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江之沅没等他说完, 脚尖一点,身形轻灵如燕,瞬息间跃至半空, 伞于掌中骤然“啪”地一声撑开,劈面朝祁映昭罩下。


    祁映昭身形一滑, 动作诡谲,险险避过伞锋, 长鞭骤然自掌中甩出,带着劲风, 如毒蛇吐信般绕过伞面,精准无比地朝江之沅的手腕缠去。


    他眼神森冷,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鞭子收紧, 一抽之间,祁映昭硬是将江之沅的身子拽近,逼着他踉跄上前数步。


    “我不愿伤你……可你偏偏总不站在我这边。”祁映昭贴在江之沅身侧, 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江之沅翻过身就给了他一下, 伞骨一翻直劈而下,直冲祁映昭面门,祁映昭只好猛然又挥出长鞭,鞭影缠绕着伞面,江之沅神色不变, 伞骨一震,鞭伞相击,然而祁映昭不知道活了这么多年上都添了什么邪门本事,他身影鬼魅,鞭尾一卷, 正抽在了江之沅身上。


    江之沅闷哼一声,整个人被震退好几步,伞差点脱手,他刚站稳,一下子咳出一口血,半跪在地上,祁映昭收了鞭子,眼神一闪,什么也没说,手一挥,顿时浓雾乍起,等陆聿怀在雾里摸索着找到江之沅,祁映昭已经不见了。


    浓雾散去,陆聿怀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露了出来,门外此起彼伏的喧闹一下子涌入,陆聿怀跪在地上,怀里抱着江之沅,江之沅嘴角带着血痕,半边袖子被血浸透,脸迅速褪去了血色,几乎比办公室里的大理石瓷砖地面还要白。


    饶是陆聿怀是医生,此刻江之沅受伤,也不免慌张了片刻,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好,他衣服被血染了,大面积的红色冲击他的神志,陆聿怀颤着声音问:“你怎么样?”


    江之沅闭着眼,胸腔起伏地断断续续,他费力地扯着嘴角:“……我,还好。”


    陆聿怀连忙用力按着他的伤口,匆忙说:“别,别说话了。”


    “陆医生?准备好了吗,该开诊了,病人在催……”虚掩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个护士盯着手里的本子走了进来,停下脚步一抬头,看到地上的人,她惊叫出声,“妈呀!”


    “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伤的,我去叫人。”护士刹住脚步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出去了。


    很快急诊医生来给江之沅包扎,还给他开了床位休息,陆聿怀转了今天的号给另一个医生,帮着急诊医生忙活了半天。


    窗外那黑布笼罩的天忽然放晴,温暖和煦的阳光穿过阴凉的空气,千里迢迢姗姗来迟地落下。


    天台上紧张的警察消防员还没来得及为这骤然变化的天气吃惊,就看见那极其危险的站在天台边缘,几乎半只脚已经伸在空中的少女,僵硬的身躯一颤,眼珠一转,像是开了机的机器人,但当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站在哪里,重心猝然不稳,腿一抖,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往楼下栽。


    “哎哎哎!”都挤在天台门旁不敢离少女太近的警察们发出惊呼,反应快的人赶紧冲了出去,但距离实在太远,千钧一发之际,眼看着少女控制不住重心,吓得魂飞魄散,马下就要跌下楼,一个人影撞开挡路的人,以几乎只有残影一般的速度飞奔过去,一把环抱住少女的腰往后一拉,两个人都重重向后一倒,摔在了天台上。


    其他人愣了半晌,等到那人“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才反应过来,纷纷过去捞人。


    临城医院里,孙培力站在一边,看医生给陆知包扎手肘,陆知呲牙咧嘴一直喊疼,不过这次孙培力没呲他,反而态度很好:“可以啊你,上学的时候练过短跑?平时没看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之前运动会怎么躲着不上。”


    陆知叹了口气,表情一变,故作高深莫测,压低声音开口:“那不行,这是我的家传绝学,一年只能用一次,用多了不行,容易反噬,不能随便施展。”


    孙培力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你养伤吧,好好检查检查骨头有没有哪儿有问题,我去处理后续了,其他人是救回来了,跳了的那两个孩子还得给个交代。”


    孙培力转身走出病房,路过隔壁,嗅见一点血腥气,那正是江之沅的病房。


    江之沅主要是外伤,看起来比较吓人,而且很难止血,不知道是不是那鞭子有什么邪门,医生不得不用了大量的纱布给他包扎,把他整个人裹得像刚从金字塔里越狱。


    江之沅刚受伤那会儿还清醒着,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打了一架太累,自从包好了推进病房就开始睡觉,陆聿怀坐在一边盯了他一会儿,病房里太安静,只有监护器持续发出枯燥单调的声音,时间一长,陆聿怀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没一会儿,他的头往床上一砸,睡着了。


    最近只要陆聿怀睡觉就做梦,一方面他对年轻的江之沅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做梦又会引起头疼,导致他睡眠质量极差,想睡不敢睡,睡也睡不好,时时刻刻都打着哈欠。


    就那么几秒的功夫,陆聿怀再次睁开眼,眼前又是金光流泻的宫殿,朱红的廊柱上盘绕着飞龙,大殿内百官肃立,齐声高贺,而他穿着红色龙袍,端坐于九层高台之上,脸上是喜悦而陌生的笑容。


    陆聿怀跌跌撞撞地走进寝殿,浓重的酒气中,满眼的红色灼人,红烛摇曳,映照出帐幔上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床榻上,一道身影端坐着,大红的凤袍,裙摆上绣着簇簇牡丹,头上流苏轻垂遮住了脸。


    陆聿怀借着醉意,摇晃着走近,一把掀开了那沉重的盖头,一张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帘,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含羞带怯的温柔。


    陆聿怀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这不该是……他跌跌撞撞地后退,眼前的世界如同破碎的水波,瞬间扭曲重组。


    再次定格时,他依旧身处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满朝文武的贺声言犹在耳,他面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雕塑,人群中,身着一品官服的祁映昭站在最前列,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字字清晰地说道:“江之沅江大人,有感于社稷艰难,为报陛下知遇之恩,已自请,上前线去了。”


    “啪!”


    陆聿怀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酒液在金砖上四溅开来,他的心剧烈地收缩,场景再次天旋地转,所有的光影、声音、色彩都在混沌中消散。


    当他再次清醒,鼻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天花板一片雪白,耳边是医疗仪器的滴答声,而陆聿怀大汗淋漓。


    这是怎么回事,他之前一直对梦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深信不移,因为那些记忆一旦出现,就像是榫卯,一下子就能严丝合缝地契合进他的灵魂,让他觉得无比妥帖,让他觉得那是自己的一部分终于归于完整。


    可这是怎么了呢?他决不相信那年的自己会和一个从未出现过女人结婚,如果判官们所言不错,相同的转世相貌必然意味着完全相同的性格,哪怕经历不同境遇不同,本质的内核不会改变。


    而江之沅似乎也是喜欢他的?不然怎会第二天就自请上前线去了。


    陆聿怀头痛不已,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他看了一眼阖目安睡的江之沅,伸手轻轻握住他那微凉的双手,感受着纤细骨节的触感。


    “我曾经这样做过吗?”陆聿怀看着睡梦里的江之沅,他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祁映昭看起来不能相信,如果这是祁映昭想让他看到的,那么凭他的本事,一定动过什么手脚,但陆聿怀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他和江之沅的初遇,如果两个人那一世得了善终,那今生他们的相遇应该是坦白的、欣喜的、迫不及待的、早有预谋的,就像容温和魏徵一样。


    但江之沅显露出来的却不是这样。


    陆聿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怕真相更加不堪,又怕真相就是如此。


    “祁映昭本该在千年前就投胎,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原因,想了什么办法,竟然躲藏到了今天。”


    江之沅的病房里,围了一大群人,判官们都有些本事,一般人很难让他们受伤,真受了伤,自愈能力也强,只是祁映昭以游魂的身份活了这么多年,看样子搜罗了不少诡术邪功,学了不少奇技淫巧。


    临城大学的领导同事们听说江之沅出了点事故,一起提着水果花篮来探望,前脚刚走,后脚判官们就来了,挤了一屋子。


    “我都几百年没来过医院了。”孟知酒打量着病房,嘴里喝着江之沅同事拎来的纯牛奶。


    “这重要吗?”陆知把吸管吐出来插嘴道,“江哥,这人你认识吗?和你什么关系啊?”


