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


    ——


    视野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抽干了色彩，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苍白。


    病房里很安静。


    静到能听见顶级空气净化器发出的、规律到令人发疯的低沉嗡鸣。


    昂贵的香薰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她闻不到。


    轻如云朵的顶级天鹅绒被盖在身上，她感觉不到。


    一副白色的耳机，将她的世界与外界彻底隔绝。


    耳机里，那首《无名的人》不止循环了多少遍。


    男歌手那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的嗓音，是此刻唯一能穿透她厚重心防的东西。


    “……我是这路上，没名字的人……”


    她无声地跟唱，嘴角牵起一抹近乎透明的弧度。


    是啊。


    她有名字，白雅。


    白氏集团唯一的千金。


    这个名字像一道华丽的枷锁，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锁定了她未来所有的人生轨迹。


    可那个真正的、喜欢在画本上涂鸦、会因为一颗糖而开心一整天的“我”，叫什么名字？


    她忘了。


    一滴生理盐水顺着输液管滴落，无声无息。


    就像她的人生，被精准地计算着每一滴“营养”，却从未有人问过她是否需要。


    歌声是一把钥匙。


    它拧开了记忆的泄洪阀。


    眼前的纯白开始扭曲、旋转，带着她回到过去。


    小小的她坐在巨大的三角钢琴前。


    手指机械地敲击着黑白相间的琴键。


    窗外，是其他孩子在草坪上玩闹的喧嚣。


    窗内，是永无止境的练习曲。


    母亲站在她的身后，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


    “小雅，再弹一遍，这里的情感不对。”


    情感……


    什么是情感？


    我的世界，不就和这琴键一样，非黑即白吗？


    画面破碎，又重组。


    哥哥白朗像一阵风，从军校放假回来。


    他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她最爱吃的水果糖。


    他会背着父母，偷偷带她溜进那个烟雾缭绕、嘈杂不堪的游戏厅。


    然后用他一个月的津贴，换她一个下午肆无忌惮的大笑。


    哥哥摸着她的头，看着她画本上那些天马行空的涂鸦，眼睛亮得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我们家小雅，以后肯定是个大画家！”


    “别听爸妈的，做什么学习机器，画画才是最酷的！”


    哥，你知道吗？


    你的笑容，是我整个灰色童年里，唯一的色彩。


    色彩再次褪去。


    只剩下书房门缝里透出的那道昏黄的光，和那个冰冷的夜晚。


    高考前夕，她起夜喝水，悄无声息地路过书房。


    门内，是父母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对话。


    “……小朗的事，绝对不能现在告诉小雅……会影响她考试的……”


    “……他都走了快三个月了……我可怜的儿子啊……”


    她没有冲进去质问。


    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只是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那一刻，击垮她的不是哥哥牺牲的噩耗。


    而是至亲那句“为你好”的、冰冷到极致的背叛。


    原来，她的悲伤，在他们眼中，是可以被“推迟”的。


    原来，她的情绪，远没有一场考试重要。


    回忆的洪流退去。


    她缓缓摘下耳机，世界重归死寂。


    她平静地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用一旁的棉签按住针眼，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血珠渗出，染红了棉签，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如纸，瘦骨嶙峋。


    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此刻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即将奔赴自由的光。


    她坐在出租车的后座。


    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像一场盛大而绚烂的默剧。


    而她，是这场默剧中，唯一的离席者。


    哥，我就要来见你了。


    你会不会怪我，来得太晚？


    水里……会很冷吧？


    但肯定，没有爸爸妈妈的书房冷。


    她站在江城大桥的最高处。


    冰冷的江风吹起她单薄的病号服，猎猎作响。


    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穿过身体的触感。


    这是她短暂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自由。


    身后，传来汽车急刹的刺耳声响和路人惊恐的尖叫。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哥，我来找你了。”


    她向前倾倒。


    身体化作一颗坠落的星辰，向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直坠而下。


    失重感包裹了她，世界在视野中飞速旋转。


    冰冷的江水即将触碰她指尖的前一刻。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涣散的瞳孔中，仿佛看到漆黑的夜幕，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不是幻觉。


    一道由星辰与夜色构成的身影，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


    一对巨大的、流淌着星光的羽翼在他身后悍然展开，卷起的气流甚至让下方的江面都凹陷下去。


    在她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秒。


    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