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座那天阴雨绵绵。


    新同桌沉默地搬来一摞摞的书时，洛新澄率先走到自己的桌边，收拾出最常用的那部分教材堆在两张书桌交衔的边缘，垒得高高的，像筑起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墙。


    对方看着横档在两人之间厚厚的屏障，愣了一下，然后也跟着放了一沓书在中间，更杜绝了两人的手臂会在无意中接触到的可能性。


    洛新澄见他还算识趣，对这位新同桌的抵触也淡了些。


    因为之前从没正眼瞧过这位同学，所以在他安静收拾桌面的时候，洛新澄特意多看了几眼他的脸。


    这所学校对学生们的发型没有太大的要求，只要不染发不做太奇怪的造型，长点短点也无关紧要，不像某些学校，居然还会在校规明文规定学生的刘海不能超过眉毛。


    傅知珩的头发就有点长，额前的碎发扫在眼皮，发梢末端将眼镜的上镜框都盖住了大半。


    他戴的眼镜是很烂大街的款式，黑色，粗框，镜片很厚，将他的眼睛遮得很严实，洛新澄一眼看过去，视线重心立刻被那副老土的眼镜攫取，然后才是镜框下，意外优越的鼻梁，和轻轻抿起的唇瓣。


    她打量的视线直白且敞亮，明晃晃的，没有丝毫遮掩的意味。


    他兴许是没被这么注视过，原本挺直的腰杆渐渐弯了，脑袋也越埋越低，在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短短十几秒里，无故扶了好几次眼镜。


    洛新澄没想到新同桌的性格比她想象得还要腼腆，当即收回视线，不再大喇喇盯着人家看。


    除了学校发的教材以外，傅知珩还额外买了不少教辅书籍和练习册，在洛新澄专心收拾自己的东西时，余光瞥见他搬过来的书本足足是她的两倍。


    洛新澄：……


    她左右对比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晕书了。


    同时，她注意到傅知珩的教辅书籍都很整洁。


    不是那种像发下来以后就没动过的崭新，摆放在桌面的书封面都有着明显的折痕，一看就是被频繁翻阅过的，但除此之外，书皮上没有笔墨划痕也没有油污，页脚更没有卷边，于是洛新澄就想，他应该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果然，在书都搬完后，他就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包湿巾，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擦起了桌洞。


    洛新澄都没这么讲究，把书叠好就直接塞进去了。


    她长久地凝视着他手里那包湿巾，久到他心生误会，在快速抽出两张后，大方的把剩下的半包湿巾递了过来。


    “要吗？”


    这就是傅知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声音很轻，但又不会轻到让人不仔细听就会听不清的程度。


    洛新澄接过湿巾，“谢谢。”


    在用湿巾把自己要坐的椅子认真擦了一遍后，又把剩下的还了回去。


    经过这一系列短暂的接触，洛知珩对新同桌的抵触心理已经近乎于无了。


    安静，爱干净，成绩还好，洛新澄对同桌最理想的特征他都符合。


    也是这时，她切实地感受到，班主任说要给她安排个好座位还真不是画饼。


    *


    换完座位后，洛新澄和新同桌进入了磨合期。


    但其实也不需要怎么磨合，因为傅知珩的生活习惯真的很好。


    他每天都来得很早，基本她一踏进教室，就能在她的座位旁边看到那个人埋头做题的身影。


    “你还真是……每天都来这么早啊。”


    某天早晨，洛新澄终于忍不住说，“完全不赖床的？一点儿也不困？”


    走向自己座位的路上，很多同学都在吃早餐，被各种食物的味道围绕着，他周身那股洁净的皂香就显得异常清新。


    洛新澄很少看到他在教室里吃东西，就算吃也是吃一些填肚子的面包或是饼干，味道很淡，甜滋滋的，对她的鼻子很友好。


    “习惯了。”


    傅知珩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她走。


    她坐在靠墙的位置，两个学期都是这样，之前进去的时候，她同桌基本是坐着把椅子往前挪挪，让她侧着身子从椅子和后桌之间空出来的小道穿进去。


    等同桌换成傅知珩以后，他就会在洛新澄走到他桌子旁边的时候，主动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


    洛新澄进去的时候瞥了眼他的桌面，摊着一本物理教辅。


    她不由感慨，“难怪你能当年级第一。”


    他没吱声，等她进去，就坐回自己的椅子，捡起笔重新做题。


    洛新澄把要交的作业从包里掏了出来，其中有一部分她嫌难，留着没做就等着到了教室抄，但这会儿她常抄的前桌还没到校，她想了想，试探性地对同桌说了句，“作业借我抄一下？”


