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酸溜溜的嘀咕，虽然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在场所有老一辈军工人的心里。


    运气好？


    沾了老师傅的光？


    这话，表面上是在贬低陈登星，实际上，却是在否定整个中国军工体系的根基！


    它在暗示，我们之所以能取得成就，靠的不是科学，不是理论，而是老师傅们那套说不清道不明的“手艺”，是碰大运式的“经验主义”。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釜底抽薪式的羞辱！


    就连一直气定神闲的宋文骢总师，此刻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他可以容忍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但绝不能容忍有人否定他们这一代人，在摸索中建立起来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科研体系！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般，落在了那个说话的年轻人身上。


    “小同志，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宋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千钧之重。


    “是觉得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工程的老家伙，都是只会凭经验吃饭的土裁缝吗？”


    那个年轻人被宋老的气场一压，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和平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依旧是在拉偏架。


    “宋总您误会了，小李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任何一项成功的工程项目，都离不开理论设计与实践工艺的紧密结合。”


    “我们只是有些好奇，陈工在红星厂那种工艺水平相对落后的环境下，是如何解决一些世界级的精密加工难题的。”


    “毕竟，再好的图纸，如果做不出来，那也只是一张废纸，不是吗？”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把刚才的冒犯给圆了回来，又巧妙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对陈登星的质疑上。


    一时间，宴会厅里，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微妙起来。


    孙和平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确实也问到了点子上。


    是啊，红星厂什么底子，在座的谁不清楚？


    别说超音速导弹了，就是让他们造个精密一点的轴承，都得看老师傅们的心情和手感。


    陈登星的设计再天才，他是怎么把那些精度要求堪称变态的零件，给硬生生“盘”出来的？


    这背后，究竟是科学，还是玄学？


    面对着满场的猜疑，陈登星心中只觉得一阵无奈。


    他本不想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屠老刚才那句关于“未来”的话，还在他脑海中盘旋，他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跟这位老前辈好好聊聊。


    可眼下的气氛，已经被孙和平这几颗老鼠屎，彻底搅浑了。


    今天，他要是不把这个“玄学”问题解释清楚，恐怕“运气好”、“沾光”这顶帽子，就要被牢牢地扣在头上了。


    杨伟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他凑到陈登星耳边，压低声音道。


    “陈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帮家伙就是故意找茬！”


    陈登星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孙和平那张写满了“求知”的虚伪面孔上。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随即，他走到宴会厅旁边的一块小白板前，拿起一支记号笔。


    “既然孙总工对工艺问题这么感兴趣，那咱们今天，就聊聊工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知道正戏要开场了。


    陈登星没有说废话，他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勾勒着草图，一边用一种近乎于讲课的平稳语调，缓缓开口。


    “‘天剑’项目，技术难点很多，但要说工艺上的最大瓶颈，莫过于发动机燃烧室的耐高温合金涡流环焊接。”


    他一开口，就直指核心！


    宋文骢和屠守锷两位大佬，眼神瞬间就亮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个问题，确实是所有高速飞行器发动机的“阿喀琉斯之踵”！


    那是一种成分极其复杂的镍基高温合金，焊接时温度稍有控制不当，就会产生致命的内应力和微裂纹，轻则性能下降，重则空中解体！


    “这个问题，目前国内最好的解决方案，是采用真空电子束焊，配合老师傅的经验，对焊缝进行分段式降温处理，良品率，大概在百分之三十左右。”


    宋文骢总师看着陈登星，补充了一句，算是给出了当前的行业标准。


    孙和平一听，立刻抓住了表现的机会，迫不及待地卖弄起来。


    “宋总说得没错！不过，我在德国的时候，参观过他们的MTU公司，他们已经开始采用更先进的惰性气体保护激光填丝焊技术了！”


    他得意地推了推眼镜，开始掉书袋。


    “那种技术，可以利用高能激光束，实现瞬时熔融和快速凝固，对母材的热影响区极小，几乎不会产生内应力！良品率可以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只不过，一台设备的价格，就要上千万马克！”


    他这番话，既显摆了自己的见识，又暗戳戳地把问题给堵死了。


    意思是，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解决，而是你们没钱，没那个条件！


    你们红星厂，连真空焊机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激光了，所以，你们根本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


