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苹果，而且是笑着说的。


    若有似无的笑意，连带着眼帘低垂，视线偏了些，慢条斯理晃到招月面前，虚虚地拂过她泛红的耳廓。


    仅一瞬间，仿佛遥远的错觉。


    扑通。


    心跳蓦然漏了一拍。


    在车上，她说随母姓“很好”。


    现在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不起眼的两个字，却像谜语一样暗暗呼应，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犯规。


    招月热得又要发烧，干脆不回应了，直接扭过身子藏进工位。


    远处，厉盛隐约瞥见她鸵鸟似的埋头，笑意更甚。


    “我在走廊捡到一副餐具，应该是……”


    他思索了半秒怎么称呼她才合适。


    “小招的。”


    “没问题，给我就行！”组长急急忙忙撂下水果盘，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这种小事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我们内容部真是蓬荜生辉啊……”


    “滴——”


    门禁声响，脚步声渐远。


    招月头上正冒着蒸腾的雾，耳边却听见三两同事劫后余生一般，长舒了好几口气。


    看来大家还是很怕他。


    毕竟是CEO，走到哪里，低气压就跟到哪里。


    “喏，给你，组长说他怕弄脏了你的东西。”


    小秘书从对面工位伸出胳膊。


    招月猛地抬头，装作若无其事：“谢谢啦！”


    终于能吃上心心念念的炸猪排套餐了，不过……


    她看着桌上的两副餐具愣了一下。


    一副是店里配套的一次性筷子，透明包装。另一副安安静静躺在收纳盒里，是之前被投喂便当时，她用过的。


    他特意从楼上拿下来的？


    小秘书比她更敏锐：“你点的啥外卖，送这么精致的赠品。”


    “啊，就那家有名的炸猪排。”


    她总不能老实交代这是厉总的。


    “嗯——”小秘书点点头，“只听说过安娜家买千层面送碗，没听说炸猪排送筷子送勺啊。”


    “呃。”


    招月犹豫着拿出他那副深黑色的乌木筷。没办法，它实在比一次性的好用太多了。


    小秘书狐疑道：“而且，厉总说‘掉在走廊里的’，好随心所欲的借口。”


    她夹起一块炸猪排，想堵住小秘书的嘴。


    “尝尝么？”


    对方摇头闭眼抬手，做出一副holdon的表情，不买账。


    招月只好闷闷地独自吃掉那块美味炸物。


    “招月，能不能偷偷告诉我。”


    小秘书站在对面工位，脖子越抻越长，声音也越压越低。


    “你真的，是厉总的表妹吗。”


    招月嚼着猪排没吭声，这么离谱的谣言，估计只有那个开朗的没头脑才想得出来。


    她啜了一口大麦茶，反将一军。


    “郑觅告诉你的？”


    “哦……嗯，你放心，我没传出去半个字。”


    小秘书眨眨眼支吾两句。


    招月托着腮，指间夹着沉甸甸的乌木筷子，毫不遮掩狡黠的笑。


    “话说回来，你们最近走得很近啊，是不是——”


    “嘘！”


    小秘书脸色大变，飞快竖起食指。


    “别乱说，表不表妹那都是次要，办公室谈恋爱可真的会被开除的！”


    她露出小虎牙，拨开手机的外卖app，一列“秋冬可可新品”。


    “选吧，我请。”


    *


    远房表妹的传言被一杯可可芭蕾按死在摇篮里。


    剩下的工作日变得规律而隐秘。


    中午，招月照常去领午餐，有时候在办公室，在地下车库，偶尔拿回工位。老板并非总是有空亲手做给她，但她有发达的味蕾，已经能分清他和阿姨的手艺。


    可是，为什么。


    时间稍一长，她也荒谬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沾了点流落在外的血缘关系。


    怎么可能呢。


    招月捧着便当盒笑笑，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她拿捏了老板的把柄么？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理理的排名，她的食欲和工作，好到她浑身轻飘飘的，到了不得不和其他人挑明的地步。


