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进入时间海，我便见到某种混沌，像是时空墙，与我的存在形式完全不同。


    我的身体再次消融，不再有形。


    像是水流的翻滚，气体的涌动。


    在没有身体感的动态运动中，感觉，方向，时间，空间，甚至记忆，全都成了空洞。


    我只剩一种本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不知自己会到哪里去，轻得像风弄的棉絮，不是害怕，是无名的混沌。


    我不知道用什么感受温暖，水光漫溢着。


    也不知从哪里分辨出，光缭绕翻滚出的多重颜色。


    我意识到某种来自心的提醒。


    「我是山姑，他是溯澪，我们在青芒山上，阴差阳错，擦身而过。


    他遗落的情根，我拾起。


    情根作为魂锁，锁住了本是山姑的我。


    可，山姑是谁呢？又为什么为溯澪难过？


    我，全不记得。」


    我记得的是：我曾亲手炼化了情根，亲自捆住了自己。


    然后，我睡着了，睡在一方玉石里。


    那玉石是我真实的心，它的每一寸沟壑里，早已刻满溯澪。


    我还记得，披上情根时，我在生气，气那个躲在莫须尘渊里，渴望成为神明的翛?。


    莫须尘渊？


    我想到这个名字，记忆一下子拉得极远。


    鸢姀神女，那也是我的名字？


    我是怎么成为鸢姀的？我怎么成了情根的载体？我为什么被误认为情根？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向溯澪的情根，注入坚不可摧的神力，然后……


    嗡……


    混沌里，红日出生在西方，逆行流转。


    我想起，我正沉浮在时间海。


    海水一弯一弯，流成月牙的瘢痕。


    我很想捞起一枚月亮，让它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月牙摇曳出凡尘的霞，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发出好美的赞叹。


    就在这时，我坠落，向下，融入云霞。


    向下，成了一颗石头。


    我猛一惊醒，发觉方才陷入了一个短暂的梦境。


    它应该不是梦境，是我留在时间海里，过去的残影。


    我已走了这么久吗，似乎已经回到了一切的开始。


    感到某种停顿，下一刻，紧随其后的记忆追赶上了我。


    那些记忆告诉我，我是鸢姀。


    鸢姀？


    若我是鸢姀，谢烬洄呢！


    忽然，有一只手和一个声音出现，“跟我来。”


