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解因由来荀忆姊妹

作品:《春喜上眉梢

    饭桌上陈老爹又叫了几句“浪子小儿”,陈老娘打几次圆场。饭后袁户二人遣陈家小随往家里送信,今夜歇在陈家。


    千禄去了孟二姐院子,陪二姐和几位如君说了话儿,又将今日做了什么说与她们解闷。直至掌灯时分才由如君们伴着送回院子,林来荀见她又捧着一盒香囊玉坠回来,笑得前扑后仰:“总是如此,娘子们太把我们当小孩子了。”


    千禄将物件同瓶儿一一收纳摆好,念叨:“昨日戴的是楼娘的,明日玉娘,后日再戴……”


    林来荀打断道:“你该全戴,若有人问起,你把物都一捧拿起来,为他们解释介绍。”


    千禄打了一把她乱动的手:“别闹,弄混了我就记不清哪个是哪位娘子做的了。”


    蘧老娘在桌上收着书箱,内里文具也多是如君相送,虽不是十分贵重之物,却比市面上有心。


    林来荀探口气道:“外人都道深宅大院里女子多是争斗关系,所写话本也多是什么宅斗标签。我不否认确实有这种关系存在,但大多内宅女子都能和睦共处。早年家里共有二十一位如君,还没加二叔那边的。我那贪多的死爹,总用嚼不烂玩不够等词同客人点评她们,那时我虽年幼,却也隐约察觉到她们命苦。”


    “自他死后,母亲不忍心她们年轻空守寡,询问意愿后为她们安排以后生活。想走的给了五百两,留下的会养一辈子。咱们这一房留下的四个如君,都是生育过,可惜就我活了下来。当然走的娘子们也有生育过的,但是她们想得开,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除去我娘,另外几位是放不下孩子不想离开的。你说女人是不是很奇妙,一个死胎,或者是养了几年没了的她们竟然就放不下。宁愿守着一座坟熬死自己,任由自己这样毫无期待的数着日子活着,可怜可叹啊。”


    “我还记得和哥姐弟妹的日子,眨眼间我已二十有三,她们都进了土堆。坟上草割了又长,长了又割,一茬又一茬,有时候觉得她们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那座坟山,我们只有人看管,并不请人打扫,一直是娘子们自己翻土除草祭奠。那些孩子,是所有娘子的孩子,宅门里女人,其实不是全都执着害孩子或者是除掉谁,有了孩子对她们来说,是新的希望。所以你来了,她们真的很高兴。”


    千禄内心五味杂陈:“我自小就是跟着老娘们,又因是家中最小,得到了长辈们很多关爱。来到这里,娘子们初时十分收敛,想是怕吓到我,我也总是怕给她们添麻烦。可后来一个个疼我和明珠似的,我真是无以为报。我愿一生为林家效力,支撑起门楣。”


    林来荀道:“休要如此,你活着到老一生平安,是我们都逢年过节所向祖宗祈求保佑的。光你的头发,娘子们都商量了许多,如何修剪养护,后每日提心吊胆养着你,生怕你夭折。家里几位的孩子,生的都是女儿,又都死于非命。我曾听到她们私下感慨‘禄儿是个女孩真好,身体康健真好。’她们受了太多罪,如果要钱还好说,她们只是想要个孩子。而且这几个苦命的女人,也没有执拗到要个自己的孩子。你何止是母亲的盼头,是家里大房二房所有人的盼头。”


    千禄又道:“可怜娘子们了,七个人都是被孩子困住的。”


    林来荀满是怜悯,为她讲述几位如君的到来:“她们之前就过得苦,到家里时从没被谁善待过,更没有什么真的属于她们。从自己身上掉下来一块肉,那是真的属于她们的。没了的不是孩子,是她们所向往的未来。我亲眼目睹她们抱着孩子痛哭流涕半人半鬼的癫狂可怜模样。”


    “她们同家里的其他娘子们一样,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楼娘是花楼里的妓子,原本破碎不堪的身体有了孩子,突然之间没了。那是个和你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孩儿,骑马奔腾的样子飒爽非凡,死爹有日喝酒闹在楼娘屋里,因殴打楼娘被她制止,胸口挨了一踹摔倒贝类所制作的屏风上,割到了脖颈失血而亡。死前边吐血边嚷嚷,倘若楼娘再被打,化作厉鬼回来索命。”


