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作品:《当青苔回信

    宋时祺的脸霎时间红了个彻底。


    他心想,幸好现在是晚上,更幸好,连月亮都躲进了云里,对面的人应该看不出他脸红。


    他于是梗着脖子辩驳:“我才不怕。”


    邰霏把鱼放回海里,慢慢地回到礁石边上坐下,和那天一样,说:“眼睛不会骗人。”


    明明周遭黑得看不到一切,邰霏却说得很肯定,就像是隔着很多东西把宋时祺给剖了出来。


    宋时祺放下小桶,舔了舔这些天一直很干的唇。


    “我……只是不太喜欢晚上。”


    “可是只有晚上才看得到星星啊。”邰霏想不通,又怕朋友听不懂,“就是你说的那些星球,白天的时候天上只有太阳。”


    “谁说的!它们一直在天上,只不过白天太阳的光太亮把它们盖住了而已。”


    邰霏对星星不感兴趣,朋友说完这句话后也没再开口。


    夜晚的风吹得很大,眼睛在适应了黑色的弱光环境后也依稀能看得到一些轮廓,海浪拍在沙滩上带走沙砾的声音化作最舒适的白噪。


    邰霏在礁石缝里发现了一撮深绿色的苔,戳了戳碰了碰,身边站着的人忽然坐了下来。


    “好吧,我确实怕黑,也不喜欢夜晚,还讨厌那些星球天体。”


    换做以往,宋时祺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生在被誉为书香门第的商贾世家,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不是让他继承家业,而是为所爱之事奉献一生。


    他学什么都很快,所有人都称赞他聪明。


    他四岁起就在世界上各个天文台观测过天体,六年来跟着无数有名的天文学家研究天体,观测星象。


    直到今年年初。


    他忽然问自己,自己真的爱天文吗?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


    在宋家,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有他不知道。


    于是他计划着,要去找找自己的意义。


    可惜现在意义还没找到,自以为装得很好从未有人看破的伪装,被一个刚认识了半个月的路人朋友狠狠揭开。


    好吧,他摊牌了——


    “看风,看海,看平地,看岛屿,看以前被遮住的一切。”


    邰霏被他这两句话怔住,然后笑出声:“你好像大人啊。”


    小大人反问她:“我都坦白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大海?”


    空气再度凝滞。


    “我没有不喜欢大海。”邰霏说,“我爸爸说,岛上所有人的归宿都是大海,世界的开端也是大海。”


    老学究宋时祺研究天文的路上也听说过演替,确实有一切生命来源于海洋的说法,他对此表示沉默的认可。


    “但我不想只看大海。”


    这是二十年后的邰霏,在梦里陈述的第一句话。


    梦里的朋友笑出声:“你也真不像小孩。”


    “不过,祝我们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两个孩子碰拳,看到彼此掺进半个月亮的眼眸。


    笑容却在下一个瞬间停住。


    隔了一整个沙滩的岛内,走来了一个打着手电的人,惨白的光线在地上照出一个光斑,最终落到邰霏和宋时祺身上。


    “邰家的小丫头!是你吗?你爸妈找着了!”


    -


    这是邰霏二十年来第一次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她发着木跟在来找她的大姨身边,身后跟着拎了一个桶的朋友。


    “霏霏,实在难受就哭出来……”


    大姨是邰霏家的远房亲戚,这几天照顾着邰霏,也心疼着邰霏。


    她纠结了许久要怎么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她的父母已经离世,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但再怎么说不出口,邰霏还是见到了。


    海滩上,一艘大型的搜救船边,照着大瓦数的探照灯,把海边泛着白的沙滩照得更白。


    白色的沙滩上,放着几块盖着白布的木板,上面隆起一个人形,除了最中间的两块还没有人去哭丧吊唁,别的木板身边都有人捶胸落泪。


    邰霏的步子先是越走越小了几步,顿住一会儿后疯了一般地大步往前冲。


    沙滩不适合跑步,没什么抓地力,邰霏踉踉跄跄地栽了好几个跟头,摔到手臂和手腕都擦出血条,才终于到那两张木板前。


    人臆想不出自己记忆之外的东西,邰霏在梦里没有掀开那层布。


    她想象不出自己父母在海里那么久之后会以什么样子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又或者是她潜意识里对自己的一层保护,她回忆不到那一层悲恸。


    孤独的女孩穿着乳白色的裙子,跪立在两块木板之间。


    惨白的灯光,惨白的月亮,衬得她也异样的惨白。


    左右都是苦痛的哭泣声,邰霏的眼底酸涩,却无论如何也掉不下一滴眼泪,静默地杵着,像一尊瓷玉雕塑,从内而外透着清而幽的哀。


    宋时祺放下桶想上前,却被陆之尔拦住。


    陆之尔这些日子天天熬大夜,眼下青黑重的要命,拉过宋时祺蹲下问道:“小姨不是让你带她去那边了么,怎么还是过来了。”


    “那真的……”是她的父母吗?