    那声音说。


    那只手，指尖流淌的光是琉璃色，是我熟悉的，左。


    我没有手了，可当那手伸来，抓住我的手，我才感知到自己又有了形体。


    手拉住我，给了一个带领的力，我便，醒了。


    *


    我醒在青芒山上，我认得这里。


    昨日，刚让逸风渠拿走我的记忆，因为我想再一次空空白白的开始。


    我坐在一块映照碧空的玉石上，它很凉，但是我的心里暖和。


    放眼望去，山脉一重高过一重。


    我所在的青芒山高得即将穿云，却是丛山峻岭间，最矮的一座。


    这次来人间，我要做什么来着？


    想了想，好像是要等谁吧。


    我给忘了，应该是故意忘的。


    远方，山脉一浪高过一浪，我看见山包包们在雪山之巅纵情滑翔。


    低矮的青芒山，被群山环成一个盆盆型。


    我坐在盆底仰望虚境山，心想：昨日之前的事我忘了，可今日之后的事，我怎么好像也有印象。


    好奇怪啊！


    方才，下过一场蒙蒙细雨，我喜欢它们敲打树叶的声音。


    我的脑子里，存留着我创造过所有杰作的记忆。


    抬头穿透虚境山，越过十四弦，循着我从创世以来，捏出的一座又一座非空山。


    我的视线聚焦到了一点。


    莫须尘渊。


    那可是我造的所有山里，最满意的一座山。


    别看它只有不足微尘大小，但它内里的乾坤，可是融汇了我能想到的各种心思。


    那里面自由自在，万物同情。


    每一种生灵，非生灵都可以尽情发挥它们的热情，创造力。


    我称莫须尘渊为不可见的宏伟，赐予它隐世至高的神性。


    随后，我把他送给了即将继任天帝之位的翛?。


    再随后，我听说翛?进到里面便一去不返。


    不返就不返，他还能放任天地不管不成。


    等到继位那日，他一定会出来。


    我愿意信这孩子对我承诺的话。


    于是，本就对仙界规则不屑一顾的我，离开了亘古神殿，找宥情桃居的小桃花要了一杯桃花茶。


    就把我最近五十万年的琐事记忆抹除了。


    小桃花？


    小桃花他是逸风渠，比我小一些，差点儿就与天地同岁了。


    他手里保存着我一次又一次丟到背后的记忆。


    我的信念是：大成归于隐，大隐忘世间。


    那就，该忘不该忘的全都忘，每一次忘记都是懵懂的重启。


    我喜欢那种懵懂的感觉，它让我拥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


    山姑我可是亘古神呐，要不是这股永远清新，清醒，亘古不老的劲儿。


    天下山脉如何长存，非空山三十三重境如何建成。


    我是没有归于虚空的古神，因为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众山之神不能倒。


    天上落雨，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晕出一个个害羞的小土圈。


    雨滴太小，惊起蒙蒙的细灰，水没能湿润大地，反而掀起一场环绕在我脚踝，灰尘的潮汐。


    小水滴！嘻嘻！


    我不知何故，心里欢喜。


    总觉得这场雨来得极妙，它们在地上画点滴，也在我脸上点涟漪。


    被水滴亲吻的滋味是这样吗？


    要是他亲自来呢？


    我被这个想法吓坏了，猛地一惊。


    扑通一声，我又醒了，醒在青芒山上。


    我揉了揉头，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天很晴朗，泥土里传出雨滴走过的味道。


    眺望远方，我看见山包包们正急急忙忙向外飞来。


    是哦，我方才摔了一跤。


    它们跌跌撞撞，越过山岭，小山谷的嘴巴喊出同一个名字。


    “山姑，山姑，山姑……”


    我是山姑？


    可我是鸢姀呀！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认真回忆，试着捋顺这一大堆突如其来的记忆。


    “时间海，时间海？”


    抬头，扭头，低头，四处张望，时间海不见了。


    我还记得，谢烬洄在我眼前熄灭，而后我的仙身不仅复原，还转化成更坚韧的形态。


    由于不舍，不甘，我握住了从时间里伸出的那只手。


    我相信他，认定他，那是谢烬洄的左手。


    直到我看到琉璃时烬，我知道，手的主人，更可能是溯澪。


    我原以为，我是他的情根。


    没成想，我至多算是情根的载体。


    他舍下的情根成了魂锁，那魂锁已经和七欲一起灭了。


    那溯澪的那缕神识呢，谢烬洄，谢烬洄还在吗？


    想起他熄灭的一幕，我的心灰了。


    我不管我是谁，我只知道，我爱谢烬洄，不是因为我是情根而爱他。


    因为，情根已毁。


    我确定，是我，是我呀，是我在爱他。


    至于溯澪，他爱咋咋地吧！


    是他将我抓入时间洪流？从三十二万年以后拉回此时此刻？


    时间海内，我看到了时光的倒流，梦了一遍又一遍，有关山姑的记忆。


    到现在，我还难以相信，我就是山姑吗？


    我就是，亘古神？


    那些梦，是我忘掉的记忆？


    我钟爱的山包包们，跑到我的身边，将我环绕，对我嘘寒问暖。


    “山姑山姑，你摔疼了没有。


    仙人的身子太重了，不好用是不是？”一座长满桃林，梨花的山包宝宝跳着说。


    仙人的身子不好用？头一次听说。


    “山姑山姑，你在等谁呀？你等的小伙伴怎么还没来呀。


    要是一直不来，山姑就来陪我们玩呀。”


    这一座，长满海棠梧桐，清雅恬静。


    它的话得到所有山包包的共同回应。


    “山姑，莫要等了。


    陪我们玩，陪我们玩。”


    看着金银铜铁镍，各种矿山跳得轰隆隆隆。


    那边一肚子水晶洞的小山熠熠发光。


    这边体内九曲回肠直通仙家洞府的小山体，透出八面来风的各种嗓音。


    我伸手摸了摸海棠小花头，笑问。


    “小包包，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山包没有气鼓，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山姑记性总是不好，您怎么又把我忘了。


    您这次可要记牢了，不然我就真不理您了。


    您记好呀，我的名字叫——桐橖。”


    桐橖？我直愣愣盯住小山包，见他眉眼，没有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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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也看不出来，但我的眼泪一涌而出。