    他笔尖微顿，问她，“什么作业？”


    洛新澄晃晃手里的练习册，他看了眼，旋即低头从桌洞里掏出相应的练习册。


    她扬眉，有些惊喜，“谢了。”


    翻开他的练习册，一片印刷似的字迹映入她的眼帘。


    “哇哦。”她发出一声没什么意义的惊呼。


    可能是自己的字不怎么样也根本不想练的缘故，她对字迹漂亮的人总会多一分好感。


    其实她常抄的前桌的字也很好看，很潇洒飘逸的行楷，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练的，但她这人可能是天生对字缺乏敏感度，面对那样一手漂亮的字，阅读反而变得稍微困难了一些，有些字还要特意停下来辨认。


    傅知珩的字和前桌截然不同。


    他的字板板正正的，一笔一划，规矩又工整，让洛知珩看一眼就能清晰明了的知道他写的具体是什么，抄起作业来更是如鱼得水，速度都比以前快上不少。


    抄完作业把练习册还回去以后，她把手往书包里伸了伸，掏出一把威化饼。


    “吃吗？”


    说完，也没等他说要不要，她直接把手里的全撒在了他的桌上。


    傅知珩愣了会儿，讷讷道，“太多了……”


    洛新澄耸了耸肩，“你要是不想吃就分给别人吧，实在不行扔了也行。”


    反正她是绝不会再拿回来吃了，腻了。


    傅知珩见她态度坚决，迟疑了一会儿后，将散开的威化饼干拢起来，最后放进了书包里。


    怕她误会，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回去再吃。”


    洛新澄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脑袋，表示自己不在意。


    反正东西已经给他了，随他怎么样都行。


    谁知第二天到校，就发现傅知珩居然破天荒的比她晚到。


    惊得洛新澄差点还以为是她的闹钟坏了，所以害她起得早了。


    但他也没迟太久，都没等她把椅子坐热，就背着书包闷头进了教室。


    洛新澄听他气喘吁吁的，不由打趣，“家里闹钟坏了？”


    他摇摇头，都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的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打包袋，轻轻放在了洛新澄的桌上。


    “这个，请你吃。”


    透过半透明的打包袋，她看到了里面黄澄澄的蝴蝶酥。


    “怎么突然请我吃这个？”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一片腾腾的热意，居然还是新鲜出炉的。


    他今天会来这么晚，该不会就是在等这个吧？


    傅知珩简洁道，“你昨天请我吃了饼干。”


    “可那是为了谢你给我作业抄啊。”洛新澄不理解，“没必要又请我吃这个吧？不然还扯不清了。”


    “可是……”傅知珩踟蹰着，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洛新澄不解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半晌，他像是放弃了斟词酌句，垂着头，喃喃，“太贵了……”


    洛新澄一时没听清，把耳朵凑过去一点，“什么？”


    “我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气息逐渐平静，他努力变得坦然，“你昨天请我吃的那几个饼干，太贵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才想请你吃蝴蝶酥。”


    昨晚深夜，在做完学习计划里所有的作业以后，他觉得肚子饿，就把书包里她给的那些威化饼干吃了。


    他第一次吃到这种类型的威化饼干，外层是一层薄薄的黑巧，入口即化，夹着的威化饼轻盈酥脆，虽然吃多了有点齁嗓子，但他那时候可能是太饿了，一口气吃完三四个饼干还有点意犹未尽。


    喝了点水冲淡口腔里的甜意后，他扯平饼干包装袋，对着上面最大的几个字母BABBI上网购软件搜索起来，想买点同款备在家里，等以后学饿了吃。


    这个品牌在平台上是有官方旗舰店的，他点进去，赫然发现店里最便宜的饼干都要二十多块钱一块儿，他刚才吃的那几款，在旗舰店甚至都买不到。


    全然没想到自己刚才吃完的饼干加起来居然价值上百，傅知珩大脑宕机，缓过神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羞愧。


    他父母早逝，从小到大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靠爷爷奶奶的退休金，前两年，奶奶也去世了，只留下他和爷爷二人相依为命，为了给他攒以后上大学的生活费，爷爷一直很节俭，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刚刚吃掉的那几块饼干，都够他们两天的饭钱了。


    傅知珩没想到洛新澄居然会请自己吃这么贵的饼干，他受宠若惊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不配。


