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瑶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姐姐躺小舢板上，在识海里飘荡。


    苏念瑶喊她，喊了很久很久，苏念玖却像死了一样，连呼吸都是沉默的。


    苏念瑶慌了。


    “小瑶，无论发生什么，请一直留在小九身边，她……答应院长，好不好？”


    中间有很长一段话，苏念瑶没有听清，但她点头，郑重其事：“不管院长说什么，小瑶都答应。”


    “好，乖孩子……睡吧。”


    窗外乌鸦惊醒，苏念瑶睁开双眼。


    院长叫她小瑶，而不是小九，很不真实。


    果然是梦，她不记得从前发生过。


    斜阳透过彩色琉璃，在福利院的长廊上映出斑驳，外面是小孩们的打闹声。


    小胖腿够不着地面，她踢踏两下，靠在院长怀里，再度沉入识海。


    那一年，她和姐姐一样，四岁，刚能拿起餐刀的年纪……


    苏念瑶是在凌晨醒来的，心里只有一个字：饿。


    她在绵软的床铺上滚了滚，抱住长长的尾巴舔了舔，发现自己已从人形变回小白狮。


    失去意识之前，她在做什么来着？


    她认真想了想。


    哦，对，她疯了。


    她没经过姐姐同意，直接使用了灵肉互生。


    可她们明明身处不同空间，怎么就成功了呢，真是奇怪。


    她得到了无尽羽翼的眷顾，可她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更别说对方是比自身还要强大的力量。


    她只一心想要那恶心的家伙放开姐姐，不管不顾，最后不仅异兽被打成了咖啡豆，就连“姐姐”也烟消云散。


    于是，她把矛头对准了监控室里的秋池。


    她的脖子被颈圈勒出了血，很疼。


    英特尼缇吸着她的血，和她的意识融为一体。


    白色的羽毛硬化，脱落，翼骨只稍稍用力，它们便万箭齐发，射向秋池。


    那一瞬间，脖子上的颈圈很烫，弹出上百枚猩红的小刺刀，继续收缩。


    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身首异处，可她停不下来。


    “阿瑶！”


    姐姐？


    她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道身影落下，苏念玖不管不顾地穿过箭雨，将她紧紧抱住。


    微凉，却很温暖。


    无尽羽翼的攻击距离秋池只剩五厘米，被路卡斯之眼及时拦截，落下漫天飞羽。


    目光朦胧，隔着雪花，苏念瑶看见了秋池的身影。


    队长的手抬起又放下。


    颈圈收起刺刀，逐渐冷却……


    舔舐尾巴的动作停下，苏念瑶怔怔地看着夜色出神，忽觉小肚子一紧，是姐姐的气息。


    她翻了个身。苏念玖不知何时醒了，轻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念瑶想哭。


    明知道那是假的，怎么还是失控了？


    她努努嘴，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成了：“阿瑶饿。”


    苏念玖扭头看了眼隔壁床，朝苏念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食堂已经关了，壁橱里貌似有挂面，我去给你做。”


    “你……”


    “嘘。”


    苏念玖已经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里。


    她没有开灯，像做贼一样摸出挂面，窸窸窣窣拆开，往小铁锅里放水。


    哐啷，两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翻眼往头顶看去。


    待水装满，苏念玖顿了顿：“是要先把水烧开吗？”


    苏念瑶：“好像是的。我还想要加个鸡蛋。”


    “鸡蛋……我记得风致的冰箱里有，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那还是不放了。”


    “不，放！尽情放，我明天把钱还她就是了。”


    “那……有调料吗？我还想要葱花。”


    “呃……”苏念玖觉得很麻烦，但还是打开了冰箱，一通翻找，“没想到这家伙还屯了不少东西……竟然还有虾仁和小鲍鱼。”


    “还有墨鱼仔和牛肉诶，姐姐，我想吃。”


    “会不会很贵啊，”苏念玖咬牙，“算了，谅它也贵不过高级餐厅。”


    “盛惠五百。”


    头顶灯被打开，风致没有戴口罩，冷冷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苏念玖心里万马奔腾，脑子里早已没了挂面该怎么做这个课题，全是刚背熟的“舍友公约”。


    她搜肠刮肚：“这……应该算是紧急情况吧？阿瑶饿了……”


    “嗯嗯嗯，”苏念瑶疯狂点头，极尽讨好，“风致姐姐，阿瑶饿。”


    风致眉毛一抽，从苏念玖手上接过虾仁、墨鱼仔和小鲍鱼：“想吃面？”


    苏念玖：“对。”


    苏念瑶：“别的也行。”


    “……让开，”风致侧身滑进厨房，将食材拆开，洗净，放进刚烧开的锅里熬汤，然后切葱花，调酱料，动作利落，不忘嘲讽，“不是连异兽都能解剖吗？做个饭怎么还笨手笨脚？”


    “做饭又不是只靠刀工。”苏念玖习惯性反驳，双眼却放在风致的手上，没有移开。


    “福利院不用自己做饭？”


    “四岁以后，我就和厨房绝缘了。”


    “为什么？”


    “呃……被赶出来的。”


    风致手下一顿，看她数秒，倏尔眉毛舒展：“我想起来了。合理。”


    苏念玖：“……”


    苏念瑶：“那个……可以加个鸡蛋吗？”


    风致：“嗯。温泉蛋？”


    “好哇好哇！”


    风致做了一大锅海鲜面，打上温泉蛋，三人一人捧着一个碗，坐在窗前月色里。


    苏念瑶渐渐习惯自己毛茸茸的人类形态，盘腿而坐，埋头吸溜：“好吃，太好吃了！这简直就是高级酒店才有的出品。”


