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伯父。”


    皇太子安德烈看着马车外忽然昏暗下来的天，敬畏地看向坐在主位的那个男人。


    男人身材精瘦，眼眶和脸颊都有些凹陷，穿着很朴素的剑士服，一把剑横在腿上，始终闭着眼睛，腰背挺直。


    前往鹰峰城的路上，马车很颠簸，但无论怎么颠簸，他的看似单薄瘦削的身体都没有晃动一下。


    佐格亲王，希林瑞亚当今皇帝的亲哥哥，先皇长子。


    原本身为皇长子的他才是继承皇位的不二选择，但他痴迷剑术，对当皇帝不感兴趣，极力推辞，并推荐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也就是现任皇帝担当太子。


    几乎二十年他没有公开露面了，很多人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但几个月前，那个夜晚，有人看见他的车驾停在了厄斐林家附近，直到事情结束他才又返回，并没有下过马车。


    很多人都知道，如果事情不顺利，他就会出手。


    他的实力，年轻一代大概没几个人听说过，只有老一代不经意间谈到他的时候，会忍不住心里发颤。


    佐格亲王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十五岁时，击败了他的剑术老师，那是另一位声名显赫的剑术大师，手下败将能堆成山。


    然后他开始了四处挑战，不但帝国，连邻近国家他也不放过，一旦听到哪里有高手他就往那边跑，甚至一度想要跑到大陆的另一端，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和家人的感受。


    老皇帝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他丢到了边关历练。


    然后，那边的邻国就遭殃了。


    佐格亲王完全不在乎什么军规军纪，也不在乎什么长官部下，更不在乎敌人多寡。


    只要一战斗一开打，他就往人多的地方冲，逮人就砍，好几次险些被本国这边的魔法大炮集火轰死。


    领兵将领头大如斗，一天十几次传讯让老皇帝把儿子叫回去，老皇帝也确实叫了，但他就是不回去。


    于是战斗变成了一开打，佐格亲王往前冲，帝国大部队按兵不动，任由他把敌阵掀个人仰马翻，直到敌人溃败，他再满身鲜血碎肉地回来，一个人去默默洗澡换衣服。


    没人能限制他的发挥，因为他实在是太强了。


    久而久之，战斗变成了一开打，佐格亲王往前冲，但是敌人一看到他冲过来就争先恐后往后跑，被自己人踩死的比被砍死的还多。


    战争打不下去了，敌国割地投降。


    佐格因此回到帝都，虽然战功不少，但违反的军纪够他死一百次了，反而被关了禁闭。


    禁闭结束后，再也没人愿意跟他对战，找不到对手的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开始了漫长又艰苦的修行。


    老皇帝去世中断过一次，去厄斐林家中断过一次。


    这一次他不得不再次停止修行，只为了皇室能在神之遗迹里独占鳌头，不让外人染指里面的宝物。


    佐格亲王还是皇太子安德烈的剑术老师。


    “离鹰峰城还有多久？安德烈。”佐格问，眼睛仍然闭着。


    “还有两天。”安德烈说。


    “叫一队人去库屠公爵的封地，把消息告诉他。”佐格说。


    安德烈有些迟疑，“伯父，父亲的意思是……”


    “这就是你父亲的意思。”


    安德烈一愣，“是吗？”


    “照做。”


    “是。”


    安德烈对车窗外招招手，骑马随行的近侍立刻靠近。


    安德烈轻声下达自己的命令，近侍无声调转方向，去向车队后方。


    这支车队的规模是按皇帝出行的仪仗安排的，但只为撑起皇家体面，和承担简单的护卫工作。


    另外一支队伍不跟他们同行，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边关要塞，隐蔽但迅速地向同一个方向行进。


    做完部署，安德烈沉默了，他的心却飞到了千里之外，很艰难地抑制激动的心情。


    原本这个暑假他并不愉快，因为他才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痛的变故，自己唯一爱的女孩被别的男人带走了，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止一次想过偷偷溜出帝都，前去寻觅她的踪迹，可是他不敢。