    陆聿怀听见这问题,脸色一紧,看向江之沅,他现在对和自己前世有关的事情都非常在意。


    江之沅神色毫无变化,他接过钟魁递过来的橘子瓣,拿在手里说:“当年我们同年参加科举,后来我官至太师,他是少师。”


    “没有什么恩怨情仇?也没有什么感情纠葛?他当年就这么坏吗?”崔虞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问。


    江之沅垂眸思考了一阵子,摇了摇头:“千年之前的事了,我都记不太清了,但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陆聿怀蹙眉,心想:“那他为什么执着于让我想起前世呢,总不能这个祁映昭和江之沅没纠葛,和我有纠葛吧。”


    第52章


    陆知为了救那女孩胳膊肘不幸挂彩, 擦破了一大片,包好之后他的手没办法屈伸,只能一直伸直着手臂, 吃饭都只能用左手,让他在警局狠狠装了一把。


    又过了两天, 给那些孩子们一点缓冲的时间之后,他救下来的小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来警局做笔录, 顺便感谢一下救命恩人。


    女孩看起来和第一个被发现的死亡女孩易唯有点像,失踪了这么久, 之前漂染过的头发就剩一点发尾,黑发已经长了出来, 配上睡眠严重不足的一双下三白眼,化了点儿淡妆, 裸色口红,明明才十几岁,看着比陆知还要社畜, 神情有点满不在乎, 似乎差点儿成为一具尸体这件事对她没有一丁点儿触动。


    “你快去谢谢恩人,听说要不是这位警察跑过去把你拽下来,你可就没啦!”女孩的妈妈是个身宽体阔的大嗓门,气血十足的模样,和活像营养不良的女儿形成了极大反差, 要是女孩儿再小点儿,走在街上一准被人怀疑是拐卖小孩的,她一开口就能让警局上下三层全听见她说的话,她推搡着瘦得一把骨头的女儿,一个劲儿地把她往陆知站着的方向搡。


    这一嗓子嚎得几乎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女孩嫌丢人,不耐烦地摆肩躲开母亲的触碰,勾着头慢吞吞走过去,头发挡了小半张脸,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对着陆知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陆知大方地一摆手,因为手肘并不能打弯,这动作丢了本该有的潇洒,倒很像是莫名其妙在警察局里站着打了个车,他臭屁地一摆头:“为人民服务!”


    好不容易拒绝女孩妈妈提来的非要塞给陆知的一箱奶,陆知和孙培力一起终于开始给女孩做笔录。


    根据女孩的说法,祁映昭应该是一开始只亲自接触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然后利用他们两个混在成长营地这些孩子们建的q群里,看到谁表现出了厌世、负面的情绪就私聊。


    这些孩子要么青春期时期没人引导,染上了坏毛病,要么心思不在学习上,几门加起来考个位数,和家里都有很大矛盾,又都为了成长营地和父母努力抗争过而失败,无论他们用尽办法证明营地会体罚,甚至电击,还有教官对他们动手动脚,家长都认为就应该这样,他们把孩子教坏也都是因为打得太少了。


    他们不在乎营地的老师做了什么,只要孩子送回来乖了,一切都好说,这么一来二去的,这些孩子觉得自己连最后一个愿意支持自己的人也没了,家人本该是港湾,如今却成了伥鬼。


    这些孩子不敢再表现出任何超出范围的叛逆,怕再被送回去,只得在网络上和同龄人诉说着他们的痛苦,而这些痛苦统统被祁映昭当作养料,他吸收着来自年轻人赤诚的痛与恨,飞速地强大起来了。


    陆知皱着眉问:“这么说你们是被控制了才离家出走的?”


    女孩叫冉凡,她把一只脚的脚踝搁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大咧咧坐着说:“是啊,虽然我一直说想死,但我其实也没那么想死,我还没见过我家哥哥们呢,谁要大冬天的离家出走啊。”


    陆知,一个深藏不露的追星族,从赛车手到女团再到演员,有男有女,追得都十足真情实感,而且很能共情追星的女孩们,旁边的孙培力和冉凡妈妈听见“我家哥哥”这种话,表情一梗,陆知倒是来了兴趣,拉着冉凡开聊。


    冉凡也挺惊讶,她眼睛一亮,把翘起来的二郎腿都放下了,这个小警察居然也追星,还和她同担,往常在家里,她妈妈只会把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周边一股脑儿偷偷扔掉,甚至随便送给亲戚家小孩,她很少在生活里遇到可以分享的人,两个人一下子这个坏人抛之脑后,激情开聊,聊了足足半小时。


    “我主要是磕cp……男的啦,你应该不磕吧……哦那你担的那个团我也喜欢!你居然去看过线下,真羡慕,我还没看过……”


    陆知活了也几百年,现在对待人的态度就是常存一点慈悲和善意,她觉得这小姑娘虽然有点儿不着调,但年纪还小,远不算无可救药之人,于是他加了冉凡的微信,约她有空一起追星。


    今年过年晚,虽然短暂的春节假期很冷,但过去没多久,气温就一口气升到了十几度,路两旁冻成连绵起伏的黑色小山峰一样的雪堆没能完成自己再拔高几寸的愿望,流着黑色的眼泪迅速地破碎坍塌,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下水道里和这世界告别了。


    化雪总还是冷的,草地上人行道上的雪都变得斑驳,像是生了霉斑的米饭,属实是最丑的时节,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出门走走,每个人都龟缩在家里,盼这一场大晴天能让这脏雪赶紧化个干净。


    这么多天,陆聿怀守着一段沉甸甸的记忆无处安放,几次想开口询问江之沅,又几次话到嘴边被他临时逃避,江之沅伤筋动骨,修养了半个月才好,陆聿怀把他的东西都搬来自己家,以受伤了要人照顾为由,让江之沅就这么搬了家。


    周末一早,夜半喧嚣的冷空气在门窗缝隙处努力了一晚上,还没等有任何进展,阳光轻轻一摸,就偃旗息鼓,任由自己变成了水汽。


    江之沅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回学校每天按时上下班,毕竟祁映昭跑了个干净,一点儿踪迹也没留下,判官们只好在岗位上正常工作,顺便留意来自三界的各种风声。


    周末没人定闹钟,但江之沅本来就并不需要那玩意,八点整,他就直接从熟睡状态睁开了眼,盯着天花板,在一室的静谧里等待所有的神志回笼。


    就这么思考了一会儿,江之沅听着旁边人规律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哪里不太正常。


    不过这事有些难以启齿,江之沅在人世间活了这么一遭,什么事都听过见过做过,唯独一件事,他倒是在各种意外情况中被迫看到或者了解,自己却从没做过。


    他稍稍扭了一点头去看还在睡的陆聿怀,陆聿怀皮骨都极佳,哪怕是大早上也绝不显得浮肿,像个在拍睡觉戏份的男明星,线条流畅且锋利,看起来招人得很。


    江之沅觉得想这种事的自己真是丢人,他别开视线,平躺着深呼吸了几下,想把刚才突然出现的荒唐念头赶走,但大脑就是这样,你不想让它想什么,他偏要想什么。


    自从自己受伤之后,江之沅数了数日子,也有小半个月,陆聿怀一直没碰过自己。


    这不对吧?陆聿怀让他搬进他家的时候,江之沅以为会发生一点什么,但是没有,也正常,那时候他还没痊愈。


    但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江之沅都能原地辞职不做老师立刻改行当武术演员或者体育选手了,陆聿怀除了偶尔亲亲他的额头,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是说开了荤之后都上瘾吗,陆聿怀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别人恨不得比上班打卡还勤快,他倒好,直接原地出家了,这是什么毛病?第一次不是挺好挺和谐的吗?想到那天,江之沅耳朵从耳尖开始逐渐放射了一大片,连脖子都开始红,但脑子里的东西却依然控制不住。


    他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没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江大人活了这么多年,虽然脸皮依然薄如纸,但是好在心理素质极强,他决定豁出去试探一下。


    陆聿怀睡得很安稳,一夜没做梦,自从祁映昭跑了之后,他前世的记忆没再一睡觉就出现了,终于能让他睡个好觉。


    但工作日的生物钟还是控制了他,虽然没有闹钟,陆聿怀还是难以抗拒地早早自然醒了,他一醒,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感觉脸边有细细的温热的呼吸。


    江之沅离他极近,鼻尖几乎要蹭上他的脸,但又若即若离,似碰非碰,只惹得陆聿怀发痒。


    他闭着眼睛轻轻笑了,正准备睁眼看看江之沅,忽然唇上一凉,江之沅撑起了身子,俯身吻他。


    陆聿怀感受到他深深浅浅若即若离的试探,带着点犹豫,但又不肯干脆离开,和陆聿怀主动的那些吻比起来,实在多了点别样的韵味,让人心里发急,勾得他浑身一麻。


    江之沅打定了主意要试探,尽管他已经整个人像煮熟的虾、外头融化的积雪,他还是没有临阵退缩,眼睛一闭心一横,手摸了上去。


    陆聿怀早知道江之沅脸皮薄得很,哪受过他这种撩拨,更何况一大早的,他自己给自己拉紧的那根弦没有一秒犹豫的就崩断了。


    陆聿怀一把抓住江之沅的手,睁开眼看着他,眼角不知怎的有点发红,他沉默着盯了一会儿,江之沅长而密的眼睫颤个不停,像蝶翼,在他心里刮起了一阵狂风。


    江之沅眼看着陆聿怀的眼睛越来越红,懵了,心想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跟他把人欺负了似的。


    陆聿怀抓着江之沅的手,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我之前,是不是对不起你。”


    第53章


    早上十点, 崔虞出现在了律所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她穿着件深灰色的大衣,衣摆一直到脚踝, 露出一双亮闪闪的切尔西靴子,大衣敞着怀, 里面穿着件衬衫,光滑笔挺, 像是从块布开始就没折过,一直挂在衣架上直接送进的崔虞的衣帽间。


    这天是暖和了那么一丁点儿, 但街上的人没一个胆敢脱下那件厚实的穿了几乎一整个冬天的羽绒服,不过崔虞不在意, 她根本没穿过羽绒服,那是什么玩意儿?


