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作品:《春坊怨

    临近晌午,几人在一处背风的山脚下歇息。


    侍卫拾来枯木搭建火堆,将从村里买来的牛肉叉在木架上炙烤。


    严竹旖看着远离火堆的魏钦,依稀想起多年前,那个背着箱笼往返市井和私塾的少年。


    少年十六、七,背影挺拔高挑,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在人群中最是打眼,连知府千金都会无事献殷勤,亲自为少年送上御寒的手捂和斗篷。


    她也只是目睹了少年拒绝的一幕,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就被知府千金记恨了。


    “魏二哥金榜题名,高中榜眼,不知林知府是否后悔没有强行招魏二哥为婿。”


    将牛肉烤得滋滋冒油的侍卫头领姓郑,忍不住笑道:“看走眼、押错宝是常有的事,可能那个时候的魏编修不突出吧,毕竟是寒门养子,生父还是个商户。”


    在一些高门的眼中,士农工商,商为末等,即便是扬州盐商也会被看作满身铜臭的狡猾之流,何况是小商小贩。


    姓郑的头领有说有笑,有意巴结严竹旖,品阶又高于魏钦,忽略了被讨论的当事人,讲话没遮没拦。


    四名负责保护江吟月的侍卫默默退到一旁,既左右为难,便不掺和。


    江吟月刚要反唇相讥,被一旁的魏钦拉住衣袖。


    “没事。”


    闻言,严竹旖点了点额,看了一眼滋滋冒油的烤肉,没什么胃口,“适才路过山涧,可否劳烦哪位大人捞两条鱼来提鲜?”


    姓郑的头领自告奋勇,却还不忘“提携”魏钦。


    “魏编修能驯马,定也能捞鱼,一起吧。”


    江吟月呛道:“郑佥事自个儿连两条鱼都抓不到吗?”


    郑佥事为了巴结严竹旖,故意为难道:“肯定没有魏编修捞的鱼儿肥美。”


    魏钦按住江吟月,迈开步子随侍卫头领去往河边。


    河水潺潺,郑佥事在河边伸个赖腰,半转身子看向魏钦,挪动下巴,示意魏钦一起捞鱼。


    “识时务者为俊杰,严良娣得太子独宠,吹吹枕边风就能让你我吃不了兜着走。魏编修未免为人清高了些,不懂人情世故,哪像同列金榜的状元郎啊,三年间从翰林修撰直入内阁,混得风生水起。”


    看魏钦站着不动,郑佥事有些火大,区区七品文臣,即便调任,也不过六品盐运司运判,敢在他面前冷脸端架子?


    岳父是尚书又怎样,他的背后还是......


    “啊!”


    没等郑佥事直言不快,突如其来的一脚令他猝不及防,身体失衡,向后仰倒,不偏不倚坠入河水中。


    湿了衣袍。


    “魏钦,谁给你的胆子以下犯上?!”


    水性极佳的将领猛然起身,大半的身子陷入水中,仰头怒视居高临下的魏钦。


    魏钦双手拢袖,不急不忙地踱着步,那份有恃无恐令郑佥事感到陌生,仿若一个闷葫芦在无人的角落开出娇艳的花,不再掩饰瑰丽妖冶的一面。


    有着高位者的泰然自若。


    他徐徐开口,比平日里的语气都要淡上几分,“郑佥事也不差,舞得一手好剑,讨长公主欢心,扶摇直上。”


    短短半年,从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宫门守卫,一跃升任四品将领,无疑是长公主在推波助澜。


    郑佥事僵了怒颜,此等隐秘,连圣上都被蒙在鼓里,他一个翰林院编修是如何得知的?


    像是被人戳破了惊天的秘密,郑佥事勃然大怒,“你血口喷人!”


    “佥事大可回宫参奏下官恶语中伤。”


    郑佥事被激得面红耳赤,哪会想到一个闷葫芦会语出惊人。


    别说参奏,就是稍稍掀起波浪,于他都是祸事,明智之举是息事宁人,堵住魏钦的嘴,不给长公主惹麻烦。


    为了斗气而失宠,犯不上,犯不上!


