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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诗吟刀啸》 第251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三)
九如武功虽非顶尖,可她出现得太过突然,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已带着秦艽飘然远去。
此刻若要追踪,未必追不上,但诸天教众摸不清这女人的来历底细,不敢轻举妄动,先为那几个中针的同门诊了脉,探得并非致命剧毒,这才略松了口气,又忧虑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照他们原本的打算,只要制住秦艽后,以酷刑相逼,不愁她不交出解药,届时众人便可重返南逻,重振诸天教。哪知如今秦艽莫名其妙被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给带走,教中半数弟子所中之毒,又该向谁求解?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阿芒皱着眉头想了想,“走,去找春燕。”
不得不承认,春燕的头脑确实还颇有几分聪慧,或许能够想出办法。
其实白日里燕定天与阿芒商议时,原定计划是待到秦艽与定山派高手两败俱伤之后,再由阿芒将秦艽引至城郊一处树林,燕定天早已在林中埋伏,只等与阿芒合力擒拿秦艽。可危急关头,秦艽哪会听从手下建议?诸天教弟子们也实在等不及,竟在那山洞中便与秦艽撕破了脸皮。
燕定天在约定地点苦等许久,却只见诸天教弟子匆匆赶来,看不到秦艽身影,她心头一紧,急问道:“教主呢?她难道已被定山派所杀?”
若果真如此,她非但不觉快意,心中反倒涌起一阵深深的失落。秦艽是她此生第三大仇人,仅次于诸天教前任教主悉难兹和圣女珂吉丹,怎能死在别人手中?
哪料到阿芒的回答更让她愤怒。
“什么?秦艽被人带走,你们还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她面色骤沉,话语中的怨愤毫不掩饰,再不复往日温顺模样。
在场诸天教弟子全都怔住。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春燕生气发火,那眉目间的阴鸷冷厉,与他们记忆中她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判若两人,自然令他们万分惊讶,一时无言。
而燕定天见众人默不作声,心中怒意更甚,冷声道:“我早叮嘱过你们,一定将秦艽引至此处再动手,为何不听我——”
“哼,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话?!”这世上没有谁喜欢听到指责批评,是以燕定天对他们的责备终于令他们回过神来,其中脾气最暴烈的蒙帕厉声打断她的话,犹不解恨,抬起手来便想像从前那样给她一个巴掌。
谁知燕定天身形微侧,轻巧避过这一掌,旋即反手一扣,竟将蒙帕的手腕牢牢钳住。蒙帕既没想到她有胆子反击,更没想到她武功精进至此,稍一愣神,只觉腕上一阵剧烈疼痛,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你……你怎会……”
燕定天擒住他的手腕不放,甚至使了点力气,一张脸冷着没有表情,唯有声调恢复了往日的和顺:“你们的武功如此不济,等秦艽养好了伤,来找你们报仇,到那时你们该怎么办呢?”
众人惊愕不定,半晌才有人迟疑道:“那……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这是为你们着想。中原武林藏龙卧虎,没有了秦艽,也还会有定山派,还会有其他更多高手,随时对你们不利。你们总得有个领头人护着才是。”燕定天声音依然轻柔,“若你们愿奉我为主,我自然会保护你们,为你们做主。”
众人听到此处面面相觑,几乎要怀疑眼前的春燕是否已被人易容假扮。“不管她是谁,方才她能擒住蒙帕凭的是是出其不意。”突然有人提议道,“咱们这会儿一齐上,还怕拿不下她?”
“好!就这么办!”众人计议已定,猛地齐齐拔出兵刃向燕定天攻去!
燕定天眼疾手快,先是一指点中蒙帕穴道,随即双掌翻飞,掌心居然泛起诡异的紫黑之气,掌风过处飒飒作响,但凡被那两只手掌沾到肌肤的,无不惨叫连连,皮肉竟似要当场溃烂一般。余下诸天教弟子见状大骇,纷纷避让那对毒掌,只敢攻向她身体别处部位。
然则燕定天武功突飞猛进,早已今非昔比。但见她身形飘忽,招式精妙,举手投足间又是数人哀嚎倒地,那紫黑掌风所过之处,竟无人能挡。
众人越战越惧,阿芒盯着她掌心诡异的颜色,蓦地瞳孔一缩,急退数步,高声喝道:“都住手!”继而顿了顿,目光仍充满惊疑地看向燕定天:“你……使的是‘五毒化血掌’?”
