,“高大人,宜宁公主在此,你难道要在三公主面前用刑吗?”


    李羡羽霎时明白了周思仪是何意,她提步上前道,“大理寺正高其踔,本公主微服来平康坊体察民情,就见你在坊中大动私刑,你们大理寺查案无可厚非,但怎能戕害无辜之人呢,待本宫回去禀明圣人,由圣人决断!”


    李羡羽看了看眼前这十五六岁大小的小姑娘,她华贵的服饰与周身的气度真让高其踔震了震,京中有常有周思仪是准驸马的传闻……


    “微臣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这一屋子的人都行过礼后,高其踔明白,今日怕是只有不了了之了,他正准备带人离去的时候,却被身边的周思仪扯了扯衣角,周思仪笑道,“正如高大人擅长研究各种刑罚一样,下官擅长的是——吃软饭。”


    高其踔狠瞪了周思仪一眼,这才拂袖离去,“周思仪,你最好今夜查出些什么东西,要是查不出来,还是回公主府相妻教子吧!”


    周思仪扑哧一笑,“高大人也收拾收拾回去找个女人赘了吧。”


    李羡羽等高其踔走后,这才拉着周思仪的袖口道,“文致,这可怎么办,我一点朝堂之事都不懂,我们还是上去找哥哥吧。”


    “公主,你是食邑千封,仪比亲王的公主,”周思仪将李羡羽按在上首的胡交椅上,“你不管这事谁来管这事,你记得我在洛县时如何办案子的吗,臣能做的事,公主亦能做。”


    “先找个大夫来,将这些被打了之人伤治好,”李羡羽踌躇了片刻,“文致你审案子最看重的是——和女人周旋!我懂了,将文致你最喜欢的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带进来吧!”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汗,“公主,这和贪腐案能有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先看账册文书吧!”


    “你审还是我审,我想先问谁就问谁!”李羡羽赶紧指示着旁边哆嗦的假母去带人。


    闭月和羞花二人被带了进来,李羡羽将她们二人精致的妆面看了个仔细,兑了兑周思仪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要是从前,我肯定气得不得了,但现在……我也喜欢看美人。”


    闭月攥着绢帕,汗珠已然将她的鹅黄色衣领濡湿,“敢问公主,是想问闭月什么?”


    “周思仪居然在两个月里和你们喝了四十多次酒,她醉酒后,可有说什么疯话吗?”


    周思仪看着李羡羽问的全是对案子进展无关的话,有些着急道,“公主我们还是先审账房和假母吧……”


    闭月垂下头道,“未曾的,周大人从来只是吟诗饮酒,等喝过后便睡了,要睡到第二日早上才醒呢。”


    周思仪却觉着有些不对劲,她虽然为了装男人,被阿爷时常强逼着来平康坊,但也没有到,一个月一大半时间都睡到平康坊的地步。


    更何况她还出京治水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会在平康坊有如此高额的花费?


    周思仪怒道,“假母,你是不是我府上的账房好说话,便支了这么多银子,这账目根本对不上啊!”


    假母有些犹疑道,“怎会,大人是尚书左仆射的公子,我们哪敢多要一分钱,这都是实打实的……”


    李羡羽也指着那账目道,“这四月份,周大人应该在信州治水,怎么可能点了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去府上弹琵琶吗?”


    “公主你有所不知,周家府上不止是周大人一位大人啊!”


    周思仪叉着腰道,“你怎么能如此污蔑我阿爷,我阿爷从不纳妾,也从不沾女色,我阿娘都走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有过续弦之意,更不可能招惹我身边的人!”


    李羡羽也叉着腰看着那假母,“是啊,文致她爹虽然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夫妻之事上,向来无可指摘。”


    周思仪气鼓鼓道,“我明日就带着我家的账房来对峙,你莫想多昧我们家的银子!”


    这可都是她在圣人面前受气受累辛辛苦苦赚的,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被教坊骗了去呢。


    周思仪将那账册一股脑带走了,虽说严氏贪腐案毫无进展,但却和她切身利益相关,她正唤着小厮来搬文书之时。


    李羡意却抱着手从她的厢房中走出,眼带玩味儿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她才骂过的狗男人,竟又黏在一起了。


    “周卿可有何进展,”李羡意虚虚刮了刮李羡羽的鼻子,“我的好妹妹真是好大的架子,公主的威严让我都如雷贯耳呢。”


    李羡羽垂下了头,忧虑道,“哥哥你会怪我干涉朝廷中事吗……”


    李羡意挑了挑眉,“哥哥不会强迫你担起公主的责任,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之类的鬼话更不会对你说,但你若想为大梁做什么,哥哥也不会反对。”


    “真正喜欢将为国捐躯、死而后已挂在嘴边的人在这儿呢,”李羡意对着周思仪道,“周卿,跟朕仔细说说你和闭月、羞花的事。”


    第37章 温柔乡


    “大理寺正高其踔高大人根据铸银的底款,查到了平康坊,这账册却查不出是哪一位大人,只能不了了之……”


    李羡意挑了挑眉,“闭月和羞花是谁?”