    不仅是她, 如果她的助理和合伙人们谁哪天穿着一件轮胎人一样的棉袄出现在她面前,崔虞一定会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疑惑,用目光把这人从上到下凌迟一番, 末了再翘起她完美的大红色美甲的五根手指, 冲那人沉默着点那么两下,眼睛里同时露出一种怜悯的同情目光。


    崔虞除了做判官前的那一世过得不怎么样,后来的每一世都堪称人生赢家,在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崔虞总能靠自己那绝顶聪明的脑子经商致富, 而且她对未来的世界发展趋势有着直觉般的准确判断,每一次都能勇立时代潮头。


    总而言之,崔虞没穷过。


    崔虞看着自己纯洁无暇的帕拉梅拉,因为车一直停在地库,外面的风雪没有对它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和干扰, 几乎反光的像面镜子,看不到一点灰尘或鸟屎,只不过上路跑了一遭,轮胎倒是碾了一路的泥水,彻底脏了。


    崔虞皱着眉,嫌弃地从小包里捏出手机,给她的助理打了个电话,让他叫个人去公司地库把自己的车开走洗了,因为车已经“脏得令人作呕”。


    助理一叠声应了,等着崔虞挂了电话,助理打电话吩咐了刷车,挂断电话,他迅速扫视了一遍自己的工位,发现自己早上来得匆忙,穿来的羽绒服还搭在椅背上,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把衣服一股脑塞进一个黑口袋里扎紧了,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整理了自己的头发,挂上一副标准的微笑,等着迎接崔虞的到来。


    崔虞其实不凶,但她惯会和蔼可亲、笑容满面地杀人于无形,是个异常可怕的笑面虎,她对自己的一切,除了感情生活,都要求严格,而且眼里容不下沙子。


    同在律所的助理小律师当代孟婆孟知酒就不一样了,她至今不知道地府这是个什么选人标准,难道是每次他们招聘的时候都过于装神弄鬼,搞得实在像骗子,才没有人愿意来,导致这个岗位沦落到她手里吗?


    孟知酒胸无大志,仗着自己有点儿小聪明,喜欢把一切事往后拖延着干,结果她的大脑发现能在最后几个小时的期限里赶完,为什么要提前做呢?


    因此她的人生几乎每天都在和拖延症战斗,她想做的事都停留在脑海里,想象中的自己是一个喜欢画画、喜欢练字,隔天会去运动,下班了会抽时间学点儿东西提升自己的都市丽人,但实际中的她是一个每天下班就是刷手机,把几个APP轮番打开批阅一番,沉浸在和自己根本不相关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里,等几个小时过后,到点该去洗漱了,抬起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干。


    而且她早上还总起不来,谁让她晚上看小说看得太晚,孟知酒连看小说都拖延,脑子里知道昨天没看完的那个小说蛮好看的,可她就是没动力点开小说APP,一直拖到该睡觉了,终于点开小说,然后连看几个小时,直到困得手机砸脸为止。


    要不是她崔姐心善,愿意让她这个活了几百年还身无长处的菜鸡到她的律所上班,孟知酒这辈子还不知道能去哪工作。


    孟知酒挤公交来了公司,严严实实裹着件深黑色棉袄,这棉袄她几乎穿了一个冬天,和另一件深蓝色的轮班,仿佛长在她身上了,和久久不换的社媒头像一样,达到了未见其人,先见其棉袄就能认人的程度。


    孟知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言不惭地和同事传播她这件棉袄有多么舒适,多么轻薄但保暖,爱不释手似的。


    她已经进了律所五年了,按理说至少也应该混了个组长当当,但她也堪称俗世奇人,愣是能在助理律师的岗位上一直呆着。


    今天虽然是周末,但崔虞、她的助理以及一个高级律师,再加一个打下手的孟知酒还是出现在了办公室,因为有个大金主临时找上门了。


    这位大金主是个非常有钱的女人,之前就和崔虞认识,两个人约着吃过饭逛过街,家里富了几代,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


    崔虞的律所一直帮她处理各种事情,而她这次急匆匆地要律师们大周末的就来上班,是因为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崔虞刚刚在自己办公室里坐定,接过助理端来的一杯咖啡,嘴唇还没来得及碰到杯子,这位姐姐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律所。


    女人叫余莉音,三十多岁,保养的极好,几乎看不出来年纪,漂亮的大卷发,精致的妆容,修剪得形状完美的指甲,人也美,虽然和明星相比还有差距,但放在日常生活里,再配上真正有钱人的气场,已经能让很多人自惭形秽了。


    崔虞放下咖啡,赶紧迎出来,余莉音一看到崔虞,噔噔噔往前走了两步,拉过崔虞的手,顶着张白皙娇嫩的脸,一张口却仿佛祥林嫂,带着委屈和幽怨:“虞啊,你可一定得帮帮我,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孟知酒陪着站在一边,本来正垂着脑袋打瞌睡,试图续上她起床前正做的那个很爽的梦,闻言好奇地抬头,终于看了一眼当事人。


    崔虞对余莉音没什么不好的印象,她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大小姐,含着金汤勺出生,有点儿公主病,但是为人倒也没什么心眼子,属于傻白甜那一类的。


    崔虞把另一只手搭上去,露出一个十分关切的表情:“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来来咱们坐下慢慢说。”


    余莉音把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小包随便往桌子上一扔,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甚至闪着泪花,开口道:“我老公要和我离婚!”


    离婚是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事,但余家实在财力雄厚,余莉音真要离婚,牵扯的股票啊基金啊不动产啊太多,也确实是件大事了。


    余莉音的老公崔虞听她说过,余莉音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到自家公司做了个小员工,一方面体察民情,一方面接触一下公司底层业务,而她的老公正好是她的带教,一表人材,高高瘦瘦的,学历又高又温柔,余莉音学到了多少东西不好说,倒是给她爹领回去了一个女婿。


    可以想见,余父对这个女婿非常不满意,这男人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家人在小县城生活,不管怎么看也配不上余莉音,因此余父暴怒,这男人通情达理地对余莉音说,不愿意影响他们父女关系,主动从公司离职了,发誓靠自己做出一番事业后再回来,让余莉音等他。


    有个好脑子真的很重要,这男人还真在三年后带着自己创办的初具规模的公司回到了余家,余莉音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放手,余家长辈只好同意了他们结婚。


    婚后余莉音依然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逢人就分享她和老公的甜蜜故事,崔虞和她深交不多,但也听了不少。


    “啊?怎么突然要离婚?你们不是感情挺好的吗?”崔虞把一杯咖啡推过去给余莉音。


    余莉音接了咖啡捂在手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知道呀!”


    她伸手抽了张纸巾,放在眼下吸了吸泪水,接着嘤嘤地说:“也就一两个月吧,之前好好的,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冷淡,但我一提出来,他又能及时改,说公司最近比较忙才忽略了我。”


    “可他前天突然说,要和我离婚!”余莉音发出一声啜泣。


    在场的其他人其实没什么感觉,做这行的,什么奇葩事没听说过,虽然当事人显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但余莉音这故事在他们嘴里过了一遍,什么味儿都没有,寡淡的还不如白开水。


    但谁让这一听就是笔大生意呢,要是最后俩人不离了,他们就算白当了一天情感咨询师,不亏,但要是俩人真离,打起官司来,律所按比例抽成,这可是一笔巨款,全公司员工的年终奖都不用愁了。


    崔虞把凳子拉近了一点儿,又给余莉音递了张纸巾,轻轻帮她拍着背,语气和缓地仿佛一个正在催眠的心理治疗师:“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余莉音红着眼睛抬起头:“我,我不知道。”


    崔虞安抚地看她一眼:“那你怎么想呢?”


    “……唉,强扭的瓜不甜,要是他真的不喜欢我了,我,我我只能放他自由了。”说完余莉音又忍不住泪水,连忙拿纸巾捂住眼。


    崔虞问出了关键的问题:“那你们现在的财产是什么状态,婚前协议有签吗?”


    余莉音茫然地抬起头:“没,没有啊,我爸当时让签来着,我怕他不愿意,就没有签。”


    孟知酒心想:“好一个根正苗红活生生在眼前的傻白甜!”