    除非，是走了狗屎运，让哪个老师傅碰巧焊出来一个完美的。


    他自以为已经将死了陈登星，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然而，陈登星听完他那番高谈阔论，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淡淡地开口。


    “激光焊，思路是对的，但还不够好。”


    什么？！


    孙和平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世界最顶尖的激光焊接技术，在他嘴里，竟然只是“还不够好”？


    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陈登星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手中的笔，在白板上画得更快了，一个个复杂的物理公式和结构简图，行云流水般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无论是电子束焊，还是激光焊，它们的本质，都是在用一种高能粒子束，去‘暴力’地熔化金属。”


    “这种方式，就像用一把大锤去敲钉子，虽然能把钉子敲进去，但对周围的墙体，必然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所以，我的思路，从一开始，就不是去‘焊’它。”


    他转过身，手中的笔，在白板上重重一点。


    “而是，去‘养’它。”


    养？


    这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匪夷所思。


    陈登星没有卖关子，他指着白板上那一套看起来异常复杂的系统图，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朵里，如同在讲述一个来自未来的神话。


    “我把它称之为，动态磁场约束等离子体熔覆技术。”


    “简单来说，我们不用任何高能粒子束去冲击母材。”


    “我们先用一个高频感应线圈，在涡流环的待焊区域，进行局部预热，将温度精确控制在材料的固相线以下，让金属原子处于一种高度活跃，但又没有熔化的临界状态。”


    “然后，我们再用一个经过特殊设计的等离子喷枪，将和母材同源的金属粉末，加热成高度电离的等离子体。”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陈登星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明亮，仿佛有星辰在其中闪烁。


    “我们在这套系统的两侧，布置了四个可编程的电磁线圈。”


    “通过一个带有热成像反馈的闭环控制系统，我们可以实时生成一个动态变化的、可精确塑形的磁场‘管道’！”


    “这个磁场管道，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那团炽热的等离子体，温柔地、均匀地、一层原子一层原子地，‘涂抹’到待焊的缝隙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等离子体和母材，不是瞬间熔合，而是在一个精确控制的温度梯度下，实现了分子级别的‘渗透’和‘再结晶’！”


    “最终形成的，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焊缝！”


    陈登星手中的笔，在最终的成品图上，画下了一个完美的圆。


    “而是一个组织结构比母材本身还要致密、还要强韧的，一体化的，新生金属层！”


    当陈登星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整个宴会厅，死一般地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白板上那套宛如天外造物般的系统图，大脑一片空白。


    等离子体……磁场约束……闭环控制……分子渗透……


    陈登星嘴里冒出的每一个词，他们都能听懂。


    但是当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所描绘出的那幅技术图景，却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极限！


    这已经不是工艺了！


    这是魔法！是神迹！


    孙和平和他那几个同伴，脸色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死灰色。


    他们呆呆地看着白板，嘴巴无意识地张着，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他们引以为傲的激光焊接技术，在陈登星这套“养金属”的理论面前，简直就像是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在仰望星际战舰！


    根本就不是一个维度的东西！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死寂。


    是屠守锷院士，这位两弹一星的元勋，因为太过激动，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玻璃杯。


    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颤抖声音，喃喃自语。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以场控场，以柔克刚……这才是材料科学的终极方向啊……”


    宋文骢总师也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白板前，双手抚摸着那些公式和图纸，那神情，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艺术珍品。


    “天才！真正的天才！”


    “这套系统，如果能实现，何止是解决一个焊接问题！它将彻底颠覆我们整个国家的高端制造业！航空！航天！核能！所有领域！都将因此而发生革命性的变革！”


    两位泰山北斗级的巨擘，此刻再也无法维持平日的沉稳，像两个看到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们的反应，就是对陈登星这套理论，最权威的背书！


    而孙和平等人，在听到两位老总那充满震撼的评价后，最后一丝侥幸和嘴硬，也彻底崩塌了。


    他们只觉得双腿一软，羞愧、震撼、无地自容等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们淹没。


    他们，彻彻底底地，沦为了这场技术盛宴中，最可笑、最可悲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