    这并不是他缺乏出远门的勇气，而是他害怕她因他的任性举动遭遇不测。


    他的父亲已经不止一次明确表示他和她再无可能。


    他想要抗争，可是他了解他的父亲。


    父亲是个对妻子和儿女都和颜悦色，关怀备至的好父亲，但其实冷酷无情，刚愎自用，只要是决定好的事就容不得任何人违逆。


    在众多孩子中，父亲格外疼爱他，对他的容忍度远超其他弟弟妹妹。


    但前两次他的表现已经耗尽了所有容忍度。


    他很清楚，再来一次肆意妄为，等待他的就是最残酷的惩罚。


    他不在乎被打被骂，不在乎被剥夺太子之位，甚至不在乎丢掉性命。


    他知道他对他来说，最残酷的惩罚是什么。


    很不幸的是，他的父亲比他更清楚。


    见不到她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最难忍受的煎熬，可是他只能默默忍受，一秒一秒默数，等待她回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大概是命运的眷顾，他终于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去找她！


    得知神之遗迹出现消息的那一秒，是这几个月来他最欣喜若狂的一秒。


    他知道神之遗迹意味着什么，知道这对他们皇室和帝国有多重要，可是对他来说，再重要也不如见到她。


    他向诸神发誓，他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这一次，他一定要挽回她的心，无论要他付出什么……


    “安德烈，你的心很乱。”佐格说。


    安德烈悚然一惊，思绪回到现实，紧张到忍不住冒冷汗。


    佐格终于睁开了眼睛，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他强装镇定的脸上一扫而过。


    “伯父……”安德烈轻声说。


    “是因为厄斐林家的那个女孩。”佐格说，声音冷冷的。


    安德烈沉默。


    “你父亲对她的态度，你应该知道。”佐格目光如炬，令安德烈不敢直视。


    “是的。”安德烈说。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态度。”佐格注视着他。


    安德烈强忍着恐惧，鼓起勇气和那双眼睛对视，“伯父，我喜欢她，我不能停止喜欢她。”


    “你这是在让你父亲为难。”佐格直言不讳，“假如有一天他死了，你继承皇位，你把她娶回来让她当你的皇后，让厄斐林的血脉继续延续，你让你父亲怎么办？”


    “我没考虑那么远，”安德烈轻声说，“但我想，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全其美？哼！”佐格冷哼，“这个世界上，坏事永远比好事多，能将一件事情做好就不错了，你还在妄想什么？”


    “但是，怀揣着这样的希望，总没坏处吧？”


    “恰恰相反！没有实现可能的希望并不是希望，而是毒药，它让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然后让你溺死在里面，”佐格说，“安德烈，你要学会分辨，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放弃。”


    “但是，伯父，这件事情，我并不想放弃，”安德烈微微皱眉，“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不能放弃喜欢她。”


    “听你父亲说你之前说过为了她你想放弃太子之位？”佐格目光冷厉。


    “……是的，我是说过。”安德烈点头。


    佐格沉默。


    “……伯父？”


    “马车上太窄，不方便，”佐格淡淡地说，“如果是在外面，我会让你好几天都动弹不得。”


    “您自己不也放弃了吗？！”安德烈有些气恼。


    如果是别人要这样教训他他没意见，但唯独这个伯父。


    他的父亲差一点就当不上皇帝这件事，他也知道。


    多亏了因为伯父的退让。


    “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佐格眉头紧锁。


    “为什么不能？！”安德烈说，“您痴迷剑术，所以放弃太子之位，我痴迷她，这不是同样的道理吗？”


    “你真以为我是痴迷剑术才放弃那个位置的吗？！”佐格不耐烦地瞪他。


    “难道……难道不是吗？”安德烈小声说。


    “这只是外人的主观臆测罢了，”佐格淡然说，“我会放弃，是因为我知道我自己不是那块料，我根本治理不好帝国，如果让我来，我会把国家搞得一团糟。”


    “而你不一样，”佐格看向自己这个侄儿，“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我也一样，我们都相信你未来会是个好皇帝，比帝国历史上任何皇帝都要优秀。”


    “这怎么可能？”安德烈下意识说。


    “……我真是太久没揍你了，”佐格叹息，“别说话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以后？”


    “对，以后。”佐格意味深长，“很多事你现在看不明白，没关系，到了一定时间，不用任何人说，你自己就会知道。”


    “哦……”安德烈后知后觉点头。


    然后两人就真的都不说话了。


    这下他可以心无旁骛思念她。


    但是他的脑海忽然一片浓雾，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以后……


    安德烈心里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