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月信

作品:《玩世

    “读完了。”


    秦三儿将信纸叠好,重新放进信封里,递给余欢。


    他又感叹道:“这林小公子当真聪明,能想到这么超前的营销方案。不过,如他所言,这玉兔可不好找。”


    余欢愣愣的,将信封置在膝上,低着头,神情恍惚,似乎并未听见秦三儿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开信封拿出信纸,慎重其事的,目光缓缓在信纸上流连,抚过一个又一个隽秀的字。


    她记性很好,秦三儿将信读过一遍,她已将信的大意尽数记下,只是还无法准确的拼凑出具体的话语。


    不过,至少她已将信的头和尾记下。


    方才听秦三儿读,第一句是——


    余欢展信佳。


    她早已知道如何写的名字不提,余欢将目光落在最后那三个字上,眸中流露欣喜。


    原来“展”字这样写。


    原来“信”字是如此模样。


    原来,这就是“佳”字。


    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若她将这信的内容背下,那么不必买书,岂不是也可识得许多字了?


    在多次自我觉察之后,余欢知晓,她的勇气往往不长久,因此趁着此刻冲动还在,她连忙将那信又递过去。


    “秦三儿叔,你能不能……”话到一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咬了咬牙,“能不能再读一遍?”


    “哈,你这是把我当点读机了?”


    秦三儿调侃,却并不拒绝,接过了信。


    余欢见他动作,下意识朝巷内看了一眼。


    今日恰好是集日,巷子里人很多。长长的并不规则的人群,如一条摆荡的小溪,她生怕阿娘、大伯和伯娘忽然如鱼儿一般从这小溪中涌出。


    心下纵使犹豫,却也清晰的意识到,除了浪费时间,犹豫没有任何结果。


    于是余欢稍稍往秦三儿那边挪了挪,低声道:“秦三儿叔,我想看着信。”


    秦三儿立时理解余欢为何这样做了。


    “你想把信背下来?”


    “嗯。”


    秦三儿大笑:“好吧好吧,你们两个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聪明透顶。”


    余欢没说话,只是一面以期盼到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秦三儿,无声催促他读。


    一面,又时不时看向竹竿巷内,如做贼般的心虚。


    秦三儿觉出她的紧张,不再说什什么无关的话。


    早有不少银杏叶慷慨地落在牛车上,此刻仍然如雨般纷扬,一片金黄即将落在牛臀处,却见那根灰黑的牛尾嗖地扬起,又嗖的落下,动作之间,银杏已经被打落。


    恰好落在车板上,落在秦三儿手边。


    他拈起那片已经残碎的银杏叶,将杏叶在手中捻住,以银杏叶柄尾端落在洁白的纸上,充当手指。


    他点在第一句:


    “余欢,展信佳。你的名字你应该会写?后边这三个,再念一次,展信佳。”


    余欢轻轻动了动唇,无声跟着默念。


    秦三儿辨认着她的唇形,赞许点头:“对,你可以念出来。”


    余欢有些难为情的点了点头。


    “落笔写下这封——看看后面这个字,能认出来了吗?”


    余欢斟酌了一下:“信?”


    “对!所以这句就是,写下这封信时,我已平安回到家中。”


    余欢轻声跟着念,也尝试伸出一指,隔空虚虚落在每个字上。


    如是重复着,等念到最后一页时,余欢不时瞥向巷子里的目光忽然捕捉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她呼吸一滞,心跳骤停,忙道:


    “秦三儿叔,秦三儿叔,娘他们回来了!”


    “只剩最后几句,你听好了。”


    余欢急得不得了,最后几句,应当就是“每闻清音,如见卿面”吧?


    她早就记得了!


    她想开口这么说,却怕秦三儿觉得她傲慢,也怕秦三儿取笑她如此重视这一句。


    且,念信一事是她求着秦三儿做的,现在怎好嫌弃他磨蹭?


    心下慌乱无比,却还是将秦三儿所念的最后几句话听了进去。


    眼见那几个人影越走越近,余欢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此刻她不由得感谢起那些风筝骨架,还好那些风筝骨架足够多,遮蔽了娘和大伯他们的视线。


    就在几人即将来到巷口时,秦三儿眼疾手快的将信收好,塞到余欢手里。


    余欢亦连忙将信塞入怀中。


    短短几息之间,如死里逃生,大汗淋漓。


    三个大人与虎儿来到牛车旁,将风筝放下。


    饶是秦三儿不爱打听,此刻亦不禁惊讶:“买这么多风筝?”


