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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死夫君的快乐你不懂(重生)》 第31章 你吃过朕的龙根啊爱卿! 公主和皇……
就这三个字, 让林净水本就生锈的脑袋又遭了一击重锤。
他惊愕的看向怀中的人。
跑来的公主身上穿着一套浮光锦粉黛抹胸长裙,发鬓挽成流云鬓,面容姣好, 眉若弯月,因一路奔跑而来, 发鬓歪斜, 其上玉簪摇摇欲坠, 撞进他怀抱时裹着一股香风,像是惊慌失措的小动物, 一头扎进林净水怀中来。
当她抬起头时, 露出来一张与文康帝一模一样的脸。
是一样的脸, 但是却又有完全不一样的神情,书房里的文康帝的眉眼中总是含着烦躁轻浮,看什么似乎都不满意, 总是有一种欲壑难填、天下人谁都欠他一万钱的感觉。
但这张脸不是。
现在这张浮在他面前的脸上含着悲悯与委屈, 只望上一眼,就惹得人心口酸涩,她喊一声林爱卿, 使林净水心头巨震。
一样的腔调,一样的停顿方式,让林净水脑瓜子嗡嗡的。
她的冠发换成了垂鬓, 金冠换成了玉簪,可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说话方式,和她抬起眼眸来,那双眼底里的情都没换。
一个惊天的念头在他脑海之中窜过,因为太过骇人,所以他都不敢相信, 只维持一个被震惊到的姿势顿在原地。
而林净水怀中的宁月却不曾想这么多,她奔到林净水这纯粹是走投无路了——她之前被众位丫鬟困守在宫殿内,什么消息都找不到,一时情急,干脆翻窗户出去,想去走到皇后的凤仪宫,去看看皇嫂。
她总是对皇嫂抱有一种仰望、笃定的信念感,她总觉得,不管什么样的麻烦事儿,只要碰到皇嫂都会迎刃而解。
她想见到皇嫂。
只可惜,她一个被困的小公主,没有什么大本事,才翻出窗户跑了没两步便被人发现了。
太后下令囚公主于宫中,眼下公主翻出墙去,她们只能跟在后面将公主抓回去,盼着莫要闹大。
几个宫女跑起来速度也不快,反倒是追逐的动静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一旁的侍卫瞧见了也不敢追,公主又不是刺客,而且公主闯祸,太后也不会真的罚,眼下只要没人吩咐,他们就当看不见。
侍卫不去追,宫女追不上,所以才让公主这么一路从听雨宫跑出来,正好跑到太极殿附近,打老远就瞧见了林净水。
宁月一瞧见了林净水,眼睛猛然一亮。
她还有林净水啊!她的林爱卿!救了她的命的林爱卿!
别人都指望不上,但她还可以指望一下林爱卿!林爱卿脑子很活络,以前有什么不懂的政务、棘手的麻烦,林净水都能给她建议,现在她落到了这个境地,林净水应该也能找到建议给她。
林爱卿这个人性子甚温,君子端方,他一定会帮她的。
所以宁月调转方向,一头撞到了林净水的怀里。
林净水被她撞懵了,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只睁着一双眼怔怔的瞧着她。
“林爱卿!”宁月抓着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满脸哀求的摇晃:“是朕啊!是朕啊!你吃过朕的龙根啊!”
这是什么虎狼之言!
林净水听到“吃龙根”这三个字整个人都打了个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东西,面色迅速涨红。
宁月以为他没反应过来,便连忙道:“树林里,你记得吗?我们爬上树,你吃了朕的龙根。”
提起来树林,爬树,龙根这几个字,林净水心中那个猜测变成了现实,他的眉头紧紧拧着,压低声音看她:“皇上?”
“是朕啊。”宁月都要哭出来了,抓着林净水的手就不肯松:“朕,朕——这群刁奴要害朕啊!”
林净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一群宫女已经跑上来了。
宫女们不敢上来硬扯着宁月、对宁月不敬,只是挨个儿跪下来,在宁月身边跪成一个半圆,以自身血肉围成一个人阵,让宁月无处可逃。
“公主,太后有旨,要您在宫里好生待嫁,不可出门。”
“公主,且快些随奴婢们回去吧。”
“公主——”
宁月本来是不打算理她们的,她的身体里勃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妄念,她想要挣脱太后给她的枷锁,不管是什么枷锁她都想挣脱,这种逆反心理在她心中越发壮大,她总想做点什么。
这种感觉很像是幼童闹脾气、反抗父母,像是小女孩耍性子,但是宁月又知道,不同的。
是不同的。
她有不同的心绪,不同的想法,她不是在置气,她是真的不想按照母后的吩咐等在宫里,不想安安稳稳的成婚,不想
不想就这么去当一个远嫁的公主,离开权利的中心,被外放到北疆,去给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困在宅院之中,一生都在计较几支珠花,夫君夜宿何处,妾室是否乖顺。
她看过朝堂,享受过自由,当然不愿意再回到一方宅院里。
宁月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她能做公主,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外面那么多人想做公主都做不成!能当个公主都是她上辈子积德行善修来的福气,她居然还不想做公主!任谁听了,都要骂她一句痴心妄想。
她不做公主她能做什么呢?难不成她还想去继续做皇帝吗?
她自己都不敢想,可是身体却又下意识的去这么做,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跑,试图甩掉命运的纠缠。
可偏偏,这时候一个跪在地上的宫女哭着说:“公主,您若是不回来,奴婢们是要挨罚的啊!”
宁月突然间想到了春桃。
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声声的公主围着宁月的耳边,像是一把把钩子,刺入了她的血肉,拉扯住了她的步伐,试图一步一步,将她再拽回到那一方宅门里。
她不愿意回去,可那些钩子又拉的她十分痛,她就站在那里忍受这种痛。
直到这时,一旁的林净水握住了宁月的手臂,低声开口道:“公主,且先回宫,臣过些时日会进宫来。”
宁月白着脸去看林净水。
林净水还站在方才的位置上,那张面上依旧如平日一样,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生了一张斯文面,一双瑞凤眼端正温和,眼下看着宁月的时候,眼眸里带着几分浓烈的安抚感。
他用目光向宁月保证,他一定会来见宁月,但不是现在,宁月需要先等一等。
宁月本来是很紧张的,她的心一直在被拉扯,她整个人也紧紧地绷着,直到林净水站在这里,用坚定地目光看着她,她才突然得到一丝力量。
她慢慢的收回手,点了点头,随后与几个宫女回去。
她回到宫殿里的时候,几次回头看林净水,林净水都在原地回望她。
直到宁月离开,林净水才挪动脚步,跟太监离开。
这一回离开,林净水没有再压抑难过,脚步也不曾发飘,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要找的“文康帝”又回来了!他原本空落落的内心又一次被填满,他为此而新欢雀跃。
宁月在这里碰到林净水,是她走投无路恰好碰见的一条路,如果有另一个人可以帮她,她都不会记起来林净水。
但是林净水在这里碰到宁月,却是林净水唯一的选择,不管林净水碰到多少人,不管是今天明天还是今年明年,他只要碰到宁月,都只会选择宁月。
因为这是他的“文康帝”,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文康帝,这才是他要追随的文康帝。
他对宁月不只是简单的爱慕,其中还夹杂着敬佩,爱戴与感激,多种情况交杂下来的林净水,是宁月唯一的忠臣。
他不忠于皇权,不忠于朝堂,不忠于男女,他只是忠于“文康帝”,忠臣与爱慕混在一起之后,他变得比任何人都要虔诚。
所以他发现今日的文康帝与他过去所碰触的那个文康帝完全不同后,才会如此失魂落魄。
但苍天怜他!