    宋时祺不多的同理心忽然涌了上来,尽管邰霏听不到,他却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完。


    陆之尔点头。


    这是宋时祺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


    “你别过去,让她一个人静一静。”陆之尔挠头,把自己本就一团枯草似的头发揉成一个鸟窝,“到底是哪个长舌鬼说的啊!我真是烦死了!那么小一个小姑娘早一天晚一天知道有什么区别!他爷爷的!”


    如果邰霏哭出来,或者崩溃,陆之尔还能上前去安慰——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但那个小姑娘只是静静地跪着,没有哭,没有闹,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陆之尔自诩成熟的安抚小妙招一时间全都失了效。


    “她刚刚和我说,她知道大海就是归宿。”


    宋时祺盯着朋友瘦小的背影,轻轻地和小姨说,“小姨,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她吗?”


    “帮这个字很奇怪,不是我们想帮,人家就一定要我们帮的。”陆之尔轻叹了声,摸摸自家外甥的脑袋,“但我知道我姐会很高兴,因为我们十七消失了的同理心似乎逐渐浮出水面了。”


    宋时祺扒下小姨的魔掌,认真地盯着小姨的脸:“我想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像小姨你一样。”


    陆之尔一脸正色,指了指自己:“我?像我一样?”


    宋时祺点点头:“对,像你一样!”


    陆之尔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复杂,却不打算打击宋时祺的自信,只好敷衍地应了两声,从蹲姿换着站起来。


    站起来那一秒,陆之尔头晕眼花,是最近休息不够低血糖的连锁反应。


    但她耳边也同样炸开喧闹嘈杂的声音,宋时祺那个小桶被踢翻在地上,贝壳的碰撞碎响被淹没在人声。


    “呀,晕倒的那是邰家的姑娘吧?”


    “可不是?可怜啊,这么小就没了爹妈……”


    “哎,他爸妈都是好人,只是可惜……”


    “那姑娘怎么活啊,十岁都不到吧?”


    “找亲戚呗。”


    “嗐,你这话说的,这么小的丫头养着……也多是个麻烦事。”


    “她这一倒啊,能不能站起来还不一定呢,怎么就麻烦了?”


    ……


    陆之尔提出关键词,眨着眼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往身边一拍却拍了个空。


    “十七!”


    她瞪大眼睛,再漆黑的眼也恢复了视野,可她身边早就没了宋时祺的影子。


    一溜脚印从身边跑远印在沙滩上,绵延到邰霏身边。


    邰霏的大脑一片空白,和脚下的沙滩、船头上的挂灯、天边的月亮一样,空洞着,像极了虚无。


    她仰躺着向后倒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希望自己也可以永远地不再睁眼。


    但她没有砸进沙滩。


    没有掀起沙砾飞溅在自己周围。


    身后是一个并不坚实可靠、甚至被她无意识后仰而推进沙滩的胸膛臂膀。


    便宜朋友的眼镜被撞掉落进沙滩,邰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累就闭眼。”他说。


    宋时祺想着小姨是怎么安慰别人的,僵硬地鹦鹉学舌,“会过去的。”


    他轻拍了下邰霏的肩膀,“没事,别怕,还有我们。”


    邰霏真的听着他的话闭上了眼,耳畔却传来朋友小姨半掺着恼火的骂声:


    “宋时祺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能改一改你这个脾气!”


    “你以为自己一个人往前很孤勇吗?很帅?很了不起?”


    “开什么玩笑,你照样还是你小姨我的外甥!外甥就是小辈,就得听大人的指挥行动!听指挥,什么叫做听指挥你懂吗?”


    宋时祺的声音小小的,无奈又无助:“小姨……你声音小点,边上还有人呢……”


    陆之尔的声音依旧如常:“我就不,我就要把她吵醒,这样人家才知道是我们孤勇无畏无敌勇往直前的宋时祺宋先生冲锋在前把她救下来的!”


    两人的对话似乎和梦里重叠,邰霏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咳了两声,顽强地睁开眼。


    入眼依旧是二区村卫生院简陋的病房,头顶墙角要剥落的墙皮已经彻底掉了一片。


    刚才正在进行时的争吵变成过去式,陆之尔一把拉开做隔断的浅绿色布帘,邰霏猛地被光照住眼睛,刺得她半眯。


    适应了光线之后,她偏过脑袋,先看见的是坐在床边的女人。


    红白色背心,黑色齐肩泡面卷发,穿着破洞牛仔裤,垫着宋时祺的西装外套坐在破了皮的陪护椅上。


    她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好意思,苦哈哈地戳了戳宋时祺:“十七,她真的醒了……”


    宋时祺皱着眉,却在和邰霏对上视线的那一秒云消雨霁。


    “醒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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