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光线明朗。


    贺彦修拿着几本地理志在细细查看，一切都很是寻常，山川河流，郡县都与他记忆中的那些地理志似乎并没什么区别。


    他的视线沿着墨迹缓缓移动，不由得疑惑，太子那日交代的事，到如今他也是完全没有头绪。


    于是静心工作了一会，等正要合上书时，他的指尖无意间抚过书脊。


    常年修补书籍养成的习惯让他对装帧格外敏感，


    这触感……


    他神色微凝，将几本书并排摊开，指腹细细摸过每一处装订的针脚。


    果然，其中一本书的缝线虽极力模仿原来的样子，但线的粗细与针眼的疏密都与旧装订有着细微差别。


    这种差异，如果不是他在书铺做惯了修补的活，一定察觉不出来，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就更难以发现了。


    他心下一动，又将方才翻阅过的几本书拿回来比对。


    过了很久，他终于在另外两册地理志的装订处发现了同样的痕迹。


    这几本书都是孤本，表面上内容完整无缺，可既然被重新装订过，就必定有什么原因，很有可能缺了页数。


    他心中起疑，太子为什么要关注这些？


    指尖在每一处装订线上反复摩挲，他思忖片刻，又轻轻将那几本书又放回了原位。


    ……


    告别了郗绍后，温寂沿着长廊往回走。


    那些庭院里晾晒的书籍早已都搬回了廊下，宫人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着。


    正是休息的时候，她走的地方偏僻，恰见前方三两个学子聚在转角处低声交谈。


    “要我说，温二小姐做事太过刻板，整日冷着张脸，哪有大小姐待人温和。”


    章节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真不明白二殿下为何偏要让她主事。”


    温寂脚步微顿，隐在廊柱后的阴影里。


    身旁就有学子说，“也不能这么说吧，二小姐什么事情都安排的很合理，就是性子淡了点。”


    “对啊，若不是二小姐坚持搬书，这场雨就要误事了。”


    那章节切了一声，又道，“根本不是她的功劳，我昨天听到琴房那边宫人说，是因为大小姐请了温永先生观测了天象，才提前知道了要下雨的事，否则她怎会如此笃定要下雨？”


    “不是说…是傅老先生那位高徒预言的吗？”


    “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天象？”


    章节语带不屑，“其中肯定有蹊跷。”


    温寂漠然的看着，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心中想着，这个章节要留到什么时候。


    正思忖间，却见旁边屋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贺彦修抱着几本书踱步而出，径直走到众人身边，


    “兄台消息倒是灵通，这温永先生的事，兄台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们活动的地方，距离琴房可不顺路。”


    他话问得巧妙，言下之意若不是特意关注温大小姐的动向，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没有传出来的事情。


    众人一下子纷纷明了。


    章节顿时面红耳赤，“我…我不过随口一说。”


    被人戳中了心思，他也没脸继续闲谈，寻了个借口就匆匆离去。


    其余学子面面相觑，也相继散开。只剩贺彦修留在原地。


    温寂也准备离开，就见贺彦修偏过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阴影中的她身上。


    两人目光交错，贺彦修仿佛早就知道温寂在那里，他唇角微扬，冲着她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


    当天回到国子监，贺彦修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张谦。


    张谦神情严肃，“你是说，有几本地理志缺了页数？”


    “确定。”


    贺彦修神色笃定，“那重装的手法极为精妙，若非学生早年常在书铺做修补的活，也断然察觉不出那其中的细微差别。”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到了线索。”


    张谦沉吟道，“可知是哪几本书？”


    “都记在这里了。”


    贺彦修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三本书名。


    张谦接过纸条，眉头皱紧，“此事关系重大，我需立即禀报太子。”


    他起身走至门口，忽又转身，“若能寻到机会，还请你设法查探，都有何人借阅过这几册孤本。”


    贺彦修垂首应下，“学生明白。”


    ……


    还未到正午，偏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章学子，你手下这本书怎么墨迹洇得这么厉害？昨日分明不是这样。”


    殿中众人闻声望去，但见章节案上摊开的一册书中，赫然有一页布满了晕开的墨痕，将原本清秀的字迹染得模糊不清。


    那章节被人这么一说，顿时慌了神，


    “这，这不是我弄的！”


    很快，温寂便带着两名内侍赶了过来。


    她上前，仔细查看了那册书，发现并不是孤本，显得松了口气。


    她抬眸道，“章学子既如此粗心，往后便不必参与修书了，请回吧。”