    家人一直教育他不能占别人便宜，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去附近的一家口碑很好的糕点铺子排队买了招牌的蝴蝶酥。


    “虽然这个在价格上比不上你给我的饼干，但这个也很好吃的，每天早上都会有很多人排队等……”


    “欸——”


    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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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没想到自己随手给出的饼干居然能引发这么麻烦的连锁反应。


    “只是几个饼干而已，没必要特意回礼的。”


    好麻烦。


    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来源不明的压力，明明只是那么廉价的几块饼干而已……


    她挎着脸扯开蝴蝶酥的包装袋，捻起一枚塞进嘴里，嚼嚼嚼，原本无神的眼睛猝然亮起。


    “好吃欸——”


    这当然不是为了安抚他心的礼貌性夸赞，她并不是这么贴心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她是真的觉得这个蝴蝶酥好吃，酥和软平衡得很好，焦糖和黄油的香气浓郁且不分伯仲。


    吃着吃着就有点上头了。


    见她吃得来劲，傅知珩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弯起唇角，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么外放的大表情。


    洛新澄嘴里咀嚼着蝴蝶酥，视线流连于他的唇颊。


    居然有酒窝。


    有点可爱。


    ……


    有了这个小插曲以后，洛新澄和傅知珩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亲近了一点。


    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在于，洛新澄每天一早来到教室，只要把作业拿在手里，都不用说，傅知珩就会很自觉的拿出自己的作业，给她抄了。


    甚至后来，因为觉得早上的时间不够补作业，洛新澄还主动加了傅知珩的Q丨Q，这样以后她有不会的作业，就能让他直接做出来拍照然后发过来了。


    “你一般晚上几点睡啊？”


    洛新澄那会儿很喜欢打网球，每天放学后都是先去打一个小时网球再吃饭、洗澡、玩会儿手机，最后才磨磨蹭蹭开始做作业的。


    她怕到时候太晚，消息发过去的时候傅知珩都睡了。


    “一般是十一点睡。”


    “那还好……”


    洛新澄下意识点进他的空间看了眼，发现里面一片空白。


    可能是好学生都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吧。


    傅知珩早在确认通过她的好友申请以后就摁灭手机塞进了手包里，见她的屏幕显示出自己的账号空间，还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好看的。”他低头整理桌上的书本，又开始给钢笔灌墨水，一时之间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我不发空间的。”


    洛新澄点头表示理解。


    天天抄他的作业，抄得多了，纵使是洛新澄这样厚脸皮的人，也是会有点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有时会在路过学校便利店的时候，进去买点零食和饮料塞给他。


    他当然是不愿意要的，但便利店买的零食价格都不贵，他心里的抵触情绪就没那么高，见洛新澄被他拒绝脸色不太好，心里也过意不去，等她再次把零食推过来，他就没再推辞。


    次数多了，傅知珩也开始有那么一点吃人嘴软的感觉了。


    于是某天洛新澄再来到教室时，才刚坐下，就听傅知珩期期艾艾地问，“你昨晚问我的那几个题，都很好理解的，要不要我和你讲一下？”


    骇得洛新澄一脸惊恐地看向他。


    “不想给我抄作业就直说，别来这招行吗？”


    她要是想听题，早让家里人给她找十个八个家教换着给她讲了，还用得着你？


    傅知珩连连摇头，“没有不想让你抄作业，我只是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以……”


    洛新澄唉声叹气，“可我不喜欢钓鱼啊，我只喜欢别人把烹饪好的鱼直接喂我嘴里。”


    “而且讲题也很累很麻烦吧，有这时间，你自己多做几道题不好吗？”


    他立即表示，“我不觉得麻烦。”


    你不觉得麻烦我觉得麻烦啊，洛新澄不满，“突然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心念微动，垂下脑袋，想要透过厚重的镜片去看他的眼睛，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开口，“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啪嗒”


    傅知珩紧握的笔倏的落在桌面，碰撞出突兀的一声响。


    洛新澄玩味的笑容骤然僵住。


    “不会吧……”她不可置信地喃喃，“你真喜欢我啊？”


    傅知珩慌忙捡起笔，气息急促，“我——”


    “想清楚再说哦。”


    洛新澄的声音倏的冷下来。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管是因为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能如实表达自己真实心意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傅知珩迎着她意味不明的审视，窘迫得面颊涨红。


    在一阵度日如年的静默后，他唇瓣微启，叹息般——


    “喜欢。”


    很轻但很坚定的一声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