    崔虞早知道余莉音是个恋爱脑,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那如果真要离婚,你最近回去搜集一下证据,如果是出轨什么的,到时候分割财产对你比较有利。”


    余莉音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事没个头绪,到底会不会真离婚都说不好,要律师没什么用,现阶段还不如请个私家侦探,于是众人就把余莉音送出了公司。


    余莉音刚到地库,还没来得及上车,一个瘦高的男人缓缓朝她走过来,冲她轻轻一笑,轮廓分明又迷人,余莉音停下了按车钥匙的手。


    第54章


    卧室里一片安静, 只有空调持续发出低频单调的嗡嗡声,江之沅猝不及防听了陆聿怀的问题,没接话, 坐起身,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了下去, 带着点儿说不清的落寞。


    其实那记忆对他来说已经太过遥远,那是多少个春秋更迭, 沧海桑田,太多的人和事企图挤占他记忆里的一方天地, 但江之沅确实无法忘记那些年那些日。


    没有人会在那种情况下不为那个少年心动吧,被按在冬天刺骨泥水里的时候, 往常总是奋力挣扎或破口大骂的江二这次只是安安静静地感受着冰冷泥水的触感和温度、脸颊上传来的刺痛,因为已经决定去死, 那么这习以为常的一次被侮辱取乐似乎变得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可偏偏陆聿怀来了,像个英雄。


    陆公子不声不响地走了之后,很快推行下来的是覆盖全国的义学, 用最严厉的手段保证每个孩子都能读书, 奔赴京师科举的路上,江之沅深深感激于远在京师的那个人,却没想过从来都是一个人。


    当从别人嘴里听到陆聿怀要娶妻的消息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感觉呢,是无法相信, 同时却又觉得理所应当的吧,那天潢贵胄的皇帝,肩负着王朝社稷命运的帝王,怎么可能不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结婚,生下传宗接代的小皇子呢?


    但他的陆公子, 天下人的圣上,对他表现出来的超出常人的对待和距离又算什么呢,江之沅承认自己认输的太快,但让他去质问皇帝吗?多么荒谬的想法。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落寞甚至带点儿委屈的神情,深深叹了口气,从他身后伸出手环抱住江之沅,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我……”


    江之沅轻轻摇头,声音闷闷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没事儿。”


    陆聿怀收紧了手,江之沅突然抬起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难道这几天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心里有愧才……”


    陆聿怀的笑带着温热的气流掠过江之沅的脖颈,下一秒,环着他身体的手不安分了起来,耳垂传来一阵阵潮意,那触感让江之沅浑身一颤。


    就这么几乎闹到了下午,小区里周五晚上塞得满当当的车开出去不少,外面传来遛狗的人和遛小孩的声音,极具穿透性,一下子整个小区似乎都活泛了起来。


    陆聿怀和江之沅买了菜,江之沅掌勺,回来做了一道油焖茭白,一道竹笋虾仁,一道小炒牛肉,吃饱喝足,洗好了碗筷,江之沅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报纸,这习惯每次都让陆聿怀感慨,这年头他到底在哪里买到的报纸。


    一室静谧,陆聿怀手里攥着手机,眼神却根本没有聚焦,无意识地打开这个软件,没看什么内容,又打开另一个,这么来回往复了小半天,他终于站起身,走到江之沅身边,手撑在他身边,附身把他圈了起来,带着点儿抱怨说:“科长微信找我加班,我去一趟。”


    江之沅放下报纸,点点头,扬起头亲了一下陆聿怀的下巴:“去吧,早点儿回来。”


    陆聿怀回敬了一个缠绵的、却意外地毫不轻佻的吻,带着十足的力道,好像把对科长的不满都泄愤了一般,吻完陆聿怀睁开眼,冲江之沅一笑,拎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就出了门。


    一走出门,陆聿怀那因为餍足而看起来心满意足的笑容就卸了个干净,他双手插兜站在电梯前,按了电梯,就抬起头盯着天花板,脚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电梯停的楼层离这层太远,陆聿怀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摸遍了衬衫和大衣每一个口袋,摸出一颗薄荷糖,撕开扔进嘴里,熟悉的清凉蔓延,陆聿怀终于安定了一点儿。


    自从遇到江之沅,他已经很久没再买过薄荷糖,现在的都是之前的存货。


    而在陆聿怀走后,江之沅一下子就从报纸里抬起头来,把报纸叠好放在膝盖上,盯着窗外蹙眉,一动不动地发了会儿呆,他极佳的听觉捕捉到桌子上闹钟分针划过整点,发出清脆的咔的一声之后,他才整个人动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像片羽毛一样直接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陆聿怀来着车穿过大半个临城,避开横七竖八企图越过马路牙子、侵占汽车行驶空间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停了车,往小巷深处那片桃树走过去。


    魏徵的川菜馆里,午市刚结束,晚世还没开,他正围着个带手套的大围裙擦桌子,看起来他最近伙食很不错,要么就是幸福肥,眼看着整个人涨了一圈。


    店里放着台录音机,里面放了个不知多少年前的磁带,咿咿呀呀的,不算悦耳,但别有一番韵味,魏徵和着那曲子,擦桌子出了一种节奏感。


    “叮。”


    “诶,不好意思我们还没开……”魏徵抬起头,吞了后半截话,举着抹布冲陆聿怀一抬手,又往他身后看。


    “诶?怎么陆先生自己来的,老江没跟你一起来吗?”魏徵把抹布放进盆里,手伸在背后解开围裙。


    陆聿怀从梦里知道了容温前世居然是他姐姐,因此猜想魏徵也是故人,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口。


    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去,魏徵条件反射一般给他提来了一壶茶,拿了一个杯子递给他,在他对面坐下了。


    魏徵看着陆聿怀的脸色,他看起来带着点儿焦躁不安,一只手握着杯子,把纸杯捏得有点儿扁,手放在膝盖上,而膝盖一上一下地抖着,连带着桌子都抖了起来。


    魏徵问:“陆先生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和之沅有关?”


    陆聿怀勾着头看着手里的水杯,一杯绿茶,飘着零星几片茶叶,半晌才开口:“我来是想咨询一下,有没有能让人完整想起前世的办法。”


    魏徵吓了一跳,他和容温在一起之后,经常把发生过的一些事搞混,和容温提起“我们之前去哪哪”,搞得容温以为他把什么和旧情人做的事记错了,以为是和自己一起做的,小发雷霆了好几次,魏徵对前世记忆这种事尤为敏感。


    他怀疑地看着陆聿怀,手抓在膝盖上握紧了,前世的他是陆聿怀手下大将军,和陆聿怀几乎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后来一个学文一个学武,关系一直很好,从没有过隔阂,陆聿怀不提也就罢了,如今猛然提起,魏徵一时有些感怀。


    但魏徵谨慎地开口:“人死如灯灭,喝了孟婆茶过了奈何桥,转世投胎之后,和前世再无瓜葛,记忆当然也恢复不了了。”


    陆聿怀抬起头望着魏徵,缓缓摇了摇头,“一定有办法是不是,那个祁映昭,能把记忆塞进我脑子,”他按了按太阳穴,“你们判官肯定也有办法。”


    魏徵看着陆聿怀的脸色,陆聿怀看起来有点儿无奈,但眼神没有一丝游移闪躲地盯着魏徵。


    魏徵叹了口气说:“虽然我一直很向往有一天容温能想起前世,因为那一世我们很幸福,我觉得如果她可以想起来,那么我们的感情就真的完整了。”


    他起身又拿出一个杯子,伸手把茶壶拉近,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接着说:“但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做。”


    陆聿怀紧盯着魏徵,闻言终于松开了那个变形的纸杯,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没关系,你只需要告诉我方法,我自己承担后果。”


    魏徵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这是何必呢?发生什么事了?”


    陆聿怀和他讲了被祁映昭硬塞了前世记忆的事,末了摇摇头:“我不信那个祁映昭,我不想我现在有的前世记忆是被人操纵修改过的,遮头遮尾,不知道到底真是假的,虽然江之沅的话好像能和他塞给我的记忆对上,但我总觉得很怪。”


    “怪在哪?”


