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白蘅而言，一切都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


    影璃眨眼便消失于眼前，她在林中困顿良久，却依旧放不下心中对息渊的担忧。


    她知道自己去也做不了什么，但也明白，若就此一走了之，便又是一个难解的心结。


    冒雨跑过无夜城空旷无人的街道，城楼上魔气四溢，她脚下奔的更急，借着手上银环之便，登上城楼时也未曾遇到什么阻拦。


    直到她看到漫天血雨，被染红的息渊，头顶长天势不可当劈下的金雷……而他在那一瞬看到她，眉眼间的杀伐变作惊愕，金雷落下时，他手中的御神戟却没有举起去挡，而是惶然落地，溅起满地零落。


    白蘅明白自己错了，她不该对他动心，明明已经想明白了要离开，就不该再回头，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在此刻失了战意，任凭那携风带雨的厉雷落在身上。


    “息渊！”


    那一瞬的窒痛直抵心间，她跌坐于地，多年前失去母亲时的绝望再度盘踞在这具身体上，眼前天摇地晃逐渐模糊，模糊到她拼尽全力想站起身跑去息渊身边都做不到。


    身体漫上冰寒的湿意，白蘅终是在意识迷离中昏了过去。


    影璃想去替息渊挡下那一道金雷，身边无伤忍着剧痛将她拉住，“你去了必死无疑！”


    余下的三个魔将心有余悸收起手上法器，望着浑身是伤倒在血泊之中的息渊，一时竟谁也不敢上前去探一探他是否还有呼吸。


    夏矶听到了白蘅那一声喊叫，转身去看时却未见什么人在，却是百越部的那些魔族将士们，原本对息渊心存不满，此刻见息渊如此模样纷纷义愤填膺起来，拿着武器与他带来的魔将对峙，魔族内乱一触即发。


    “事已至此，息渊从此不再是我魔族少君，无夜城中百越部族众可随本座回到魔域，若留在此处，便也不再是魔族部众，终生不得踏入魔域。”


    枭长老踏前一步，仍是想将息渊绑回魔域之中好好折磨一番，夏矶却冷然抬眸阻了他的动作。


    他终是不能忍心对自己一向倚重的少君下杀手，纵观息渊诞生至今，还未有哪个魔族将领能同他一般胸怀赤城热烈的憧憬，立誓要带族众走上安居之途。


    笼罩在无夜城上空日日夜夜的防护法障如泡沫般碎裂，人族修士闯入城中，影璃含泪吹响蝶骨哨，百越部中仍留在城中的魔族闻哨音而动。


    转瞬之间，她带着剩下的部众和伤重昏迷的息渊重新回到了当年的百越丘。


    当初离开之时，息渊便在所有部众身上种下阵法，蝶骨哨响，便是回百越丘之际，影璃从未想过，会用在这样的时候。


    无伤的手覆在她肩头，“走吧，尊上须得尽快复原。”日后，恐还有枭长老这等寻衅之辈前来。


    几个魔将走上前来，扶起昏迷不醒的息渊，向十音宫走去。


    ——————


    从杂乱纷呈的梦境中逃离出来，白蘅睁开眼时头疼欲裂，她茫然失神的望着头顶锦缎薄纱制成的床帐，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醒了？可有不适之处？”


    身边传来沉润如玉的一句问，她缓缓转动眸子，视线落在了那张熟悉的面容上。


    神思恍惚间，她起身抱住了榻边黑发玄衣那个青年的腰，耳边传来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令她瞬间泪如雨下。


    被抱着的青年身子僵硬着，眼眸低垂，一缕发丝从他肩头滑落，落在白蘅脸颊上。


    她睁开眼，望见倚在门边饶有兴致看向此处的夜游神。


    白蘅脑中终是逐渐清明，她缓缓松开手，去看被她认错抱住的青年，眼瞳似墨，不见一丝赤红。


    她回来了。


    胸腔中一阵没来由的气息乱窜，白蘅低头咳嗽，手撑在床榻边上，她看清了空无一物的手腕。


    没有什么魔晶打造的银环，她只不过是解血契的时候又落入了一个幻境罢了。


    血契……这件事于她而言似乎已经悠久到遗忘于时间的角落里。


    视线当中被递来一碗药，苍尧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把这个喝了。”


    “仙上，我能……一个人待会儿吗？”


    苍尧和夜游神对望一眼，将手上药碗置于一旁小几上，起身一同离开了这间屋子。


    白蘅这才将自己埋进被褥当中，一点一点蜷缩起来。


    云下宫内丝竹乐响，不知道云中君是如何请来的帝江一族，在楼中起三日歌舞，五湖四海来的妖魔精怪聚集在大堂之下来瞻仰这些神族旁裔的舞姿。


    苍尧抬掌在白蘅养病的屋门外设下禁制，楼下的嘈杂欢欣便扰不了屋内的女子。


    夜游神倚在栏杆边上，口中附和着那曲调，手指上转着方才从白蘅腕上取下的银环。


    “这魔晶，可并非是随处可见的寻常玩意儿。”他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自从上古洪荒之时，旧魔域覆灭，魔族举族搬迁至新魔域之后，这种产于旧魔域异界的矿石，便已是绝迹。