他很快就又一次寻到了他的君主,他迷茫的人生又有了方向,他可以继续辅佐他的君主。
甚至,他的君王再也没有别人了,他是宁月麾下唯一的臣子。
林净水甚至因此而兴奋,他昂起头,意气风发的离开了皇宫。
林净水并没有让宁月等太久,他回到家第二日,林夫人便携林净水进宫拜见太后谢恩。
太后为他们林家赐了一门好婚事,林净水尚了公主,林家整个儿都往上拔了一截,日后也可以算做是沾边儿的皇亲国戚了,林家当然要来谢恩。
奈何太后病重,见不得人——眼下齐王刚出建业,死讯还没传回来,太后不甘心就这么死,只硬生生的挺着。
太后病重不见人,那就只能是皇后来见。
刚上任的皇贵妃萧云繁身份还够不上宁月亲嫂,所以皇后再一次出山,接见林夫人。
——
这一日,正是七月中旬。
盛夏正烈,林夫人一大早就进宫来拜。
林夫人进宫时正是辰时,头顶上阳光正盛,将宫道照出一片金晃晃的色泽,烟令颐早早命人在凤仪宫门口等候,待到林夫人来后,烟令颐在宫内等候。
自从烟令颐交出凤印后,凤仪宫都连带着安静了许多,门内外的宫女们也不再像是过去那般长袖善舞,整个宫里的人都愈发安静。
就连烟令颐都显得温柔了不少。
她穿了一身云蓝色棉料长裙,很是普通的装扮,发鬓间以翡翠银簪相挽,翠色为她添了一丝温柔,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比之前软了三分。
林夫人与烟令颐行礼后,没忍住,抬头小心的望了一眼烟令颐。
第32章 送齐王上路 你就是我的皇帝
林府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但是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宫里的事儿他们林家也能知道一二,据说宫里的这位皇后有孕之后, 不知为何突然触怒太后,被太后夺了凤印, 以养胎为由, 变相囚在了凤仪宫。
外人偶有传言, 说是这位皇后手段十分狠辣,刚愎自用, 是个极难相处的人物。
但是当林夫人抬头望去的时候, 只在高椅上瞧见了一个眉目柔润, 圆面含笑的华美妇人。
说是妇人,其实有些将她说老了,她年岁并不大, 只是因位高礼重, 被人处处敬着,被权势拥出了几分贵气,但她的眉眼却还有几分少年人模样。
她也并不奢华, 身无珠宝相坠,相无盛气凌人,整个人像是一株清雅的莲, 她坐在凤仪宫里,连带着整个凤仪宫都多了几分荷叶香。
这样的皇后,实在是瞧不出来什么刚愎之处。
见林夫人抬头,烟令颐便柔声道:“赐座——林夫人此行前来,本宫当亲出相迎,只是有了身子, 不堪行路,怠慢了夫人。”
林夫人哪里敢应呦!皇后来迎她,她哪里配得起?林夫人赶忙拉着林净水又一次行礼,道:“臣妇不敢,多谢皇后垂爱。”
“起身来,宁月是本宫最疼爱的妹妹,她嫁给你,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林夫人这才敢起身、坐下,后与烟令颐说些亲近话,拉一拉家长里短。
林家出身不算高,以前在长安都算不得是最上面这一层,就连昔日的烟府他们都够不太上,所以烟令颐与林夫人并不相熟,倒有不少新鲜事可谈。
说话间,烟令颐的目光掠过林夫人,看向林夫人身后的林净水。
林净水今日穿了一套绸蓝色长衫,安安静静的站在林夫人身后,看起来是个安静柔软的人儿,跟宁月其实有几分相似。
烟令颐对这位前御前洗笔、现公主驸马没什么太多的印象,只记得这个人救过宁月,也不知道太后将宁月嫁他是否有这方面的考量。
烟令颐的目光才刚扫过去,便听一旁的林夫人道:“永正这孩子,昨日知道与公主婚配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忙着在库房里选了样礼,想交由公主,又不知会不会得公主欢心,还请皇后替净水转交。”
“驸马如此用心,公主自会喜欢。”烟令颐听出来林夫人话中的那一点话茬,便含笑道:“何须转交?既已要成婚,且叫他们自行转交便是。”
说话间,烟令颐向旁处嬷嬷命道:“前些日子御书房做了些新糕点,今儿正好叫公主尝尝鲜,劳称心嬷嬷走一趟,请公主前来。”
林夫人不识得称心嬷嬷是谁,只觉得这嬷嬷颇为得脸,一直伺候在皇后左右,所以特意瞧了一眼。
称心嬷嬷盘着海螺头,身上穿着浓紫色泠光绸缎,一个嬷嬷瞧着也有两分珠光宝气。
得了皇后吩咐,称心嬷嬷并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先扫了林夫人一眼。
很显然,称心嬷嬷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伺候烟令颐,而是太后终究还是因儿子失踪一事对烟令颐产生了几分怀疑。
这世上权利动人心,太后自己都杀齐王呢,怎么能保证烟令颐不是故意去害的文康帝?文康帝失踪不一定是烟令颐做的,但是文康帝失踪之后,烟令颐隐瞒不报却是真的,烟令颐心中恐怕也并非是纯臣。
这让太后心寒。
更何况,算一算时日,文康帝失踪之后,烟令颐突然公布有孕,叫太后对烟令颐生了几分杀心。
夫死养子这条路子,她当年就走过一遍,现在自然要警惕别人来走,文康帝前脚失踪,后脚烟令颐有孕,这孩子真是文康帝的吗?
所以,太后偷偷命人寻了北疆的“亲缘蛊”,去验了烟令颐身上的血。
北疆地处深山,热潮之地生鬼养虫,从那里钻出来的虫子都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妙用,有一种虫便可鉴人血缘,就连孕妇都可以鉴——这件事,太后没有告知任何人,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太后和烟令颐两个人而已。
太过阴私的事,太后从不曾跟自己的儿子讲,她都是自己默默去做,等人死了,再将地上的血擦一擦,好似若无其事。
若是这孩子是文康帝的,那烟令颐就可活,若是这孩子不是,那烟令颐估摸着会在不久后的某一日暴毙而亡,她会立刻从烟家临时提出来一个人做继后,虽说匆忙了些,但也比留一个隐患在身边来得好。
所以,太后命人从烟令颐身上取血,后偷偷去与文康帝来鉴,两虫血液交融,确认其有血缘关系,太后这杀心才缓了缓。
既然这孩子真是文康帝的,那就表明并非是烟令颐早做筹谋,她对于烟令颐一无所知的事儿又信了一分。
怀疑,犹豫,相信,情谊,同族等诸多因素夹杂在一起,留下了烟令颐的命。
不过,太后也再难信任的将一切都丢给烟令颐这个儿媳,所以夺权之后,选择将称心嬷嬷留在这里监管烟令颐,烟令颐现在不止不能外出,连行动都要受人监管,没有称心嬷嬷的点头,烟令颐甚至都见不到任何一个人。
她为了自己儿子害了一辈子的人,临了临了,人要死了,太后也怕别人会害她的儿子,在烟令颐这里的监管,远远要甚于宁月百倍。
称心嬷嬷仔细看过林夫人,见林夫人神色自然,又想理由正当,所以没有阻拦,而是点头出去下命,凤仪宫这里的宫女这才去往听雨宫。
听雨宫的宁月自从跟林净水见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提着心在等,现在得了信儿,立刻毫不迟疑的奔了出去,一路奔向凤仪宫。
——
待到她到凤仪宫时,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了主位上的皇嫂。
皇嫂和她记忆里一样温柔端庄,可是她一瞧见皇嫂,就想起来三灵山的雨夜,想起来被逮到仁寿宫的恐慌,想起来死掉的春桃。
红色的血最后变成黑色,凝固成半膏体,沾在仁寿宫偏殿的地面上,沾在听雨宫床榻的绸缎上,沾在她粉色的裙摆上,沾在她每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
这些时日她甚至都不敢哭,很怕惊醒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直到看到皇嫂,那些委屈和恐慌才钻出来,在她眼底里发酵,像是要引来一场泪崩。
她终于见到皇嫂了。
她想问皇嫂很多事,可是这些话涌上来却又不能说,称心嬷嬷和林夫人都堵着她的口,而烟令颐也好似完全忘了那些事情,只笑着招呼她。
“宁月。”烟令颐润红的唇瓣抿出几分笑来,如往常一样摆手道:“快过来,见过林夫人与林公子。”
烟令颐笑起来时依旧如往常没什么区别,她像是没看见宁月一瞬间的委屈和湿起来的眼眶一般。
到底是烟令颐,比宁月修炼的还沉五分。
宁月这些时日也终于长了点脑子,她不再像是之前一样蠢笨了,也学会了不露声色,她的目光环顾四周,瞧见称心嬷嬷的时候,又慢慢收回来,哆嗦着唇瓣、忍着泪,转过头去与林夫人见礼。
她垂眸垂的快,林夫人没瞧见她眼底的泪光,只看见了一张柔润乖巧的面。
宁月是大晋所有婆母最想要的儿媳妇。