    “别的记忆都严丝合缝,好像就是我的一部分,偏偏那段像是别人的记忆,硬塞给我一样。”陆聿怀皱着眉说。


    魏徵叹了口气说:“我把方法告诉你,但劝你还是想清楚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段记忆而已,何必刨根问底。”


    见陆聿怀没说话,魏徵只好接着说:“其实就是濒死,濒死的瞬间,大脑会强制回溯几生,而你要做的,就是主动踏入这个临界点,并在他人的监护下,在心脏停跳前被强行救回,但绝大多数人,都会永远沉溺在前世的幻象中,再也醒不过来。”


    今天这天黑得似乎有点儿太早,不过傍晚时分,土色的晚霞就从天地交界处爬了上来,迅速吞噬了天光,像一锅煮沸的泥浆,在天上翻腾扩张,浑浊、黏稠,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风好像是一瞬间刮起来的,就好像谁往临城外扔了个庞大的吹风机,不给一点儿预警,直接开了满档,吹得空气和天空一样浑浊,收衣服的妇人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空中飞舞的塑料袋,“啪”一声紧紧关上了窗。


    江之沅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紧闭着眼睛,感受着空气里微弱的气味,手指屈伸着,半晌,忽然睁开了眼。


    钟魁正在宠物店里洗狗,想听歌又怕吵到店里的狗,引得他们叫起来,带着一个大大的头戴式耳机,摇头晃脑地开水龙头冲水,耳机隔音效果太好,直到连片的狗吠和邻居高分贝尖细的声音穿过耳机没贴紧头的缝隙,钟魁伸手关了水龙头,缓缓摘下耳机,玩水正开心的小狗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突然呲出利齿狂吠起来。


    第55章


    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 水泥地上,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正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地面, 一块饼干残渣旁围着一大群蚂蚁,正努力搬运, 忽然地面颤动起来,所有细小的灰尘颗粒都像在筛网里一样抖动起来, 蚂蚁们吓了一大跳,食物也不要了, 没头苍蝇一般乱爬,有几只直冲小男孩就去了, 小男孩愣了,转身嚎啕大哭着朝妈妈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江之沅站在路口, 本来是想探一下陆聿怀的踪迹,刚发现陆聿怀在魏徵那儿,却没料到这明显不正常的变化, 他脸色一变, 拔腿就走。


    江之沅细致又敏感,陆聿怀却是情绪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陆聿怀在家里心神不宁,一看就在想什么东西,借口科长找他加班, 可凭江之沅的耳力,他的手机从头到尾也没有震动过一下。


    江之沅完全相信陆聿怀,但他担心陆聿怀出事,他之前了解的祁映昭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让他宁愿几百年东躲西藏,也不愿意投胎转世,陷入执念太深就会变得非常危险,江之沅认为现在外面不安全。


    他飞快地到了魏徵的川菜馆,还没等往里走,就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魏徵法力维持的那片桃花云,本该四季不谢,繁花如春。可此刻,江之沅亲眼见到花朵在瞬息之间尽数枯萎,枝头转眼只余光秃秃的枝桠,花瓣簌簌坠落,铺满一地死寂。


    还未等他细想,心口便骤然传来一阵刺痛,痛得他身形一弯,几乎喘不过气,江之沅顾不得等疼痛过去,只能拖着双腿,强撑着朝川菜馆里冲去。


    川菜馆的玻璃大门碎了一地,满地的碎渣反射着土色的天空,冷冷地躺在地上,屋里的两杯茶还冒着烟,人却不见了。


    崔虞的律所里,她坐在窗边,俯瞰着芸芸众生,在高层的风景里,车都变得极小,似乎行动也慢了下来,像一个精细的模型世界,崔虞一直很喜欢看着发呆。


    而看着今天这天色,崔虞皱着眉,窗外风声大作,几十层高楼外飞舞着垃圾袋和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碎屑,强硬地塞了人满目。


    接待了恋爱脑余莉音之后,助理和另一个律师加了会儿班,看天色忽然不对,已经收拾了东西回家,整层律所就只剩下发呆的崔虞和趴在桌子上睡了个不省人事的孟知酒。


    孟知酒觉得办公室和上学时候的教室是世界上最好睡的地方,于是在这里补觉,她确实睡得很熟,连一个被卷上天的不知道什么垃圾“啪”一下撞击在外墙玻璃上,都没有把她吵醒。


    崔虞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按常理来说天色应该正亮,而外面却已经变成了土色浓浆一般的天空,剧烈的风吹开了她一向关得紧紧的窗,一丝不甚明显的、若有似无的,只有判官们才能分辨出的腥味飘了进来。


    崔虞猛地站起身,大跨步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站在普通员工的大开间办公室里警惕地朝门外和窗外扫视一圈,走到睡得正香的孟知酒桌前,用力敲了敲桌子。


    “……啊?天亮了吗?”孟知酒挤着眼睛直起身,眼睛像是被胶水糊了一半,似睁非睁,两只眼轮流发挥作用,迷茫地抬头看见崔虞站在她桌前。


    崔虞却没看她,顺着崔虞的视线,孟知酒转动着完全睡僵了的头,缓缓转向律所前台的方向。


    陆知在家里睡了个痛快,一起床,发现手机赫然显示有99+的新信息,陆知心里一紧,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上周自己都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有没有约谁周末干什么,或者更早之前有没有和谁约了,搜寻未果,又觉得如果是自己领导,那必然是直接打电话而不是发信息,于是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才打开手机,发现是刚交的朋友,追星族小姑娘冉凡给他发了这么多条消息。


    “我的CP BE了!!!!!”一打开对话框,赫然跃动在陆知视网膜上的就是一行大字,配上可怕的感叹号,冉凡那声嘶力竭的喊声似乎已经穿过手机屏幕,直抵陆知的大脑。


    后面大多都是语音了,听得出来冉凡确实很伤心,她一开始还能语气正常的激情辱骂自己CP的一方吃了多少CP红利,多么会装模作样哄粉丝,有多少看起来极其真的糖是这位亲手放出来的,让CP粉都深信不疑,自己嗑的是真的这件事。


    再往后,冉凡逐渐带了哭腔,说她家CP的其中一位在海外巡演上公开将在今年结婚,甚至邀请了嫂子上台,两个人在台上演了一出求婚深情告白的戏码,消息传回国内,堪称哀鸿遍野寸草不生。


    冉凡年纪小,她的父母从她出生起就形同陌路,家里日日只有冷暴力和无休的争吵,没能从自己父母那里学到任何关于两个人如何健康幸福交往的常识,冉凡很容易就陷入了别人的爱情,从中获取一些对她而言很是必要的情绪价值,磕得极为真情实感,就这么磕了几年,可坏消息来的如此的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陆知终于爬完了楼,按了按太阳穴压出来的印子,他没磕过CP,也没当过男友粉,不过这对CP很有名,他点开热搜,果然是一片哀嚎。


    冉凡最后的消息是五分钟前,说她在河边公园散心,知道陆知住得近,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带点儿零食来一趟。


    小姑娘在语音里啜泣地上气不接下气,陆知叹了口气,一骨碌爬起来,回复了“等着,一会儿就到。”


    陆知换了衣服,找出一个袋子,装了点家里的零食就出了门,刚走出单元楼,他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天色,眉头一皱。


    他在家里睡觉拉着窗帘,把大下午的房间搞得和半夜一样暗无天色,根本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面已经变了天。


    “不是吧,冉凡这倒霉孩子,这天儿往河边跑啊!”陆知没再犹豫,“唰”一下拉上外套拉链,拿出手机给冉凡打电话,冲进了昏黄的天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没人接,陆知只好加快脚步往公园去,他就住河边,小区甚至有直通公园的一道门,进了公园,除了簌簌的风吹树叶声和他脚踩在枯黄落叶上的嘎吱声,没有一点儿别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影。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公园设定的开灯时间却远远没到,漆黑里树影幢幢,枝桠交错成一片模糊的剪影,前路幽深,根本看不真切,陆知心头一紧,猛地张口喊道:“冉凡?冉凡!冉凡!


    他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堪堪躲过了一个被风吹断的粗壮树枝,往深处去了。


    河边有条亲水廊道,被夹在两行树中间,像是一条幽深的、来自地底的通道,陆知呲牙咧嘴,本能地觉得不好,这儿已经黑成了这样,冉凡一个小姑娘,会还在这里吗?


    转过一个弯,小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背对着陆知,一动不动的,看不清衣着,陆知犹豫地轻声问道:“冉凡?”


    那人听见声音,身体一颤,缓缓转过头,只是实在僵硬,诡异而古怪。


    临城一角,一个整洁的富人街区,谢皕安在这里开了他的心理咨询室,整栋建筑都是纯白色,从入口到内部,干净得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诊室里,范无咎正在接待处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坐着,闭着眼睛,手指虚空弹着吉他。


    屋里,像水一般和缓的钢琴曲轻轻响着,谢皕安的客人躺在躺椅上,谢皕安坐在一旁,用轻柔耳语一般的声音说着:“来,随着我的指引想象,想象自己在一片空旷的草原……”


    谢皕安为了效果,让自己也投入进去,他边放低声音边闭上了眼睛。


    但窗外的风声实在肆虐,隔音效果完全失效,谢皕安的思绪被打断,他无奈地睁开眼,却正对上客人的视线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男人自己睁开了眼,用一双似乎有点儿发红的眼,盯着谢皕安。


    门外,范无咎敲击的手指突然停下,他猛然睁开眼,望向关着的诊室门。


    江之沅在饭店里转了一圈,除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什么也没找到,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就好像这俩人喝茶聊天聊到一半,忽然一起破门而出,就这么走了。


    江之沅呼吸急促起来,他站在饭店中央闭上眼,手掌在身侧打开,一把通体黑色的大伞闪着电光出现在手里,江之沅一把握住,举至身前,以伞柄为心画了一个圆,又猛然劈下,把面前看不见的空气赫然劈开一道裂缝,裂缝边缘呲着火花,里面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江之沅头也不回走了进去。


    等适应了黑暗,江之沅立刻看到了远处的陆聿怀,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正是祁映昭。


    祁映昭头也不回,嘴角拉长,露出一个混不似人一般怪异的笑容,对陆聿怀轻声说:“你看,他多关心你。”


    第56章


    江之沅飞快地把陆聿怀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没看出什么问题,拖着手里的大伞,抬腿就往那边走。


    他刚走了两步, 忽然从祁映昭背后的黑暗里传来魏徵的声音,有点儿中气不足, 也失了平时的稳健,有些急切地说:“小心他!”