    修书完了会得到皇帝表彰，这对许多学子都是荣幸的事。章节满面通红，不服道，“凭什么？这根本不是我弄的！”


    “你上午可曾离开过？”温寂神色恢复了平静。


    “只出去过一次……”


    “所以你的意思是，”温寂打断他，


    “在你离开的时候，有人故意弄污了你的书？”


    章节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道，“肯定是！”


    但紧接着，他又忽然意识到这个指控的严重性。


    果然，在场的学子们立马哗然。


    “章兄此话不妥，”一位学子起身道，“你出去时，殿内众人都在专心修书，难道是要指责同窗陷害你不成？”


    另一人也附和，“我等都可以作证，这书从昨日至今明明只有你一人经手，如今出了差错，总要有个交代。”


    温寂点点头，淡淡道，“且不说你是不是损坏书的人，这书在你手中受损，你便有保存不当之过，如今只是请你回去，已经是简单的惩罚了。”


    她顿了顿，“是要我禀明二皇子，请他亲自定夺吗？”


    “我！”章节一时语塞。


    他想说这明明不是自己做的，可在众人指责的目光中，他甚至开始怀疑，难道真是自己不慎弄脏了书？


    温寂身后的内侍上前一步，声音尖细道，“章学子，请吧。”


    于是在众人注视下，那章节垂头丧气，跟着内侍离开了殿中。


    贺彦修站在旁边，将事情完完整整的见证了一遍，他目光落在温寂冷然站在那里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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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他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想笑。


    一群人被她耍的团团转，都觉得是章节不慎弄污了书。就连章节自己，估计也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无意中犯了错。


    好像都默认了从昨日到事发，落锁之后便无人能进入殿内，毕竟二皇子派人很多人看守。


    可如果，二皇子本就是同谋呢？


    但这怀疑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要知道，二皇子何必去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子？


    贺彦修想，至少可以证明了一点，温寂不仅能随意调遣二皇子身边的内侍，而且二皇子足够信任于她。


    他想到张谦拜托自己的事情。


    以他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的去找到借阅的记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天回去，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将发现直接禀报太子，实在是有些草率。


    当时只顾着邀功，直到张谦让他查证借阅记录时，他才想起问题来。


    那几本书显然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而太子要对付的，除了四皇子党还能有谁？


    这书要么记录着四皇子的把柄，要么就是太子设下的陷阱。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贸然查证都有成为众矢之的，毕竟无论哪种情况，最先被针对的都是自己这个马前卒。除非他猜错了方向，这书并不是四皇子的人弄坏的。


    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做这个出头鸟，要么暗地里找到记录，要么就明哲保身，告诉太子自己做不到。但出头的机会往往只能险中求，放弃对于贺彦修来说实在是最次等的选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温寂身上。


    在这里所有人中，唯一有能力悄无声息查阅记录，又不会引起怀疑的，恐怕就只有她了。


    ……


    “到这里就好了。”


    廊下的风絮絮吹过，温寂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跟在身后的郗绍。


    自从下雨那天后，郗绍每次午时都会准时出现在她从二皇子那里回来的路上接她。


    她其实挺不习惯的，郗绍什么理由都没说过，两人都是默默共行一段路，到了这拐角的地方便各自分开。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把郗绍当成一块宝石，觊觎着，想得到它用来装点裙裾。但她如今凑近了观察，却又发现原来那宝石里不是坚硬的材质，而是和普通人一样的一颗心。


    这有些奇怪，明明是熟悉的人，却带着一种陌生。


    她喜欢郗绍吗？温寂袖下的指尖轻轻捏住了衣角。


    不得不承认，郗绍这种朦朦胧胧的好感让她很是受用。上京城最好的郎君啊，即使温寂对别人千番挑剔也很难在他身上找出什么错漏来。


    他端方重诺，只要你获得了他的怜惜，只要他想为你负责，那你不用有什么付出就可以得到太多东西。


    温寂贪恋他的关心，那种纯粹的，不掺利益的关心，谁又不喜欢。


    可除此之外更多的东西呢，她能拿吗？


    目送了郗绍的身影走远，温寂转身回头，沿着长廊走，一片银杏叶就恰巧被风吹到了她的脚前。


    她顿住脚步，正要俯身，又猝不及防被人拉到了廊柱后的阴影里。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在那刹那间脑子里竟然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念头。


    贺彦修其实更适合去做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