    每次进城都用到秦三儿,若他有心探究,早该知道不少。余家人多少一致认为对他没有过多隐瞒的必要,此刻听他问起,眼中只下意识闪过一丝尴尬,很快便又如常。


    “中秋快到了,打算做些小生意。”李金草道。


    “可以啊,这眼光长远。”


    “怎么说?”李金草只当秦三儿是惯常的贫嘴,不过好话谁不爱听,“你这嘴,若是干些正事,还怕过不上好日子讨不上媳妇儿?”


    听着李金草对他打趣般的劝诫,秦三儿未答。


    “两位嫂子,余大哥,我可不是贫嘴,我是说真的。这商之一字,在以后可是无法抵挡的趋势。”


    余正实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


    余欢敏锐地观察到这个细节,心想,哪怕有了竹铃和风筝的事,大伯似乎仍对做生意不大赞同。


    其实,不仅是大伯吧。


    余欢多少听说过,时下重农轻商——不,是向来如此。


    向来,商人是最末之流。


    然而,经历过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她来说,最末之流,反倒成了最可行的路子。至少,是最能承载她想象的路。


    思想之间,她错过了身旁几人的对话。


    反应过来时,娘已抚上她的脸:


    “还难不难受?”


    “不难受了,娘。”


    “当真?要是不舒服,要跟娘说实话。”


    “是啊,欢儿,可不能骗大人。”


    “伯娘,娘,真的好了。”


    几个大人总算放下心来:“那就好。”


    吕桃芳将借来的碗还了回去,又对慷慨援助绿豆汤的那家人再次道谢,之后才坐上牛车,让秦三儿带他们到杂货铺买了些粗麻木,并十支毛笔。如此,这一天的任务便尽数完成。


    牛车踏上返程,相比来时,速度悠悠。


    余欢脑袋微垂,看似在闭目养神,其实是在心下默念起怀中那封信的内容。


    此刻,她已有了识字的来源,不必再去追逐那家书肆。


    路过书肆时,抬头的人,变成了吕桃芳。


    人群熙攘,集市欢腾。


    天地包罗万象,吕桃芳微不可见的动作与几人的身影很快变得渺茫,旋即,被吞没在人河之中。


    -


    时间过得极快。


    距离中秋只剩三日。


    昨日,直到将近子时,整个余家才歇了工,不过,总算将十五个交杌做好。此外,到时在摊位上用来搁置桌板的三脚木架也已准备妥当。


    交杌和三脚木架并不费什么时间,连日来,他们之所以未得休息,仍是为着余正实一家的秋收。


    白日里,无论是大人和小孩都下地收割金黄的麦,到了傍晚,先须用连枷将麦子打散,均匀铺在地上晾晒,劳作一番才得吃饭。饭后,才为风筝生意做准备。


    眼下秋收已完毕,风筝亦万事俱备。


    万事俱备么?


    余欢已将那封信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由此她更是无法忽视林千宴在信中提到的彩头点子。


    可是一只成色漂亮的兔子得要多少钱呢?一定不便宜吧,如若她能买得起,林千宴又何必纠结?


    此刻余欢竟很没骨头的忽有些不满,不满林千宴未在信中附带些能够支持她生意的银钱来。


    哪怕不是支持她生意,至少,也该有些她在山洞照料他那两日的谢礼吧?


    思想至此,余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怎可坏到这个地步?


    她心思细腻,早知道自己对林千宴的帮助并不纯粹,其中夹杂了许多不可告人的情感与贪欲。可她没想到,在来来往往的念头中,她竟会生起如此不堪的想法。


    她有什么资格勒索林千宴呢?在山洞里,被救赎的恐怕不是林千宴,而是她自己吧?


    是因为受伤的林千宴,她才有机可乘,做了一个救世主的梦。在那个梦里,她短暂地超越了阶级,同一位富家公子平齐,甚至,她还是上位者。


    愈是深想,余欢地眉头便皱得愈紧。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院中潮湿松软的泥土里重复画着“信”字,心下却是为了开脱,阴暗地揣度起世人的想法。


    倒也并非揣度。如她所想,哪有那完美无瑕的人,从不在思想上越界。


    如是一想,余欢的呼吸慢慢平稳了。


    她的意识重新落回到现实世界,目光落在泥土上。


    看见自己写的字,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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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未见过其他人的字,她无从比对,只有林千宴一个参考。她不知道自己的字写得算丑还是算美——