    “玉娘是他人所赠,那人是男女都爱,但更爱男倌。玉娘是其中唯一的女子,男的拈酸吃醋可比女的厉害多了,常借小事撒泼,专照玉娘肚腹打。她貌美非常,那人舍不得,送给了爹,还常过来歇宿。后有了身孕,两家争夺孩子,林家不如他家有权有势,孩子六岁时被带走了。十岁时送回来,身上许多不堪,斑点红肿非常。下半身已糜烂了,发生了什么骗得过旁人,楼娘是骗不过去的。她悄悄给那孩子烧治病的药草,哭得不像样未曾察觉玉娘的脚步,因此闹到母亲面前,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娘稍微好一些,被当成童养媳养大,那户人家儿子命短死了,就把我娘卖了,嫌她克夫是扫把星。从没吃过一顿饱饭,到家那天母亲安排她用饭,排山倒海的阵势吓得奶奶不敢出气,后与爹行房事,一直打嗝就算了,还吐了两回。撵出来后是母亲去接的,亲手为她擦净身上血迹,又不太好意思的请求母亲再给她一碗面。我可怜的娘,在懵懂无知年龄遭受痛苦的侵犯后,只想要一碗面,彼时她十三岁。爹死的那天,除了奶奶,没有一个人哭,嘴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奶奶也走出来的很快,面上心里都是死了儿子后的愉悦,外人来时才装一装。”


    “再就是云娘,这个也可怜咧。那时缺个使唤丫头,她死了娘,卖身。母亲买回来放在身边,死鬼老爹强要了几次有了身孕,母亲那半年去修庄子了,云娘又小不好带在身边。生孩子是才十三不到,差点要了她的命。母体太小,孩子也不大,到五岁上下还是一小坨,爹认为不吉利,用绳子吊着让马迫她长高,活活拉扯死了。”


    千禄震愣许久,好半晌才道:“老娘总说我命苦,其实不然,与她们相比我甚是幸运。我再也不敢说我命苦之类,我也不好意思再抱怨。”


    林来荀正色:“苦难不该用来比较,分个高低证明谁更苦,这是一种变相剥夺他人抱怨的霸凌。你有你的苦,旁人有旁人的苦,每个人生下来都要吃苦,并不是断肉掉筋才是真的苦。也并不是衣食不缺就不苦,人出生那天就伴随血和泪,这两种东西必然贯穿一生。”


    夜已深,林来荀叫了水:“歇吧,明日还要上学,别熬坏了身子。”


    千禄躺下,久不能入睡,不多时低声哭起来,林来荀察觉闻声问道:“怎么了?”


    她呜呜断续道:“那几个孩子,也许是能长大的。外头都说是暴病,其实都是人为,可是那些人凭什么没有报应?”


    林来荀凑近她耳边,用外头听不到的声音说:“他们当然遭到了报应,爹和二叔死于暴病。那一年,府里五十来个女人,亲手用筷子,簪子,耳坠等物,将他们杀死了。最后补刀的,你绝对想不到,是奶奶。他们一生都在祸害女人,死在女人手里最应该。没有什么缜密的计划,也没有对后事如何处理的准备。起初是两个人再也忍受不了,一合计要与两个主人同归于尽。因力弱没有得手,惨遭毒打。那是新元的家宴,屋里所有女人都捉裙撸袖上前,活生生打死了两个人。事后有人要报官,被奶奶劝下。血渍该擦的擦,尸体该处理处理,奶奶不报官,大家相安无事。那年是空前绝后热闹的一年,天上烟花爆炸,屋里女人协手的打斗,地上一大摊烂肉,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妙的戏。”


    “欺负云娘的那群人,在楼娘与我的调查下,已有了名单。那时我已进了大理寺,楼娘暗中挑唆,利用自个儿的美貌哄得那人心花怒放。酒里下药这事对于她来讲易如反掌,主人喝酒发了狂打杀小馆,被小倌反杀。那些小倌是贱藉,杀了主人充入军队做伙夫。原本就是□□伺候人的,军队人数众多,又都蛮横冲动,身子骨又好,都有该发泄的。过不了多久□□连粪都兜不住,生病也是迟早的事。本就是贱人,死了席子裹身也没有,直接扔雪地里,被寻觅事物无果不嫌脏污的畜生分食了。”


    林来荀的手轻拍千禄的背,讲完没感觉她发抖,笑意更深:“没想到你如此勇焊,这都不怕,我讲故事还行吧。”


    千禄眼因泪氲得亮晶晶的,鼻头也有些发红,却突然笑了:“就算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枉死也太不甘,还好他们遭了报应,我心里十分爽快。往后我再也不拜祠堂里林家的两个人,他们不配。”


    林来荀噗呲笑了:“连奶奶都知道他们不配,祠堂里的牌位根本没有他们,他们的坟茔中连骨肉都没有。怕官府日后派人尸检,都喂给猪了。猪吃得差不多了,才报官,说他们喝酒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官府查了许久,发现死在猪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