    江之沅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地方太黑,他刚才只顾着看陆聿怀, 没留意魏徵也在,魏徵坐在地上, 几乎隐匿在弥漫的黑雾里,几乎看不清轮廓, 可江之沅还是发现,魏徵的衣服似乎已经被血浸透,嘴角也有明显的血迹, 他那把长戟也倒在一边, 没了平时带着的金色流光,变得暗淡陈旧,就像一把景区里十块钱两把的小玩具。


    江之沅手上用了力气,伞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地声响,他盯着祁映昭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伤了判官的后果你可想好了。”


    祁映昭在远处哈哈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他眯起一边的眼睛,好像头疼一般按了按太阳穴,阴鸷地看了一眼在地上咳嗽的魏徵, 才抬起头望着江之沅。


    江之沅和他对上视线 ,把伞换了个手提着,祁映昭望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让人觉得像是错觉的温柔,那柔和转瞬即逝,没个过渡,忽然变得锋利,带着一种几乎要烧起来的恨意。


    祁映昭转开视线,陆聿怀在他身边站着,他和魏徵被祁映昭弄来了这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魏徵就和祁映昭过了几招,一下子电闪雷鸣的,根本近不了身,而魏徵竟然很快落在下风,被祁映昭一鞭子抽在身上,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就跪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陆聿怀一介凡人,手无寸铁,平生唯一的运动就是在健身房举举哑铃,但也看不了魏徵平白挨打,正要冲上去,就听祁映昭一声讥笑,他就动不了了,像根木头一样只能站在原地。


    江之沅听了魏徵的示警,全当没听见,他提着伞,大步流星地往陆聿怀身边走去,陆聿怀挣扎了一下,想张嘴说话,但连声音也发不出。


    离祁映昭只有三步距离的时候,江之沅猛然发力,举起伞转了一圈劈出,但祁映昭并不出手,他一只手扇着折扇,只用一只手格挡,也不回击,轻巧地卸了江之沅的力道。


    “你们判官这点儿本事我都领教过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可不像你们判官,有个铁饭碗就不思进取,我可是日日精进,努力吸收这天地的怨气不甘和恨意,”祁映昭滑开几步的距离,手掌轻巧一翻,朝江之沅一点,江之沅发现自己也动弹不得了,他声音黏糊糊地说,“我不愿意伤你,你怎么还不明白。”


    江之沅懒得听他说话,暗自在心里念经发力,蓄力于心,想要冲破禁锢。


    祁映昭绕着他缓缓走着,袍子被阴风吹得翻起,他用一种怀念又深情的语气说着:“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让我杀了陆聿怀,你跟我走,我就放这天下一条生路,怎么样?”


    魏徵艰难地喘着气,骤然听见祁映昭这番发言,差点忘了倒气,不是,这是什么意思,当年他和江之沅祁映昭关系挺好,经常聚在一起,偶尔还拉上皇帝,江之沅喜欢皇帝他看出来了,皇帝似乎对江之沅也有意思他也看出来了,怎么祁映昭也喜欢江之沅啊!


    合着当年四个人,只有自己是那个他们感情世界里的局外人。


    江之沅没说话,过了几秒钟,祁映昭反应过来自己这束缚加的太大,江之沅根本没法儿回应他,笑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是很怀念从前的,那时候的我满腔抱负,想着做一番功绩出来,科举输给了你,我还挺不服气。”


    他不知从哪变出两把椅子,自己一掀袍子坐下了,另一把放在江之沅身后,冲他挥了挥手,一下子把江之沅也强行按在椅子上。


    “但是和你共事的日子多了,你的才学确实卓绝,”祁映昭摇摇头,“但有时候你的想法还是过于优柔寡断,你想顾着所有人,可总要有牺牲不是吗?”


    “但你……性格也好,长相也……”祁映昭的视线在江之沅脸上身上逡巡不去,惹得陆聿怀愤怒地挣扎了一下,祁映昭脸色不虞,扬手冲陆聿怀一挥手,一道血痕瞬间出现在他侧脸。


    江之沅本来没什么焦点的视线霎时钉在了祁映昭脸上,祁映昭看见之后,用力扇了几下扇子,装作没看见一样。


    “还没说完呢,你们都不要急,”祁映昭勉强压住语气里的焦躁,“是,我是看上你了,我在一个大家族长大,身边的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对手,不是亲人。”


    “我们每日绞尽脑汁的事是怎么给对方使绊子,想办法在府里出人头地,赢得祖父的喜欢,那么多次,我相信了我的兄弟,反过来被他们骗得鲜血淋漓,”祁映昭的声音带着恨意,忽然又软了下来,“自从和你呆在一起,我才发现这世上不是只有斗争和欺骗,原来还有真心待人的人。”


    江之沅看起来不再挣扎,他的视线穿过这地方的层层迷雾,似乎也跟着忆起了往昔。


    “所以我喜欢你啊,”祁映昭专注地盯着江之沅,“虽然我也恨你,我的一番雄心壮志在我被你压了一头的时候就灰飞烟灭了!我的祖父从此对我失望,我的兄弟们嘲笑我,‘你不是说一定能拿状元吗?’”


    “呵,但没关系,他们都死啦,变成一滩烂泥,但我还活着。”祁映昭往椅背上一靠,“我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祁映昭正色起来:“不管别的,之沅,我喜欢你,你跟我走吧,我想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你不知道我拼命躲着无常那些年,突然发现你做了判官,你也没投胎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只不过那时候不敢露面,我太弱了,一只孤魂野鬼,怎么敢到判官面前谈感情呢,于是我一下子就等了这么多年。”


    说到这儿,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事,显而易见地愤怒了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快步兜起圈子来:“可我没想到,陆聿怀也被你搞来了,几十年年前他原样转世,我没发现他的踪迹,因为你没去找过他,可去年我突然发现,你和他又在一起了!”


    祁映昭的嗓门越来越大,魏徵在旁边忍着痛,被迫听了一场个人情感问题发布会,实在觉得有些无语,他一个坚定的纯爱战士,不能理解还有强行求爱,企图破坏别人感情的行为。


    江之沅似乎也失去了耐心,这世界上的感情本来就没有办法完全配平,总有人求而不得,总有人得而不珍惜的,如果祁映昭上辈子死前告诉他,他喜欢过他,或许他还能对祁映昭保有一份怜悯和歉意,可他要用这种激进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无法让人接受了。


    祁映昭的袍子烈烈作响,他本来冷静的表情此刻带上了刻骨的憎意,一副还算好看的皮囊顿时显得可怖起来,黑色的纹路在他皮肤上爬行,他本来光滑的皮肤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局部溃烂。


    “那年!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我还没来得及说,我就发现你喜欢那家伙!”祁映昭猛然弯下腰,贴近江之沅,面目狰狞地压着嗓子说道,“我忍不了,是不是他死了,你就能正眼看看我了?是不是?”


    他神情越来越癫狂,嘴角抽动着,用法力维持的无暇外表一时卸了气,腐烂见骨的本貌若隐若现,一股像是放了十年的剩菜一般的臭味从他身上泄漏出来,祁映昭却不在意,他大跨步走向江之沅,狰狞地开口:“他死了就好了!你为什么还信他!当年是他抛弃了你不是吗?为什么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江之沅的神情黯淡了一瞬,祁映昭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心里始终有一根刺,是不是?插着就好,别拔,我帮你解决了陆聿怀,刺就没啦!”


    江之沅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里连怜悯都不剩,只有憎恶,祁映昭癫狂的神情一滞,尚存一线的神志被点燃,他大跨步走向陆聿怀,手一扬,那节长鞭出现在手里,他说着:“当年就该杀你一次,是我错了,顺序弄错了!早不该先骗之沅,应该先杀了你!”


    话音未落,祁映昭双目赤红,脸上干净的皮肤消失殆尽,像融化了一般,他那异族的深邃眼窝彻底没了皮,只剩下一个黑黑的空洞,握鞭的手也瞬间只剩白骨,他高高扬起手,用了全力,速度极快,一鞭抽向陆聿怀。


    随着祁映昭彻底放弃了维持正常人的外表,临城陡然从昏黄但勉强还有光变成了一片黑暗,真正的黑暗,所有的灯都打不开,天空中既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整个城市像是一瞬间被抽了真空,没有声音,没有光线。


    律所里,灯一瞬间熄灭,只有一两台没关的电脑发出微弱的亮光。


    “莉音?”崔虞犹豫着轻声问,突然,律所门前站着的女人周身萦绕上了一层黑雾,她身子一晃,再站定的时候,眼睛里缓缓流下鲜血,以极快的速度向崔虞和孟知酒冲来,连撞上桌子都没能减缓她的速度。


    崔虞“啧”了一声,手瞬间变掌,在脑后一绕,她通体血红的玉钗出现在手中,临到掷出又收回了手,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第57章


    余莉音不知是受了什么控制, 对孟知酒大声叫她的名字没给一点儿反应,嘴里嘟嘟囔囔喃喃自语着就硬接下崔虞一掌,走近了孟知酒才听出来, 这余莉音并没有俗套的对对手放狠话,而是颠三倒四不住地说着:“背叛我?原来是有新欢了, 孩子?去死吧!”