乖顺温软,娇俏可爱,不至于太妖媚,也不至于太难看,又有一个好出身,看样子性子也不错,日后进了家门不会仗着自己的出身给婆母摆脸色,以后有事儿也能借的上力,这样一个儿媳妇,摆在那里都是招人疼的。
林夫人瞧着满意,心说这天大的狗屎运叫他们林家踩上了,今日也算是林家的大运气,她连忙将自己儿子推出来道:“小儿永正,见过公主。”
林净水,字永正。
宁月转头看向旁处,就见林净水眉目平和的站在一侧,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她一回头,林净水便温温柔柔的笑了一下。
林净水总是如此沉稳,叫宁月紧绷的心都慢慢放松。
宁月有心想与林净水私下说一些话,她有好多事要请林净水来办,但她不敢直接开口邀约,而是下意识望了上面的烟令颐一眼。
烟令颐何其聪慧,她垂下眼眸,随意拿起一旁茶杯,语调淡淡道:“林公子来得巧,今日宫中莲花开的正好,可随公主出去游湖泛舟,采上两朵莲回。”
大晋民风开放,寻常姑娘与公子定亲之后,两家人也是要找机会让他们相看相处的,除非是两家相距千里、不能会面,否则一般姑娘在出嫁前,都会跟自己未来的夫君见上一面,现在烟令颐的安排无可厚非。
称心嬷嬷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没瞧出来什么问题来——给宁月赐婚的事儿是太后定的,也不是烟令颐定的,眼下宁月和林净水亲近,也是太后的意思,称心嬷嬷不做多想,只认为是男女婚配之前的正常流程,没有阻拦。
林夫人听着都要乐死了,瞧瞧,皇后主动想法子让她儿子跟公主见面,想来也是对她儿子十分满意。
而一旁的宁月点头,从善如流的跟着林净水一起下去了。
他们俩从出宫门开始,周遭一直有人跟着,直到走到莲池旁、上了船后,其余宫女尽退,船上才只剩下两个人。
船不算大,就是个小舟,正好坐下三个人,连棚都没有。
但当时离岸边太近,他们二人都不曾言谈,而是由林净水掌浆,荡船至湖中心。
当时正是七月。
宫中多湖,湖中栽荷作景,荷花是由司农寺改良后的品种,取名为“巨荷”,巨荷不似一般荷花最多到人小腿,这改良后的巨荷直接如一人高,开花后大如人头,人坐着船进入其中,昂头就是遮天蔽日无穷叶,风吹便是淡淡新雅荷花香。
阳光落在湖面上,似是浮光跃金,木浆打碎光影,像是一场旖旎的梦,他们二人渐渐驶入湖中,直入藕花深处。
方才在岸上人影繁繁,但到了水面上之后,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小船撞入莲林中,一朵朵比人高的莲花被撞的东倒西歪,一头撞在船木上,洒下些许清露,又摇晃着弹开。
就在这种寂静里,林净水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来满面歉意道:“臣现下已不是御前洗笔,再难进入宫中,只能随母亲以驸马身份进来,还请公主原谅。”
宁月当时抱着膝盖坐在船尾,垂下眼眸,语调轻轻道:“想来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这些本该是秘密,掩藏在水波之下,永远不被人翻出来,但她需要林净水帮她,所以她要让林净水知道。
当时湖上莲花围绕在他们两个之中,四周有水波轻晃,宁月声线落下,与湖中莲花摇晃的风声混在一起。
林净水抬眸看她。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绿色长衫,里配藕粉色长裙,脚踏珍珠履,面若皎月,眸若春水,低下头说这些的时候,瞧着惹人心疼。
“臣知道,臣猜到了——冒充皇上乃是大罪,但臣想,公主一定有难言之隐。”林净水深深地望着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宁月的唇瓣颤了颤,随后将之前的事情托盘而出。
三灵山、皇兄失散、她假冒顶上、被南雪国使臣无意间发现戳穿、皇后被禁足,她也要嫁人。
“母后怪我冒充皇兄,想要把我塞走嫁人。”宁月面色带着几分怅然,也有几分怨。
她又没做错什么事,又不是她让皇兄去跟人跑的!她替皇兄扫尾、她有什么错?纵然是母后怪她,又怎么能打死她的宫女,又怎么能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此生再也不回建业?
凭什么皇兄说回来就回来,至今没有受到一点惩罚呢?
宁月因此而委屈,也因此而愤怒。
正在这时候,一旁的林净水突然问:“公主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做什么呢?
宁月想要重新把持朝政,想要拥有权利,想要成为皇帝——这些东西她已经想了无数遍了,她希望皇兄一直没有回来,然后她继续坐在皇帝的宝座上。
“我——我不想嫁人,我不想离开建业。”宁月还不敢明目张胆的讲出那些埋藏在心底里的欲望,她在自己的愿望里挑挑拣拣,说了一个听起来最安全的。
说完之后,宁月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咬着牙挤了一句:“我——想自己开府。”
自己开府,有了封地和食邑,养自己的府兵。
“一定可以的,臣会为公主想办法的。”林净水望着她,并不因为她不想嫁给他而生气,宁月做什么他都可以。
“可我不一定能做到,我不是皇帝了。”宁月怅然若失。
她的金龙根也没了,每天走起来空荡荡的。
“你就是皇帝。”莲花缝隙的光透过花影划出一道光柱,落到船上后烙印出一道花影,光柱中隐隐可见灰尘飞舞,四周静的出奇时,林净水突然开了口。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林净水用最轻的声音,说最重的誓言:“在臣这里永远都是,臣愿为陛下赴死。”
宁月茫然的抬头看他,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陛下一定能做到。”林净水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陛下文采性情,远超文康帝。”
林净水还真没说假话,宁月在做皇帝这件事儿上确实比文康帝强,当然了,不是因为宁月文韬武略何其强盛,是因为文康帝实在是太扶不上墙了,这俩一对比,便显得宁月有几分本事。
宁月却被林净水说的心潮澎湃。
“真、真的吗?”她捏紧了拳头,突然间豪情万丈:“皇嫂也这么说的!”
林净水眉眼弯弯笑道:“所以公主不必劳心,一个月之内,在公主离建业之前,臣一定会想出来办法的。”
宁月想要什么都无所谓,至少在林净水这里是,他只负责服从他的陛下,满足他的陛下,让陛下踏着他的肩膀,重新走到最高处。
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宁月遇到了她的伯牙,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种时候,给她这样坚定的支持和力量。
宁月在这一刻,从林净水的身上,感受到了“根”的力量。
她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根,一根真正有用的,能为她驱使的根。
她的根不应该是一个模拟男人的死物,应该是她的忠臣,她的良将,她找到林净水,才找到了缺失的根。
那些男人们生来就有的东西,她兜兜转转也找到了,她只要拥有他,她就又一次成了皇帝。
那时候太年轻,没有权力,不够聪慧,更不懂天高地厚,谁都能来踩他们一脚,他们看太后,看文康帝,就像是站在山脚下来看这座山。
但他们年轻,有一身火热血,有一颗滚烫的心,在困境中相互依偎而产生的温暖甚至比权力更迷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让人想起来,就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是宁月第一次体会到“君臣”。
——
这俩少年人在莲花池讨论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的时候,烟令颐还在与林夫人在殿中言谈。
两人相谈正欢时,门外突然有人禀报,说是“皇上到”。
烟令颐瞧了瞧时间,外面巳时刚过,一眼望过去,水晶帘动微风起,绿树浓阴夏日长。
她心说,文康帝这是刚下了早朝、在御书房处理过公务后便来了她这里。
一旁的林夫人听见了“皇上到”这三个字,识趣的便退下了,连带着一旁的称心嬷嬷也退下了。
称心嬷嬷只有在文康帝来的时候,才会像是一个奴才一样低下他的头颅。
烟令颐端坐在宽椅上,面上的笑容不变,静静地等着。
