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作品:《当青苔回信

    最深的秘密被人剖白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


    最先是慌张,然后是不甘,最后还有一丝藏不住就藏不住了,几乎是自暴自弃的快感。


    邰霏抬起捏着锄头柄的右手抹了抹眼前的雨水:“Toffee?你认错了,我只是邰霏。”


    那人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出声来,从喉咙深处撕扯着的低哑声音像是漏气的唢呐,湿冷湿冷地和着雨声飘到邰霏耳朵里。


    “得了,这种把戏玩多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邰霏,你这记性……哈哈哈哈哈哈,可真是的!”


    邰霏的声音同样带着冷。


    她一字一句道:“在双文,我就只是邰霏。”


    “满身泥巴的邰霏?抄袭的邰霏?还是大学四年流言蜚语满天飞的邰霏?”那人冷哼一声,“都不重要。”


    “邰大设计师,邰霏小姐,Toffee,你喜欢什么称呼都可以。”


    “你猜猜这里是哪里?”


    这人就是个疯子。


    雨越下越大,灰蒙蒙的,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雨砸到头顶的树叶竹叶上汇聚成一小股一小股地流下来,汇入雨幕,那人没有声响,邰霏也不出声。


    一声幽微的叹息传来,“哎——胆小鬼邰霏,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面对这些事呢?”


    “你不会还在期待有人来救你吧?”


    “那个叫顾流的傻小子满天找我,这么些天了,我不还在这山上好好的?”


    “这里啊,是双文的禁区。”


    他桀桀怪笑了一阵,忽然又沉下声粗砺着嗓子道,“禁区,禁区你知道吗?就是就算知道你在这里也不会进来的地方!”


    没人搭理他,他也不觉得没劲,“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天真的邰霏,一会儿我再送你个礼物,不用感谢我——”


    “如果你死在这里,要怪就怪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宋时祺。”


    雨声太大,邰霏分不清沙沙声究竟是雨打叶还是有人从身边跑开。


    怀里的玻璃瓶被打得噼啪脆响,邰霏抬手遮雨,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刚才采星星藓的地方有个窄小的石头缺,中间凹出来一个空,比起时不时闷头浇一瓢水的树林来说,那儿还算个好去处。


    邰霏今天的第二次好运,就是在大雨里摸瞎似的找到了这个缺,正好能遮风避雨。


    这是邰霏二十五年来,遇到过最大的一场雨。


    风声呼啸,刮得树叶发出奇怪的碎响。


    “哎——胆小鬼邰霏,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面对这些事呢?”


    这些事是哪些事?


    说这句话的是什么人?


    他又为什么要在这里给她、给双文使绊子?


    这些问题问到最后,邰霏可笑地白着嘴唇问自己:“刚刚……真的有这个人吗?”


    还是那个人已经被周知意赶走,所谓的这些疑问都是她的幻觉?


    可是那人的话那么尖锐,对宋时祺,对微岛,对自己都那么有敌意——除非她疯了。


    邰霏垂着眼眸盯着玻璃瓶里的苔藓。


    在她怀里待了一阵,闷着土和苔藓的玻璃瓶闷出了蒸汽,凝在瓶子内壁,雾蒙蒙的,看不真切里面的星星藓。


    最平凡最普通的砂藓,只是长得和其他的砂藓品种有些许的不同,便被提出来,做了个新的亚种,从此便规划上了好路,被养进培养箱,成为了多少苔藓设计师的心尖宠。


    邰霏盯着玻璃瓶,忽然轻嗤了一声,勾起唇角,“不就是砂藓。”


    和她一样,不管做什么,不就还是在海边,那个谁也不要的邰霏?


    身边忽然轰隆一声,像有什么爆破,随即落石滚过,引发了一场山体滑坡。大块的石头从邰霏身边滚过,混合着土和雨水,往山下滚去。


    邰霏在的地方岩壁厚实,却也被山石藏住大半,只余下一个口子有稍许光亮,漏着雨水。


    “一会儿呢,我再送你个礼物——”


    邰霏蜷缩着身体保持体温,串联起了之前水库的两次崩塌,大概都和这次山体滑坡一样,是炸药的功劳。


    这人不知道用的什么身份躲在双文,伺机而动,趁着雨季做手脚,直截了当地把微岛在双文的这个项目搅黄。


    那人对自己的敌意不像演的,可要论上他对她的私人敌意来双文埋伏动手,邰霏更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领。


    她来双文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如果是要对付她而在双文埋伏,这人的局做得未免太早。而且这人也怪,近期进双文的人少,出双文的人多,光水库工程撤走的人周知意输档案都输了半天,一一登记在册,绝不可能有顾流和周知意都陌生的人。


    那天顾流对这人的陌生劲太大,这人像是凭空出现似的突然。


    为什么呢?