    听清了余莉音嘴里的话,孟知酒绷住唇心想:“把我们当你老公了吗?看看清楚, 这连性别都对不上啊!”


    孟知酒在地府属于完全的文职人员,和兼具战斗力的判官们不一样, 她只得躲在一张办公桌下,尽量轻地伸手拖来一把椅子挡住, 艰难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想求援。


    显然余莉音完全没功夫思考, 她遵循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本能,追着崔虞打,几个小时前她还是一个娇弱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傻白甜大小姐, 但现在的余莉音力气奇大, 打起架来毫无章法,却把人逼得满屋子跑,因为她完全不怕疼,连撞翻了一台上面塞满了动辄半人高的法律文件的柜子都没有一丝停顿,看得孟知酒呲牙咧嘴, 替她幻痛了。


    崔虞一眼就看出余莉音是被人操控的,她手里的钗子硬是没敢动,生怕伤到她。


    可余莉音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撞翻了几把椅子,又狠狠撞上文件柜, 最后连几台显示器都被她撞得摔落在地。


    她纤细的身子四处磕打,刮破的皮肤渗着血丝,白衫被血浸得斑驳,撞得重的地方迅速浮起一块块淤青,紫黑与猩红交织得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她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眼神空洞而僵硬,依旧一头向崔虞冲去,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迹象


    崔虞不敢硬碰硬,后退又要顾着这办公室里的障碍物,很快力不从心,一只手按在肋骨上大口喘着气。


    孟知酒连打了几个电话,没一个人接,全是自动挂断,闹出这么大动静,平时一有风吹草动就闪现的大厦保安也跟聋了似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孟知酒听着上面乒乒乓乓的声响和余莉音持续不断的辱骂,从桌子下面的黑暗中幽幽地抬起头,手机的光亮从下往上映在她脸上,孟知酒心想:“真是邪了门了。”


    孟知酒不知道,其他判官那边,并没有比她们那里好多少。


    自从祁映昭开始发疯,整间宠物医院的小动物一下子跟着凶相毕露,小猫背脊拱得像弯弓,浑身的毛根根竖起,尾巴炸成粗糙的一条,竖在身后一抖一抖,喉间发出干涩低哑的嘶嘶声,眼珠子在昏暗中闪着冷绿色的光,指甲一点点从肉垫里伸出来,掐进地板。


    小狗四肢僵直撑地,肌肉紧得发抖,牙龈外翻,露出整排森白的齿,嘴角拉出一丝又一丝涎水滴在地上,尾巴不再摇摆,而是僵硬地平伸着,眼睛死死盯着钟魁,目光呆滞却透着狠意。


    所有的笼子都在摇晃。


    钟魁只好半举着双手,小幅度地挪动,嘴里发出安抚的声音,眼睛盯着面前的猫狗,大部分都在笼子里,短时间内出不来,只有几只需要他小心对待。


    正在洗澡的是只泰迪,刚打湿了毛,浑身湿漉漉的,两只眼闪烁着攻击的前兆,还有两三只系着绳子,拴在柜台上加装的栏杆上,每只都当脖子上的绳子不存在,一个劲儿地往钟魁那儿扑,一使劲就把自己扯翻一个跟头,摔疼了也没感觉,继续朝钟魁咆哮。


    一时间整个屋子猫叫狗叫此起彼伏,还伴着他的手机铃声,不屈不挠响了几分钟,震得钟魁耳朵一抽一抽地疼,他和唯一没拴的泰迪对峙着,钟魁肌肉练的很瓷实,人像个铁塔,又被咬惯了,觉得这场面他能应付。


    泰迪冲他疯狂吠叫,眼睛几乎瞪出眶,嘴角渗出血一样的深色液体,终于一蹬腿,朝钟魁扑来,一口咬上了钟魁的小腿。


    这狗这么小,哪怕此刻是蓄意攻击,钟魁也舍不得真打,硬挨了一口,小狗锋利的牙几乎把他小腿前侧咬了个对穿,钟魁一声没吭,趁泰迪还卡在自己腿上,弯腰一只手掐头,一只手握住身子,把小狗提了起来,小狗一阵剧烈挣扎,钟魁艰难地单手打开一个空笼子的门,把小狗放了进去,立刻锁上门。


    他刚放下心来,看了这屋里一圈,发现竟然有几只小猫小狗是正常的,只是被同类吓坏了,瑟瑟发抖躲在笼子一角,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从出生起,就过得很幸福,没缺过吃喝,也没缺过爱的。


    钟魁还没想通关联,忽然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引擎轰鸣一样的低吼,低沉有力,在这一屋子的吠叫中,依然显得清晰又危险,钟魁缓缓转过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半人高的大型犬咬开了自己的笼子,跑了出来,立在阴影里,正死死盯着他,拱着脊背,长长的涎水顺着牙滴落。


    钟魁只好一边盯着狗,一边小幅度地挪动着,朝自己脱下的防护手套那儿挪。


    陆知更惨,他出门得急,只穿着一双棉拖,一点儿不跟脚,这公园路上都是泥,滑的很,还黑得抓瞎,面对突然狂躁的小姑娘冉凡,真是打也打不得,跑也跑不掉,勉强闪过几次小姑娘的追击之后,陆知脚上拖鞋一滑,一下子摔倒在地,冉凡大喊着就扑到了他身上。


    小姑娘嘴里喊着:“BE?!我让你BE!”就对着陆知又抓又咬,陆知伸手好不容易捂在她嘴上,就被冉凡对着手来了一口。


    “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黑白无常那里,谢皕安和范无咎的电话轮番响,这个响完另一个响,可他们没人有时间接,谢皕安的精神疾病病人犯起病来,更是战斗力超群,可怜的判官们空有武器,对着普通人也无处施展,一个个赤手空拳,每个人都负了伤,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


    江之沅这里,祁映昭嘶吼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猝不及防,一鞭子抽在陆聿怀身上,瞬间带起喷溅的血花,陆聿怀一下子被他抽翻在地,大臂上有一道几乎见骨的血痕。


    江之沅还在束缚中,他的视觉和大脑像是一对属性相斥的磁铁,怎么也对不到一起去。


    什么叫不该先骗我?祁映昭骗了我什么?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几乎被他埋葬的记忆像被潮水强制带到海滩上的贝壳,落潮后直白地刺眼地摊在那里。


    陆聿怀一介凡人,根本承受不住祁映昭这歹毒至极的一鞭,他的伤口逐渐泛起丝丝黑雾,慢慢将他整个人包裹,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一种带着死气的青灰爬上了他全身。


    “陆聿怀!”魏徵强撑着一嗓子叫了出来,打断了江之沅那纠缠不休的回忆,他猛然从泥沼抽身一般回过神,发现陆聿怀躺在地上,身躯似乎已经没了起伏。


    祁映昭手里胡乱挥舞着鞭子,跌跌撞撞又癫狂地到处乱走,他身上的血肉一寸寸融化,黑色黏稠的液体顺着白骨往下滴,他神志全失,嘴里不住地喊着:“全是我的错!我的错!能不能,能不能重来一次?”


    江之沅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全身一震,终于冲破束缚,冲陆聿怀扑了过去,他的手颤抖着不敢动陆聿怀,心脏像被人攫住狠狠一扯,钻心的疼。


    嘴里嘶哑地轻声叫着:“聿怀?”


    陆聿怀毫无反应,他鼻尖处萦绕的黑雾没被任何气流干扰,连手臂上的伤口都不再流血,魏徵在旁边看着,转开了视线。


    江之沅没料到祁映昭的鞭子还带毒,他跪在地上,眼神涣散,沉默了半晌,整个人忽然开始发抖。


    他的眼底渐渐充满了潮水般的红意,半晌,他终于靠近那张脸,额头抵着对方冰凉的额头,肩头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坠落在陆聿怀苍白的脸上。


    “滴答,滴答。”


    掌心传来阵阵潮意,陆聿怀下意识蜷了蜷指尖,忽然脸上一凉,一滴水顺着额角滑落,神志一点点回笼,他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水声,水拍岸边,空旷又绵长。


    陆聿怀胸口一紧,仿佛整个人被困在水下般窒闷,本能地猛吸一口气,冰凉湿润的空气灌进肺腑,呛得他咳出一声,陆聿怀睁开眼,视线由黑暗渐亮,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里。


    陆聿怀撑着地爬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完好无损的身体,“我死了吗?”