    “这账册上所载明的花销和实际不合,臣想将钱要回来……”


    李羡意抱着手道,“我是问你,周思仪,闭月和羞花是谁?”


    周思仪垂下头,还是只能如实作答道,“是臣在平康坊的老相好……”


    “周大人桃花不错,”李羡意觉得自己的心口似被几辆马车碾过一般,钻心地疼,他狭长深邃地眸子用不可名状的眼神望着她,“周思仪,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恶心吗?”


    周思仪被李羡意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若果真是个男子,这样日日流连风月之地,倒是真的有些恶心,可却与李羡意有何干系,他究竟在在意些什么?


    周思仪为自己辩解道,“我觉得还好……臣日后也不打算娶妻……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枭卫何在,”李羡意打了个响指,“将周大人押回去。”


    李羡羽被怒火中烧的李羡意吓了一跳,她赶忙拉着李羡意的袖子求情道,“哥哥,纵然文致他品德有缺,但这到底还是大臣家中的私事……到不了下诏狱的地步吧!”


    周思仪浑身一颤,还未开口求饶便被从房梁上窜下来的黑影用方巾将嘴巴塞住,手被反剪至身后,绑得牢靠。


    李羡羽见多说无益,只能对周思仪悄声说了一句保重,“文致,你求个绕认个错就是了,不过是道德瑕疵,我哥哥也不能真发落了你。”


    ——


    堵口的方巾才刚刚被取下,周思仪还未求饶认错,便被人推得打了个趔趄。


    她被抗在马匹上走了许久,本以为是往诏狱的方向,却忽而摸到了宫殿中光滑平整的贴地文石。


    “圣人,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殿中流水潺潺,让她生出了一丝不安。


    待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在周思仪面前的是骊山华清宫帝王莲花汤的淙淙温泉水,泉水自龙口中倾泄而出,池中的石莲冒着层层热汽。


    周思仪从地上爬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好,“臣自知德行有亏,好色风流,耽于女色,圣人如何惩罚,臣毫无怨……”


    她话音未落,便迎面被温泉水浇了个满,温热的泉水顺着她的脖颈儿往衣襟中钻去,李羡意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周大人,你太脏了,朕帮你洗洗。”


    又是一瓢温热的泉水浇到她的衣襟上,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夏日轻薄地衣衫已然有些透了……


    周思仪忙磕头道,“圣人,臣已经洗干净了,不要再浇了,不要再浇了。”


    “周思仪,朕一直好奇,”李羡意一只手扯开自己腰间的革带,玄色的翻领胡服随之落下,露出李羡意精壮的躯干,“这件事真有这么好吗,让周大人这样日日将孔老夫子挂在嘴边的书生都恨不得死在床上。”


    周思仪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解衣裳究竟是何意,只能用她阿爷教的话术答道,“自然是好,温柔乡是英雄冢……”


    李羡意勾起唇角,直勾勾地看着周思仪,他上前两步,忽而拉住周思仪的小手,覆盖在他的身上,“周大人,帮帮朕好不好?让朕见识见识周大人为朕打造的英雄冢是何等模样的好不好?”


    “周文致,就这么一回,这一次后,朕绝了欲念,你日后如何风流,别人参奏你,我也保你无事。”


    周思仪还未想明白李羡意所说的“就这么一回”究竟是什么东西就这么一回,自己的唇瓣就已然被李羡意抵上,周思仪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捞起,整个人挂在他的脖颈儿上喘着粗气。


    李羡意咬了咬周思仪的耳朵,“周文致,你真是将我折磨得……欲生欲死……”


    完事之后,李羡意只想抱着他的周卿好生睡一觉,他用自己的胡茬在她白净的小脸上搓磨着,“没有这么抵触这事是不是,我们日后还这样好不好?”


    ——


    李羡意本想和周思仪一同洗个鸳鸯浴,但周思仪死活不让,他想了想,大概是周思仪已然喜欢女人喜欢了二十多年,尚且有几分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断袖的事实,他也不必强逼。


    他们二人便各自洗了澡,隔着一张丝绢屏风睡了。


    周思仪被李羡意要与她坦诚相见的行为吓得毛骨悚然,明明泡了骊山温泉浑身酥软,她硬是掐着虎口准备硬熬一夜,她想圣人这汹涌的君臣之情,她当真还是有些受不住了。


    隔着缎面屏风,周思仪能朦胧地看着李羡意俊俏的侧脸,“周卿,你冷不冷,是不是抱着睡就没有那么冷了——”


    周思仪翻了个身,不去理会他,“圣人,这都快六月了,更何况骊山地处热源,比长安可暖和多了。”


    “周卿从前和朕说,我热了,你做我的风轮;我冷了,你做我的大氅;晚上还要为我缝衣暖床,想来都是欺君之词罢了……”


    周思仪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重新裹好的胸口,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钻到李羡意的被窝中,“圣人,你的大氅来了!”