    邰霏的大脑卡在这个地方一动不动。


    她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又冷又热,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淋了雨,又受了惊吓,她再冷静也是个人,也会撑不住。


    可她没想到自己才撑了这么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天蒙着灰,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肚子饿得已经不饿,邰霏虚弱疲惫地靠在山洞的石壁上,透过山石之间的一线天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雨停了。


    雨又继续下。


    天灰了一阵。


    被乌云笼罩。


    天总算擦黑。


    雨骤然又开始下。


    邰霏轻咳了两声:“这雨怎么下不停啊……”


    她恍恍惚惚之间头晕目眩,仿佛回到小时候在船上遇到的海风暴。


    爸爸会拿根绳子绑住邰霏和自己,然后再系在甲船身的某个角落,系的紧紧的,然后摸摸她的头,带着她到船边张开手大吼大叫。


    “雨不停也没关系!心晴就是晴!”


    小邰霏也学着他豪迈地大吼:“雨不停也没关系!心晴就是晴!”


    邰霏不懂什么叫“心晴就是晴”,拽着绳子,连脚趾都在用力地抓着鞋,恨不能长出根来把自己钉在船上。


    爸爸笑出两排牙齿告诉她:“霏霏,雨水不坏,海龙卷也不坏,可不能因为害怕就讨厌下雨和风暴。”


    邰霏撅着嘴,满脸不乐意:“才不要!它们都坏!”


    邰爸爸哈哈大笑,分出一只手来把邰霏的刘海揉乱:“才不是,它们一点都不坏,只是——大海和天空的一次对话而已。”


    大海才不会说话呢。


    大海是安静的,安静得可怕,沉默着从不发声,却摧毁了邰霏所拥有的一切。


    海上的风暴卷起来比山里的要具象得多,打着卷,像蓄在水池的水打开底塞漏到最后形成的涡旋似的,远远的就够有压迫感。有时候再劈上一两道雷,白光一闪而过,水卷里偶有鱼就会闪闪发光。


    自那场大海啸后,邰霏再也想不起所谓“心晴就是晴”,她沉在阴云里二十年,偶尔下点雨,却再也没晴。


    好像是那场海啸卷走了所有的阳光,从此以后的邰霏就像隐蔽处贪婪又瑟缩的苔藓,渴盼着,却也害怕着看到光。


    就像她喜欢苔藓,没有人懂她她也依旧喜欢。


    但在记忆深处,邰霏依稀记得某天在海边,她遇到了一个小哥哥。


    他戴着看上去有点儿呆的眼镜,穿着条纹T恤,整个人像一条海马鱼,手里抱着一本画着好多球的书,愣愣地看着她。


    “那些是苔藓吗?”


    小邰霏点点头。


    两人你不向我走近,我也不朝你跨一步,就这么在沙滩边僵持着。


    小邰霏有点受不了,挪了一小点儿,把捧着的苔藓递出去,“你要看吗?”


    “可以吗?”他也挪了一小步,“我想看。”


    邰霏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他向她介绍他抱着的书上画着的球,邰霏第一次知道这些花花绿绿的球有自己的名字。


    “这是水星,这是金星,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地球,蓝色的就是大海。”他指着大海感叹,“大海很伟大。”


    邰霏在旁摇头,“大海是最坏的。”


    “你不喜欢大海?”


    邰霏坚决地说了不,怕他听不懂,还指了指他的书,“就像你不喜欢这些球。”


    “这些是星球。”他纠正邰霏,随即像是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站起来,惊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这些球?!”


    邰霏指着自己的眼睛,“眼睛不会骗人。”


    男孩沉默。


    邰霏也沉默。


    男孩子看着邰霏盯了大海一会儿,又低头看了最开始捧着的苔藓,打破沉默问道:“你喜欢苔藓。”


    邰霏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戳了戳那些卷曲的绒毛轻道:“嗯。”


    他们俩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他忽然笑出来,和邰霏分享了这个发现:“不过我马上就不看天了。”


    “那你看什么?”邰霏问。


    “我必须看什么吗?”他反问。


    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邰霏想,她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忽然也伸出手指戳了戳苔藓,邰霏疑惑地看向他,“你干什么?”


    “你觉不觉得这簇苔藓,和那边的小岛很像?”


    他指着远处,一个只露出一点儿尖尖的岛屿,却一丛都是绿。


    邰霏歪头,看看他指的地方,又看看地上那簇苔藓,还真看出来了点神似。


    邰霏惊讶:“真的!”


    “真的。”他笑,“我以后,就看岛吧,或者也看看风。”


    “岛?风?”


    “嗯,岛和风。”


    男孩眼镜下的眼睛特别好看,邰霏联想到他刚才指着书上那些星球,和自己说它们都是天上的星星。


    他的眼睛也像星星。


    宋时祺的眼睛也像……


    邰霏盯着漏雨口子处忽然暗下来露出的那双眼,布着血丝,漾着累和欣喜。


    “邰霏。”


    他的声音也有点哑,邰字用的气音,像不着痕迹撩过邰霏的一点火星。


    她心口处一紧,连着四肢百骸,最后眼睛一热,蒙上雾。


    “宋时祺,你怎么现在才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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