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的笑容僵了僵，却还是将食盒放在桌上。她瞥了眼在一旁安静磨墨的妲己，眼神冷了冷，但终究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食盒在桌上摆到汤凉透，傅恒也没碰一口。


    子时，烛火燃尽最后一截。


    傅恒终于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一抬眼，发现妲己还侍立在侧。


    “你怎么还没去歇息？”他有些意外。


    “大人未歇，奴婢不敢先退。”妲己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奴婢去换盏热的。”


    “不必了。”傅恒站起身，走到窗边。


    夜色深沉，院里那株红梅在月光下显出寂寥的轮廓。


    他忽然问：“你今日说，那香囊是旧物，怎么看出来的？”


    妲己顿了顿，低头道：“奴婢瞧那香囊的穗子都磨得起毛了，颜色也褪得厉害，不像新绣的。而且……”她犹豫了一下，“而且若真是有心勾引，该绣鸳鸯并蒂才是。”


    傅恒转头看她。


    烛光晦暗，少女垂首站在阴影里，侧脸线条柔和，眼神清澈。


    “你倒看得明白。”傅恒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疲惫。


    “奴婢的父亲曾说过，看物如看人，物不会骗人。”妲己抬眼，对上傅恒的视线，“那香囊的主人，定是位心性高洁之人。”


    傅恒心头一震。


    许久，他低声道：“是啊…心性高洁。”


    却再不属于他。


    他挥挥手：“下去歇息吧。”


    “是。”妲己福身退出，轻轻带上房门。


    门合上的瞬间，她脸上的温顺褪去。


    翌日清晨，妲己特意起了个大早。


    她先去厨房熬了一盅安神汤，昨夜傅恒眼底的青色她看得分明。


    端着汤盅走向书房时，她在廊下停住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几朵干制的红梅，是她昨日在府中梅林悄悄摘的。


    她指尖拈起最为完整娇艳的一朵，置于汤盅旁的白瓷小碟之上。


    叩门，入内。


    傅恒在书案后面，正在凝神披阅军报，见她进来，只是略一颔首。


    “大人用些汤吧，熬了一夜，伤神。”妲己将汤盅放在案边，那朵红梅恰好落在傅恒视线所及之处。


    傅恒的目光果然停在那。


    “这是……”


    “奴婢见院中红梅开得好，就摘了几朵晾干。”妲己低头，“想着寒梅清苦，恰如大人日夜操劳的心境，或许能解些乏。”


    傅恒怔住了。


    他看向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女，又看看那朵红梅，心头某处像是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


    一股暖意，悄然漫过心防。


    有多久了？


    自娶尔晴过门，这座宅子就成了牢笼。每个人都在劝他“担起责任”“顾全颜面”，连他最敬爱的姐姐富察皇后，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也是，


    “傅恒，尔晴是你的妻子，无论如何你必须得善待她。”


    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


    而这个才入府一天的小宫女，却说破了他所有说不出口的苦。


    “你……”傅恒声音有些哑，“有心了。”


    妲己依旧垂着眼：“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退出书房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勺轻碰盅壁的声响。


    唇角勾起。


    猎物已经开始，自己走向陷阱了。


    窗外，尔晴正带着丫鬟穿过回廊，朝书房走来。


    妲己瞥见那抹身影，故意放慢脚步，在尔晴踏入院门前，“恰好”从书房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尔晴盯着她手中的空托盘，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妲己温顺地福身：“夫人晨安，大人刚用了安神汤，此刻正在批阅军报。”


    “谁准你私自给大人熬汤的？”尔晴压着怒火。


    “奴婢知错。”妲己眼眶又红了，“只是昨夜见大人熬到子时，实在担心…若夫人不喜，奴婢以后再不敢了。”


    尔晴脸色更难看了。


    一个年轻貌美的丫鬟，昨夜独自伺候自己的丈夫到子时，而她这个正室夫人却毫不知情！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她冷笑着，“既然你这么爱伺候人，今日府中换季的衣物就由你洗了吧。春杏，带她去浆洗房，那五十件冬衣，天黑前必须洗完。”


    “是。”妲己低头应下。


    浆洗房的井水，凛冽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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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妲己蹲在井边，一件件搓洗着厚重的冬衣。手很快冻得通红，指尖发麻。


    傍晚时分，开始飘雪。


    雪粒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打在脸上生疼。浆洗房的其他婆子丫鬟都躲进屋里了，只有妲己还在井边，身前的木盆里还有十几件没洗完。


    她搓衣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住，望着满手冻疮，吸了吸鼻子。


    “你怎会在此处？”


    傅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妲己像是受了惊，慌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腿麻，踉跄了一下。


    “大、大人？”她仓促转身福身，手指下意识往袖子里藏，“您怎么来这儿了？”


    傅恒看着她通红的手和冻得发紫的嘴唇，眉头皱起：“尔晴让你来的？”


    “夫人是当家主母，吩咐奴婢做事是应该的。”妲己低头，声音颤抖，“只是…只是奴婢怕洗不完，耽误了明日给大人整理文书的活计。”


    她说着，眼眶又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傅恒沉默地看着她。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很快化开，洇出深色的痕迹。她冷得微微发抖，却还站得笔直，仿佛真觉得自己应该受这份罪。


    那一刻，傅恒想起了青莲红肿的脸，想起了尔晴尖厉的嗓音，想起了这座宅子里无数个让他窒息瞬间。


    “别洗了。”他开口，声音里压着怒意，“来人！”


    小厮从廊下跑过来。


    “把这些衣物分给浆洗房的人，明日再洗。”傅恒说完，看向妲己，“你跟我来。”


    妲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出浆洗房时，回头看了眼那堆冬衣。


    雪花无声飘落井内，瞬间湮没无踪。


    夜色降临。


    富察府灯火阑珊，长廊下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晃，傅恒走在前头，朝服的下摆扫过积雪的地面，留下深深的痕迹。


    妲己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


    这座金玉其外的牢笼。


    这位权势煊赫的权臣。


    一个心里藏着皎洁白月，身边躺着艳丽毒蛇的男人。


    真是，再完美不过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