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安走出静修室，仍在回想与林栋的密谈。


    林栋以大户人家族长身份，偶然见过几位魔修之人。


    他们的俗尘身份，与阴险诡谲的魔道相去甚远。


    可又罪孽深重，已经无法回头。


    只是其中几人对魔道的执念不深，超脱迷惘后，即便自戕性命，了却犯下滔天罪孽的残生。


    回归专程待客的别院，跨过石桥，感应到一股隐晦的灵脉波动。


    文士打扮的男子，金冠束发，山羊须打理得十分整齐。锦绣云纹长袍，半遮住藕丝步云履。


    深邃的眼眸里，蕴含着友善的笑意。


    涅槃神火的感应，比灵识更为精准。


    与林栋和林婉清本源气息有几分相似之处，拥有接近元婴期大圆满的修为，同时又能自由进出林家府宅之人，唯有林婉清曾经提及的林家老祖林平昇。


    见到林家老祖的第一眼，萧安便知他不是修习道家路径的传统灵修。


    林平昇笑容得体，沉稳儒雅，正应典籍中所载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清朗声音回响：“少年意气，英姿勃发…想必你就是救我林家于危难的萧安。”


    萧安抱拳见礼：“晚辈萧安，见过林老祖。”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林平昇问道，“可愿随老夫到园林一叙？”


    萧安白天在别院修炼掌拳腿功和剑道，晚间入定修行，以炼体先天功提升境界。


    迈入筑基境，身体变得更为契合天地灵气。


    然终受限于灵根资质，修炼提升的进度，可称缓慢。


    少时停歇，倒不如和领悟大道的前辈共谈闲叙。


    园林中有四季常青的植物，幽静清澈的深潭，蕴含无比浓郁的灵气。


    一条金丝楠木铺就的板桥，直通清潭中心的亭台。


    其上悬挂的匾额，正是由林平昇亲笔书写。


    “福如东海”四个古篆大字，状似游龙，遒劲有力。


    亭台中的石桌和几个圆石凳，则是从东海捞出的珊瑚，以灵术重塑，不受风雨侵蚀，千百年崭新如初。


    林平昇和萧安按宾主落座。


    “林栋和你谈了何事？”林平昇的语速不急不缓。


    便似穿过庭院的风，感受不到他的情绪。


    “林前辈只是告诫我，天星界鱼龙混杂。若想要游历天下，得加十二个小心才是。”


    魔修以炼魂之术，增幅自身修为。


    修为低下的人族和小妖，正是其猎取的猎物。


    若分辨不清，死于中途，尚且不知是何人所为。


    林平昇手抚长须，眼神沉静如水，接着问道：“道家的炼气化神，乃是天星界修炼的古老正统。缘何长生之道绵延千万载，还会衍生出诸多门类？”


    萧安拥有远古传承的记忆，如实回道：“体无灵根之人，同样对体悟大道有着强烈的憧憬。道家的灵修路径行不通，那些有才识的人，只好另辟蹊径。到得如今，已是堪称百花齐放。”


    林平昇抚须道：“老夫乃是林家，唯一修行儒道的人。参悟多年，认为人之初并无善恶，便似一张宣纸。其后在纸上写下的内容，才会影响一个人的是非善恶。”


    萧安的远古传承，以妖修为主，兼有些许道家法门。


    在星月洞天和林家，两度见到墨家机关术的精巧之处。


    不过是窥见一斑，已能领略其它修炼路径的玄奥魅力。


    以灵根为基础，沿用道家的炼气化神，对萧安而言，或许并非最相契合的路径。


    妖修法门中的阴险术法，又与他刚正不阿的本心相悖。


    纵使有诸多玄奇，亦不会染指分毫。


    灵觉动转间，忽而像是触及到了魔修之人的心境。


    若是自幼家境富裕，体内又有五行灵根，亦或天地灵根中的一种。


    依靠家族供养，或者师傅传授，便能得到绵长寿元和卓绝的修为境界，何苦费尽心思，寻找契合自身的道。


    那些在死亡的恐惧中，沉浮挣扎的远古先贤，绝非每一位都能坚守初心。


    阴狠歹毒的魔修路径，便是在绝望中诞生的邪恶之花。


    有人沉醉于它的美丽，也有人被迫沾染鲜血，陷入难以脱身的泥沼，再也无法回头…


    林平昇感应萧安的灵脉波动，在平稳中有些许动荡，即便知晓他在沉心感悟。


    等到恢复平静，方才轻声开言：“世间纷扰，本心难定。真正能阻挡一个人通往大道尽头的，绝非那些心机深沉的仇敌，而是不够坚定的道心。”


