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山北麓的命令
作品:《向西,向西!》 1954年10月的正午,对于新疆而言,还有些许的燥热。
但到了黄昏时分,寒意却又悄然蔓延,慢慢攥住了辽阔的新疆大地。
此刻天山北麓,玛纳斯河畔的临时营地旁,暮色低垂,将远方的戈壁滩涂抹成一片苍茫无边的铁灰色。
而营房不远处,李疆裕正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大石,粗重地喘着气。
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下方那片火烧火燎的疼痛。
低头瞥了一眼,粗糙的灰布军装被撕开一道口子,洇出的暗红血迹在尘土覆盖下变得污浊不堪。
就在几个小时前,一股流窜的残匪,妄图袭击山下刚具雏形的生活区。
李疆裕和他的连队激战正酣时,一个榴弹残片,赫然嵌入了他的皮肉。
“连长,你就别再跟着去了,得赶紧回营地处理!这伤口再拖下去可不行!”
卫生员小赵手脚麻利地重新包扎着伤口,一边包扎一边低声埋怨。
纱布勒紧的剧痛,让李疆裕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
“少废话!人必须抓干净!一个都不能放跑!山下老百姓刚安顿下来,经不起折腾!”
李疆裕咬紧牙关,裹了裹灰布军衣,盖好伤口。
随后目光凌厉,穿过弥漫的尘土,紧盯着前方战士们搜索残敌的身影。
“你快去看一下老排长,他好像也受伤了,先安置他回营地治疗,我去去就回。”
“不行连长!你的伤口已经感染了!必须现在回去处理!前方有徐副连长带队,肯定没问题的!”
“这是命令!”
“连长!连长!!”
无视了卫生员的呼喊,李疆裕奋力起身,攥紧手中同样布满划痕的驳壳枪,踉跄着扑向前方。
与徐副连长-徐卫国汇合后,两人极为默契的相视一眼,随后迅速组织起战士们发动了最后一轮猛攻。
呼啸的寒风裹挟着旷野上密集的枪声,将残余的几名土匪彻底打散了最后一点凶性,纷纷丢下武器。
直到此刻,李疆裕那绷紧如弓弦的脊背才微微一松。
也正是这一松,那早已透支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撑,轰然瘫倒在地。
“哎呦!老李!!”
不知情的徐卫国惊吼着扑过来,伸手去扶,指尖却猝然触到一片温热黏腻!
“血?快!担架!!”
徐卫国嘶吼着、摇晃着,声音因惊怒而有些劈裂。
“老李!你可不能死啊!你还欠俺一顿酒呢!!”
被晃得有些眩晕的李疆裕,铆足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放心吧···我死不了,不过你要是再继续晃下去,我可真就没办法请你喝酒了。”
“老李!死不了就好!撑住啊!俺现在就带你回去!小赵!小赵!!他娘的!人呢···”
徐卫国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微弱,甚至风声也逐渐停了下来。
直到最后完全消寂,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半点声响。
当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简陋的土坯营房里,依旧弥漫着浓烈的消毒药水和血腥气。
李疆裕刚想坐起身子,左肩下方便再次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估计是听到了这疼痛的呻吟,以及破木床吱呀作响的动静。
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徐卫国,迅速推门冲了进来。
“哎呦老李!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没事,小伤而已,过两天应该就可以叫上老排长和你一起喝酒了。”
“这···好···过两天喝···”
徐卫国说着,声音突然由一开始的欣喜,慢慢哑然了下来。
从参军入伍起,两人就是战友,彼此实在是太过了解。
平时仅仅是一个恍惚的眼神,都能从中窥探出一二来,就更别提这次的哑然了。
李疆裕心中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慢慢攀升。
“怎么了?昨天抓的土匪跑了?”
“没有···”
“那你这是怎么了?”