不过十几息,文康帝便从殿外走进来,烟令颐起身相迎,两人慢慢坐下,互相说话。
自从文康帝重新回到宫中之后,突然间对烟令颐无限柔情,之前的针芒相对再也瞧不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恩爱夫妻。
文康帝从不跟烟令颐说朝政,倒不是文康帝不愿意让烟令颐知道,而是文康帝自己就对朝政没有兴趣,文康帝只喜欢玩乐,而烟令颐这辈子对玩乐就没兴趣,所以两个人说来说去,到最后双双沉默。
烟令颐确实有收敛几分性子,被太后敲打过后,她突然间变得十分老实,也不再跟文康帝吵架,但是骨头里带着的东西是藏不住的,烟令颐就是一个无趣刻板重规的女人,文康帝看见了,难免有些生厌。
说来也有意思,文康帝之前见不到烟令颐的时候,百般思念,千般发誓,心说再见到烟令颐一定要跟烟令颐恩恩爱爱,可是他再见到了烟令颐,短暂的热乎之后又迅速退温,两人之间还是那个样儿,他跟烟令颐就是处不来。
骨头里难以融合的两个人,就算是两方都促进,也依旧难以融合。
所以文康帝难免不耐烦,他站起身来,说要出去走走。
烟令颐眉眼温柔的送他。
文康帝走了之后,称心嬷嬷便又一次来到了宫里,烟令颐像是没见到称心嬷嬷一样,依旧如往日一般吃茶看书睡觉抄写经书,就当没有这个人。
而文康帝出了凤仪宫之后,不过走了几步,皇贵妃宫中的人就来请文康帝。
文康帝记得皇贵妃——虽然一次没见过,但是这个人的名头他听说过。
据说十分貌美,冠绝后宫。
文康帝的步履便这么拐去了皇贵妃的宫殿里去。
——
文康帝直奔皇贵妃处的时候,大晋之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跟了齐王一路的烟三将军终于找到了一处好地方,决定在此,送齐王上路。
第33章 杀齐王 烟家人真的有点东西
午后。
齐王的队伍在一处荒野中, 一路向北。
越往北越热,白日越来越长,晚上越来越短, 头顶上的太阳越晒越烈,车顶的铁皮都被晒的滚烫, 车轮吱呀吱呀的往前滚, 人被晒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汗水在衣服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活生生闷出一层白色的汗渍, 人也不能停, 只闷着头继续走。
此处为北疆郡内, 是两个城邦之间的一处中间路段。跟繁华热闹、井然有序的建业不同,北疆地广人稀,两个城邦都相距甚远, 一眼望去, 只有亘古不变的山和越长越旺的草。
因为太远了,所以两个城邦之中很少互相走动,此处的官道甚至都渐渐被野草埋没, 踪迹全无。
马车用车轮丈量天地,就这么一轮一轮的走出去,碾压过石子, 碾压过野草,碾压过石板,一路向北。
此时,齐王的队伍就夹在了两城之中,距离前一城已有二百里路,距离下一处城池还有一百五十里路, 夹在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队伍只能继续向前,寻找合适的地方。
若是能碰上村落、寨子最好,可上前投宿,若是没有,碰上个破庙也好。
但可惜,这附近什么都没有,最终,他们选择在一处山脚下背风处扎营过夜。
北地多山,亘古相连,绵延不绝。
此山名为梦泽山,石径俯云壑,竹林开幽境,山高水深,攀岩可见初生之日,落水百米不见尽头。传闻山中有仙人,所有入山的人都会被仙人带走,成为仙人的侍奉仙童,所以无论是当地人还是路过的路人,都会选择绕山而行,不入其中。
当然,齐王不信这些神话,他不入山并非是里面有神仙,而是因为里面有山蚂蟥。
北疆的山里特产山蚂蟥,就连厚厚的铁皮盔甲都阻挡不住。
老一辈的人常说蚂蟥雨,说的就是这些虫子们,这些虫子弹跳力极强,可以从一片树叶上跳到另一片树叶上,从这片树叶落、用尽力气落到另一片树叶上的时候,就会发出“啪”的一声,像是雨水打在树叶上。
它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嗅到人味儿,一旦它们嗅到人味儿,就会疯了一样弹跳过来,成百上千的蚂蟥落到叶片上,像是下了一场雨。
它们会找到人身上的所有缝隙,鼻孔,耳朵,嘴巴,用尽力气钻进去,只要是有血的东西,都会被它们活生生吸死。
若是一定要进山,北疆的战士们都会专门服用专门的驱虫丸来保护自己的身体,但是这种药丸对身体伤害极大,所以不到必要时候,齐王不进山,只在山脚下扎营。
眼见着天色渐晚、齐王下命后,一众将士们立刻开始清扫地盘,用火烧出一片安全地区,然后燃烧驱虫草。
这种草虽然远不如吃进肚子里的驱虫丸,但不伤身,平时是所有人的必备品。
驱虫草一烧,浓浓的烟雾便随着火光一起直直的飞上天空。
北疆孤烟起,山边落日圆。
当时暮色四合,火把放出了浓烟,狠狠地熏上了天边的太阳,太阳被驱赶,灰溜溜的敛起光芒、坠向山中,天地间仿佛间就只剩下了这一条孤烟缓缓上升、逸散。
这是独属于北疆的寂寥。
北疆燥热,人却悲凉,风过了这里,也沾染了几分苦呛的气息,呼啸着,卷向下一处去。
——
齐王这头的火光冒起来,驱散了各种虫类的同时,也提醒了某些一直跟在暗处的鬣狗。
在距离齐王扎营队伍的十里外,一队队伍正潜伏隐匿在山沟沟里。
队伍足有二百人,人数多于齐王队伍一倍,但是这些人却与齐王不同。
齐王一路明目张胆前行,他们却只能暗中隐匿,到了夜间连驱虫草都不能点,条件辛苦于齐王百倍。
而这一队人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苦。
二百人的队伍安静的没有一丁点动静,他们埋在野草之中,发现虫子趴到身上就沉默的掐死,再喂自己吃一颗驱虫药,皮肉被铁靴磨烂,骨头似乎都被蛀空,但他们依旧不能停下。
因为他们是烟家的亲兵,百死无悔的死士,因为在他们前方,烟三将军傲然挺立。
将军在,他们就不会倒。
突然间,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抬眸看去,是派出去的斥候回来。
“将军。”回来的斥候向人群最前面的烟三将军禀报道:“齐王队伍已全队歇息。”
深深的夜色中,寂寥的树林里,烟三将军望着远处的烟火,握紧了手中的烟家刀。
苦涩的风从齐王处而来,掠过烟三将军的眉眼,吹过他半百的发鬓,停留在他藏着冷光的眼眸中。
烟三将军很老了,他是太后的弟弟,今年也是五十来岁的人,瞧着垂垂暮已,但如果你看到他的眼,就会突然惊醒,记起来这位老将军驰骋疆场、势不可挡的故事。
他是太后手中最锋利的刀。
烟家军魂永胜,他的刀锋会顺着太后的手冲向任何一个方向,包括齐王。
在太后和烟家军的眼中,齐王就是一个最大的威胁,甚至比南雪国和北沼国还要大,除齐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们杀了齐王,对江山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当然,在齐王眼中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其实也没有对错,只有视角,烟将军今日就算是死于此,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当风又一次掠过面颊,烟将军握紧了手中刀刃,道:“整军。”
身后的兵将沉默的站起身来,随着将军开始做最后的准备,甲胄齐整的碰撞到一起,发出规律的清脆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号角,在他们心中吹响战斗的前奏。
就是今日了。
烟三将军望着远处的烟,想,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烟家人都是一样的脑子有病,从太后到烟令颐,从烟令颐到烟三将军,他们都执着的用自己的角度去处理所有事,并且坚定的认为他们是对的。
寻常人偶尔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都会迅速给自己摁下去,然后当做无事发生,但是烟家从上到下都是固执己见、自信满满、执行力超强的人。
太后一路爬到最高,把先帝的各种儿子亲戚全都弄死,只留下她自己的;烟三将军在外征战百战百胜,对内埋伏坑杀齐王;烟令颐杀夫窃子,身上被刺客划出两刀都要把齐王裤子扒了来一回,他们是真的敢打敢干,一群不怕死的疯子。
他们学不会和别人和平共处,别管她们面上做的多好看,背地里都要将一切危险扼杀到摇篮里,太后杀齐王,烟令颐杀文康帝,都是一个路子,而且他们永远都不会后悔,就算是真的被人用刀刺在了地上,他们也会用最后的力气嘶吼,一切都是为了大晋!世人不懂我的忠贞!