“我听说阿芒姐姐自小就在诸天教长大,果然还是你最有见识。”燕定天这话显然便是承认了阿芒的猜测。
这“五毒化血掌”乃是诸天教初代教主所创的秘传毒功,与寻常武学不同,它无需循序渐进,短短时日便可速成跻身高手之列。
是以众弟子闻言无不骇然:“你这么会使这门功夫的?是谁教你的?”
春燕在教中地位卑微,无论是教主还是圣女,都绝不可能将这等秘传绝学授予她。众人满腹疑云,忽想到圣女之死,至今未查出真正的凶手,难道……
可就凭春燕怎能有如此本事?
正当他们暗暗否决这个猜测时,不料燕定天却从怀里取出一物。月光下,那物件泛着暗红光泽,竟是一枚通体朱红、厚重古朴的令牌。
“天佛令?!”众弟子登时哗然,七嘴八舌地喝骂起来,“大胆!你竟敢盗取本教圣物,偷学本教武功!”
“既然你们知道这是诸天教圣物,”春燕高举令牌,“就该明白,持令者即为诸天教主!”
这话倒是不错,天佛令不仅是诸天教的圣物,更是诸天教历代教主相传的凭信。只不过当年悉难兹死后,秦艽继任教主之位,圣女珂吉丹出力甚多,秦艽为表对圣女的信任,才特意将此令交予圣女保管。
而此刻这群诸天教弟子怎能容忍他们的圣物落入春燕这等卑贱之人的手中,正欲上前争夺,忽闻身旁中毒同门的哀嚎声愈发凄厉,不由得心头一颤,脚步为之一滞。
燕定天预想中的诸天教众多弟子齐声高呼“参见教主”的场面并未出现,反而见他们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怒火更炽:“若你们不愿奉我为主,那我也没必要为你们解毒了!”
那些正饱受五毒化血掌折磨的弟子闻言一慌,为求活命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单手贴在胸前,行了一个南逻族民惯用的抚心礼:“教主!求教主慈悲,救我等一命!”
燕定天听见这个称呼,喜不自胜,一种满足感觉油然而生,上前按照天佛令内藏秘籍记载的方法为他们施了针,才又道:“要彻底解了此毒,过程十分繁复麻烦。我先帮你们压制毒性,等换个安稳地方,再为你们慢慢解毒。”
看来,她是真的将天佛令中记载的各种秘术学会了不少。几名弟子见状,忽想到一事,心中一动,迫不及待地问:“那么教主之前给我们下的毒,你也都能解了?”
要知秦艽在前往南逻之前就已是名震江湖的毒术大宗师,她给这些诸天教弟子所下之毒各不相同,除却“落红莲”确是依据诸天教秘术改良之外,其余皆是她自创的独门剧毒,与诸天教毫无干系。燕定天纵有天佛令在手,也难解秦艽之毒,但她不会傻到实话实说,眼珠一转便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适才的言语。
“若你们愿奉我为主,我自然会保护你们,为你们做主。”
众弟子再次互相望了望,终究不得不咬牙忍辱,齐刷刷单手贴胸行礼:“属下参见教主!”
眼见这黑压压一片人同时向自己俯首称臣,燕定天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那笑声恣意张扬,还透着几分癫狂,久久不绝。
阿芒等人被她笑得心头惴惴,又过了会儿,才忍不住开口问道:“教主,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接下来么……燕定天的笑声终于停住,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如今最大的心愿当然还是杀了秦艽报仇雪恨,可眼下她连秦艽是被何人带走、去向何方都不得而知,又该往何处去寻秦艽的踪迹?思来想去,还是得先与梁未絮会合再作打算。
“走吧,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
夜色已过大半,一旦天明,这许多人便难隐匿行踪。燕定天正欲加快脚步,忽听得头顶树梢传来一声轻叹:
“你这是要带他们去哪儿?”