    周一，她答应了刘原学长的邀约。


    周末，她如约而至，赶往北城中心地带的餐厅。


    招月没化妆，穿得也相当随意，及肩的长发随意披着，还没有上班时讲究。


    北城有超过两千万常住人口，一到周六，哪里都是人山人海。她坐在角落双人位，喝着柠檬水，百无聊赖地等人来。


    外面在一桌桌叫号。


    招月解锁手机，点进自己的微博。


    猫猫月：「新鲜出炉的Slowflow作曲家cut！请大家多多支持《天空》组喔！」


    当初她剪了制作人的片段，为给小偶像拉票而奔走。得益于歌曲质量，微博转发数近万，评论区依然热火朝天。


    只是，最近画风有点走歪了。


    「SF真的好温柔啊摘了面具也是白月光一枚（宽肩窄腰版）」


    招月蹙眉。不，他会掐着你脖子逼你吃药，很恐怖的！


    虽然吃掉之后就……


    她收拾起脑袋里的橘子柚子橙子继续往下看。


    「只有我觉得作曲家对菱夜很特别吗，副歌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楼上嗑错了，这歌明明和宋理理更搭」


    「顶级制作人x地下小爱豆？」


    招月琢磨了一下年龄差。歌是六年前写的，按照选手们百科上的年龄，那时候她们还在上初三。


    而且，Slowflow的私密日志写过，《天空》可以作为二十二岁最好的纪念。


    她不知道当年，只能看见他的现在。分明的棱角，身量高挺，手掌宽大而冷硬，几乎单手就能绕住她颈项。


    极具压迫感的男人。


    但那首少女心泛滥的歌，的确是他曾经写给自己的。


    这六年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吧。


    世界上没有什么一成不变，我的生活也……


    “学妹，抱歉来晚了。”


    斜上方传来刘原学长的声音。


    招月匆忙熄灭手机，笑起来：“没事，我也刚到没多久。”


    刘原放下挎包，把大衣搭在椅背。


    “怪我，都二十分钟了，今天这顿饭我请。”


    “好吧。”她笑着点头，完全没推辞。


    “那个……”


    刘原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没想到学妹根本不和他客套。


    “我还没点菜，学长看看。”


    招月翻开菜单顺势递过去，摆出温柔可人的姿态。


    她打算等他放松警惕就开门见山，质问为什么把她的朋友圈告诉她妈。


    但是今天，对方也有备而来。


    “学妹，你知道我刚才去哪儿了吗。”刘原随手翻着页。


    招月拿起一块餐前面包抹上罗勒酱：“哪里？”


    “北城南区的楼盘。”


    “你要买房了，”她并不惊讶，“不过北城居然还有新楼盘啊。”


    “没有，是二手房。”


    菜单从头翻到尾，最后刘原选择了团购套餐。


    “今年楼市跌得惨，正合适入手。虽然也在郊区，但附近有地铁，能直达市中心，你觉得怎么样？”


    招月品味着餐前面包的麦香，想了想自己租的小房子。


    “就算有地铁，赶上早晚高峰也很痛苦。”


    刘原问：“所以你不喜欢在郊区对吧。”


    “你买房，重点为什么是‘我’？”


    “……想参考一下你们女孩子的意见。”他微笑，找回学长的架子，“我的年薪加上贷款和家里的帮衬，再攒个半年首付就差不多了。”


    招月隐约感觉他在炫耀，但房产和北城户口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她指着餐前面包篮里的饼干棒：“你吃这个吗？”


    刘原摇头让给她，双手摆在桌上交叠。


    “学妹，我知道现在大家都不愿意背房贷，说买房的都是冤种，可你仔细想想，等过了三十岁，房东一句涨租你就得掏空钱包，一句滚蛋你就得带着孩子满大街找新房，那样的生活你愿意么？”