要不然能生出烟令颐这样的孩子呢!烟家血脉可见一斑。
“一切都是为了大晋。”
烟三将军握紧手中刀,铿锵有力的命令众人在夜色下逼近云梦山。
当云梦山脚下即将发生一场厮杀时,建业中依旧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
天边渐晚时,文康帝已经走到了清雪宫。
清雪宫里的皇贵妃正在挑选今岁朝贡的一批宝石。
这些宝石本来该先送于皇后处,但皇贵妃执掌凤印之后,就开始把手四处乱伸,试探别人的底线,也试探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因此有意无意的给自己划拉来了不少好东西。
最好的绸丝,最贵的宝石,据说还有能嫩肤养颜的珍珠粉,山一样的宝贝堆积过来,填满了清雪宫。
萧云繁没兴趣要这些,将直接赏给了身边的宫女,她的宫女们高兴地围着珠宝们团团转,叽叽喳喳的挑来挑去,她只倚在矮榻上,用银叉子吃西瓜、看着她们。
这些宫女们都是从南雪国被带来的,是萧云繁身边的心腹,萧云繁待她们很好,从南雪国来的心腹用一个少一个,一点外物没有人重要,赏便赏了。
烛火盈盈的光芒落到这群宫女们的面上,她们笑着闹着吵着,恍惚间让萧云繁想起她年幼时,一群小丫鬟围着她喊公主的画面。
一转眼,她们都随她来了千里之外。
幸好,她没有对不住她们。
虽然不知道仁寿宫的那位是为什么将这么大的权柄送到她手上来的,但是既然送来了,她就要好好握紧。
皇后还有临近一年的时间才生产,这一年之内,她一定要在后宫里各处安排下她的人,她虽然是后从旁国来的,但后来者居上,她未必干不过本土这些人——当然了,做皇后是不可能的,她自己心里有数,南雪国到底是外族,血脉不正,她生的孩子一定不会是皇上。
等皇后生产了,她手里的权柄还得老老实实地交出去,谁让她们南雪国是大晋附属国呢?她就算是公主,在这里也是低人一等的公主。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儿了,她现在大权在握,正风光呢。
眼瞧着下面的这些宫女们开心,萧云繁也勾起了唇瓣。
她不在乎这些东西,但是她在乎可以随便把这些东西掠过来的权力,更喜欢把这些赏给下人,换来下人们敬佩的目光的感觉。
她绝不会输,跟着她的人也永远不会输。
“仁寿宫的消息,打听的如何了?”那群宫女们挑选结束之后,萧云繁放下手中的银叉子,神色淡淡问。
提到正事,下面的宫女们为之一肃,后为首的宫女站直了身子,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在仁寿宫不曾打探出什么消息来,仁寿宫的嬷嬷嘴紧得很,也不怎么与奴婢言谈,可能还要耗费些许功夫。”
“不急。”萧云繁捏了捏眉心,道:“我们到底是刚来的,根基不稳,等日后总有机会,还有,公主近日要成婚,我等备个厚礼,做一做脸面。”
萧云繁的话音才刚落下,外面就有太监通禀:“启禀娘娘,皇上已到了宫口百步远。”
萧云繁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道:“快将东西都抬下去,随本宫去接驾。”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后簇着萧云繁去宫门口,萧云繁踏出厢房朱红色的门槛的时候,清晰的听见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她细细去听,就听见心脏在尖叫——因为他要来了。
她微微咬紧唇瓣,有些许懊恼,也有些许烦躁。
她不应该为这个人的到来而高兴,不,应该说,她不应该为这个人的到来而真心高兴,大晋一直在欺压她的国家,她是被母亲含泪送来的傀儡,大晋压迫南雪国多年,她这样的身份,如果真的爱上了文康帝,那她该如何回去面对她的国家?
可是她又控制不住。
一想到文康帝站在夏光中,温柔的向她笑,关切的让她去与旧臣拜别时,她就觉得心口甜甜的。
文康帝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包容感,使一直紧绷着、见谁都想咬一口的萧云繁体会到了几分温暖,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好到萧云繁忍不住为他辩驳。
两国交战,与文康帝有什么关系呢?上一辈传下来的恩怨,凭什么去怪文康帝呢?文康帝对她那样好,她怎么能不感恩呢?
她的爱恨被国仇牵扯着,你拉我拽,叫她眼前恍惚。
直到她踏出殿外,前方传来“皇上到”的太监通禀声时,她才回过神来,抬眸望去。
当时星月皎洁,走在前头的太监手中提着一六角宫灯,其中灯火随着风摇摇晃晃,文康帝走在后面,摇曳的宫灯火光与清冷的月光一起落在他的身上,映亮他的眉眼。
萧云繁不受控的走过去,向他俯身行礼,在她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惊艳。
嗯?
以前她貌美如花三层罗裙也没见到他惊艳,今日就是普通常服,他在惊艳什么?
难不成文康帝就是喜欢不出彩的简单常服?
萧云繁一念闪过时,文康帝已经快步前来,亲手将她扶起。
他们二人行进清雪宫内,萧云繁以为文康帝又要跟她谈天说地,但她还没来得及酝酿,文康帝自己就把裤子脱了。
天呢!他们还没进床帐呢!
一群宫女们匆匆避让,萧云繁则直接被文康帝摁在了矮榻上。
——
萧云繁偶尔也会觉得奇怪。
文康帝脸还是这张脸,但是性子却有了不少变化,突然变得急色极了,人也浮躁了不少,之前每天晚上还会拉着她谈天说地,讲经书诗文,现在什么都不说了,就只会脱裤子。
萧云繁窝在他怀抱中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这种怪从何来。
她在宫里待得少,跟文康帝也就见过那么草草几面,最关键的是,她只知道宫里有一个宁月公主,却从没真正的见过宁月。
她缺少最重要的信息,所以想不通那些关键,只是隐隐猜测,文康帝的变化似乎与皇后失权有关。
但她从来都没提为什么皇后被夺权,为什么凤印会给她,聪明人就是会装傻作乖。
论心眼,文康帝是朝堂上打不过林净水萧云翎齐王烟三将军,后宫里打不过皇后宁月皇贵妃太后,任何一个人都能倍杀他,只是别人不愿意哄他玩儿,而萧云繁铆足了劲儿哄他玩。
当夜,文康帝直接留宿清雪宫。
文康帝在皇贵妃这里被伺候的十分舒坦,比凤仪宫那里更舒坦,凤仪宫那位只是软了态度,但骨头依旧是硬的,烟令颐从不肯真的向文康帝低头示弱、奴颜媚骨,最多是给文康帝一点好脸色,说说好话罢了,烟令颐骨头里还是看不起文康帝。
但清雪宫这位就不同了。
清雪宫的皇贵妃性子柔媚似水,眉眼更是璀璨夺目,活像是一只缠人的狐狸精,温顺又美艳,乖巧中又带着两丝勾人的野性,只要是个男人,就一定会被她吸引。
在勾/引男人这方面,十个烟令颐都打不过一个萧云繁。
文康帝难免沉醉,第二日上朝的时候都是打着哈欠去的,下了朝之后连皇后那里都不去了,而是直奔清雪宫。
他与萧云繁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欢乐的夜晚,乐不思蜀,连带着萧云繁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萧云繁本就已经是皇贵妃了,拿了凤印不说,又得来了文康帝的喜爱,她已经走到了鼎盛时候,连带着耳目眼线也跟着越发壮大。
她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是皇贵妃。
手底下的小太监出宫采买的时候,与她那胆大包天、伪作南雪使臣的皇兄见了面,皇兄托小太监告知她,皇后犯了大错,致使文康帝遇险,是皇兄以使臣的身份救了文康帝,所以兜兜转转,才将这皇贵妃的宝座和凤印捧到了萧云繁的手心上。
萧云翎这一救,不只是在后宫里给自己妹妹送了个台阶,他还为南雪国薅来了不少好处,除了司农寺的那株云松以外,他还获得了在南雪国常驻的权利。
文康帝虽然脑子有粪,但一般时候不喷出来,在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会像是个正常人一样处事,萧云翎救了他,为表感谢,文康帝邀约萧云翎长留大晋,可随时入宫面圣,虽然碍于萧云翎的外族人身份,没有给萧云翎什么官职,但是赐宅赏银这些东西并不吝啬。
也因为皇帝对南雪国使臣的额外青眼,所以鸿胪寺的人对南雪国使臣的态度也格外好。
而萧云翎,本就不想离开建业,他还有一大堆宏图伟略未曾施展,所以文康帝一留,他顺势就常住在了建业——这本也是萧云翎的计划之一。
不过碍于第三个人的耳,所以萧云翎没有讲述大晋王朝这一段惊骇世人但又少有人知的历史,只是告知萧云繁,好生照看文康帝。
萧云繁自然明白她亲哥哥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要让文康帝沉迷与她,荒废朝政——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儿,文康帝本人就已经足够荒唐了,再来萧云繁这么一个绝世妖妃,大晋不出事儿都算是大晋运气好。
萧云繁确实挺喜欢文康帝,但是她的喜欢是因她个人的喜欢,这种喜欢抵挡不过她对她国家的责任,所以就算是喜欢文康帝,她也照样拉着文康帝每日起舞笙歌。
她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不自己吃独食,有事儿没事儿就请宫里面其余的姐妹们一起来她的清雪宫里,跟皇上一起玩儿。
其余的姐妹们得了皇上的恩宠,连带着也记着她的好,不过短短几日,萧云繁便成了宫里头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这时候,烟令颐若是出现在文康帝面前、叫文康帝去御书房里看奏折,文康帝是肯定不会去的。
文康帝醉死在清雪宫里,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
清雪宫明灯日日燃着,歌舞不止。
又是□□愉后,萧云繁倚靠在文康帝的肩膀上,笑着摸他的臂膀,问道:“皇帝这伤是何处而来?难不成以前您练过武吗?”