燕定天大吃一惊,迅速抬头一望:“凌……凌师姐……”
尽管在定山只待了短短两年,但对于燕定天而言那实在是一段太过深刻的记忆,因此或许是习惯使然,她看见凌霄的第一眼,还是下意识叫了一声师姐。
而听她叫出这个称呼,凌霄神色也不禁有些黯然,纵身从树上跃下,落定在燕定天面前:“先前谢缘觉和凌岁寒都与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我本来不想相信的,可是……”
燕定天暗暗攥紧拳头,按理而言她现在武功不弱,又刚收复了这么多手下,对付凌霄一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她不必再惧怕凌霄,不必再惧怕定山派任何人。可不知为何当她真的再次面对这位曾经的师姐,心底仍泛起一丝难言的不安,冷声道:“你今晚最重要的事不应该是抓住秦艽吗?来找我做什么?”
“我确实是在追秦艽。但你们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太过显眼,我远远望见这边黑影攒动,走近才发现是你。”凌霄的目光又扫过她身后众人,“秦艽呢?”
燕定天试探道:“师姐没有听见我们方才的谈话吗”
凌霄摇首道:“我才到没多久。”
“教主她——不、不是,秦艽她刚才被人给带走了,这会儿到底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燕定天身后一名诸天教弟子深知定山派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此时就算只见着凌霄一个人也不免心生恐惧,战战兢兢地抢先答道,“凌掌门,我晓得贵派与秦艽有深仇大恨,但秦艽现在已和我们诸天教毫无关系,况且当年就是她害死了我们上任教主,才强占本教的教主之位,我们跟你一样恨她入骨,你……你就放过我们吧!”
那弟子只顾着向凌霄求饶,全然没注意到燕定天频频投来的凌厉目光。
蠢货!燕定天心中一阵暗骂。她本打算随便编个秦艽的去向,好与凌霄周旋,换取暂时相安无事,如今这计划却行不通了。
她对定山派的恨意从未消失,却不愿像当初痛杀朱砂那般对定山派弟子赶尽杀绝。她要的是让定山派众人活着见证——见证她燕定天一步步登上武林之巅,成为这江湖中再无人敢轻视的存在。
她要的是让这群曾经高高在上的定山派弟子,终有一日像如今的诸天教众一般,对她燕定天俯首称臣。
凌霄猜不透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此刻最关心的还是秦艽的下落:“被人带走?是什么人?”
第252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四)
没有任何一名诸天教弟子知道秦艽是被什么人给带走的。
其实就连秦艽自己现在也是同样的糊涂,不明白杜衡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二人一路奔逃,直至溪边才停下脚步。九如执起秦艽的手腕诊脉,眉头渐蹙,取出银针欲为她医治。秦艽却侧身避开,低声道:“我的医术不比你差,我自己可以来。”
九如也不勉强,收回了手,淡淡道:“那你就应当知道,有些药不能乱用。你经脉原本就有损伤,又强行提升内力,如今药效消退,内伤更重了。”
“少说风凉话!难道要我坐以待毙不成?”秦艽心头烦躁,登时发了脾气,可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毕竟方才若非杜衡相救,她恐怕凶多吉少,因此语气稍微缓了缓,又问道:“你……你在那洞里多久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你。”
九如比自己的徒儿晚出谷两日,但也在途中听闻了沃州武林大会的消息,心忖到时各路豪杰汇聚,或许能探得诸天教的蛛丝马迹。因她一心赶路,不管闲事,反倒比谢缘觉等人更早抵达沃州。又因她还算了解师妹性情,暗思这沃州城虽人多眼杂,颇为凶险,可是以二师妹的脾气说不定更要冒险前来瞧瞧,便在城中暗暗寻访,循着往日礼佛最勤的人家追查,果然顺藤摸瓜查到了秦艽的下落。
“恰巧那日我见你外出,便一路跟着你到了沃州城郊,看你寻得那处山洞。你内伤未愈,才始终未曾察觉我的存在。本来我有些话打算直接现身与你当面说,却一直没想好从何说起,便想着……再等一等,哪知今晚发生这样的事。”
那山洞本是秦艽为自己准备的退路,不想居然成了九如的暂居之所。秦艽闻言怔了半晌,疑惑道:“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你该不会一直住在那山洞里吧?”
“你知晓我隐居长生谷多年,早已不习惯客栈的喧闹。”九如神色淡然地解释道,“那山洞清静,倒也别有滋味,能让我好好理清自己的想法,理清要与你说的话。”
一想起自己从前几次让杜衡出谷为小师妹做点事,都被杜衡毫不犹豫地拒绝,秦艽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既然你这般厌恶尘世喧嚣,如今是什么天大的事,能劳动你亲自来寻我?”