    他长篇大论，上半身前倾，简直要和她掏心掏肺。


    然而招月只顾着愣神。


    餐厅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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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潢优雅，暗调的灯光，餐桌上烛火跳耀。


    她盯着斜前方的一家三口，小男孩调皮捣蛋，抬手晃杯子，玻璃杯垂在桌边岌岌可危。


    “我没想过诶。”


    招月默默咬断饼干棒，脆响。


    “那想象一下，我的意思是，你也该想象了。学妹，你明年就二十七岁了。”


    刘原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有些失真。


    招月斜着目光，内心默默数倒计时，三、二、一。


    “哗啦——！”


    杯子摔倒，柠檬水洒了小男孩和他爸一身。


    果然。她蓦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


    刘原被她莫名其妙的笑弄得眉头紧锁。


    “哦，没有。”


    招月回过神，压下笑意。


    “是，我明年二十七岁，但你说的那些离我还太远。”


    “可是——”


    他斯文的面庞渗出一丝急切。


    “我已经二十八了。”


    招月垂眸，又咬断一根饼干棒。


    “在咱们西夏，二十八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他说，“二十六也该当妈妈了。”


    “那你为什么来北城呢。”


    她直接堵住刘原。


    “我就是不想在二十六岁当妈才来的。”


    餐桌安静了几秒。


    他端起水杯，无可奈何地笑了。


    “学妹，你真的还年轻，这不是错，我也喜欢你的年轻，但……”


    “……”


    “好，先不讨论生孩子的事。”刘原放下水杯，“你现在年轻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为了以后，你得开始积累抵御风险的资产——”


    招月忍不住走神。


    她一心等着双辣番茄面上桌，想狼吞虎咽，用温暖的食物填满自己。


    “我有详细的规划，等到我们三十岁……观念可以磨合……对了，关于彩礼……”


    刘原聊到保险，聊到存款、退休和安稳的生活。


    终于，她打断他。


    “抱歉学长。”


    招月双眼黑白分明，透露着疲惫的空洞与平静。


    “我不考虑未来，能活到三十岁就很好了，也许活不到呢。”


    火光闪烁，忽然要扑出烛台似的，心惊胆战。


    “你，在开玩笑吧。”


    刘原面色僵硬，挤出一个虚假的笑。


    “我们是成年人，怎么能有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你和你妈妈说过么，她得多伤心？”


    “对，我们是成年人，”她给自己的愠怒找到出口，“所以你能不能什么事都和妈说。”


    “我……”


    他语塞，才意识到招月指的是屏蔽家人的朋友圈。


    “我是为你好，我怕你孤零零在北城漂泊太孤单。”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菜。


    招月仰起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帮我打包。


    “我胃有点疼，想带回家吃。”


    斜前方，小男孩歇不住，举起水壶往杯子里灌。她看见玻璃杯中水位迅速上升，快要溢出来。


    “学妹。”


    突然，刘原伸长了手臂，想捞起她的手腕。


    “我知道。”


    “知道什么？”


    招月飞快收回双手。


    他清秀的脸像是坏掉了，竟浮现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深情。


    “我知道你愚蠢、轻浮、没有头脑，我知道你的目标和理想庸俗又普通，我知道你是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


    “哈——！”


    耳边传来邻桌的爆笑。


    招月不确定隔壁在笑什么，但她们好像已经悄悄酝酿半天了。


    “学长，不好意思。


    “我聪明、真诚、有八百个心眼。我的目标和理想从没有告诉过你，我认为用‘货色’两个字形容与你平等的人是非常极其特别不尊重的。”


    她从倦怠的宁静中脱身，声音清晰且明亮。


    随后，隔壁桌的两位女生拍起了手，像两记耳光，脆生生扇在刘原脸上。


    服务生送来打包的意面，招月接下袋子说谢谢，拿起外套大步流星。


    “麻烦你以后不要刷到金句就学来告白，回去读读上下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