文康帝下意识看了一眼肩膀。
上面是有一道伤,但并不是练武而来,而是在三灵山得来的。
提到当初那些事,喝的醉醺醺的文康帝眼里闪过几分清明。
他记起来了。
在三灵山里的屈辱,他全都想起来了!
之前不曾得空,都将这些人给忘了!
文康帝“嗖”的一下爬起来,往身上披了一件衣裳,出门就去安排人去三灵山,把三灵山的所有刁民都给抓回来!这群刁民都在害朕!
萧云繁眼睁睁瞧着文康帝突然爬起来急匆匆的出去安排事情,心说也不知道这人是在想什么,她张了张嘴,也没问,只偷偷安排了人跟上。
她得看看文康帝到底是抽什么风。
——
皇帝特令,一队亲兵便踏着铁靴,直奔三灵山而去。
——
与此同时,三灵山中。
夜幕降临三灵山后,村庄里的人早早便歇下了,只是偶尔窗户外面会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声,有幼童往前探头看了看,狐疑的问:“是谁?”
听见的大人们就要叹一口气。
“是老陆家的人在哭。”
前段时间,老陆家的丽娘死了,赘婿失踪了,那一对老夫妻就一直在哭,叫旁人听了都不忍。
“好像不是啊。”屋内的男人贴着窗,呢喃着说了一声:“动静怎么这么大啊?像是马蹄声。”
屋内的女人推开门往外看:“什么马蹄——啊!”
女人才推开门,就看见一队铁甲兵爷骑马到此,手持钢刀,一把劈开了他们家的门。
“皇上有令!”金吾卫的喊声响彻云端:“缉拿陆家村五十六口!”
陆家村的人们吓得够呛,哭的哭喊的喊,但并不能改变自己的结局,所有人都被金吾卫带走,只留下一阵哭声。
这哭声随着夜风一直飘啊飘,飘啊飘,飘到树林中,飘到小溪上,飘到断崖下,又飘到了断崖下的两个人的耳中。
——
“什么动静?”有个男声问。
“专心。”有个女声回。
三灵山中有断崖,高可达几百尺,寻常人在下不得攀爬,但偏偏就有这么俩倒霉蛋掉下来了。
正是烟令颐派出去的芝兰与齐王派出去的紫刃。
之前芝兰受烟令颐的命令,要杀尽知道皇帝所在的人,结果打着打着跟紫刃一起掉下了悬崖。
“啧。”紫刃撇了撇嘴。
他们俩一起跌下来,谁都杀不了谁,谁都爬不上去,最后决定双方合作。俩人一起拿山间的藤蔓搓了绳子,想办法往上攀爬。
芝兰当时爬在前面,心说等她上去了,一定把这人杀了。
第34章 谋逆(一) 齐王反了!
芝兰想杀紫刃, 紫刃又何尝不想杀芝兰?
两头狼互相记恨,迟早是要翻脸的。
断崖上无可攀爬的地方,紫刃就用弓箭射上去, 做一个支撑。
他力气大,远远一射, 利箭竟可穿透石崖, 深深刺入。
两人再用搓出来的藤蔓绳子套成了一个圆圈, 将绳子绑挂在弓箭上,芝兰轻功好, 荡着绳子往上爬, 她爬上去后, 专门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再把绳子滑下去,将紫刃接上来。
两人在这断崖下折腾了许多日, 喝野露吃野果, 偶尔捉到一只小兽勉强填填肚子,经历过一系列针锋相对、互相妥协后,才有今天这互相帮助的日子。
俩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的往上爬, 待到了能上崖的距离后,两人迅速拉开距离狂奔上崖,生怕对方扑过来下杀手。
他们俩都认为自己主子会因为长期没有收到信, 而来三灵山寻找他们,所以他俩都同时琢磨着,等援兵将至,再来命人杀对方。
芝兰等的援兵是烟令颐,奈何烟令颐此刻已经受困囹圄,烟令颐睡个觉、称心嬷嬷都得在外间守着, 烟令颐根本没空向她施以援手。
紫刃等的援兵是季横戈,奈何季横戈因为受太后迫害,已经远遁出建业,更是没有半点影子。
所以,等芝兰跟紫刃全都爬上去了,俩人只看见了一个空荡荡的陆家村,村子里谁都没有。
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默契的一言不发往建业走。
他们俩走啊走,没走多远,便远远看见了陆家村的村民被人带着一起往前走,一队皇城出来的亲兵抓着他们。
他们俩又对视一眼,肚子里的心眼子疯狂的开始转。
芝兰是烟令颐派来的,烟令颐要杀皇帝,现在皇帝不在村里,这群村民还被宫里来人抓走了,主子的处境可能不太好——那这个人呢?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她能否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情报?
紫刃则是一路上走过去,没有在村庄里找到银甲的踪迹,心中生疑——他知道银甲不会抛弃他,既然银甲走了,那就一定是中途出了事,之前他们一起在村子里瞧见过皇帝的,现在宫里来人带走了村子里的人——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呢?
情报不够的情况下,两个人都不敢冒头。
最后,俩人缀在了后面跟着,一路跟上了前头的大队伍,一路奔向建业。
这一夜,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风起云涌,而当太阳升起时,建业依旧歌舞升平。
——
这一日,清凌凌的月亮掩于云后,如清露一般消散在了天地间,明亮的日头重新从东方升起,笼罩大地。
辰时的清光刺入窗柩时,文康帝正抱着萧云繁熟睡。
眼见着已经过了上朝的时辰,文康帝却依旧没起身,一旁的萧云繁也当做没醒,贴着他的胸膛浅眠。
直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时,二人才被吵醒。
隔着一层床帐,外头的文康帝贴身太监前来禀报:“启禀皇上,外有仁寿宫的嬷嬷前来,说是生了要事,请您去仁寿宫一趟。”
文康帝还没睡够,被吵醒的时候脑袋还是懵懵的,被萧云繁搀扶着起来时候打着哈欠回了一句:“可是派去三灵山的亲兵回来了?”
太监跪在地上,低声回道:“回皇上的话,并非是亲兵,想来亲兵还在路上,这回是太后那头来了信儿,不知道是什么要事,正催得急,请您赶忙过去一趟。”
文康帝当时刚从温柔乡中睁开眼,自然不愿意起来,但太后的威压不可抗拒,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爬起来,一边起身一边埋怨:“什么事儿非要叫朕去?母后自己不能处置吗?”
他高坐皇位已经有几年了,但是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不管有什么事儿都有人给他兜底,所以他一直随性而为——本来被丢到三灵山一趟后,他稍微学会了一点东西,长的也有点像是个人了,结果回了皇城没几日,又变成了原先模样,每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愿意去上朝办公。
实在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下面的太监不敢议论太后,只低着头不敢说话,一旁的萧云繁则站起身来,拿起衣袍替文康帝穿上,一边穿一边道:“皇上且去,臣妾这些时日正好学了些做冰酪的手艺,一会儿做好了去给您送去消消暑。”
文康帝被萧云繁哄的舒坦多了,便不再埋怨,而是随着太监出了清雪宫。
清雪宫外的轿子早已等候多时,文康帝仰躺其上,闭着眼晃着神,一转眼就到了仁寿宫中。
今日的仁寿宫与平时的仁寿宫不大相同。
太后常年病重,不喜见人,不爱见明光,也不愿意听吵闹,所以仁寿宫素来只有一片死寂,像是被淹没在枯萎花丛中的腐朽大殿,人走在其中,都带着一种淡淡的死气。
但今日不同。
今日的仁寿宫被人群团团包围,廊檐下的侍卫握着刀,阳光穿过屋檐,照在侍卫身上,将其倒影照在地上,恍惚之间,那人影都似要拔刀扑杀而出。
剑拔弩张。
文康帝下轿子的时候,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但一踏入外殿中,便觉周遭之人各个神色紧绷,连带着他也有些紧张。
当时他刚回宫来时,仁寿宫就是这样的状态,所有人都跟拧紧了弦似得,现在又一起来了这样一回——这一回又是什么事?