徐卫国思索良久,最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有两件大事,本来是想等你好一点再告诉你的,不过···哎,算了···”
说着,徐卫国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印着红色字迹的信纸,缓缓递了上去。
“你先瞅瞅这个吧。”
李疆裕皱着眉头接过信纸,打开后,顶头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的烫在眼底。
“兵团?”
目光向下扫去,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心头上。
“······奉中央军委命令,驻新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军、第6军、第5军大部,第22兵团全部,除部分担负边防任务外,自即日起,集体就地转业,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使命是:劳武结合、屯垦戍边!”
“就地转业?屯垦戍边?”
李疆裕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床头边斑驳锃亮的驳壳枪,那冰冷的金属质感早已融入骨血。
枪,是他的命。
打仗,是他刻进骨头里的本能。
现在···要放下枪,拿起锄头?转业屯垦?
对于他这个打了半辈子仗,也只会打仗的人而言,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
本以为自己的后半生也会奉献给国防事业,哪怕是守护着一个孤独的边防哨所,也是他的梦想。
但一切的一切,却被这一纸特殊的命令拉回现实。
现如今的情况,完全不亚于半途退役,彻底结束了军旅生涯。
李疆裕猛地抬头,眼中交织着震惊与茫然。
“这···这命令···”
徐卫国没有说话,他的内心也同样焦灼和迷茫。
正当空气有些沉寂之时,一个如洪钟般的湘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疆裕呀!你搞么子嘞!命令你应该接到了吧,么子连队上上下下,死气沉沉的嘞?”
伴随着熟悉的湘音,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
李疆裕见状,在徐卫国的搀扶下赶忙下床,恭恭敬敬的敬了一个军礼。
“营长!”
营长瞬间扬起那坚毅而又饱经风霜的笑容,伸手上前一同搀扶着。
“么下来!么下来!你们昨天剿匪的事情我都听说喽,我这次来,就是特地看看你们,你的伤么子事吧?”
“谢营长关心,我···没事。”
“确定么子事?”
李疆裕是营长一手提拔上来的,隐匿在心中的情绪,在他面前已然无所遁形。
“么子事就鬼喽!我看你就算身体上么子事喽,心中也有事吧···”
营长笑着伸手拍了拍李疆裕的肩膀,从自己口袋中掏出一盒从团长那里刚打劫的洋烟,仅仅抽出一根,便将整盒递了过去。
随后目光如炬,直直地看进他眼底深处。
“么子?舍不得你的枪杆子?心里想不通?”
想通?这叫人怎么想的通,恐怕整个连队自上而下没有几个人能够彻底想通。
但···
这是军令!
李疆裕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紧接着再次挺直腰板,敬了一个军礼。
“报告营长!想的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么子装喽!这里又么子外人,你现在心里肯定有一百个想不通,我还不晓得你!”
营长自顾自的将烟点燃,叼在嘴里。
一旁已经闷了许久的徐卫国再也忍不住,只见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道。
“营长!俺···俺们是打仗的兵!除了挖战壕就没拿过锄头!况且这戈壁滩上···”
他望向窗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砾石滩和光秃秃的荒山。
“你瞅瞅这地方,鸟都不拉屎!种地?能种出什么东西?能养活谁?”
“徐卫国!你怎么说话呢,你···”
李疆裕瞪眼呵斥,不过话才说到一半,营长便笑着摆了摆手将话打断。
“么子事,你就让卫国继续说,我正好也想听听你们的真实想法。”
得到营长的允许,徐卫国也不再有所顾虑,扭过头去,一股脑将心中的话全部吐了出来。
“营长,俺们都是您带出来的兵,您再清楚不过了。打仗!哪怕是牺牲在战场上,俺们也从来没有皱过一下眉头!但现在让俺们种地?俺们这群只会打仗的糙汉子能种的明白吗?这件事明明可以交给这里的老百姓去做,或者找专职的人员去做,可为什么偏偏是俺们?俺们来种地,那谁来守护这片土地?”