九如沉默了一阵,忽问道:“我听凌岁寒说,你曾经想杀舍迦的事,是真的么?”
“哦?敢情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了?”秦艽只觉体内气息翻涌,身体越发不舒服,索性靠着树干坐下,胸口剧烈起伏着,嘴上却始终不饶人,“当年我为小师妹的事找你那么多次,也不见你踏出长生谷半步。如今你为了你那个小徒儿,倒是肯屈尊降贵来找我了?看来在你心里,小师妹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是吗?”
九如不理会她的嘲讽,轻叹道:“自师君和小师妹离世,我在世上的亲人原本只有你一个人,后来又加上了舍迦,我确实不希望你们其中任何一人遭遇不测……既然此事已经过去,我也不想和你追究,这次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小师妹的事。”
“为了小师妹的事?”
秦艽闻言大奇,莫非杜衡终于想通,愿与自己共谋大业?若真有杜衡相助,别的不说,那些叛离的诸天教众或许能够重新收归麾下。一念及此,秦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是不知那群诸天教弟子此时此刻去往了何处?
另一边,燕定天急于带着新收的部众离开这是非之地,对着凌霄摇了摇头道:“我也问过了,带走秦艽之人似是早已藏身洞中,出手又极快,无人看清其面目。凌师姐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不如抓紧时间去寻人,或许还能寻得踪迹。”
先前秦艽带着大批诸天教徒行动,行踪容易暴露,凌霄追踪起来并不费力;可如今秦艽身边只有那一个神秘人,便如两粒细沙入海,凌霄即使想找也不知该从何找起。不过凌霄承认春燕有一点说得在理,今夜对定山派而言,擒拿秦艽才是最重要的头等大事,这桩血仇拖延十余年未报,确实不该再耽搁下去。
她一人挡在燕定天与众多诸天教弟子面前,略作沉吟,忽然心念一动:“听闻这两年来,秦艽一直带着你们四处传教?”
“这都是秦艽逼我们做的!”教众慌忙辩解,“只要凌掌门答应不与我们为难,我等发誓绝不再蛊惑欺骗那些百姓!”
“我自然知道这是她的主意,但若没有你们相助,她一个人也难成其事。所以,只要她执念未消,十有八九会回来找你们。”凌霄声音低沉,右手缓缓按上剑柄,整个人沉稳如山,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我把你们全都留下,或许就能等到她现身。”
燕定天最见不得凌霄这副自信从容的模样,对方越是气定神闲,越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于她,她心中那股无名火也就烧得越旺,终于忍不住喝道:“你还当我是当年那个任你们欺辱的小弟子吗?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他们与我齐心合力,你真以为你能留得住我们?”
凌霄不理解地问道:“我从前何时欺辱过你?是门中别的师姐妹兄弟有对你不好的么?”
难不成真有哪个定山弟子瞒着师长在私下里霸凌欺侮同门,自己不知道的?因此凌霄这话问得诚恳,心想如果曾经确实有过这种事情发生,她现如今身为定山派掌门,必是要整顿门风。
谁知燕定天见她这般反应,竟更为气恼,声音陡然拔高许多:“我说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你没听见吗?”
凌霄奇怪她情绪为何突然变得激动,皱了皱眉,正要问话,忽听得林间响起一道寒冽嗓音,如朔风卷雪:
“我听见了。可武功高低又如何?就算你说的是真,也不可能胜得过她。”
夜风骤起,树影婆娑间,除了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还有隐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凌霄回首望去,只见凌岁寒与谢缘觉二人,心下忧虑,不由立刻问道:“我师妹师弟呢?”