当时他们俩刚踏入殿外廊檐下,文康帝低头一瞧,竟然在一片白砖上瞧见了一条淋漓血迹,直通殿内。
今日到底是生了什么大事,竟然染红了仁寿宫的路。
文康帝有点后悔今日不曾上朝了,连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他拧眉问前面引路的仁寿宫老嬷嬷,道:“到底生了何事?”
老嬷嬷是太后心腹,虽然知道什么事,但是此时也并不回答,只侧过身道:“事关重大,皇上亲问太后便是。”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宫殿门口。
文康帝才走到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废物!一群废物!”
吼声伴随着茶杯置地的碎裂声一同传来,随后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像是要把心肺一同咳出来。
是太后。
文康帝快步迈入宫殿内,正好听见一众“请太后赎罪”的声音,他一边喊着“母后”进来,一边急迫的环顾四周,将一切收入眼底。
太后依旧坐在高位上,正低头猛咳,一旁的宫女匆忙捧手帕来接,太后依旧如往日一样病痛缠身,但下面的人却不同了。
下面跪着的是一位还穿着甲胄的将军,发鬓凌乱,额角带血,将军面前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颗头颅。
这头颅被血水糊了,皮肉还被冻的青白,文康帝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啊”的喊了一声,道:“这什么东西?”
他这胆子是比以前大很多,但见了人头还是怕。
这等人头,怎么能送到母后这里来啊!
“住口!”高椅上的太后听到自己儿子的话,骂出一声后,又投掷一杯下来,在文康帝面前砸碎。
文康帝吃了一惊。
母后从来都是最疼他的,就算是他如何混账,母后都从不责怪他,只一味的疼爱他,偏宠他,这还是母后第一次跟他发这么大火。
“你好好看看他是谁!”太后嘶吼着。
她刚因剧烈咳嗽而呕出了些许酸水,唇舌黏腻面色泛白,像是山野里即将择人而噬的精怪,干瘪的躯体里散发着浓烈的不甘与死气,那双眼,那双眼——
文康帝突然有点不敢看他的母后,只狼狈的低下头,看向地上的人头。
他真的认不出来了,也真的不太敢看,目光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人头的脸。
这时候,跪在人头后面的将军抬起头来看文康帝。
将军面色苍白眼眶通红、唇瓣干裂声音嘶哑的说道:“启禀皇上,这是烟三将军。”
文康帝愣了一下:“谁?”
“烟三将军。”将军又一次重复:“您的三舅舅。”
文康帝被这几个字震的僵在原地、不能动弹,过了两息后,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慢慢俯身磕头。
这怎么会是他的三舅舅呢?
他的三舅舅是整个建业最勇猛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有三舅舅在,大晋就永远不会败,他依稀还记得,他年幼的时候,三舅舅把他放在肩膀上,他变得好高好高,好像能看见天边。
可是,现在,他那个比天还要高的舅舅变的好矮好矮,他跪下去磕头,舅舅依旧比他矮。
文康帝的眼泪夺目而出。
他的好舅舅成了一颗头颅,沾着血被放在托盘中,他的眼眶已经凹陷下去了,眼珠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如同一块烂掉的腐肉。
他爱的人并不多,也就只有那么几个,那么几个里,还有胡乱的来爱一下的,比如以前的丽娘,比如现在的烟令颐,而他从始至终坚定地爱着的,只有他的母后和他的舅舅们。
舅舅们死一个少一个,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了,现在又没了一个。
文康帝哽咽着问:“是谁杀了舅舅?”
他的舅舅是国舅爷,皇亲国戚,堂堂镇国大将军,谁敢来杀他的舅舅?
文康帝想不出是谁。
“回皇上的话。”跪在头颅后面的将军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声线中含着恨意:“齐王反了!”
齐王反了!
那一日云梦山下,齐王早已埋伏好了人马,他们去追杀齐王的队伍全都死在了齐王的手上,将军被斩首,他本也该死,但齐王留了他一条命,命他将烟三将军的头颅带回去。
“送给太后。”坐在马车里的人从不曾露面,只笑着说:“这是还她的礼。”
他收过太后那么多汤药,现在,总该还一还了。
“齐王早有预谋!臣从北疆而回时,齐王早早便联合旧部谋反,眼下北疆郡郡守被杀,当地北疆军跟随齐王一同谋反,眼下大军将至,要不了多久就要开战了啊!”
跪着的将军哭嚎着,讲出了一个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烟三将军是个无意间撞见齐王谋逆的忠臣,当场与齐王动手,但不敌,被齐王杀死,送头颅回来挑衅。
而他们这些可怜的随从,因失态过大,甚至不敢叫旁人知道,只抱着头颅回到了建业,向太后禀报。
这样一个惊天大雷打在了脑袋上,文康帝恍惚间记起来齐王。
他困在三灵山的时候,齐王已经离了建业,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本就与齐王不亲近。
在他眼里,齐王那个瘸子病重多日,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说不定出去了就死了,他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没想到,齐王是一头恶狼,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母后——”在这种震怒、惊慌、不安的情况下,文康帝抬起头来,惶惶的问:“我们怎么办?”
齐王要打他们,他的三舅舅还死了,他能怎么办?
文康帝开始害怕了。
而坐在高椅上的太后已经咳完了,她的脸阴阴的沉着,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还能如何?打就是了。”
她就知道!齐王就是这样狼子野心的人!他必定是贪图皇位已久,他迟早会反!
她真后悔没有早日将齐王杀了,早日绝了这么后患!之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现在好了,死的已经不只是一个了!大晋不知道要死多少好儿郎!
在这平常的七月一日中,大晋被分裂成两半,战争即将爆发。
第35章 凭什么我不是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王的手脚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他被太后迫害多年, 心里一直绷着一股暗恨的劲儿,北疆的地图与关卡在他的脑海之中早已推演过千万次,手底下的亲信也早已打点妥当。
北疆这一处本就是齐王的根据地, 齐王在此征战多年,深得民心, 此处百姓知齐王而不知天子, 齐王一反, 一呼百应,就如排山倒海一般势不可挡。
不过短短时日, 整个北江都随着一起反了, 不反的官员脑袋都被挂到了城墙上, 血腥气飘到建业后,引来建业朝堂一阵震怒,一时间檄文频出, 筹备军务。
大晋里的将军并不少, 眼下虽然事出匆忙,但依旧在短短几日之间整出了一个军队。
齐王对建业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在建业待了这么多年,建业这群人多少斤量齐王一清二楚, 他早早筹备好战备粮草,带着大军压境,直逼建业皇城。
大战一触即发。
等消息传到凤仪宫的时候, 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齐王已经压兵到了北疆与建业之间的几处城池,而今夜,建业将派兵出征,今夜群欢殿内将宴送将军们,所以文康帝叫人送信来告知烟令颐,今夜要出席宴会。
宴送将军时, 自然得帝后同时出面,在这种时候,烟令颐这个武将出身的皇后又排上了用场。
她要站出来,告诉所有武将,你们的征战是有用的,你们的子女会受益,你看,我不就成了皇后吗?等你们征战回来,你们也能得到个官,得到个爵,飞跃阶级。
要不是有用得上烟令颐的地方,这消息根本不会送到烟令颐的凤仪宫中来。
自从烟令颐丢了凤印之后,在后宫的存在感便渐渐弱下去了,宫人们都只顾着捧皇贵妃,少来烟令颐这里了,再加上烟令颐时时刻刻被监管,所以很多消息烟令颐都不知道。
再加上皇上开始盛宠皇贵妃,没了凤印又没了宠爱,凤仪宫门口的花儿瞧着都衰败了不少。
“本宫知道了。”凤仪宫内,烟令颐神色淡淡的靠在软枕上,轻声应下,待到通禀的宫女退下后,烟令颐便开始梳妆打扮。
她梳妆打扮的时候,称心嬷嬷就在后面看着她。
偶尔有宫女走过,与称心嬷嬷对上目光,都会隐约的有点不舒服,因为称心嬷嬷的目光不像是寻常人。
寻常人看人,就算是打量,也是微微扫过一眼,但称心嬷嬷不是,称心嬷嬷坐在后面,盯着人的目光像是要将人扒皮拆骨,看看骨头有多少根,看看肉有多重,看得人毛骨悚然。
但是被目光环顾的烟令颐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
她依旧安安稳稳的坐在那儿,选衣,上妆,偶尔还回过头来,问问称心嬷嬷:“一会儿上殿时,嬷嬷可还要跟随?”
