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宗，内门弟子区，嫣然洞府。


    洞府内清冷如冰，一如其主人的心境。


    苏嫣然盘膝坐在寒玉床上，身前悬浮着那柄曾让她引以为傲的飞剑“霜华”。剑身光华暗淡，灵性大失。


    自从宗门大比惨败于王猛之手后，她的道心就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闭关已经月余，她试图斩断心魔，重塑那颗属于天之骄女的无垢道心。


    可每当她入定，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日的景象。


    那只狰狞的钢铁臂铠，轻易夺走她飞剑时的巨大力量。


    还有王猛那句平淡却无比诛心的话语。


    “苏师姐，时代变了。”


    时代……真的变了吗？


    她一遍遍地问自己，却只换来道心的愈发不稳。灵力在经脉中运转滞涩，往日里清晰可感的天地灵气，此刻也变得模糊不清。


    骄傲被碾碎，自信被践踏。她，天水宗百年不遇的天才，竟成了新时代的“旧物”。


    “师姐！师姐！我进来啦！”


    就在苏嫣然心烦意乱之际，洞府的石门被推开，一个娇俏的身影蹦跳着跑了进来。


    是她的师妹，林小雅。


    “师姐，你还在闭关呀？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林小雅献宝似的捧着一个奇怪的物事。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木质底座，上面连接着一个透明的琉璃泡，泡中还有几根纠缠的金属细丝。


    苏嫣然睁开眼，眸中一片淡漠。“何事喧哗？我不是说过，闭关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哎呀师姐，你看嘛！”林小雅完全没被她的冷淡吓退，反而更兴奋了。


    她将那东西放在石桌上，熟练地按下了底座上的一个凸起。


    “啪嗒。”


    一声轻响。


    刹那间，柔和而明亮的白光，从那小小的琉璃泡中绽放，瞬间驱散了洞府内所有的阴冷与黑暗。


    光芒稳定，纯粹，不似烛火摇曳，也并非月光石那般清冷。它均匀地洒在洞府的每一个角落，将石壁的纹理都照得清清楚楚。


    苏嫣然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清冷的洞府，在这一刻，竟有了一种名为“温暖”的错觉。


    “师姐你看！这是格物苑最新出品的法宝，叫‘长明灯泡’！现在咱们整个宗门的公共区域都换上啦！晚上亮如白昼呢！”


    林小雅叽叽喳喳地说着。


    “听说这东西耗费的灵力极少，一个下品灵石做的‘电池’，就能让它亮上整整一个月！比月光石好用一百倍！”


    苏嫣然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缓缓靠近那发光的琉璃泡。


    指尖传来的，是微微的温热。


    她能感觉到其中稳定而纯粹的灵力流转，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能量运用方式。


    精妙，高效，而且……稳定得可怕。


    她的仙道是什么？


    是苦修数载，引气入体，筑基凝丹。


    是御使飞剑，剑出如霜，杀伐果断。


    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不染凡尘。


    可王猛的“格物之道”呢？


    它能轻易地“禁绝万法”，让金丹修士的法宝如破铜烂铁般坠落。


    它能无声无息地“轰平山头”，所谓的阵法防御形同虚设。


    现在，它甚至能创造出这种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光明。


    她一直以为，王猛是脚下“凡尘的泥”，低贱而污浊。


    而自己，是高悬于“云端的仙”，纯净而高贵。


    可现在，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捧她瞧不起的“凡泥”，正在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坚实地重塑着整个“凡尘”。


    甚至，连她所在的这片“云端”，也开始被其光芒所照亮。


    道心，再也无法凝聚。


    苏嫣然再也无法静心修炼。


    数日后，夜深人静。


    她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素色长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洞府。


    凭借着远超常人的修为，她避开了所有巡逻弟子，如同鬼魅般，来到了天水宗如今最炙手可热，也最戒备森严的地方——格物苑的外围。


    她站在远处的一座山崖上，敛去所有气息，向下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失神。


    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破败的杂物院了。


    这里，变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山谷间，一座座造型奇特的巨大建筑拔地而起，烟囱里冒着滚滚白烟。平整的道路上，一种不需要灵兽拉动，自己就能“突突”作响的铁车来回穿梭，运送着各种材料。


    空气中，不再是清新的草木灵气，而是混杂着金铁交击的“叮当”声，和某种巨大造物运转时发出的“轰隆隆”的沉闷心跳。


    那声音，充满了力量与生机。


    苏嫣然看到，无数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格物苑弟子，正拿着图纸，大声地指挥着那些前来“务工”的修士。


    那些修士中，不乏筑基期，甚至还有几位金丹期的散修长老。


    可在那些平均修为只有练气四五层的格物苑弟子面前，他们却显得格外谦卑，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幕让她世界观彻底崩塌的场景。


    不远处的一个工棚下，三名她认识的内门弟子，正围着一个看起来只有练气三层的格物苑弟子。


    那三名内门弟子，无一不是天资出众之辈，其中一人甚至只比她稍逊一筹。


    往日里，他们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眼高于顶？


    可现在，他们却像最虚心的学童，指着一张画满了奇怪齿轮的图纸，满脸谦卑地请教着。


    “这位师弟，按照图纸所说，这个‘一号齿轮’的齿数增加，与之咬合的‘二号齿轮’转速就会下降，但输出的‘力矩’反而会增加？”


    “这个……‘力矩’，究竟是何意？”


    那个只有练气三层的格物苑弟子，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水晶镜片，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解释道。


    “力矩就是力乘以力臂。简单来说，就是转动的力量。你们想让这台‘灵能起重机’吊起更重的材料，就需要更大的力矩，而不是更快的转速。这里的‘齿轮传动比’我已经计算好了，你们照着安装就行。”


    他说得平淡，听得三人却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无比钦佩的神情。


    苏嫣然呆立在原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曾几何时，修为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


    曾几何时，灵根是决定命运的绝对因素。


    可在这里，这一切都被颠覆了。


    一种名为“知识”和“技术”的东西，成了新的衡量标准。


    她看到那些曾经被她视为“废物”，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的杂役弟子，如今正自信地站在高台上，侃侃而谈。


    他们讨论着如何优化“流水线”，如何提高“能量转化效率”，如何改进“轴承”的耐磨性。


    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她从未在任何修士眼中见过的光芒。


    那种光芒，不为修为，不为长生，纯粹而炽热。


    名为“探索”与“创造”。


    夜，更深了。


    苏嫣然独自站在山崖上，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


    她望着下方那片被无数“长明灯泡”点亮的工业区，那里灯火辉煌，宛如繁星坠落人间，与宗门其他区域的沉沉黑暗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她的骄傲，她的理念，她的道……


    在这一刻，被那片光芒，和那“轰隆隆”的工业心跳，冲击得支离破碎。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怀疑自己。


    “我……错了吗？”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羞辱和愤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强烈情绪。


    是好奇。


    王猛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充满了“科学”、“物理”、“化学”这些奇怪词汇的世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奥秘？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在她心中不可遏制地疯狂生长。


    她想去看看。


    她要去那片光芒之中，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