    李羡意扑哧一笑,将周思仪搂在怀中,轻嗅着她身上的书卷香气,周思仪正想着圣人这样厌恶龙阳之事应该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时候,李羡意已然将手放在了她的胸口。


    “周卿,你这么瘦,胸肌看不出来还怪大的。”


    周思仪急忙护住自己的胸口,幸而黑夜中李羡意看不到她红得似血一般的耳朵,“臣最近是在锻炼身体……”


    李羡意听了这话,先是捏了捏她的小臂上的软肉,又轻抚了抚她的后腰,甚至还将她的小腿放在掌中揉了揉,“你这锻炼法子不好,怎么全身上下,只有胸和屁股鼓囊囊的,其余位置的肉一点也不见涨呢?”


    李羡意当真一副要和她讨论锻炼心得的模样,“朕以后打马球都带上你,就算当不了翘关拔山的将军,至少你也不会日日生病了。”


    趁着今日李羡意格外温柔,周思仪也耍起了性子,她爬过去一口咬住了李羡意的脸,“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你还逼着我陪你打,你一个武将皇帝欺负我一个书生文臣,你好意思吗?”


    李羡意被她咬得浑身酥软,搂着她道,“下次打马球,朕让着你,好不好?”


    “不好,不要你让,你让了我,我赢了也没有意思,”周思仪枕着李羡意的胳膊道,“圣人,你可以骑骡子啊!我骑马,你骑骡子,我要是还输了……”


    “要是还输了,周卿你就怎样?”


    “任圣人你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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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马球场(捉虫)


    熹微的晨光斜插进飞霜殿的盘龙刻凤的绮窗上,周思仪仍旧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恬然,李羡意明明半身胳膊都麻了,他却一点也不想动,生怕这美妙的晨日如流沙般从他的指尖滑落。


    “云浓,我要喝水。”周思仪打了个哈欠,自然地拍了拍旁边这人的腰,却觉得怎么突然间云浓的块头大了这么多。


    李羡意听到这一声云浓,仿佛是被人迎面浇了一盆冷水,“周思仪,你在叫谁呢?”


    周思仪赶忙上前去拉住李羡意的袖口,“臣是想问圣人要不要喝水。”


    李羡意依稀记得周思仪的通房是叫什么云,想到上一世周思仪这个死脑筋的书生,竟然不惜违反梁律,良贱通婚也要娶她,李羡意勾起唇角,他这辈子势必得想个办法将这人给提前解决掉。


    “今天是休沐,朕带你去擒虎军中打马球可好?”


    “不行,我昨日才发现那教坊司昧了我家那么多银子,我得带上账房先生去平康坊讨回来,还有我答应了云浓去禅心寺还愿,去西市买秦家铺子新制的胭脂……我今日很忙的……”


    周思仪越说便觉得李羡意的脸越黑,她只能坐在壶门榻上抱着腿解释道,“圣人,你当真愿意,为了臣骑骡子吗?还是昨日餍足后的戏语?”


    李羡意嗯了一声,昨日那样的情景,别说周思仪喊他骑骡子,就是周思仪要骑着他打马球,他都会给周思仪骑。


    李羡意清了清嗓子道,“可以骑骡子……不让别人看见就成……”


    周思仪点了点头道,“好,我带圣人去方听白的马球场打,那些人都是白身,他们肯定认不得圣人!”


    李羡意用手背蹭了蹭周思仪光洁的小脸,他觉着周思仪这胡子也刮得太干净了些,他都不舍得松手,他用溺死人的眼光瞅着周思仪,“你说什么都好。”


    ——


    方听白的马球场位于长安城之西,此地群山环抱,翠微疏林,野鹤穿云破雾,花涧滴红流露,与擒虎军中声声擂鼓大相径庭。


    周思仪笑着向李羡意解释道,“仲玉若是将布置马球场的心思,分一二分在读书上,也不至于考了这么多次崇文馆考较也未过了。”


    “你与朕的表弟很是相熟?”


    周思仪点了点头,“熟到穿同一条裤子的地步。”


    李羡意笑而不语,只是将手腕佛珠上的一颗玛瑙碾成齑粉。


    李羡意看着这马球场上虽尘土飞扬,杆杆相撞,却击球松散无力、跑马不得章法,对着周思仪轻叹道,“这样的水平,若是入了擒虎军,怕是要被打得满地乱窜,哭爹喊娘。”


    “你这人什么意思?”从那栏后穿过来一个脚蹬虎皮靴,腰系玉革带,痴肥臃肿的男子,他不认得李羡意,却对周思仪很是相熟,“周文致,就你这马球水平,带来的人也敢在这儿口出狂言。”


    “哦,原来是王六郎啊,”周思仪抱起手道,“怎么要不要下场和我比划比划,你别将你那重金购入的天山马给坐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王六郎嗤笑道,“你还想跟我比划比划,周文致,今日方仲玉他不在,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愿意跟你一同打马球吗?”


    李羡意迈开步子上前道,“我和文致很有兴趣与王六郎打一场,王六郎去叫人吧。”


    王六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羡意,他从未在方听白的马球场中见过这一位人物,这人虽然衣着华贵,但却跟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周思仪身后,他想到周思仪又是出了名的大方,瞬间了然。


    他张口便嘲讽道,“哟,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还是尚书左仆射小儿子养得狗啊?只能对着周思仪摇尾巴,求求他手里漏出几口肉来?”