    那时混沌之墟因变故坍塌产生巨大引力，六界几乎要被一同吸入其中陪葬，是以当时六族以壮士断腕之勇，舍魔，妖，灵三界，借三界之气融合成形似混沌之墟的新界，藉此将混沌之墟毁去。


    在那之后，六界唯余天，人，地三界，而妖和灵尚且散落于人界，唯独魔族适应不了人界清气，是以当时的天地之主和魔尊便想出了借地浊造魔气的法子，将魔族安置在了新魔域——苦厄渊。


    只不过，后来浊气日益稀薄，魔族众生多受疾病所累，便有专修邪道的魔发现吸食人族精血便能如常生活在人界，神族自然是容不得魔族以此法留居人界，一来二去，神魔之间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而息渊，便是在那一次战后不久，离开魔族，又在人界流落了世世代代后，登入仙门。


    苍尧亦是有几分不解的看着那枚银环，落霞山她回来的时候手上的银环，他那时便已收回，为何在阴阳镜水中不过消失了半日时间，她手腕上再度出现了这银环。


    云中君如秋水悠缓的话语自一旁传来，“那处镜水原本是一处人间天然形成的洞天福地，阴阳双相互生，听闻，是息渊神尊带上九重天的。”


    墨发仙君垂在魔晶环上无声的视线微动，落向设了禁制的屋门。


    夜游神端详他的神色，忽而想起自己去往阴阳镜水的原因，“啊对了，方才着急忙慌之间，本神都忘记问了，既然如今白蘅姑娘在这里，你也好端端的在这里，是否说明，你封印血契，逆转阴阳之举并非起效？”


    若是起效了，白蘅不会如何，但苍尧定然少不了一顿天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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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劈才是。


    “成了一半。”苍尧漫不经心的从夜游神手中拿过那魔晶环，握在掌心片刻后，手指微一用力，那道银环便碎成齑粉。


    他翻手将那些粉尘扬于空气当中，眉眼间神色落寞，“但恐怕……以我之能，是斩不断这因果的。”


    夜游神毫不留情，“你说你早些认清这点多好，乾坤令还我，我虽不想绑你回去，但也不能放任你再这样肆意胡来了。”


    云中君在一旁轻轻摇首，苍尧也不再多言，将乾坤令归还于夜游神。


    他心神不宁的想起方才白蘅抬眸时望向他的神色，震惊，失望，不可置信的模样，隐约察觉到，也许白蘅身上那死而复生的异数，与他有关。


    “阴阳镜水虽与息渊有关，但我记得，云中君的阴阳镜水乃是自身神识所铸？”


    云中君凭栏而立，幽幽睨了苍尧一眼，“想必息渊神尊有关的事你甚少去了解，原本这镜水在悬清境当中被神尊拿来蕴养那棵从魔域移来的树，只可惜到底是凡界福地，在九重天也难以久存，神尊毁去阴阳镜水之时，在下得允留了一缕气泽，借着那缕气泽才可用神识重铸此等福地。”


    夜游神思忖颔首，“我亦有所耳闻，悬清境当中的那棵花树，原本也并非长在聆听泉水中，神尊为了养它可谓费了不少心力，老花神提起时总免不了打个哆嗦，想必那时为此受了不少惊吓，也是奇了，魔界花树，原本不会活这样久，如今竟然依然未曾凋零。”


    云下宫中依旧歌舞升平，三位神仙身后的房屋内，白蘅双眼空茫的坐在床榻上，身体内好似平白生出了一个大窟窿，她不知道要如何填满，那惶惶无措的感觉从未有过，她抱紧自己默默闭上了眼。


    魍魉鬼市热闹的集市上，影璃站于灯火阑珊之外，记忆回到十二五万年前天地荒凉的年代，息渊遣散了百越部众，他们练成化清为浊之术已久，日后久居人界也并非难事。


    万年之后，十音宫也被藏于沧海桑田之中。


    她和无伤相守了一生，待他寿终之后，她寻遍大荒找到了息渊。


    彼时的他容颜依旧，赤瞳中的神色却愈见遍及山河的寂寥，她知道，他已寻到了白蘅十世，每一世都不过是远远看着，从不出现，从不靠近，不论她是男是女，是妖是怪。


    她不解问息渊为何不去见白蘅，他却说了个那时她并不理解的话，“这还不是她。”


    云下宫外火树银花，影璃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一处，二十五万年了，原来，她在这里。


    影璃只记得，那时她的尊上即将成神，而她甘愿化为器灵为他镇守御神戟，直到后来，时光的流淌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千年万年如白驹过隙，她从路边小妖的话语中得知，九重天上的息渊神尊为了救三界于覆灭，与魔域苦厄渊同归于尽了。


    她不知道，他割下半心寄于夜昙花树中，以此来保它永不凋零，临殒之际留下一缕神魄在悬清境中以待来日，正是这半心一魄，在聆听泉水中为他造出新的仙躯，重塑了神魂。


    直到三万年前，他忘却所有记忆前尘，带着残魂自泉水中苏醒，从悬清境走出时，九重天外仙乐袅袅，西昆仑山上洪荒巨钟沉暮的钟声响彻天地。


    帝君与诸神于悬清境外迎他归来，他启唇，说的却是，“吾名，苍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