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讨生活绢人引祸事
作品:《春喜上眉梢》 蘧老娘的奴书早已归还,此番跟着不过是看着兄妹两个无依无靠,打算等孟行乐成了家,千禄年满十五再回老家去。
杜奶母则是因千禄年小,孟行乐放心不下,还留着她做千禄的教养,继续供给月银做个家仆。
孟岳时并非仆人,是孟行乐幼时在外带回的孤儿,打四岁起就在孟家,如今已有十六年。与孟行乐之间谈恩情有恩情,谈情谊有情谊,自是打算跟着毫无怨言,自身也做好照顾这一大家子老小的觉悟。
这群由老母弱小组成的队伍,带着所剩不多的财产,坐着牛车晃晃悠悠进了城。
一遭变故,千禄也因祸得福,耳内流血几日后,竟不再怕声响。
好在杜奶母能言善道,带着几人租赁一所还过得去的小院。又给孟行乐拿了主意,去一家中药材铺当伙计。
孟岳时有些气力,杜奶母将他带到屠户铁娘子处,整日杀猪剁羊,做得个体力活。赚的多不说,还常能带回些卖不出去的碎肉骨棒回家,可解家人的吃食。
自个儿能吃苦,又肩负养活一大家子的重担,他比谁干活都卖力。
铁娘子最喜能干的少年,对他颇为照顾。知道他一家子过得苦,常也送些瓜果蔬菜。
家中三位女眷,也没有空着手张口等吃。杜奶母每日间做些打扫粗活,给家人备饭,闲暇给左右邻舍做针线浆洗的活儿。
蘧老娘甚是年老,找不到什么可干的,眼也不好,视物不清不楚。只在家四周给人喂养小鸡崽,每日得三个钱。
千禄识字,跟在孟岳时后边,给来往的人写书子赚几个钱。后又支起写经书的招牌,以望赚取更多笔费。
起初愿让千禄写书子的人不在少数,不料挂起经书招牌后,再没有人请千禄写任何东西。
一日,一位总看顾千禄的老奶奶路过,正睛瞧了牌子,随后道:“小娃,你在杀猪贩旁支个写经的摊子,谁肯再请你呢?本来大家伙看照你,是因你年小,可怜可怜罢了。如此下去,老婆子也不敢再请你。”
孟岳时恍然,问向铁娘子:“大姐以往怎么不提点提点,空让我们兄妹悬想数日。”
铁娘子剁骨刀重重劈开猪骨,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个屠户呀,哪里懂这些礼佛拜神的禁忌,作何思想?”
孟岳时左瞧右望,把千禄的摊子搬到几百米旁的花铺边。
铁娘子见他喘吁吁回来四处不见千禄踪影,问道:“你家小妹去了何处?”
孟岳时抬指:“在张记花铺一旁。”
铁娘子登时急了:“如此远,出了事我们如何得知?旁并没有你我熟知的人,谁肯相助?”
孟岳时愣住:“那我每半时辰去瞧她一回?”
铁娘子擦了手上的油,一壁走一壁回头教训孟岳时:“几瞬人就可以坏事,你好歹把她留在可庇护处。若我不问你,今日今时她在,明日明时有人摸出你二人的规律,便可借机将她抱走卖了。”
孟岳时一听,急得冒着热汗追上铁娘子,娘子又啐他:“你我都走了,我的肉怎么办?”
孟岳时转身,又跑回摊子。
铁娘子找到千禄,拎着她的板凳书桌,往巷子深处走:“过了这桥,有个专门刷漆的铺子,有个上差的王娘子,是在外头捏器物的。小妹就在她旁边,让她守着你点。”
千禄点头,抱着遮阳油伞同铁娘子道谢。
不多会儿,大伞下果然见了一个用陶泥捏器物的娘子。铁娘子将带来的小凳放下,支好油伞后走开。
王娘子手指着面前的凳子,头也不抬道:“小孩儿。把你的伞收起来,来我这里坐。”
千禄十分顺从,语落后照做。
王娘子又道:“我身后的布包你去摸,里头有枚青梨。”
千禄再照做,找出来后挨着王娘子坐下,双手将梨递到娘子唇边。
王娘子观她乖巧顺从的笨样子,笑道:“是叫你吃呢,举起来做什么?”
千禄手不放,轻声问:“我吃了,姐姐吃什么呢?”
王娘子手里跳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素兔,净了手取出另一枚梨子:“我有的是,你放心吃吧。”
千禄并不肯吃,将梨珍而重之的塞入随身的褡裢中。
她的动作王娘子全看在眼里,低问:“家里如今很困难吧,一共几口人?”