    周思仪不吭声,只心想,你要是知道他爹是谁,非得吓死不可。


    “我的阿爷他无名无姓,连带着我,不过是太原田舍郎而已,”李羡意扑哧一笑道,“我就是周思仪养得狗怎么了,王六郎呆会儿小心连狗都打不过!”


    王六郎见这人气势颇盛,又身材健硕,说不定在马球上还真有几分造诣,他赶忙去叫人道,“叫方家大郎来,就说我们一起赢周思仪的钱。”


    周思仪听说王六郎要叫方听寒来,她生怕李羡意的身份暴露,她拉了拉李羡意的衣角,”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王六郎只以为她是怕了,更加盛气凌人道,“周思仪,我看你是怕了,老老实实服个软,我便不让方家大郎打你!”


    李羡意趁机拍了拍周思仪的后腰为她壮胆,“莫怕,打谁不是打?”


    过了半刻钟,方听寒扛着马球杆姗姗来迟,他打了个哈欠道,“打周文致这种事,还用叫我吗,我听我弟弟说,他马球打得,就是在马上栓一条狗都能赢!”


    方听寒看着周思仪身后长身玉立的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王六郎,你刚才跟我说,喊我和你一队打谁?”


    王六郎觉着方听寒怎么怪怪地,他指了指周思仪与李羡意的方向,“周文致带了个他的随从来,估计是擒虎军中哪个生兵蛋子也敢口出狂言,方校尉看我们怎么收拾他!”


    方听寒看了看周思仪的随从那他再熟悉不过了的长相,李羡意用一种“你敢透露我的身份我就要你好看的”眼神瞪着方听寒,“他是擒虎军的军士……我认得他……”


    周思仪拉了拉李羡意的衣角,眼睛亮亮地瞅着他道,“圣……李兕奴……方校尉可是京中马球一等一的好手,你带上我能打得赢他吗?”


    李羡意被周思仪这声李兕奴逗得合不拢嘴,挑眉道,“他们是不是时常在马球场上捉弄你?”


    “我是打得不好,”周思仪绕了绕手指,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仲玉时常带着我打,偶尔也能赢一两场。”


    李羡意对着周思仪咬着耳朵道,“那就给他们看看——周文致就算带着一只狗上场,都能赢他们。”


    周思仪拉了李羡意到马厩中选马,她拉了一匹毛色纯净,通体雪白的马儿向着李羡意道,“这马背长双脊,腰有鳗纹,是仲玉在西市挑了好久的,你骑这个好不好?”


    方听白、方听白、方听白,又是方听白。


    李羡意觉得再听下去,这玛瑙佛珠都不够他捏得了。


    “我答应过你要骑骡子的,”李羡意狠瞪了一眼方听白的马,指了指那角落中吃草吃得正欢的小骡子,“就他吧。”


    周思仪看了看鼓起腮帮、训着骡子的李羡意,真还有一二分像李序宝那只小狗因为吃不到肉干而生气的模样。


    王六郎看着周思仪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头骡子姗姗来迟时,举着球杆笑话道,“周文致,是圣人拖欠了你的月俸吗,怎么连马儿都买不起了?可要我借你一匹?”


    李羡意却丝毫不为王六郎的轻狂苦恼,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向马球场看台的赌局,竟无一人向周文致下注,反倒是王六郎那方摆满了银两。


    周思仪拿胳膊兑着李羡意,“李兕奴,你压了什么啊?”


    李羡意挑了挑眉,“周大人一个月的月俸。”


    “李兕奴你怎么能——”周思仪挥着马球杆道,“我要是输了,我就去浴堂殿吃你的、睡你的!”


    李羡意点了点头后道,“好,那正合我意。”


    ——


    马球场上锣鼓一敲,青白二旗挥展,皮制小球落地。


    周思仪一抽马鞭,那白色的马儿便向马球场中心扑去,可惜她臂长比寻常男子短上不少,又不得其法,眼睁睁地看着方听白将那皮制小球给击走了。


    她回头望去,李羡意竟然既不挥鞭,也不夹腿,就任由那骡子在原地打转。


    周思仪觉着自己得提醒方听寒两句,方听寒毕竟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有些官场上的门路,“方校尉,为了咱们俩的前途着想,你还是莫要打得太过分了。”


    “我要是不拼尽全力打,才是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方听寒将那皮制小球往周思仪方的门洞中击去,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道,“周大人放心,在马球场上,没有人能赢得过李羡意!”