    美?若和林千宴的比,如何也谈不上。


    颇有些烦躁的扔掉了手中充作毛笔的树枝,那树枝落在篱墙上,恰好插在篱笆缝中,好不美观。


    余欢见状,却懒得去取。她仍然蹲在地上,手撑着下巴,苦恼不已,叹气一声又一声。


    此时,篱墙外,响起脚步声。


    余欢一愣,身体先意识一步动作,循声望去,阿娘的身影在矮小的篱墙外愈行愈近,不一会儿,已行至门外。


    余欢连忙起身,想要用脚抹掉地上的痕迹,然而还未站着,眼前一片漆黑,竟跌坐了回去。


    无端升起的眩晕感包围了她,意识有几息的中断。


    她听到门被推开,在视野还未完全恢复时,胡乱将手插到泥中,如玩泥巴般胡乱搅拌起来。


    不一会儿,她果然听到娘的声音。


    吕桃芳进门,便见自家女儿坐在院中,如稚童般捏着手里的泥。


    “欢儿?”吕桃芳惊讶出声。


    “娘。”


    余欢连忙要站起来,然而前一阵的眩晕未过,身形摇晃。


    “哎,慢点儿。”吕桃芳快步走到院内,扶住余欢。


    “急匆匆的做什么?慢点儿。”


    不动声色的做了几个深呼吸,余欢眨眨眼,视野终于清明起来。


    她抬头看向阿娘,仔细的辨认,一瞬间,竟有种陌生之感。


    吕桃芳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有,没什么。”余欢晃了晃脑袋,“头还有些晕。”


    其实头已经不晕了,但不知为何,她着实不是很清醒。


    不过,无论如何,阿娘没有注意到地上已被她销毁的字迹。


    “下次起身不许这么急了。”


    吕桃芳叮嘱着,走到缸边舀水冲洗净女儿的手,又扶着余欢进了房间。


    坐在房内的小板凳上,余欢才惊觉屁股上的潮湿。


    方才跌坐回去,一屁股陷入了泥地里,衣服必定脏了。


    手玩泥巴,尚可被解读为童心未泯。可弄脏衣服,便是不懂事了。


    她紧张起来,额上,鼻侧,后颈处缓缓渗出细汗。


    她知道娘未必会骂她,然而,哪怕不是话语,娘亲的一个眼神,或是眼神都没有——她就是如此,不等别人挑剔,她便要先毫不留情地挑剔自己。不等别人数落,她便先要不遗余力乃至歹毒地数落自己。


    只有如此,才觉安心。


    吕桃芳将肩上的包袱放到床上,找了一件干净衣裳: “赶紧换上,别着凉了。”


    说罢,转身出去关上篱门。


    余欢心绪惴惴,觉得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不敢耽搁,近乎粗暴地换起衣裳。


    裤子上,一抹红痕映入眼帘。


    余欢僵住。


    那抹红仿佛是一个信号,甫一被她看见,立时激起一串反应来。


    小腹处,似乎隐隐传来阵痛,小腹往下之处,则有难言的酸胀。


    余欢无措地抓着裤子,在原处呆立了好一会,须臾,把沾了泥与血的裤子重新穿上,扭扭捏捏的,去房外找阿娘。


    吕桃芳已进了灶房,正往灶洞里搭柴。


    “娘……”


    余欢站在门槛外,声音如蚊。


    “怎么了?”吕桃芳刚把米下锅,转头看她,眉头蹙起,“怎么还穿着湿裤子?”


    “我……”余欢犹豫着,低声道,“我好像,好像来月信了。”


    “月信来了?”吕桃芳亦是一愣。


    她忙将手擦净,揽过余欢:“别急,先等一会儿,是娘考虑不周了。”


    余欢跟在娘身后,亦步亦趋。


    她看见娘找出一个细长口袋状、一边开口的长布条,随后,往里填入干净的碎布与破絮,以及些许灶灰。


    阿娘让她去换干净的裤子,将这事物垫在身下。


    做完这些,已是午时正了。


    余欢自觉今日让她不安的事一件接一件,为缓解这不安,便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于是她打算帮娘做菜,却被娘按回房里,让她好好休息。


    无法,余欢只得被关在房内,百无聊赖。


    忽然,她目光落在娘放在床上的包袱上。


    也是稀奇,放在平时,她怎么会去关注娘的包袱里面有什么?


    而此刻,这种关注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她甚至可用目光描摹出,那包袱里,是她并不常见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