    苏念玖：“……夸张……别噎着了。”


    风致：“……别把汤汁嗦得到处都是。”


    “嗯嗯。”


    又一滴汤汁甩到了桌子上，风致默默擦干。


    苏念玖其实并不饿，但妹妹想吃，她便陪一个。


    她看着淡淡的奶白色汤汁以及面上飘荡着的小葱花和流心蛋黄，缓缓喝了一口。温暖的气流带着海鲜的清甜滑过喉咙，她不由得发出一阵满足的喟叹：“谁教你的这一手？”


    风致：“没人教。”


    “不可能。”


    风致睥她一眼：“从今天开始，你把我一日三餐包了，不出一个月，你也可以。”


    “哼，想得美。”


    苏念玖喝着汤，余光中总能感受到苏念瑶的目光。


    那目光像蛇信子，试探着吐出来，又悻悻然缩回去，带着受挫后的委屈和不甘，以及隐隐歉意，连吃口面都不让人安心。


    该怎么关心初次为人的妹妹呢？同样是头一回做人的苏念玖并不懂。


    鼓励和安慰的话总是难以让人信服，反而容易自我消耗。也许她不该太在意，就像秋池临走时说的，训练失控或误伤，都是常有的事，平常心待之就好，回去记得好好吃饭。


    关于秋池和汤齐林这次训练的做法，苏念玖护短，颇有微辞，但阿瑶分不清虚实，或是分清了虚实仍然失控，确实是她该留意的。


    她收回注意力，当做无事发生，问风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做饭的？”


    “又想套话？”


    “哎呀，就聊聊嘛。”


    苏念玖暗暗捅了风致一手肘。


    一旁的毛茸茸正一本正经地使着筷子，汤汁在上面沾成雨露，风致随手给她擦过，继续吃面。


    她似在犹豫，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十二岁。”


    苏念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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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眼一亮：“那你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像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风致没有半秒犹豫。


    苏念玖一怔，倒是苏念瑶好奇地插话进来：“风致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不是，”风致给她又打了个温泉蛋，“但也差不过。”


    苏念瑶摇头：“没明白。”


    风致没有解释，而是问：“你们在大瑞福利院过得好吗？”


    苏念瑶将蛋液吸溜完，说：“挺好的，只要我们不做怪事，做正确的事。”


    “怎样的事算是怪事，怎样的事算是正确的事？”


    “比如……大家一天只吃一个面包的时候，你不能多吃，多吃半个都不行，很饿很饿都不行。


    “大家在讨论一件事情的时候，你不能太激动，也不能表现得漠不关心，得合群，能读懂氛围。


    “又比如，大家说一个人坏的时候，你就不能替他说好话，说一个人好的时候，你就更不能说他的坏话。


    “男孩子就该阳刚，女孩子就不该太阳刚，不男不女是大忌。小孩就该有小孩的样，不然会被说事儿多，恶心，心机重，所以得把自己框在年龄里，长大了之后也一样。


    “你得是正常的，正确的，正能量的，合乎时宜的，沿着社会的时间表和潜层的规则走而非四处乱窜，不然整个世界都会疏远你，讨厌你，唾骂你。”


    “没想到你想得还挺多。”


    “主要是姐姐想得多。”


    墨鱼仔滑溜溜，苏念玖被呛了好大一口。


    风致抿嘴忍笑：“那你们岂不是反着来？”


    “嗯，”苏念瑶点头，“刚开始的时候不懂事，吓跑了很多保育员，后来我们学乖了，情况就好转了。”


    风致：“不是还有院长护着你们？”


    苏念瑶：“也不总是能护着的。老师们自己有腿，有时候工资都不要就连夜跑了。”


    苏念玖咳嗽数声：“风致，说你的。”


    风致看她一眼，垂下的眼睫在月光里一跳一跳。


    她说：“和你们差不多，只是我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圆滑，没有能说心事的妹妹，更没有能护着我的人。”


    苏念瑶吸面条吸到一半，没敢动，看着风致精致的侧脸出神。


    苏念玖一时分不清这是嘲讽还是实话，喉咙滑动，又被呛到了。


    咳嗽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泪眼”婆娑，她看到了风致递来的纸。


    苏念玖：“谢谢。”


    风致：“活该，谁叫你套话？”


    “你应该感谢我，”苏念玖理直气壮，“你看，你现在不就有可以说心事的妹妹了吗？”


    风致看着她，稍稍移开了目光：“哪有你这样自封的。”


    苏念玖：“你要有什么想吐槽的，现在就可以说给我们听啊。”


    苏念瑶：“是的是的。”


    两姐妹同时靠了过去。


    “很晚了，”风致拾起碗筷，在她们将她当做抱枕之前，及时起身，“你们该困了。”


    苏念瑶：“啊？”


    苏念玖：“不困啊，精神着呢。”


    风致显然并不想往下聊：“……现在回床上，你们还能睡两小时。”


    苏念玖：“风致，你就让我尝尝女寝夜话的滋味嘛。我以前睡那种大寝室都是不能聊天的……对了，你以前是睡的单间吗，在你那个家？”


    “你，放手！别抱我腿，像条狗一样！”


    “风致……”


    “还来……现在就把五百块的食材费还我！”


    “五百？你不如去抢！”


    五百块是没有的，三人只看到窗外突然大亮，盖住了月光。


    三十多公里外的离岛上，巴别塔地面基地响起红色警报。


    有人打开了位面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