    周思仪看了看那矮胖矮胖的骡子,对方听寒这话表示深深地怀疑。


    却见此时,李羡意一挥杆便将方听寒迎面击来的皮制小球格挡住,他站在原地不动便将小球送到了周思仪的棍下,这样好的球让看台上的五陵少年们都不自禁站起身来吹起口哨。


    周思仪抓紧时机,拼尽全力扬杆击球,然后球又从门洞中擦边而过,周思仪果不其然听到了看台上传来的熟悉的嘘声和喝倒彩之声。


    而后方听寒便与李羡意僵持了起来,只要方听寒一有想破门的意愿,便会被李羡意格挡掉,可他抢了球来,却不往王六郎方的门洞中送,反而是将球传给才跑了半个时辰马就气喘吁吁的周思仪。


    台上记刻时间的香烟已然燃烧过半,却一球未进。


    觉着自己被戏耍了的方听寒挥起马鞭便朝着李羡意的方向奔去,对他低声道,“我的好将军,你就非要将球传给他吗,你就是传上一天,他都进不了一个,你明知道我和王六郎两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你,你不能给我们一个痛快吗?”


    “听寒,你不是说,在马上栓条狗都能赢周文致吗,”李羡意一挥杆,球又滚落到了周思仪的马下,他坐在骡子上,对周思仪挥了挥手示意她击球,“你看看你这只狗和我这只狗比起来,谁打得更好一些?”


    第39章 怨党争


    在李羡意孜孜不倦地送球之下,周思仪总算在香灰燃尽前,进了本场的唯一一球。


    她刚一下马,便扑倒在李羡意的骡子身上,“李兕奴,我们赢了!这么高的赔率,你说我得赢多少银子!”


    李羡意翻身而下,明明骑着的是个矮胖笨拙的骡子,他却一副少年白马、银鞍赫赫、腾跃飞驰凌九衢的好模样。


    李羡意沉默半响,“我刚才帮你押得是王六郎……”


    “什么……”周思仪瞪大了嘴巴道,“李兕奴!你马球打得这样好,就算骑骡子也能赢,怎么能押王六郎呢?”


    李羡意没敢说因为他觉得周思知道输钱后的表情一定分外精彩啊,只能拧着眉头道,“我看他们都押得王六郎啊……”


    周思仪拉着李羡意的手道,“那我的月俸呢,李兕奴,我的月俸怎么办?”


    “你的月俸,赔了啊……”李羡意对她咬着耳朵道,“周大人若是露宿街头,缺衣少食,浴堂殿可以收留周大人。”


    周思仪气得跳脚,却又对李羡意敢怒不敢言。


    李羡意拉着周思仪的手道,“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你不是说下午要去西市买胭脂吗,我陪你去。”


    周思仪气冲冲道,“李兕奴,我不止要养我自己,更要供养我的阿姐、还有我房中的丫鬟婆子,我不像圣人富有四海,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似乎真是考量着周思仪这话的真假,“周卿,你阿爷不给你月例银子吗?”


    “我们家是有几个田庄在外城郭,我阿爷也颇会打理家赀,”周思仪向李羡意数道,“但我已然行了冠礼,等成亲之后,说不定就要分家,怎么能还靠着阿爷给的月例活呢?”


    李羡意想起周青辅上辈子在周思仪死后牵扯出的几桩大案,他虽可以为了周思仪一时放过周青辅,却不能将这些事全都一笔勾销掉,当作无事发生。


    “文致,回去好生查一下你们家的帐,”李羡意沉默半响还是开口道,”我知道这朝上的三品大员中,谁家都有些阴私事,只要尚在可控范围内……朕保你无虞。”


    ——


    周思仪带着满腹疑窦回到了家中,周青辅正在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她那只雪白的鹦鹉。


    周青辅指着雪衣道,“这鸟儿是个直肠子,只会乱拉乱尿,你若是再管不好这个鸟,我就把它扔出去。”


    周思韵抚弄着雪衣的尾羽道,“阿爷,这是御鸟,你若是扔了,文致如何向圣人交代?”


    周思仪点了点头,这可是她特地在龙首原上向李羡意偷来的,怎么能说扔就扔呢。


    周岁仪想了想李羡意特意向她强调的查账之事,还是上前对周青辅道,“阿爷,我昨日去平康坊找那假母对账册,我分明没去那么多次,那假母肯定坑了咱们家不少银子,我得赶紧带上帐房和管事,去找那假母要回来。”


    周思仪说罢便要离开却被周青辅身侧的小厮拦下,“文致,这账册是对的,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怎么会是对的呢,我四月的时候都在信州治水,怎么可能这么频繁的出入平康坊呢,”周思仪抱着从假母那里要来的账册向着周青辅道,“阿爷,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周思韵怕小妹再与阿爷冲突,只能柔声劝慰着周思仪道,“毕竟去平康坊讨钱这事实在是脸上无光,仪宝你……还是听阿爷的话吧。”


    “阿爷,你知不知道,现在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推事共查洛县治水贪腐案,其中最重要的线索一是姓严的官员,二就是这银子的底款,到时候查起来,是藏不住的,”周思仪拉着周青辅的袖口道,“阿爷,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家在教坊司要常年保持这么高的支出?”


    “周文致,你是洛县治水贪腐案的主审,你难道要查到你阿爷我头上来吗?”周青辅看着自己迂腐的女儿连连摇头,“我送你崇文馆中念学,让你荫官不必如寒门举子一般一道一道考上来,你就这样回报家族的养育之恩的吗?”