    桐橖山包包吓了一跳，哎呀山呀，咕呱乱叫。


    “咕，我今年五百岁了，头一次见到山姑哭。


    呱，我闯祸了，闯祸啦！”


    “不！”我一把将山包包抱了一抱，轻声说：“师父，您小时候怪可爱哩。”


    桐橖山包听不懂，我的那些话来自久远的未来。


    现在，那个未来还会不会存在，我无法确定。


    “你们去玩吧，我再等会儿。”我说。


    把悻悻的山包包们打发走，我不是为了等谁，而是为了安静一会儿，好好想想。


    山包包们心很大，玩起来没多久，又都嘻嘻哈哈。


    我得好好想想我在等谁。


    眯起眼睛，试着在方才的梦里寻找线索。


    山姑在等谁我没有想起来，但我却根据事情的来龙去脉推断出，一会儿来青芒山的会是谁。


    这个时候，溯澪还是帝君，天帝之位悬而未决。


    溯澪的情根抛弃在青芒山上。


    我此时此刻在等。


    难道山姑等的，就是溯澪。


    我摸摸自己的心。


    若我是山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她。


    山姑啊，你的心里都是溯澪，只是你还不知道，这是爱呀！


    如果说，山姑当时告诉溯澪，她喜欢他。


    溯澪为什么还要舍下情根？


    是溯澪心意已决要替翛?，也就是祖君担责。


    还是他不喜欢山姑。


    又或者……


    叮，我的脑子闪过梦里的提醒。


    「那是阴差阳错，那是擦肩而过。」


    是这样吗？


    那时发生了什么？


    不鸢，姀，那时发生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现在，溯澪帝君还没有舍弃情根七欲，后世的灾难连头都没起。


    既然命运把我送到此时此地。


    我得，我得，扭转溯澪帝君的命运。我要，我要守护他，让他无漏无缺，保持完整。


    只是，我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他完整了，这世间，又怎会有谢烬洄。


    我是不是该躲起来，变成山包包，避开他。


    好让三十二万年后的鸢姀，还能再次遇到谢烬洄！


    不，不行！


    假如，这一切早已发生，我的逃避，使得我和溯澪不断「错过」。


    不是一次，而是千万次。


    千万次错过，千万个谢烬洄，千万个同样的结局，以开始为终结！


    我想象中的可怕，战胜了逃避的心。


    也许再也见不到谢烬洄，也许，山姑有一天也会忘记鸢姀。


    哎。


    青芒山上，山风阵阵，些微的一点雨，洗出满山青翠。


    我不再踱步，一只手按在玉石上，它的坚实无我，反哺了神女的心。


    白昼里，天空之上一闪而过的月牙，如泉水般，落在青芒山上。


    泉水如波，无形。


    远古的神明本就无需仙身，肉身，霓虹身。


    溯澪来的时候，像一阵波，微光浮动，光恰似水。


    他幻化出一具仙身，是我熟悉的模样。


    我不会走，不会退缩，我让他一眼就看见我。


    而我，默默将他凝望，心中忐忑。


    他太像他了，我咬了咬嘴唇。


    想哭，想他。


    溯澪走了过来。


    我担心若是我太过冷漠，无动于衷，他会重蹈覆辙。


    万一他的心容易碎，再来一个剔除情根，搞出一场生灵涂炭。


    我，好不容易劫后余生，好不容易走出一步。


    溯澪似乎比我冷漠。


    或许那不是冷漠，是他落在青芒山的瞬间，茫然的三十二万年。


    忽然，他敞开胸怀，左手张开，用一种近乎赤裸的真诚看向我。


    “鸢姀。”


    ！！！


    “我爱你。”他说。


    “谢烬洄？”


    我奔向他！


    ……


    当时，我委屈死了。


    他干什么呀，死在当下回到过去了？


    还是根本就没死？


    不计较了，那是日后的细谈。


    青芒山上，他就是他。


    我扑进他怀里，埋怨他：“我造的那么多山包包全丢以后了，你怎么赔。”


    他太欠揍了，他说：“我不当天帝了，我和你生。”


    *


    此处曾是青芒山，山姑等过溯澪，鸢姀爱过谢烬洄，时间海曾在此倒流。


    （正文，可以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