千禄手指摩挲刚碰过梨的掌心,低头道:“加我是五人,有两个哥哥,一个妈妈,一个老奶奶。老奶奶近日上火又不舍得吃药,我想带回去让她润润喉。”
王娘子顺着她头顶看过去,未拉好的褡裢内漏出一个着粉裙,梳飞天髻,手持箜篌的嫦娥绢人,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你这绢人价值不菲,看你小小年纪又识字,家里刚遭难吗?”
千禄一顿,微微点首,不发一言。
王娘子拍拍她的肩,劝道:“总有好起来的那日,人只要肯记着教训,长点记性,日子都是越来越好。”
说罢暗想世事无常,往常坐在家里玩儿绢人的小姐,如今也沦落到出门讨活。好在还没落到卖绢人的地步,该是还能活得起。
此后,千禄便在王娘子的身边支起了摊子,第一日碰到时捏的小兔,便摆在了她的桌上。
日子虽清贫些,但家中无人抱怨。绢人本就是金贵易碎物品,否则工匠也不会终生保修。但眼下已没有闲钱上路去绢人铺,嫦娥的头发断了后,便被千禄放在了一边。
这是留下的唯一一个,千禄既不忍看它再坏下去,也不忍它锁在箱中不见天日。思来想去便让杜奶母拿去当了,好歹还能换口饭吃。
嫦娥发髻上有几颗小金珠,千禄小心的拆下来留作花费。孟行乐怜她正是摆弄绢人的年纪,在药铺里益发卖命。半大少年面皮上藏不住事,早叫有心人猜出**分。
银钱本就不多,赁屋的钱每月需准时交付。几人所赚几乎都用于开销,存不下一星半点,更不必说买个绢人。
拮据日子,千禄的话渐渐变少,终日间总是沉默。孟行乐恐她失了母亲,又自讨生活坏了性子,难免常常开导。
一日晚间,孟行乐用了饭看到千禄静坐一旁捏着绢人断裂的衣裳,低垂脑袋又一言不发,杜奶母无声的为她擦发。
想说出口的话咬在心里,孟行乐来来回回在院中踱步。
次日早,孟行乐在铺中点检当归重量与品质,那人又来了。
“小哥可想通了,只是需要你出力,并无任何险处。”
孟行乐正色道:“先生所言,我已深思多日。只是路途遥远,家中幼妹无人照管,若您愿意预先支付我一半酬劳,即刻便能出发。”
那人堆起一脸的笑,从茄袋中取出十两银:“且拿去,明日便有人寻你。”
孟行乐接过钱,道声多谢。忙碌一日与药铺主人段娘子协商:“娘子容我干活,按理不该开这个口。只是家中有事,可否容我家去两月,过后照旧来做活。”
段娘子摇着扇子,口气柔和地拒绝:“若谁都像孟小哥这样,我这铺子还开不开了?明日你不来,我可谅解。后日不来,为着这一年来的情分,也可劝自己多体谅你。再往后几日,便不能够了。”
孟行乐受挫,羞于为自己求情,支取完工钱便要走。
段娘子道:“休怪我烦絮,官家开恩如今女子也可立女户,这为的是咱们出了位女官家。如今再不是你们男人一人占天地的时候了,活儿不仅得在男人堆里争抢,还得同女人争抢。错过我这处,下一处就不知在何处等你了。”
孟行乐听在耳里,愤在心里。他又何尝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是这么清贫一生,他做不到。
带着千禄出来时,他便预料到会吃苦,可没想到苦到捉襟见肘,连她脸颊肉都瘦削下去。在乡下父母庇佑太久,他根本没什么本事。
官家允许女子读书参政仅过去不到二十年,已有数之不尽的女子成了各行各业的主导者。虽不至于踩在世间男儿头上,但已把半数男子压制住了。
孟行乐就是被压制住的男子之一,学没上过几年,也没什么气力,只会闷头做个赚点小钱的无能者。
千禄跟在孟岳时身后回到家,看到案桌上摆着的绢人,震惊慌乱之余竟也生不出一丝惊喜,只有恐慌。
孟岳时同样惊恐望向孟行乐,观察他身上有无增缺的东西,身体上的完整反而让他吸了口凉气:“六哥儿,咱们出去说话。”
在千禄的担忧中,孟行乐和孟岳时行至后院,将事细说明。
孟岳时斟酌用词,以免伤到少年:“什么活儿主家肯用二十两银换你呢?百慧你书不成武不就,更没有长张巧嘴,无非是相中了你的相貌,身体罢了。”
孟行乐垂着头,一声不应。
孟岳时长叹口气,哑声道:“你总说禄儿太安静,何尝不是从你身上学的。我知你一向不擅与人交际,可为了日子难免低头受气。外头受了气回来,禄儿看你开面色不佳,自然不敢聒噪,只要你称心歇好。”
孟行乐闻言,望着孟岳时给自己辩白:“我哪里是给她摆脸色瞧?”
孟岳时一指他身后,月光下矮墙边站着个小身影,绞着衣袖忙然无措望着这边,神情十分局促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