    周思仪只觉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全看不到光景出路在何处,她的眼角滴落一滴清泪道,“阿爷,洛县水患贪腐一事和你有关是不是,信州地头蛇的上峰是京城中一位姓严的大人,那位姓严的大人的上峰又是你,那阿爷你的上峰呢,太上皇吗?”


    “周文致,你以为这朝廷中人只有我们家与此事有关吗,贪官污吏是杀不完的,”周青辅举起手便欲扇周思仪,可最终还是放下了,“儿子,朝廷上下哪有那么多贪官,不过都是权利攘夺、排除异己而已,斗赢了青史留名,斗输了便遗臭万年……”


    “这是夷三族、流千里的大罪,周思仪你既然投胎到我们家,你便没得选,你知道吗?”


    “是啊,”周思仪将眼角的泪花用小指头随手拭去,“这件事查不清楚,这官也能笼笼统统地做下去,查清楚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地底下见阎王……”


    周青辅只当她想清楚了,便不再发一语,“思韵,多劝劝你弟弟……提醒提醒她,你是多不容易才能从诏狱中出来,万没有自己去送死的道理!”


    周青辅走后,周思仪便扑倒在周思韵肩膀上放声大哭,“阿姐,我自诩为官多年,从未拿过一分民脂民膏,从未有一刻对不起百姓,可原来供养的我的银钱每一分上都沾着百姓的血泪,我往后的日日夜夜如何才能安然入睡啊。”


    周思韵如小时候哄她入睡一般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背,“仪宝没事,仪宝无论做什么决定,阿姐都支持……”


    周思仪看低声软语的阿姐,她阿姐上辈子被无用的丈夫连累,莫名从云端之上一夕之间便为罪人,可他丈夫的旧部却嫌弃她没有第一时间殉夫,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戕在诏狱中。


    她在李羡意谄媚温顺,臣服跪拜,唯一希望的便是能够保全阿姐的性命,现如今阿姐好端端地搂着她,她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愤恨送阿姐丧命呢?


    周思仪紧紧地回抱住周思韵,“阿姐,无论如何,我都要你活着,等我日后乞骸骨了,我们就去扬州老家,再也不卷入朝廷党争可好?”


    ——


    周思仪自那日休沐之后,称病在家。


    李羡意本以为周思仪是又如从前一般少年心性、贪图玩乐,偶尔称个病出去玩两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却日卧病在床,连御史台的文书都要小厮取了到家中批阅了再送回去,他便知,周思仪这小身板是又病了。


    碍于周思韵此时也住在周青家中,李羡意不愿与他那名义上的寡嫂有什么牵扯,他便只派了牛柳一人周宅中替周思仪瞧病。


    牛柳提溜着药箱,先仔细地瞅了瞅周思仪的面色,又切过脉后才道,“周大人这次竟然不是真的,居然真是病了。”


    “我夜里贪凉受了风,劳烦牛太医为我多开几副药了。”


    “谈不上麻烦,我和周大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牛柳坐在案前写着方子,“周大人也记得查清了我师傅的案子再死。”


    周思仪扑哧笑道,“那等牛太医查清真相之后会失望吗,牛太医你心中奉为标榜的师傅,实际上也不过是长安城中求财求利求权的一介蝼蚁,这案子是不是还是不查清为妙?”


    牛柳眯了眯眼睛,眼色晦暗,“周思仪,你知道了什么?”


    周思仪薄唇轻启,“牛太医,我只是个书生,我只看得来文书,我分不清旁人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牛柳沉默片刻后道,“周大人,偷盗太医院密档是死罪。”


    “牛太医在圣人还做信王时便一直跟着他,圣人登基后,又为太医院案首,这么久了,牛太医就从来都没有好奇过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自然看过,”牛柳将写方子的笔停下,“周大人,我一个行医之人都看不出破绽,你又能看出什么?”


    周思仪仍旧凝视着他说话,牛柳沉默半晌后,终是点了头,“下次复诊之时,我将当年的脉案给周大人。”


    “牛太医,这就对了,我们蝼蚁之间要互帮互助才是,”周思仪勾起唇角道,“更何况,我还有事要请牛太医帮我呢?”


    “我想问问,牛太医这样好的医术,有没有法子能生死人、肉白骨?”


    牛柳扑哧一笑,“周大人,少读些民间话本,这是大罗神仙在世才能做到的事情,我只是一个看病的。”


    周思仪抓耳挠腮道,“那牛太医,有没有法子可以,骗过人的眼睛,让别人误以为那人已经死了。”


    “周大人是想金蝉脱壳,”牛柳思索了片刻才道,“周大人是想帮你姐姐金蝉脱壳?”


    牛柳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打的算盘,对着她咬牙切齿道,“周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事情败露之日,我们的下场?”