    深沉睿智的眼神，像是装着一路行来的感悟，注视萧安，凝神问道：“你向往着大道尽头，可曾想过，放弃难如登天的灵修之路，另择一个新的门径？”


    萧安澄澈的眼眸，拥有处变不惊的坚韧。


    “灵体双修，便是晚辈的初心。肉身不灭，初心不改。”


    林平昇眼神中的锐利，持续良久，方才缓慢收敛，化作柔和的慈祥。


    天星界貌似年轻的人，实则比俗尘中的老人，辈分还要大。


    萧安这种十六七岁的少年，已是一时间难以排布辈分的晚辈。


    只是从他身上，看到阔别许久许久的少年意气。偶然间在长大成人的地方，与曾经熟悉，如今又已淡忘的自己重逢。


    当时的豪言壮语，仿佛被一阵清风吹过水面，送到了面前。


    经历数千载岁月微澜，初心是否曾经移改，唯有天地鉴证。


    少年时的豪情壮志，到得如今，仅是完成了些许。


    只是结成元婴，未能如憧憬那般，成为可触及到大道真谛的大能。


    经过这么多年的挣扎苦修，林平昇已经学会与自己和解，面现释然笑容：“未经过苦痛折磨的少年郎，总以为仗三尺青锋，能够斩尽天下邪祟。等到你逢遇有些不足以致命的罪孽，又无法消解心头之恨。到得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所有人都曾想过，可以不受束缚，全凭本心行事。


    撞了南墙，感到疼痛，又会在无形中磨平棱角。


    萧安不过是初踏仙途，已经展露以杀止殇的锋芒。


    可是历来好钢易折。


    林平昇内心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萧安眼神如炬，语气平静道：“我很喜欢一句古话…尽人事，听天命。”


    若是与俗人讲论，需得详列事例，令其晓得己身心迹。


    师傅李淳元知其本心。


    林家修习儒术的老祖宗林平昇，也是仅凭一言，便知萧安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性格。


    不由抚须大笑：“老夫在回家前，未知独行天星界数千年的李前辈，为何会破例收下一个弟子…到得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其中缘由。”


    “还请前辈明言。”


    林平昇似在萧安身上，看到了曾经鲜活的少年。


    语气悠长，像在和早已随风飘散的过去的自己倾诉，长到能容下数百年的起落沉浮。


    “身虽凡，心不凡。”


    ……


    林家在凤鸣岛，属于排名前三的大家族。


    清风吹过，发出清亮凤鸣之声的凤鸣山，正是归于林家管辖。


    其中出产的玄晶石，可以用作宝石镶嵌。


    由于只有林家出售，来凤鸣岛的四方五地的强者，皆是与其有所往来。


    正所谓怀璧其罪。


    许多与之实力相当的家族，早就暗中觊觎凤鸣山的玄晶矿脉。


    为争夺凤鸣山，曾经发生过数次宗族大战。


    林平昇的长兄，在只有金丹大圆满境界时，为了家族而亡。


    其后林家，与发生大战的陈家有过百余年的断交经历。


    直到伤痛逐渐平息，彼时那些故人老的老，死的死，方才重新建立商路。


    利益当前，没有永远的仇敌，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林家向天机阁支付巨额灵石的事，只能瞒过消息不灵通的人，与林家实力相当的几个大家族，都是闻风而动，暗中布局，想要趁机夺走凤鸣山的掌控权。


    游历天下，静心苦修的林平昇，选择在这个档口归家，便是出于此因。


    今朝午时，正是周家和陈家约定来林家商谈凤鸣山归属的日子。


    可谓来者不善。


    元婴强者，体内金丹凝结为灵婴形态。


    更有体内蕴含磅礴灵气者，可以凝结双婴。


    林婉清的无色灵根，以及修习的周天秘法，可令她在迈入元婴期时，凝结数个灵婴。


    晋升难度远超寻常。


    一旦成功结婴，无色灵根的弱势期将彻底终结。


    彼时的林婉清，实力必将极其强大。


    即便是萧安，都不敢保可胜过她。


    以往忧心灵石不足，林婉清甘心后退一步，让萧安可以专心修炼之道。


    这份退让，在人人皆憧憬长生大道的天星界，唯有骨肉亲情和本心挚爱能够承载。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不计后果奔向彼此，则是缘起自天意牵线，蔓生出两颗真心跳动。


