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全鸡宴(中)

作品:《三娘百味坊(美食)

    “逢莺?”罗姈起身去迎,“你不是去了……?”


    逢莺温柔如水:“那边结束得早,我便来了。”


    实际上,她是辞了后半场的交际偷偷来的。


    “罗娘子放心,吾虽一人,亦当堪用。”逢莺自信一笑。


    什么都不必再说,罗姈握住她的手:“多谢。”


    信手轻拨,弦音如玉,逢莺面向店中客人微微一屈:“逢莺来迟,诸君莫怪。”


    “怎会,”易礼忙道,“得见逢莺娘子一面,易某之幸也。”


    客人中不乏仰慕者,大家四目相对,难掩喜色。


    目光追随着淑女的婀娜身姿,直到香扆阻拦了视线。


    逢莺在屏后坐定,撩动四弦,婉转的小调便倾泻而出……


    趁着食客们冥神陶醉的功夫,罗姈抓紧忙活起来。


    参鸡汤是早就炖好的,用清冽可口的山泉水老火慢煨整整三个时辰,鸡肚塞得圆滚滚,里头包着满满的甜糯江米、胖乎乎的红枣,还有人参,当归、黄芪、银杏果等若干药材。


    食客们捧着天青如玉的瓷碗,乐音拂过,澄亮的汤面上拨开圈圈涟漪,热气散溢间,鲜香的气息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兜住食客们沉湎的梦。


    呷一口热汤入喉,带着微微甘甜和人参当归独有的药香,一口就滋补到心底。


    再挑一块透亮的皮包肉,粘着晶莹的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什么血虚气虚,食少羸弱,荡然无存。


    就在这舒缓的时刻,所有人都沉醉在唯美的琵琶乐音中,蓦地“刺啦”一声打破平静。


    灶台那头,罗姈复投下一批鸡爪入油锅,水汽在锅中调皮迸溅,锅盖都被顶得慌乱。


    逢莺顺势将柔婉变为嘈切,琵琶声声激荡,如珠玉洒落银盘,与油锅交相呼应,巧妙地共谱一曲。


    油锅嘈嘈,琵琶切切,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物,在这桃源之中竟也出奇地和谐。


    停止炸锅后,罗姈将金红色的鸡爪捞出,另起一锅水,煮出皱皮,再将调制的咸豉酱摇推勾芡。


    轻拢慢捻,这样推出来的芡不厚不薄,浓淡适宜。


    最后将压好的花生铺底,摆上鸡爪,点缀少许咸豉蒸上一刻,一道豉汁鸡爪就做好了。


    不仅没有想象中的粗鄙,还十分悦目,浓郁润泽的酱色令人胃口大开,这回大家都不观望了,和许博士一样迅速塞入口中。


    经过层层工序,鸡爪早已软烂脱骨,一抿就化,胶质在口中溢出浓郁的咸香。


    尤其是那掌心肉,连着筋,软糯可口又有嚼头,回味无穷。


    然不觉满足,于是又去吮那“纤纤玉指”上吹弹可破的肌肤,但就那一丝皮肉,偏与人捉迷藏,令人恼火,却又暧昧得趣。


    可如此美味,教人实在无法心生怨怼。


    许博士更是吃得眼眶含泪。


    经年流转,记忆搁浅后的今日方知,从前辛苦求学时拼命咽下的,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美味佳肴……


    旧色入喉方知苦,更惜今朝馔饮香。


    四道菜后,众人已完全折服于罗姈的庖技,只余最后一桌尚未开口。


    可是鸡翅鸡腿,鸡身鸡爪他们都尝遍了,还有什么没吃呢?


    大家脑海中想着鸡的模样,似乎……只剩下鸡头鸡屁股了。


    可是这玩意儿,罗娘子能做他们也不愿吃啊!


    这时易礼脑袋一转,一拍大腿:“还有鸡蛋啊!”