这一次李疆裕没有再阻拦,毕竟这也是他心中的疑问。
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营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起身站到了窗边,同样望着窗外那苍茫无际的荒原。
直到指间的烟彻底燃烧到烟蒂处,慢慢熄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哎···疆裕,卫国,你们以为我么子这样的疑问吗?可是···我想了一夜就想通了喽。”
营长抬起手,朝着窗外指去。
“看见没有?这片地!它贫瘠、它荒凉!可它大得很!大得能装下我们所有人的家!大得能养活千千万万的人!更重要的是,它就在祖国的西北大门上!我们在这里站住了脚,扎下了根,开出了田,建起了城,帝国主义、反动派,还有那些么子蠢蠢欲动的家伙,才不敢再打我们一寸土地的主意!”
营长缓缓转过身,声音变得低沉且充满力量。
“我知道你们连都是好样的,枪法准,骨头硬,敢打敢拼!可新的仗,已经打响了!这场仗,不用子弹,用的是汗珠子,用的是血性!是把这片死地,打成活路的仗!是给子孙后代打下一个铁打江山的仗!兵团,就是新的战斗序列!你们手中的武器,从今天起,就是坎土曼,就是犁铧!你们要在这片亘古荒原上,种出粮食,种出棉花,种出希望来!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营长的这番话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李疆裕和徐卫国的心坎上。
放下枪的迷茫和不甘,在营长描绘的那幅用汗水与信念开垦出的、沉甸甸的“铁打江山”图景前,激烈地冲撞着。
“疆裕、卫国,这个军令状我接了,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和血性去接。”
这个问题,其实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不过就在两人即将回答时,卫生员小赵一脸慌张的冲了进来,眼角甚至还带着泪痕。
“连···连长,老排长他···他···快不行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什么?!怎么会这样?”
“昨天的榴弹残片···伤到了老排长的肺。”
李疆裕的心猛地一沉,随后扭头望向了身边似乎早就知晓一切的徐卫国。
难道这就是他要说的第二件大事?
再看营长的表情,似乎他也早就知道了老排长的情况。
不过此时已经来不及去询问,李疆裕强忍着伤口的剧痛,甚至推开想要搀扶的徐卫国,踉跄着冲了过去。
远处老排长的房间,已经被围堵的水泄不通,但看到连长来之后,全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屋内的床榻上,正躺着如兄又如父的老排长。
但此刻,他的脸色灰败如纸,胸膛艰难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李疆裕顾不上又因撕裂而渗出鲜血的伤口扑到床边,声音哑然。
“老···老排长!!”
老排长涣散的双眼艰难的转动了一下,似乎认出了他,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命令···收···收到了吗?”
李疆裕把耳朵凑了过去,听到这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点了点头。
“收到了!老排长!兵团成立了!我们要扎根,要种地,要开垦建设这里!”
这是老排长的梦想。
他长在这里,却离开了这里,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他对着这片土地爱的深沉,也梦想有一日能让贫瘠的山河开满鲜花。
想到这,李疆裕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烫地砸在老排长的手背上。
老排长却欣然的微扬嘴角,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那是一种释然,一种终于等到了归宿的释然。
随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左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自己军装口袋里往外掏着。
片刻,手抽了出来,紧紧攥着。
“种···地···好···”
“种···地···好···”
慢慢摊开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掌,里面不是别的,是一把戈壁滩上最寻常不过的、粗粝干硬的沙土。
那目光眷恋地锁在掌中那把土上,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一字一顿,微弱却清晰无比地,像是在对李疆裕,又像是在对着这片他即将永远长眠的土地轻声。
“这土···埋得下···我们,就一定···埋的下···种子···”
话音未落,那紧握着泥土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垂落。
粗糙的沙土,簌簌地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撒在冰冷的床沿,也撒在李疆裕的心上。
老排长走了。
带着他未完成的垦荒梦,带着他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眷恋和最后的托付···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