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呼啸宛如阵阵哀嚎，可府堂之上此刻却静的只能听得见舅甥二人相对啜泣之声。


    刘让也在哭，他到底在哭啥，讲道理，他已经不是刘禅了，可是原主的记忆却是完全抹杀不掉的，那一点点回忆，某时某刻的如洪波涌起，引得心绪翻腾，此刻的他真的很想告诉所有人，自己不是刘禅，而是那个穿越而来的刘让，他从书中、从电视上、从厚重的文字和闪烁的荧幕之上，见到过所有季汉的悲剧，麦城的冬雪、上方谷的大雨、五丈原的秋风，以及那个不能说出口的乐不思蜀。


    他曾以为刘禅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君主，他也曾以为那所谓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也是一个亡国的昏君，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动摇了。


    刘禅从出生开始不到一年时间里，母亲就死于战乱，而所谓的父王，却是常年征战在外，因此他的成长足迹里缺失的不仅仅是母爱，还有那份忙于军政的父爱，或许他甚至比现在所谓的单亲家庭还要痛苦，每一步，只能由他自己去摸索，自己去生长，他甚至没有能行差踏错的本钱，因为他的肩上最终是要挑起和父亲一样匡扶汉室的理想。


    那一刻，他觉得一位易姓学者鼓捣网友揣度白帝城托孤埋伏刀斧手之言论是多么可笑，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刘禅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不幸，而他的每一步几乎都是在竭尽所能迈向正确，可是他毕竟只是刘禅，不是能驾昭陵六骏冲阵的李世民，也不是能棍打天下四百州的赵匡胤，更不是能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他能做的，或者说能做到的只有遵循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谆谆教诲。


    每一个片段似乎都在自己脑海中不断回忆，不断拼凑，几乎快要将此刻的刘让撕裂，再慢慢完整，当刘禅第一次学会爬行，这位舅舅开心得如同吃了蜜糖，当刘禅第一天学会说话，这位舅舅可以高兴得一天都忘记了吃饭，因为他会说的、会叫出声的是咿咿呀呀的舅舅二字，更是当刘禅因积食而发起高烧，这位舅舅昼夜不离的陪伴，郎中换了一个有一个，直到自己亲自冒着瓢泼大雨不惜重金请来名医诊治.....


    想不到，此刻的内心竟然如此煎熬。


    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或许平凡和平庸生在这样的乱世雄主家里，就注定是场悲剧。


    可是！


    现在站在面前的是刘让，是带着两千年后的记忆穿越而来的大学生！


    也是那个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他知道曾经有一位老者高声呼喊过人民万岁，他也知道自己的父王也坚信过成大事者必以民为本！


    所以在掩面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胯下红马，手提大刀，依然在前线拼杀！


    他仿佛看到了夷陵那场大火，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将自己父王那毕生匡扶汉室的理想吞没！


    他仿佛看到了一位苍凉老者于五丈原上阵阵哀叹，悠悠苍天，何薄于我的那番壮志难愁！


    他更是仿佛看到了大军兵临城下，少年老成的将军那一声声哀叹，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遥遥三千里秦川，困住了武侯的一生，也困住了少年心气，更困住了匡扶大汉那一丝丝渺茫的希望......


    皆是因你二人而起！


    亲情与理想，竟然在刘让这个第三人的心中不断博弈，一瞬间，竟仿佛是万籁俱寂一般，心中只剩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眼前的是书上、荧幕上大书特书的二臣贼子，可也是那个看着自己长大的亲舅舅。


    血浓于水，舐犊之情，竟是这般难以割舍。


    刘让终于是放下遮住面庞的手，蹲下身去，扶住已经痛哭流涕的舅舅。


    “舅舅.....您如同我的母亲，恩重如山，无以为报.....”


    糜芳含着横飞的涕泪，重重点了点头。


    刘让扶住糜芳的手，却是愈发用力起来：“可是我....可是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一下舅舅.....”


    “殿下问吧。”


    刘让顿了顿，却又不忍心开口，只听得呼啸的秋风穿过府堂，透骨的寒意已然传来，终于他站起身，背过双手，轻声出言，却根本掩盖不住那股来自内心的呜咽：“难道在襄樊前线奋勇杀敌、在荆南弹尽粮绝依然固守的将士们，就没有自己的舅舅？就没有自己的父母妻儿吗？”


    一番话，说得轻声细语，此刻却如雷霆一般打在江陵诸将的心头。


    “殿下....”马良拱手上前，还想出言，却被刘让拦住。


    “这些，舅舅想过吗？”


    “可如不杀你，又如何能给这些马革裹尸的健儿们一个交代？又如何能给困守荆南的壮士们一个交代？”


    涕泪横飞的糜芳终究是惊惶起来，复又不断叩首：“世子殿下，舅舅是受了小人的蒙蔽，你要相信舅舅啊！”


    “殿下！”马良拱手上前道。“此乃殿下家事，季常本不该多言，但封公子尚有五千精兵驻守上庸，还望殿下三思。”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危难当前，却也能思索出最不易被察觉的利弊。


    “季常先生何意？难道是在说我兄弟不睦么？”刘让冷冷出言。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马良望向糜芳，叹了一口气，缓缓跪下：“请世子殿下开恩！”


    关兴终于是没忍住，上前拱手下跪道：“殿下，糜将军虽然有罪，但此时若斩了他，王上与子仲先生那里又如何交代？还请殿下开恩啊！”


    “还请殿下开恩！”


    满堂诸将齐齐下跪，就是连压着糜芳的燕云悍卒们，此刻也是眼眶通红。


    不杀你，我如何能给荆州死难的前线弟兄交代？


    可是杀了你，我又如何给王上和子仲先生交代？


    难道只能在杀与不杀之间选择么？


    难道成就功业的前提就一定得是孤家寡人吗？


    杀了糜芳，这个世界上能爱我的就只剩父王了......


    “给我拉下去.....斩了！”


    “世子殿下！开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