    “牛太医,咱们身上的死罪已经这么多了,还差这一桩吗?”周思仪点了点头后道,“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做的,反正迎头缩头都是一刀,我还不如带牛大人和我一起去见阎王。”


    “周思仪,我真是怕了你了,谁知道天底下最端方持重的小周大人竟这么会威胁人?”牛柳将脉枕放回药箱后,才开口道,“唯一的方法只上吊和闭气。”


    “你让你姐姐用白绫自戕,再在棺材上开个缝,下葬之后,再挖出来,”牛柳长叹一口气,“圣人到时定会让太医院的人检查尸身,我会尽力为周大人遮掩。”


    周思仪下榻后对着牛柳拜道,牛太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唯有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


    牛柳摆了摆手望天道,“不必结草衔环,周大人是不忧思忧虑,梦魇难眠了,以后轮到我每天做噩梦怕一不小心就被圣人砍头了。”


    第40章 金蝉计


    周思仪吃了牛柳几副药后,身体已然好了大半,唯一让她心忧的还是阿姐假死脱身之事。


    她害怕李羡意疑心病起后开棺验尸,周思仪与周思韵二人商量了几日,决定还是得让李羡意亲自撞破上吊之事才算稳妥。


    周思仪已经称病小半月,牛柳报上去“行将就木、危在旦夕”八字后,他又从枭卫中得到奏报,周氏竟然在秘密置办棺材黄纸之物,李羡意就算再有顾虑,也无法在浴堂殿中安坐了。


    李羡意一下朝,便打马来到胜业坊周宅,只见这府中的仆人都死气沉沉,话里话外说着小阿郎的病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就像被密匝匝的针尖扎过一样。


    “周仆射,周卿他还好吗,”李羡意不顾君臣有别就揪着周青辅的胳膊道,“除了太医院来的人外,你们有没有给他请别的郎中,别是药性冲撞了。”


    李羡意本就比寻常文臣健硕,又因为心忧周思仪手劲儿更大了,将周青辅捏得直呼痛,“圣人,下官未曾请别的郎中,牛院使开得药也一顿不曾落下,臣也不知为何……小儿她就是不见好。”


    李羡意看周青辅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更加心中窝火,“周青辅,你是做爹的,你的儿子病了,你自然应该日日守在床头,怎么还天天不是与六部尚书恳谈,就是往太极宫觐见太上皇呢?”


    “圣人,臣的儿子是二十岁,不是两岁,”周青辅觉着李羡意简直不可理喻,却敢怒不敢言,他拜手提醒着李羡意道,“文致她也没有病到要让人日日守着的地步。”


    听他这么说,李羡意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是有点过火,便甩开了周青辅,加紧了脚步,依着他上次来的记忆往周思仪所居的小院而去。


    一入门,李羡意便听到一阵剧烈咳嗽之声,周思仪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扶着壶门榻的檀木把手挣扎着想要起身。


    李羡意忙走过去将她扶回到榻床上,又自然地拉过月样杌子坐在床边,他捏着周思仪的手道,“周卿,怎么一月不见,就病成这样了呢?是不是牛柳开得药不管用,朕为你换一个大夫好不好?”


    周思仪连连摇头,“牛太医的药臣吃着甚好,只是顽疾在身,要耗费些时日。”


    “好,那还是让他看着吧,”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周思仪光洁的小脸道,“怎么这么久,不见消瘦,脸还圆润了好些呢?”


    周思仪听着李羡意的感叹,赶忙解释道,“臣这是过劳肥!”


    李羡意见四下无人,直接脱了靴子,一副要陪着她一同躺倒在床上的模样,周思仪忙推拒道,“圣人,你还没脱衣裳,这样上床多脏啊。”


    “你的意思是,你想我脱衣裳?”李羡意说罢便开始抽腰间的革带。


    周思仪坐在床沿上死死地扯住他腰间的革带,“李兕奴!不可以!”


    李羡意顺了顺周思仪耳畔的发丝,他看了周思仪的手两眼,想到那日在华清宫帝王御汤中发生的事,他便觉着心下柔软,仿佛在沙漠中行军一月后陡然见到绿洲,“周卿,你现在还病着,我再禽兽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对你做什么,我就想陪你躺一会儿好不好?”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男子之间这样应该很正常吧,圣人常常说擒虎军旧部是他同寝同眠的好兄弟,这是不是说明她也日渐在取得圣人的信任呢。


    周思仪主动将让出大半个被窝,“圣人你上来吧。”


    李羡意将自己扒到只剩下中裤时,才钻进满是周思仪满是竹简香气的被窝,将周思仪搂了个满怀,埋在她的脖颈上轻嗅着,“文致,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


    周思仪顺势在他的怀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下,心中默念,“都是男人,抱一下香一下很正常……”


    李羡意忽而被床头一个宝蓝色布料做得丑人偶所吸引,他拿起那玩偶扑哧一笑道,“周文致,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还要抱着这个丑娃娃能入睡啊?”


    周文致想到自己只要在李羡意处受了气,便会找这个棉花娃娃发泄一番的事,她心虚道,“这是臣的侍女的,我才不会到了二十还抱着娃娃才能入睡呢!”


    李羡意虽然明知周思仪风流,但是听到侍女二字后还是忍不住拧眉道,“周文致,你将我领到你和你的通房丫鬟恩爱的床上?你真是好样的!”