“他们的毒都已经解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短时间内不宜施展轻功,我便请他们留在原地看管那些百姓。”凌岁寒答道,“我和舍迦担心你安危,就先寻了过来。”
这一路,凌霄都有留下暗号,倒也不难追踪。
燕定天见凌岁寒和谢缘觉二人同时现身,顿时更加不安。原本仗着人多势众,她尚有把握全身而退,可忽然之间对方那边又添两名高手,局势瞬间逆转。
她急思退路,蓦地想起一桩旧事,目光紧紧盯住对面的独臂刀客:“凌岁寒,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对我动手;而且如果有人要杀我,你须得保护我一次。”
凌岁寒愣了一愣,旋即思绪回到前年在洛阳城与春燕的那次会面,也随之回忆起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承诺。本来她这一路施展轻功,急急赶来就是为助凌霄一臂之力,哪料到反而给凌霄带来麻烦不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燕定天见状,趁势紧逼:“我给你的关于‘落红莲’改良之前的秘术记载分毫不假,你总不会言而无信吧?”
凌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低声问道:“春燕说的……确有其事么?”
凌岁寒只能点点头,随即冷冷道:“这世上背信弃义之人何其多,我为何非要做那守信之人?”
燕定天愈发感到慌乱,连忙抬出江湖道义相激:“只有卑鄙小人才会出尔反尔。你可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大侠,岂能自毁诺言?”
“人人赞誉的大侠?”凌岁寒嗤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声究竟是从何时变化的,明明前两年我还是他们口中的活阎罗呢。我为什么要按照世人的期待做事?倘若面对真正的君子,我自然以诚相待,但若是——”
“多谢你的好意。”凌霄猜出凌岁寒准备说什么,眉头不由紧锁,陡然出声打断,“但我不愿见你为我、为定山派背负失信之名。”
“你!”凌岁寒气结,“你怎么还是这般迂腐?”
“随你如何说。我只是认为,这是我们定山派的事,不该牵连旁人。”凌霄语气平静却坚定,随而又神色凝重地望向燕定天,“如果我今日看在凌岁寒的面子上放你离开,她便算是履行了对你的承诺,从此与你两不相欠,是吗?”
燕定天颔首道:“是。”
凌霄不再言语。凌岁寒虽满腹不快,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燕定天见她们全都沉默,急着要走,遂迈步欲带领手下诸天教众离开。
“且慢。”凌霄又倏然开口。
燕定天停下脚步,侧目道:“你要反悔?”
凌霄摇摇头道:“你曾是我定山派弟子,如今却成了诸天教教主。倒不是说你不可以转投别派,人各有志,本不强求。只不过在你走之前,有些事总该给师门一个交代。”
“你要什么交代?”
“当初诸天教圣女朱砂在长安被我派擒获,却偏偏在当晚逃脱,还害得段其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师弟师妹惨死。那时我们都道这桩血案是朱砂一人所为,只是觉得奇怪,当时朱砂明明已经被我们用定山独门武学‘负阴指’封住了武功,怎能有本事连杀我派三大弟子?所以,我想要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这段话时,凌霄目不转睛,直视燕定天双眼。
燕定天心头一颤,不自觉地避开了凌霄的视线。
正是她的沉默与回避,令凌霄确认了此事必与她有关,长叹一声道:“为什么?”
“不是我!那都是朱砂的毒!我只是……我只是……”燕定天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话至一半,忽觉失态,她如今已是一教之主,何须再对昔日师门唯唯诺诺?当即冷了面孔:“凌掌门,你错了,我本就是诸天教安插在定山派的暗桩,这件事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们定山忠心耿耿?我只是想要更好地活着,我能有什么错?我什么错都没有!你也无权逼问于我!今后我们再见面,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凌霄凝望着她,心中百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话。
倒是在一旁静立许久的谢缘觉听到此处,终于没忍住提出疑问:“你现在的武功,当真很高了?”
燕定天扬了扬下巴:“这是当然。”
“是因为练了天佛令里记载的武功?”谢缘觉又问。
燕定天身形微滞,却仍保持着高傲的姿态:“是又如何?不管什么武功,我既学会了,那就是我的!”
“我并非质疑这武功的归属,只是有一点奇怪,既然此功如此神妙,能让你在短短时间内功力大进,为何秦师姨与朱砂却似乎都不曾修习过这门功夫?”谢缘觉思及阿鼻刀法的反噬之痛,自然而然生出联想,“这般速成的武功,会不会……也对你自身造成伤害?”
燕定天冷哼道:“你嫉妒我?”