    李淳元的不可负卿，其意正在于此。


    星月洞天的炼丹大会，萧安力压一众丹道天骄，即便清楚，炼气初期的那些担忧，终有一天会成为过去。


    他将来拥有的资材，足够支撑一个超级天才的崛起。


    萧安乃是资质平庸的少年。


    林婉清则是蒙尘的明珠。


    若有一日，萧安凭超乎寻常的坚韧，在天星界有所成。


    届时必会有人，非议甘心退让的林婉清。


    萧安不知情为何物。


    只知与其订下道侣婚约的女子，不该因家族局势，而令世间罕见的天赋，无法得其所终。


    林平昇身为元婴强者，却是没有李淳元的高深玄术。


    不知自家的族裔后人，体内蕴藏无色灵根。


    拥有筑基修为，同时具备过人智计的萧安，便是应对危机的秘诀。


    林平昇以元婴化形的妙法，改变了容貌和本真气息，与萧安扮作林家年轻灵修族人，来到曾险些成为死地的林家议事殿。


    林栋坐在主位，身形伟岸，气势磅礴。


    两个客位的男子，分别身穿黑白锦绣长袍，深邃凌厉的眼神，分明显出来者不善。


    周明声音洪亮，豪迈道：“凤鸣山的归属权，每千年变更一次。此乃各家老祖联合商讨，定下的规矩。”


    陈振声附和：“我等都愿意承认，林家过去的财力，远超周家和陈家。凤鸣山归你们管辖，老夫和周兄没有意见…如今形势陡转，凤鸣山理当出让，由我周陈二家联合执掌。”


    林栋声若洪钟道：“你如何肯定，我林家无法继续打理凤鸣山？”


    周明豪爽大笑，意有所指道：“林道友，论及壮大家族，你可谓一代明主。只是有些事，纵使你再有手腕，也是无力回天。”


    陈振声满脸笑容：“我们都清楚，林家最近有一笔巨额开销。玄晶矿脉的维持，需要消耗数不清的灵石。凤鸣岛以之为根基，绝对不可动摇。我和周兄是出于好心，帮你们卸下这个包袱。”


    林栋神情如常，坚定道：“只要老夫还在执掌林家，只要旗下的商铺还没有破败，便绝不会让出凤鸣山的掌控权。如若两位道友想来抢夺，我林家奉陪到底！”


    一番言语，几许豪情。


    虽则几大家族，共同撑起了凤鸣山的脊梁。


    不过若是他人想要践踏林家威严，身为家主的林栋，亦是敢于鱼死网破。


    周明右侧唇角挑起，隐有嘲讽意味：“林家曾和陈家有过一次宗族大战，双方皆是伤亡惨重。你们若是选择与我周陈二家同时开战，老夫敢保证，日后凤鸣岛必无林家。”


    陈振声留了个心眼，在有可能引火烧身时，选择静默无言。


    毕竟陈家和林家，在过去几百年间，恩怨纠葛不断。


    此番是为抢夺凤鸣山的掌控权而来，若是不动刀兵，便能做成此事，自然称心如意。


    如若双方撕破脸皮，也该由实力更强的周家作为主导。


    林栋道：“林某不善言辞，有一言相告。纵使林家覆灭，周陈两家，势必也要退出凤鸣岛大家族的行列。如果两位想要鱼死网破，我林家随时奉陪！”


    周明眼神变得凌厉，沉默片刻，语气阴沉如水道：“林栋，你不愧是把林家发展至此的精干之人。敢于豁出性命的气魄，足令老夫对你心生敬意。只是这凤鸣山，终归是由财力最雄厚的人执掌。”


    陈振声不想陈家再度沉沦，语气稍显缓和：“这是各家老祖，共同商议定下的规矩。”


    林栋豁达道：“那老夫就与尔等比拼财力。”


    林家的商铺，遍布凤鸣岛。


    涵盖各行各业。


    迎来送往的凌云渡口，也是归属于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