    他灰溜溜爬上河岸,咄咄逼人的气势转弱,僵硬地换上笑脸,点头哈腰赔起不是。


    能屈能伸。


    魏钦拢着衣袖坐在河边的巨大磐石上,并未看他一眼,“四条鱼,劳烦佥事。”


    郑佥事立即喜笑颜开,“应该的,应该的。”


    当香喷喷的烤鱼被郑佥事分发给严竹旖和江吟月每人两条时,严竹旖品尝鲜味的兴致减了一半,不可置信地看向在魏钦面前献殷勤的四品将领。


    江吟月也是一愣一愣的,不知魏钦拿捏了对方哪一根软肋,“喏,分你一半。”


    魏钦接过烤鱼,熟练剔去鱼刺装盘,递还给江吟月。


    好巧不巧,严竹旖被鱼刺卡住,她咳了咳,又灌了一口女使递上的水,才勉强咽下不算坚硬的鱼刺。


    她冷冷睇了郑佥事一眼,却见郑佥事视线躲闪,一副惊弓之鸟之态。


    休憩过后,江吟月坐在马车上,小声询问起缘由,当得知郑佥事与长公主有染,并没有太过惊讶。


    长公主是皇帝胞妹,心向东宫,有这层关系,也不能声张此事。


    “我爹都可能尚不知晓。”


    “还有岳父不知晓的秘辛?”


    “有啊。”江吟月凑近魏钦,压低声音,“大国丈崔太傅被称宫廷百晓生,比我爹掌握的秘辛多得多。”


    耳边东风拂过,吹起鬓角碎发,魏钦没接话,替江吟月掖了掖薄斗篷,以毛茸茸的兜帽遮住那张巴掌大的脸。


    指尖无意中擦过的是女子嫩滑的肌肤。


    两人对视一瞬,先后移开目光。


    魏钦移开得慢一些。


    夜里下起细雨,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躲进马车里,唯有寒笺一人在雨中伫立,寸步不离守在严竹旖的马车旁。


    江吟月收回视线,扭头看向与她挤在一个车厢的魏钦,忽然觉得他们有些相像,同样守护着身边的女子,同样寡言少语。


    “车里有蓑衣,拿给寒笺吧。”


    昨夜寒笺帮忙扶魏钦上马的事,江吟月没有口头道谢,但记在了心里。


    正在为江吟月削果皮的魏钦抬了抬眼,自长椅下的箱笼中取出蓑衣,挑帘丢给寒笺,又继续将村民赠送的鲜果切成小块,插上竹签喂给江吟月。


    听村民说起此地时常有狼群出没,在入睡前,魏钦在车队周围撒下驱逐野兽的药粉。


    回到马车时,江吟月已栖在小榻上将自己裹成蝉蛹。


    也不知为何要裹得严严实实......


    车壁风灯一盏,投下暗淡光圈,男子脱去湿了的衣衫,又自箱笼取出一套崭新的,附身、直腰的瞬间,灯火在他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挺拔的身躯在衣衫之下飘逸出尘,未着寸缕时薄肌分明,身形优雅似豹。


    躲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的江吟月偷瞄着,想起昨夜被魏钦夹在双膝间的经历,脸颊滚烫。


    “在看什么?”


    “没......”


    被子被掀开时,偷窥变得昭然若揭。


    仰躺的视线中,男子站在小榻边向下俯看,而江吟月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自下向上,游弋过男子的小腹、胸膛。


    一览无余。


    魏钦的身形有着说不出的美感,江吟月讪讪解释道:“我被你吵醒了。”


    看她脸蛋红红,魏钦曲指碰了碰她的肌肤,异常的体温令男子微微蹙眉,附身以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你在发热。”


    “我没有......”


    江吟月愣愣看着眼前放大的俊颜,仰躺的身体变得僵硬,她该怎么向魏钦解释自己发热的缘由呢?