    剩的那个圆脸客人立马应声:“对对对,我选鸡蛋。”他眼睛骨碌一转,“我要吃从未尝过的做法,水煮油煎都不新鲜了,罗娘子可不能敷衍我。”


    罗姈自信道:“没问题,绝对闻所未闻,三种够不够?时间若足,我可以做十八种。”


    看着众人热切期盼的眼神,罗姈微微一笑:“剩下十五种就等着日后诸位大驾光临了。”


    最后一桌的方脸客人显然也想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眼,有意刁难:“我选鸡腑脏。”


    其余食客们一脸惊惶,然而罗姈的眼睛却一下子就亮了,老天爷,她终于等到爱吃下水的客人了!


    大周富庶,农业发达,平民百姓也能吃得上肉。只有极贫苦的人家才会去捡下水,他们买不起香料,烹制出来不过是为了饱腹,几乎难以下咽。


    买得起香料的人不会去吃,会吃的人没有条件去做,相关的食方自然寥寥无几。


    六位食客中恐怕仅有许博士吃过,可他都不点,显然是嫌恶极了。


    可这些都是绝世美味啊,若是不能让大家尝到,她简直要抱憾终身,而今她终于找到知音了!


    罗姈几乎按捺不住笑意:“鸡腑脏是吧,绝不让您失望!”


    这下子,不仅其余食客愕然,连方脸自己都呆住了,想叫住罗姈反悔,人已经兴冲冲地去后厨备料了。


    一刻后,众人只见火舌在锅中猛地蹿起,罗姈拎着大锅来回颠动,姿态从容优雅,场面比瓦肆里的杂手艺还要火热。


    惹得众人惊诧连连,忍不住拍手叫好。


    只是不消一会儿,随着罗姈几手佐料投洒,空气中便弥漫起一股呛人的味道,小春忙架起窗杆。


    无人注意的角落,锅气顺着窗隙疯逃,乐音也随之提裙私奔远去。


    等罗姈将罪魁祸首爆炒鸡杂端上来,大家是既期待又不安。


    仅观其表,确实是令人食欲大开,可只要一想到这些全是污秽腑脏,突然又难以下咽。


    秉持着对罗姈的信任,易礼大着胆子夹了一块,两眼一闭,放进口中囫囵几下就吞了,无脑褒扬:“好吃!”


    除了许博士相继动筷,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动。


    吃完第一口,许博士一句话也没说,吃了口茶,竟又将筷子伸进盘中。


    闷头吃着,不发一语,就是额间隐隐浮出一层汗水。


    大家看许博士吃得津津有味,最终,还是好奇克服了恐惧,逐渐有人尝试,末了仅剩点菜的方脸一人未动。


    不行,还是接受不了。


    但罗姈殷切的眼神,并着其余食客审视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最后把心一横,方脸东捡西挑,选了貌似尚能入口的鸡胗,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初触唇舌,茱萸油的热辣就给他打了一激灵,刚想吐出来,却有些舍不得,莫名其妙的驱使下,竟忍不住细品。


    既无想象中腥臭,也无奇怪口感,咬着嘎吱嘎吱的,还十分脆弹,可以说是香辣过瘾。


    又夹一著看着最奇怪的,说是鸡肝,入口粉粉面面,像吃了口雨后山涧细泥,但越吃越有味儿。


    配合着里头水灵灵的腌萝卜,酸辣脆爽,越吃越想。


    其他部位他也一一尝试,各个鲜嫩绝伦,很快一扫而光,唇齿留香。


    他服了,他彻底服了,对罗姈拱手作揖:“娘子好手艺,这些肺腑经由您的巧手竟比肉还香,在下五体投地。从前我只觉着辣炒鸡是鸡单魁首,用了您这个……”


    “爆炒鸡杂。”罗姈提醒。


    “对,爆炒鸡杂,那辣炒鸡算什么,就是给我龙肝凤髓也不换!”


    罗姈笑眯眯:“大人谬赞,您要是喜欢,日后再来。”


    “一定!一定!”