称心嬷嬷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道:“老奴伺候皇后。”
这就是要跟了。
“那嬷嬷提点吃点东西垫着。”烟令颐笑道:“一会儿上了殿,奴才们都用不得东西,嬷嬷岁数大了,受不得这罪了。”
称心嬷嬷抬头,正好从梳妆镜里瞧见烟令颐倒映的面。
烟令颐生的也算是上等之姿,圆面凤眼,丰盈端庄,头戴金簪,身穿正红色对交领长裙,一眼望去,温润如玉。
嬷嬷看过去的时候,烟令颐正含笑望着她,两人隔着镜子对视,烟令颐眉眼一片浅浅笑意,好像她不是什么被派过来监禁她的嬷嬷,而是烟令颐身边一个真正的老嬷嬷似得。
瞧瞧,还得是烟家出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能忍,别人明摆着来监视她,她也能笑呵呵的跟称心嬷嬷言谈。
称心嬷嬷慢慢垂下眼眸,道:“多谢皇后赏赐。”
不管烟令颐是真情还是假意,烟令颐能做这么一个场面事儿,也算是给称心嬷嬷一个体面。
两人言谈间,烟令颐收回目光,坐在镜前瞧着她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与之前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别人看她,都像是看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后,但是只有烟令颐自己看到自己的眼眸时,才能从其中看出来几分翻涌的情绪。
她苦心经营这么久,没想到大晋还是打起来了。
南雪国的那奇奇怪怪、打破她计划的使臣还没来得及腾出手除掉,送走的齐王又生了事。
上辈子起码是冬天的时候才打起来的,现在倒好,夏天就打起来了。
折腾折腾白折腾!不,不白折腾,还折腾早了半年呢!
她这精妙无比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
烟令颐心中苦闷至极,却又无法与任何一个人说,毕竟她这一番重生言论谁说出来都不会信,恐怕还会将她当成是丢了凤印、糊涂了脑子的疯子。
她只能坐在镜子前,努力走好眼下的每一步。
烟家女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们骨头里都带着一样的坚韧,就像是一颗树,今年收成不好,树叶枯死,它们也不急,只缓慢的休养,等着下一个春天。
她迟早能等到她的回合,她也会给这个天下准备一场盛大的报复。
烟令颐画好妆容,时间已至傍晚,烟令颐坐着轿子去群欢殿,称心嬷嬷果然一路跟在后面。
队伍走到一半儿的时候,烟令颐还瞧见了哭哭啼啼,红着眼睛出门的宁月。
当时夜色渐沉,夕阳西下,金光落到屋檐上,将宁月的发鬓映照出一点点橘红色。
宁月跟皇嫂远远瞧见,俩人如平常一般行了个礼,烟令颐关切问:“公主这是要去何处?”
宁月瞧着更委屈了:“北地不是起了战乱嘛——我去找母后,求母后不要把驸马送过去了,若是驸马死了该怎么办呀?”
林净水所去的是北疆郡的郡城,此时郡城虽然没有失守,但也算得上是临近前线,太危险了。
一旦郡城失守,林净水必死无疑,同去的公主也没有一个好下场。
“此事倒是该考量考量。”烟令颐语调温柔道:“公主可以留在建业开府嘛。”
烟令颐在轿子上,宁月自己走开,擦肩而过时,宁月抬头,烟令颐垂眸。
两人都深之又深的望向对方的眼。
烟令颐的眼眸深邃冷冽,宁月的眼眸暗含坚韧。
烟令颐隐隐感觉到了宁月的野心和期待——任何一个当上皇帝的人都不会任由自己屈居人下,也多亏了烟令颐之前的多番教导,终于将宁月养成了。
这让烟令颐宽心。
幸好,不是她孤军奋战。
“皇嫂要先去群欢殿送百官。”烟令颐道:“宁月且先去仁寿宫,晚一点儿嫂嫂也过去。”
她们俩都无比清楚,对方将是自己在这个皇宫里唯一的帮手,趁着齐王谋反这一遭,他们俩该为自己找点好处。
烟令颐去了群欢殿,而宁月则一路直奔仁寿宫而去。
仁寿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门窗紧闭,帘帐拉着,浓浓的中药味儿掩着死气。
不过不同的是,太后不再高高的坐在椅子上,而是躺到了床榻上,宁月想要为母后侍药,却被一旁的嬷嬷告知:“太后已喝不下去药了,吃过的都会呕出来。”
兴许是身体已经没办法再吃下任何一点东西了,所以那些被喝下去的药又全都呕出来,在地上呕出一小滩水。
说话间,嬷嬷往床前的地面下面一指,宁月低头看,果然在地面上瞧见了些许擦过的痕迹。
这是母后大限将至的痕迹。
太后甚至都没有力气与宁月言谈,听过了宁月的哀求后,浑浊的眼眸看了她一会儿就点头应了,后呢喃着挤出来一句:“待到北疆事定,你再去北疆。”
宁月略有些吃惊。
她细细看母后眉眼,发觉母后是认真的。
母后不愿意她留下,因为她替代过皇帝,她有可能会影响哥哥的皇位,母后为了杜绝这样的事儿再发生,所以一定要将她赶出建业。
这让她心里微微发酸。
她想,如果她今天不过来求这一趟,母后会主动下旨让她留在建业吗?
她不知道母后是心疼她,不想让她去北疆,还是因为她来哀求,所以才同意不让她去北疆。
如果她没有来哀求,母后是不是还会让她去北疆?她的性命和皇兄皇位的稳固,到底那一刻更重要呢?
宁月不想承认,但是宁月知道,一定是后者。
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在脑子里面转来转去,让宁月自己都觉得有些招笑——这些事儿哥哥一定不会考虑的。
因为哥哥笃定知道母后做什么都是为他好,但她不是,她要在母后的犹豫、愤怒、迟疑之中细细的小心扒拉一下,才能从里面找到一点爱的证据,然后赶忙将这些证据贴到身上,才能相信,母后心里也是有她的。
宁月望着母后苍白的脸,又没忍住,做了一回蠢人,她问:“母后,若我是男儿郎——”
榻上的太后突然睁开了眼,方才那副虚弱濒死的模样一扫而空,而是字正腔圆的骂了一句:“住口!”
她怒目圆睁,大声喊道:“你一个女儿家,真被本宫惯坏了脾气!滚回你的宫里去!若你不是本宫生的,在做下这滔天罪孽时你早就死了!本宫告诉你,皇位只能是你哥哥的!滚!滚下去!”
太后很生气,她若是有力气,一定要好生骂宁月一顿,但奈何她年岁已大,说两句后就咳嗽的说不出话了,只能在心里怒骂——她好好的女儿都被烟令颐给带坏了!
若非是烟令颐撺掇她女儿当了皇帝,她女儿怎么会想这些?她女儿以前明明是个乖顺听话的小姑娘!现在倒好,竟然开始妄想自己是个男儿郎了!
宁月被母后狰狞的模样吓到,惊骇的站起身来。
她应该退下的,可是她的腿却扎根在原地,难以动弹。
她不肯就这么退下去,她有千百句话要说,这些话汇聚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皇位是哥哥的?
哥哥荒淫无道肆意妄为,在乡野间,能为了一个女人私奔,将所有人都丢弃不顾,回了朝堂从不好好上朝,就连大战在即,昨夜哥哥也没有在御书房看奏折,而是以“散心”为由去萧云繁的宫殿里胡闹,明明齐王已经谋逆,叛军在屠戮大晋的百姓,哥哥却依旧能眼睛一闭、继续享乐。
这样的人做皇帝,真的是大晋的幸事吗?
如果她是皇帝,她一定不会放下这些百姓,每天只知道玩女人!
她明明比哥哥更强,更好,更优秀!在她在位的这段时间里,朝堂群臣都对她赞不绝口,每个人都说她很好!
都是母后生的,都是大晋血脉,凭什么皇位不能是她的?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在她看来,女人反倒比男人更好,最起码女人不会被男人迷到神魂颠倒纵情声色,自古以来就没有那个女人天天搜罗天下美男睡来睡去的!
她有千万句话要说,可是看着太后的眉眼,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安安静静的咽了下去,低头说了一声“是”后,起身离开了宫殿。
这些话没有从她的唇舌中说出来,但是却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再等一等,她要再等一等,她迟早,迟早要大声喊出来!
别人都说她不行,但她偏要去试试!
——
宁月前脚负气离开仁寿宫,后脚回了听雨宫后就开始思索下一步——她是不能进朝堂的,但是她还有驸马,她的驸马可以。
驸马的权利,在某些时候,也是公主的权利。
所以宁月第二日就去找了文康帝,求着文康帝给驸马一个高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