    总不能承认是联想到昨儿夜里那抵在她胯骨上的炙热汹涌吧。


    她眨了眨眼,出了些许薄汗,被魏钦抱坐起身时,打了个冷颤。


    单薄的衣裳敌不过雨夜的潮湿沁凉。


    魏钦将原本要更换的外衫披在江吟月的身上,继续以额抵着她,感受她的体温变化。


    无意中的脉脉温情煎熬着未经人事的女子。


    江吟月在说过三遍自己无碍后,泥鳅似的钻到榻角,“你快穿好。”


    关心则乱,魏钦意识到她为何异常,抬手从她肩头抽回衣衫,穿在自己身上,反手扣上腰封,又恢复了青竹般秀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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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气韵。


    没有发热就好,他拿出一床被子铺在小榻边,背对江吟月和衣躺下。


    紧张和压迫骤然消失,江吟月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扭头瞧了一眼男子被灯火打上柔光的背影。


    “魏钦。”


    “嗯。”


    “这一路多亏有你。”


    魏钦薄薄的眼皮微动,他没有睁眼,不知过了多久,喃喃一声:“也多亏有小姐。”


    榻上“沉睡”的女子悄然翘起唇角。


    **


    星榆点点璀璨环月,宿在紫檀马车中的卫溪宸阅过最后一份有关扬州盐务的密报,面容淡淡地靠在凭几上,捏了捏眉骨。


    宽敞的马车行驶在平稳的官道上,跳动的火烛映在男子琥珀色的瞳仁中。


    扬州盐务账目异常,若与盐运使严洪昌有直接关系,会连坐家眷,包括他的女儿严竹旖。


    目前掌握的证据还没有指向严洪昌。


    此行扬州,太子是以犒赏盐商为由,暗中调查盐务账目,既在暗,便会有一个“靶子”在明,成为一些盐运司官吏忌惮又针对的目标。


    卫溪宸向后仰靠,抬手撑在额上,心中在行一盘棋。


    魏钦是他选中的棋子,早在户部尚书陶谦举荐之时,他便有了谋划。魏钦以盐运司运判的身份前往扬州,势必会成为这个“靶子”,方便他转移那些人的注意。


    想到魏钦,卫溪宸的眼前不合时宜地浮现一抹倩影,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他有些排斥,温润的面容浮现浅浅不耐,可就是难以摒弃那抹徘徊的倩影。


    “太子哥哥,我后悔了。”


    梦中的她,温软柔媚,没有满身是刺。


    奈何只存在梦中。


    这次偶遇,他的克制似乎被撼动了下。


    **


    明媚日光催花开,盎然春色渐浓,在经历一个极寒的冬日后,江吟月等人迎着花香,终于抵达酒香缭绕的扬州府。


    女子背着小包袱跑在最前头,被刚出笼的鲜肉包吸引。


    抱着两屉打包的肉包回到马车前,江吟月递给魏钦一份,在被侍卫打趣问及为何没有其他人的份儿时,她指向临街玉箫环绕的珠箔小楼,又指向层台累榭的热闹街市,理直气壮道:“你看好了,这是何处?是大名鼎鼎的扬州!”


    太子“托付”他们夫妻二人护送严竹旖返回故乡的任务到此结束。


    可不算撂担子。


    侍卫做出恍然的表情,夸张地拍了拍脑门,“娘子说得是,说得是!”


    闻言挑帘的严竹旖露出一抹笑,“路上多谢二位照拂,日后还会相见,就不做折柳相送伤离别了。”


    说着,面无表情地撂下帘子,吩咐寒笺越过二人。


    江吟月深深睨了一眼寒笺,放任他们将逐电牵走。


    被侍卫强拉带拽的逐电嘶叫起来,变得焦躁不安。


    江吟月坐进马车,静等寒笺兑现承诺。严竹旖是不会在意一匹被驯死的马匹,虽是下下策,但对寒笺而言已是在违背主子的意愿。


    “寒笺会不会后悔今日所为,愧对严竹旖?”


    往来的交集中,江吟月隐约觉得寒笺对严竹旖的臣服是出自真心,不掺功利。


    魏钦没当回事儿,“心随情愿,风过无悔。愧对是愧对,但场景重现,他的选择亦重现。”


    心随情愿,风过无悔......


    这话似乎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江吟月有些意动,放下肉包,以食指感受风向,过往种种在指尖掠过。


    往者已矣,纠结便是放不下,看淡便获重生。


    当不再在意过往的亏损,就不会画地为牢。


    她闭上眼,幻想当年最在意的一张王牌任风吹动,旋转在指尖,化作细碎云烟,随风散去。


    风过无悔,没必要一味责怪过去的自己,以那时的认知,场景重现,选择亦重现,不是吗?


    江吟月静静笑了,在草长莺飞的春日,该与垂头丧气的那个自己告别了。


    “扬州,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