    圆脸客人坐不住了:“罗娘子,我的鸡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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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好说,早就备好了。罗姈向小春招手,后者会意,从后厨端来一个鸡窝。


    当然不是真鸡窝,而是她们自己用杂草编的巢,只是看着像罢了。


    “鸡蛋一吃——混套。”罗姈示意大家自行剥开取用。


    “这不就是清水煮鸡蛋吗?”圆脸一边嘟囔着,揭开桑皮纸从洞口慢慢往下剥,实在瞧不出有什么不同,闻着也就是普通鸡蛋。


    咬一口,还是普通鸡蛋啊?


    圆脸眉头紧蹙:“罗娘子,江郎才尽可是要退钱的啊。”


    方脸马上拍他一下:“你细品!”


    再吃一口,好似确有不同,比寻常鸡蛋细腻得多,鲜美得多。


    易礼玩笑:“罗娘子养的什么仙鸡,下的蛋都有灵气。”


    罗姈睐他一眼:“这混套是用鸡汤和鸡卤澥了蛋清做的,都是精华。”


    小春马上端来第二窝,罗姈介绍:“鸡蛋二吃——茶叶蛋。”


    茶叶蛋口味更重,还有茶香,更得大家喜爱。


    易礼还想偷偷多拿一个,被罗姈看见,悻悻作罢,撇嘴道:“明日朝食要能来上一颗,再配一碗清粥,一碟酱瓜,啧!”


    众人纷纷附和,央着罗姈让他们带几个回家。


    此时小春呈上最后一窝鸡蛋,罗姈一掀嘴唇:“鸡蛋三吃——鬼蛋!”


    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易礼问:“什么蛋?”


    “鬼、蛋。”罗姈憋着坏笑。


    看着平平无奇,就是切开来的普通鸡蛋嘛,怎么起这么诡异的名字。


    “敢尝吗?”罗姈挑衅道。


    “有何不敢?不就是鸡蛋吗?还真能是鬼生的?”易礼给自己鼓气,毫不犹豫就吞下一整块。


    “嘶——”他的五官堆积,飞速皱成一张揉乱的纸,“好辣好辣!”


    “蛋黄里头混了芥菜籽,你要是一口少吃些,不会这么冲的。”罗姈自己捻了一块,小口吃给大家看。


    方脸爱辣,他学着罗姈只咬下一个尖儿,唔……辣得猖狂,甚得他心。


    其余人则摸着肚子表示吃饱了,敬谢不敏。


    由此,今日的心选宴就已接近尾声,虽无繁弦急管,但效果倒也足以慰心。


    在渐缓的琵琶声中,小春给每位食客递上拭手巾和剔牙签子。


    就在此时,铜铃声乍然响起,一位身着深青官袍的玉面郎君径自掀开竹帘,阔步入室。


    此人面生,罗姈纳闷:“大人您来……?”


    “得闻清曲,踅足而来,这儿不是食店么,自然是用饭。”说罢,眼神微微上挑,毫不客气地打量罗姈。


    易礼哈哈大笑:“章明达你可是来晚啦。”


    许博士也起身与他见礼。


    易礼告诉罗姈:“来,我介绍一下,章明达章大人,现管着酒务司呢,也是个饕客,罗娘子可得好生招待。”


    罗姈从易礼的眼神中读出此人身份并不简单。


    易礼也向章明达大肆夸赞了一番百味坊,引他落座。


    本近尾声的琵琶重新激越起来,章明达环顾一圈,颔首:“是个雅地。”


    他把玩着桌上的木牌,漫不经心:“方才易礼兄说了那么多,说来说去吃的都还是寻常货色,掌柜的莫不是吹法螺吧?”


    “客官您想吃什么呢?”罗姈保持微笑。


    章明达状似苦恼:“这鸡子上下我也是吃遍了,肺腑什么的都不新鲜,唯有一处……”


    罗姈静待下文。


    章明达左眉一挑,直直看她:“不知鸡血,罗娘子可做得?”


    罗姈神色不变:“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