谢缘觉微微一愕,完全不懂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淡淡道:“我是大夫,对于这种事向来是好奇关心的。”
“少来这套!”燕定天拂袖道,“你们无非是眼红我得了这等机缘。这功夫我既然练了,就会继续练下去;这条路我既然选了,也会一直走下去,谁都别想拦我。”
长夜已过,东方既白,晨光熹微。巢中鸟雀相继苏醒,纷纷振翅,或鸿鹄,或燕雀,俱向远方觅食而去。
燕定天转身离开,身后诸天教众如黑云般随她渐行渐远。
第253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五)
燕定天一走,凌岁寒便迫不及待地向凌霄询问秦艽之事,谢缘觉也投来探询的目光。
“据说是被一个神秘人带走了。”凌霄摇头道,“那人来得突然,谁都没看清她的模样。”
“据说,据谁所说?春燕么?”凌岁寒怀疑地问道,“你确定她的话可信?”
“春燕与秦艽也有深沉大恨。”凌霄想了一想道,“她总不至于出手救她。”
“那有谁会救秦艽?”凌岁寒沉思片刻,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转头看向谢缘觉。
谢缘觉显然也与凌岁寒想到了一处,略一迟疑,仍是对凌霄道:“半个多月前我离开长生谷时,师君曾对我说她稍后也会出谷去寻秦师姨。如此看来……这次救人的很可能便是我师君。”
凌霄恍然大悟,顿觉此事变得棘手起来,若九如执意护住秦艽,定山派势必要与之一战。她蹙着眉看向谢缘觉:“这件事也让你为难了吧?”
谢缘觉低首静思了一会儿,却慢慢地摇头:“幼时我便曾对秦艽说过,待我长大学成本事,只要有机会,就会设法抓住她,交予定山派。这是我的承诺,我不想反悔。况且……当时师君也在场,她是亲耳听见了我那句话的。”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九如前辈带走了她。秦艽在江湖闯荡那么多年,难保没有别的故交。”凌岁寒宽慰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她的下落。”
凌霄道:“我原想将诸天教的人全部扣下,或许能引秦艽自投罗网,可惜……”
谢缘觉沉吟道:“除了诸天教,或许还有一些人也能让秦师姨主动现身。”
晨光已大亮,初升的朝阳将碎金般的光芒洒在溪流上。与此同时,另一边,秦艽听完杜衡的一番话,只觉可笑至极。她原以为杜衡此次出谷是终于想通了要助自己一臂之力,为小师妹讨个公道,却万万没想到对方说了这半天居然是来劝自己收手的。
她强压怒火,见天色已明,此地不宜久留,待自行施针调理之后便勉强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将九如晾在原地。
九如无奈跟上:“你要去哪?”
“与你何干?”秦艽气得不行,语气生硬,“你的话我都听完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要我放弃绝无可能,若你执意阻拦,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就别再管我。”
“方才我已说过,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之一,我不希望你遭遇不测。”九如素来平静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恳切,“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无论是定山派还是诸天教都欲置你于死地,而你又功力尽失,暂时无法恢复,能敌得过谁?”
秦艽猛然止步,回头直视九如:“那我也是为了小师妹而死,我心甘情愿。”说完继续迈步往前而行。
九如则继续默默跟随,望着她倔强的背影,忽而发出一声苦笑:“那你就……就不能为了师姐活下来么?”
这话甫一入秦艽之耳,她蓦地沉默下来,不仅仅是没有说话,整个人都仿佛沉入一片沉寂。晨风吹动她的衣袂,衬得那身影愈发孤绝,又走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还唤你一声大师姐,只因我们确实师出同门。但十余年前我就已说过,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往后你不必再救我,但也请你莫再阻拦我。”
她此刻不再像方才那般气冲冲,似乎逐渐冷静下来,反而更令九如忧心。
九如终是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当真以为,小师妹在九泉之下见到你,得知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感到欢喜?”
秦艽确已恢复平静,反问道:“师姐怎么就知道小师妹临终前不曾改变过想法?”她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抵住九如的唇,止住九如想要开口说话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接着道:“我明白师姐刚才与我讲那什么杜家河的故事,无非是想告诉我,小师妹救过的病人里还是有知恩图报的好人,所以她做的事并非不值得。那么师姐可愿听听,我这几年来遇到的故事?”
九如狐疑道:“你的故事?”