    周思仪眨吧眨吧眼睛,“我和我的丫鬟恩爱和我与圣人做好兄弟好君臣有什么关系,方校尉不也是妾室通房一大堆,圣人也没发落他呀……”


    “好兄弟,好君臣?”


    李羡意揪着周思仪的肉脸,他有时候真想将周思仪的小脑袋瓜翻出来仔细瞧一下,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李羡意紧贴着周思仪耳朵悄声道,“周文致,我会对着你的画像自/亵,只要想到你,我就石更得发疼,那天你摸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楚王为何会为梦中的巫山神女而疯魔……”


    “周文致,既然你不愿意,那日在华清宫中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要给我念想,又将我的念想踩在你的六合靴下重重碾过?”


    周思仪见李羡意话里话外说得如此直白,她再也不能龟缩在壳中这么糊弄过去了,她伸手往李羡意的后腰处推了一把,他却仍旧坐在壶门榻上岿然不动,“李羡意,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前你跟我说,你觉得龙阳断袖之事令人作呕,现在你要和我搞断袖吗?”


    “李羡意,你搞断袖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搞到了大臣身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人发现,我便是以色事主,靠与上卧起得势的佞幸,你便是玩弄声色,在朝中行云行雨的昏君!”


    “李羡意,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意,那日在华清宫中的事,不过是我畏惧于你的君王权柄,”周思仪厉声厉色,指了指那宝蓝色的娃娃道,“现在圣人可以从我和丫鬟恩爱的床上下去了吗?”


    “周思仪,你也说了,你是畏惧于我的君王权柄。”


    李羡意此时此刻脖颈上青筋跳起,他捏着周思仪的手腕将她重新按回到壶门榻上,“周大人,你觉着朕若是真想强迫你,你躲得了吗?”


    “圣人知道的,武将以战死疆场为誉,文臣以死谏君王为荣,”周思仪转过头狠瞪着李羡意,“圣人若是执意于此,臣为御史,只有死谏君王了。”


    李羡意看着被他按在壶门榻上的周思仪,他与周思仪两世君臣,第一世周思仪犯颜直谏,数逆龙鳞,哪怕拜倒于他的冕旒之下,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心悦诚服。


    第二世,周思仪收起他锋利的獠牙,拿出一副和善恭敬的嘴脸来诓骗他,欺哄他,将他的一腔情绪都踩在脚底然后拂袖离去。


    “我希望周大人能够想清楚些再回答,”李羡意用腿将周思仪乱蹬的小腿压住,泄愤似得在她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周大人,你不是孑然一身,你总要顾及你的阿姐和阿爷不是?”


    周思仪听到这声“阿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他推开,“李羡意,你拿我的亲人威胁于我?”


    李羡意那句“是又怎么样”还未出口,便被门外的急促拍门声打断,云浓哭喊道,“小阿郎,太子妃她……悬梁自尽了。”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强压住对李羡意的千般万般情绪,将后面早已演练过几十次的事继续下去。


    她本来刚要从壶门榻上摔下,却被李羡意一把捞起,搂在怀中,“文致,你听我说没事的,我将牛柳带了过来,你姐姐她还有救的……”


    周思仪本还想在李羡意面前挣扎一二,给阿姐拖延些准备时间,李羡意却已然将那身耷拉在床沿上的翻领胡服往身上随手一套,又将已经腿脚酸软的周思仪强撑起来,往周思韵的小院中赶去。


    ——


    房中烛火昏暗阴沉,仿若陷入了无尽的黑夜,关死了的窗户被风吹弄得呼呼作响,房梁上挂着八尺白绫,钗环尽退、素衣披发的女人就这么踩着胡凳挂在房梁上。


    这便是周青辅在大女儿房中所见的场景,他本在午后小憩,却被大女儿房中的仆从唤来院中,说大女儿要假死脱身,现下圣人已然知道前太子妃悬梁之事,他不配合便是欺君之罪,要累及全族。


    如今周青辅已然被架上了刑台,他是不演不行了。周青辅听到门口脚步声愈近,便只能跪坐在地上假哭了起来,却是一滴泪都未留。


    周青辅只看到一个玄色衣衫、身量颇高的男人窜了进来,就是怀里还抱着个满脸泪痕、嚎哭不停的人走了进来。


    他定睛一瞧,如果说看到大女儿挂在房梁上跟他说今日她要假死脱身只是十分惊惧的话,那看到腰间革带未系、衣衫不整的圣人抱着可怜巴巴的二女儿进来,他已然可以当场就撅过去了。


    牛柳提着他那药箱而入,周思仪忙扑倒在脖颈上仍旧绕着白绫,才被人从房梁上抱下的周思韵身上,又用自己的身体将李羡意的视线牢牢挡住。


    李羡意从未有这样慌乱的时刻,上一辈子他也是这么问太医悬在房梁上的周思韵还有救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沉默片刻,只能嘱咐一句好生安葬。


    李羡意颤着声音道,“牛柳,务必救活……周卿的姐姐。”


    回答他的只有牛柳漫长的沉默和砰砰地磕头声——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一个和主线剧情无关的捡手机番外,感兴趣地可以看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