    这念头一起,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却发现这地方没有任何出口,简直是一个浑然天成、蚕茧一般的洞穴。


    水声来自洞里的一汪深湖,明明无风,这湖却一圈圈荡着细碎的涟漪,轻柔拍打着岸边。


    陆聿怀靠近湖坐下,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湖水,这湖似乎有什么魔力,他听着这单调的水声,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繁杂的思绪都被消弭了。


    时间在这里失了意义——是几分钟,还是几个时辰,他已分辨不清。


    忽然,他的脑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声模糊的呼喊,像是隔着一层雾,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打断了他的入定状态。


    陆聿怀环视一圈,浑然天成的洞,一眼望得见的边界,他压下心头的惶惑,再度望向湖水。


    “只有这湖了。”陆聿怀缓缓伸出手,轻轻触碰了水面,那水意外地不凉,带着阳光饱晒的温度。


    忽然,他看看水面下隐约浮现出一层又一层的光影,一个气泡从水底晃悠悠地升上来,轻盈地浮在他眼前。


    陆聿怀没有犹豫地伸手触碰,湖面骤然一颤,水面霎时间变色,水纹忽然碎裂,映出一重宫阙,那是他熟悉的岁月。


    第58章


    他看见年少的自己端坐龙椅, 朝堂风雨,战报频传,还有烛火下, 他和那人并肩而坐批阅奏折的身影,忽然又看见那人身披铠甲策马离京的决绝身影, 再没回来。


    他看到自己日日守在殿前等消息,等来的却是那人战死沙场的飞鸽传书, 从那天起,少年帝王强硬地退回了一切请他纳后宫的奏折, 终身未娶,孑然一人。


    水面忽然荡漾, 那孤灯下的身影消散,却忽然又浮起第二个气泡, 陆聿怀迫不及待伸手轻轻一碰。


    风雪压城,陆聿怀看到那人跪坐灯下,双目失神, 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 指节发白。


    “陛下不日将择后,完颜公主已在京城……”


    字迹森冷,满纸刺目,那人抬头时,眼底噙着泪水。


    还不等陆聿怀反应, 水面波纹再次裂开,他等了许久,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第三个气泡慢悠悠地、似乎很不情愿地浮了上来。


    漆黑的书房里,只有一点烛光, 异族深邃的眼窝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那人的表情带着怨毒,却好像还有一丝期待,把一封信叠了,封了口,而后他猛然站起,在房间里不住踱步。


    陆聿怀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一抹酸楚从他心里汩汩涌出,他望着水面,心底的沉重几乎将他压垮。


    水底影像猝然破裂,碎成无数细小的光,陆聿怀空悬在一片死寂里,心口忽然空落落的。


    远处有幽铃声响起,有谁的声音从深处传来:“走吧。”


    陆聿怀闭上眼,任自己被那道声音牵引向上,带着这一世与前尘交错的悲欢,一并沉入无尽的寂静。


    江之沅抱着陆聿怀,忽然身后的魏徵大喊一声:“小心祁映昭!”


    而江之沅毫无反应,他盯着陆聿怀没有生气的脸又看了一会儿,似乎全然不在意别人做什么。


    祁映昭全身一半已经白骨化,另一半还披着斑驳流脓的腐烂血肉,一只眼只剩空洞,另一只眼还尚存,他跌跌撞撞向江之沅走过去,歪着头用一只眼盯着躺着的陆聿怀看了一眼,似乎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陆聿怀死了,被他杀死了。


    祁映昭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佝偻着背,伏下身,用一种极尽温柔又小心翼翼的声音问背对着他的江之沅:“他,死啦,你是不是,可以跟我走了?”


    江之沅没有给他一点儿反应,祁映昭等了一会儿,着急地再次开口:“他有什么好的,至于念了他这么多年吗?”


    他用一只白骨手指着自己说:“我现在比他厉害,他死了,我还活着……我……”


    他话音未落,江之沅忽然动了,他轻轻把陆聿怀放在地上,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拎着自己的伞,站起身来。


    祁映昭面上一喜,他前倾了身体,急切地等着江之沅转身。


    江之沅转过身,看着祁映昭那可怖的残缺不全的脸,他似乎有一点儿怜悯,更多的是冷漠,半晌开口,语气轻飘飘的:“你怎么会认为,杀了我喜欢的人,我就会喜欢你呢?”


    “祁映昭,当年我怜你在世家大族里过得不痛快,对你多加照拂,可你当这是世族竞争吗,和竞争对手打架那是动物求偶才做的事。”


    江之沅朝前举起手里的玄魂伞,平静地说:“这辈子不必再执着,杀人偿命吧,来生……算了,你应该没有下辈子了。”


    祁映昭愣在原地,单薄的一副骨架被风一吹,摇晃个不停,他空洞的眼窝里竟然逐渐流出血泪,身体已经腐朽,灵魂业已干涸,只有一脉残血,在这痛极的时刻才能替了眼泪。


    半晌,祁映昭轻轻摇了摇头,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江之沅,然后闭上了眼,没等江之沅反应,一层血雾瞬间笼罩他全身,任凭江之沅如何迅速地举起玄魂伞,也没能碰到祁映昭半分。


    祁映昭渐渐双脚离地,他在血雾的包裹里缓缓旋转,嘴里喃喃自语:“这人间好没意思,既然如此,何必存在。”


    他的话语淹没在了更多的、噪杂的喧哗声中,魏徵和江之沅猛然抬头,数以万计的小小的球状黑雾从远处缓缓飘来,每个小球里似乎都有人在说话。


    小球经过判官没有任何反应,只被祁映昭吸引而去,小球经过的瞬间,江之沅和魏徵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空中逐渐汇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奏:


    “我没有娃娃,我弄坏他的,他就不会开心了吧。”


    “上学也太累了,真不想活了。”


    “看他那穷酸样,今儿晚上堵着他好好收拾收拾。”


    “我成绩这么差,高考没希望了吧,未来还有出路吗?”


    “我长得真的好丑啊,别人都那么好看。”


    “找不到工作,我怎么这么一无是处。”


    “看见他们换新车我心里就堵的慌,他妈的凭啥。”


    “活这么大岁数干啥,养的都是白眼狼。”


    祁映昭蛰伏人间数百年,悄无声息地吞着人间的抱怨、怨怼、嫉恨、不可见人的欲望,街头的咒骂、深夜的泪水,这些小球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全数没入祁映昭周身翻涌的血雾。


    血雾翻腾,祁映昭像被无形之手拽起,缓缓旋转,瞬息间他长出饱满的血肉,紧接着皮肤却再次腐烂脱落,又在下一刻被新生的肌理覆盖。


    如此往复,终于,那团血雾猛地鼓胀,祁映昭全身剧烈地颤抖,仿佛压抑了几百年的怨与恨同时撕开了束缚,一道刺目的白光如雷暴炸开,携着撕心裂肺的怒吼将天地都震得一颤,随即化作无数飞散的灰烬。


    临城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远处的惊天雷声,在天地间留下了经久不绝的回声,而这雷声响过,判官们发现那狂躁的对手忽然恢复了正常。


    只短短几秒,他们呆立不动,可瞬息之间,他们忽然又开始骂骂咧咧,像是刚才就在和人吵架,忽然想起,又一下子接着吵了起来。


    骂了几句觉得不过瘾,又纷纷扑上来打架,吓得判官们躲为上计,却又发现,这些人战斗力大幅下降,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发泄着自己微不足道的火气。


    可当判官们走出门,整个临城都沸腾起来,每一个人都仿佛丢了神志,从出生起就只有辱骂、吵架、打架这三件事要做。


    年轻的妇人指着自己襁褓中的稚子辱骂,走上前前给了稚子重重一个巴掌,把孩子掀翻在地,哇哇大哭。


    周末培训班的老师和学生指着鼻子互呛,仍不解气,一拥而上,学生拿三角尺砸破了老师的脑袋,血流如注。


    理发店的顾客和理发师据理力争头发是否剪毁,无法达成共识,理发师抓起剪刀插进了客人的脖颈。


    “我的天。”


    崔虞身边站着孟知酒,目睹了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到底是那黄泉下,还是人间。


    江之沅和魏徵正发愣,忽然从这黑雾笼罩之地的一个角落,传来不屈不挠的铃声。


    江之沅被铃声唤回,茫然地左顾右盼一圈,找到了那手机,看也没看就接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全疯了!你们到底在哪?”


    钟魁那浑厚沉稳的声音如今显得焦躁不安,他站在临城街头,颤抖着手,几乎抓不稳手机。


    很快,判官们从各个地方赶到忘川茶事,互相对上视线,沉默了好一会儿。


    江之沅不必说,他带着陆聿怀回到了临城后,整个人恍恍惚惚,眼睛里只有墨一般的沉重,魏徵失血太多,虚得连站也站不起来,躺在一条长凳上,钟魁被狗咬得浑身是血,几乎成了个四处漏的沙袋,崔虞脸上身上都是指甲挠出来的血痕,正冒着火照镜子,陆知被泥和血均匀地摸了一层,看起来像个乞丐,谢皕安和范无咎也挂了彩,只有孟知酒好点,被余莉音挠了几下,但不算严重。


    魏徵看着一群人的模样,苦笑了一下,又去看江之沅,眼里带着关切。


    “……没办法,这鬼搞出来的事,得我们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