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门槛

作品:《安得一厦

    房华父亲出车祸后,家里顶梁柱倒了。虽然老板无需承担主要责任,但他对房华家的情况很是同情,可能也是内心的恻隐,那些年来,在金钱上没有过多帮助,但是在各种人情打点中周折了许多。


    房华从外公外婆那边的学校调任回来,后面考试转正,前前后后都少不了他的协助。就是钱安之前在糖厂的工作,也是他给介绍的。


    严格来说,应该是糖机加工厂。这份工作一开始并不是介绍给钱安的,是给房华的弟弟房杰。房杰了解到这份工作工资较低,只是好在比较稳定。他当时只想着去赚大钱,对这种小恩小利并不感冒,便拒绝了这份工作。


    那时候社会对教师学历的要求不断提高,房华身边的同事也是为了个人职业发展,很多都去通过自学本科考试来提升学历。房华见着人人都去,她也跟着去考。黄果镇的教师进修学校利用寒暑假、周末专门为在职教师组织面授辅导。


    当时钱宁还小,房杰家又刚生了房晋伟,钱宁外婆分不了身去帮房华带钱宁。钱安为了房华能够安心去学校上课,他没有出远门去打工,选择了家里这份工作,方便周末回来照看钱宁。


    钱安这一干也干了好些年,那时还有消息说这个厂会被收编为霖阳市国营糖厂的一个下属配件车间。如果真是这样,钱安也就有可能会有编制了,可把房华钱安两人给高兴坏了。


    结果国家改革,“抓大放小”,国营糖厂自身难保,纷纷破产。糖机加工厂不但失去被收编的机会,还断了订单的来源,立刻陷入无米下炊的境地,最终走向倒闭。


    钱安也没了工作,干回了以前的装修工。


    如今再次看到新的发展机会,钱安想再次一搏。


    晚上钱安做了个梦,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穿着干净衣服在办公室看图纸的未来。


    第二天一早,钱安兴冲冲前往黄果镇城乡建设培训中心。大厅里人不算太多,光滑的地砖映照着来来往往的身影。


    钱安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报名咨询”的牌子,径直走过去,脸上挤出朴实的笑容。


    “你好,我问一下!考那个施工员证,在哪儿办?需要啥东西?”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报名在这里。需要身份证、一寸免冠照片、最高学历证明……”她的语速很快。


    “身份证,照片,学历证明……”钱安默默跟着她念,听到学历证明时,钱安愣住了,忘了这个。


    他试探性问道:“这个学历,最低要求是什么?”


    “高中或中专及以上学历。”


    钱安心猛地一沉,急切地追问:“这个……这个要求,它卡得这么死吗?我干建筑十多年了,支模放线,看草图,算料,我都干过!工地上那点事,我没啥不懂的!你看能不能跟领导反映一下,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女孩眼神里没有波澜,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柜台前贴着的红头文件:“报考条件白纸黑字写着,最低要求是‘高中或中专及以上学历’。您就是有再多年的经验,也没办法绕过系统录入。”


    钱安扒着台面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刚才那种莽撞的急切感消失了,他早就该知道这些个考试肯定会有学历要求,只是过于兴奋暂时蒙蔽了他对现实最基本的认知。


    钱安失魂落魄走出大厅外面的走廊上,他有些茫然。


    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走近他,压低声音:“师傅,是想办施工员证吧?学历卡住了?”


    钱安警惕地看着他,但眼里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波动。


    眼前的男人,穿着略显花哨的衬衫,手里夹着个小皮包,眼神精明。


    “嗐!小事!学历不就是张纸嘛!我有门路,能帮你‘解决’!只要钱到位,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报名绝对没问题!”


    钱安心猛地一跳!看到希望的瞬间压过了警惕。他急切地问:“怎么解决?多少钱?”


    男人报了一个数字,钱安瞬间紧皱眉头。


    男人看出了钱安的犹豫,他想了解多点情况,“哥们,你先说一下你什么学历。”


    钱安脱口而出:“小学。”说出口后他就后悔了。


    一听是“小学”,男人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极其夸张的表情:“小学?哎呦!哥!那我可真得叫你一声哥了!”


    钱安被他这反应弄懵了,疑惑地看着他。


    “真的!像你这种情况,就小学文化,到这个年纪了,你三十多了吧?还想着重新学习、考证提升自己!牛!真的牛!这想法本身就太厉害了!这魄力!这上进心!一般人真比不了!”


    这突如其来的赞誉,没有让钱安感到高兴,反而让他陷入混乱,他回想起房华的话:“你想考是好事,你先多了解一下吧,问问你身边那些工友或者工头,有没有考过啊,看看难度什么的。”


    男人没察觉异样,还在继续说:“所以这钱花得值!前期投入……”


    钱安突然打断他:“等等等等,就算报上名了,那考试,听课,难不难?我……我很久没看过书了。”


    男人只想快点成交,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肯定有难度啊!不然这证不值钱!都是高中以上的知识,得下功夫学……”


    他说到一半,刹住了,但已经晚了。


    他才不管你学不学得了,只要交钱给你报上名就完事了。


    钱安心里呐喊:我学得会吗?报上名了,我真去上课,听得懂吗?那些书,我看得明白吗?


    钱安眼神闪烁,向后退了半步:“我再考虑考虑,谢谢。”


    男人一脸错愕和晦气:“靠,马屁拍马腿上了?”


    ……


    钱安并没有先回家,他去了一趟书店。


    他在标着“建筑资格考试”的书架前徘徊。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建筑工程管理与实务》《施工员考核评价大纲及习题集》……这些书名对他而言都显得高深莫测。


    钱安最终抽出了最厚的一本《施工员通用与基础知识》。书很沉,比他平时拿的大锤还沉。


    他走到一个角落,背对着人群,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书。


    天书般的符号,陌生的语言,钱安强迫自己盯着一页关于“混凝土强度评定”的内容,眼睛来回扫着那些文字和表格,试图理解。但大脑像被水泥糊住了,根本无法运转。


    他合上书,闭上眼睛。对他而言,重新系统性地学习这些知识,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


    饭桌上依旧是简单的饭菜。


    房华看着钱安,今天丈夫的沉默和魂不守舍她都看在眼里。


    她小心地问:“那证,了解得怎么样?”


    钱安没有立刻回答。他埋着头,扒了几口饭,咀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算了。”


    “什么算了?”


    “证,不考了。”


    房华看着他垮下去的肩膀和紧绷的侧脸,明白了。


    她没有问原因。当时钱安说起要考这个证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房华深知学习的艰辛,因为她自己,就曾经在无数个深夜,对着自学考试的教材,体会过那种艰辛。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头发,那些拗口的概念、复杂的理论,几乎把她逼到崩溃。她最终考下来了,但那过程如同蜕了一层皮。


    她也太知道钱安的情况,他的精力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中消耗殆尽,他的文化水平也是摆在这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道:“嗯。不考就不考吧。吃饭吧,菜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