“自从我带着诸天教回到中原,短短数年间,尤其是战乱爆发后的这两三年,我只需略施手段,就有无数人皈依诸天教,信奉小师妹。这些人里既有食不果腹的穷苦平民,也有锦衣玉食的富商或权贵,可不论身份高低,他们骨子里都愚不可及。”
秦艽的语气透着一股子轻蔑。
“不错,你说的那杜家河百姓可能确实还算淳朴,我也相信小师妹救治过的病人中,确有一些像他们那样懂得知恩图报的。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她忽然更凑近了九如一些,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之色,“大师姐信不信,我只需在他们面前显露些‘神迹’,他们便会对我言听计从。就说沃州城里那位倪家老夫人吧,平日乐善好施,满城都赞她仁义,可结果呢?我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乖乖替我暗算定山派弟子。所以说,这世上大多数人,哪怕是所谓的善人,照样都是愚蠢的。我几年总是在想,小师妹当年耗尽心血救治这些愚民,真的值得吗?大师姐你说,这真的值得吗?”
九如语塞,她来见秦艽之前,心中已想好要与秦艽说的千言万语,却未料到秦艽提出这样的问题,让她无言以对。
秦艽又低低笑了起来:“不过正因世人愚昧,反倒成全了我传教大业。待小师妹成神成圣,受万世香火供奉,倒也算这些蠢人的一点用处。”
只是再愚蠢的百姓,若不加维系,时日一长,信仰也会渐渐淡去。是以即便沃州城危机四伏,秦艽仍不愿就此离去,至少得再见那些信众一面。
此番她在沃州城发展的信徒不止倪又春一家,倪宅已不能再去,但定山派未必知道其他信徒的底细——比如那沃州城富商张新,虽家业不及倪又春,但对曲莲的虔诚却不遑多让。
两日后,秦艽勉强恢复了些气力,便悄悄潜入城中。她先在张宅附近探查,未见异常,却仍不放心,于是找了个小乞儿,给他换了身新衣裳,又塞了些银钱,让他假扮过路旅人去张宅借宿,暗中查看张宅里是否有携带兵刃的武林人士。
那张家主人向来心善,见天色已晚,便收留了这“孤身旅人”。小乞儿在宅中住了一夜,确认无人佩带武器,次日便将所见如实告知秦艽,领了剩余的赏银。
至此,秦艽才彻底放下心来,径直往*张宅而去。九如拦不住她,只得与她同行。
“你非要跟着我也行。”秦艽冷笑道,“正好让你亲眼看看那些百姓是多么愚蠢。”
那张家主人张新闻得秦艽到访,先是一怔,随即堆起满脸笑容迎上前去,恭敬作揖道:“秦娘子久未光临寒舍了。这些日子张某日日为神女娘娘上香祝祷,不知秦娘子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秦艽微笑道,“正是知晓你们诚心可鉴,特来与你们说说话。”
张新连忙命侍女去给秦艽上茶,那侍女领会主人意思,点点头,立刻领命而去。
秦艽继续与张新说话,闲谈间提及自己不日将往别处传道之事,并温言叮嘱纵使自己离开沃州,张家也当时时供奉神女,只要诚心不改,必得圣女庇佑,而自己今后也定会重返沃州再来探望众人。
张新连连称是,未有半句异议。九如在旁几次三番想要揭穿骗局,可瞧着张新那副虔诚模样,又不禁想起当初在洛阳时召媱拉着自己苦口婆心劝解那些受蛊惑百姓的情形,劝解过程可谓十分艰难,心下暗叹其实秦艽说得不错,世人果真大多愚昧难救。秦艽见状颇为满意,哪知不过一炷香工夫,她话犹未尽,忽闻门外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从这阵脚步声判断,来的人显然不少。秦艽顿时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过头,只见门外庭院出现一片人影,顷刻间已到此处,正是以凌霄与玄鸿、松泉为首的一大群定山派弟子和凌岁寒、谢缘觉这两个帮手,将正堂团团围住。
两日过去,武林大会算是彻底结束,因此这一次定山七杰中仅存的玄鸿和松泉二人便也与凌霄一同赶来,要为他们的师妹山岚了却这一桩十余年的血仇。
“你现在还能逃得了吗?”玄鸿冷冷盯着秦艽,眼中压抑着刻骨的仇恨。
秦艽有一种感觉,今日或许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正如她两日前对九如所言,为曲莲而死,她心甘情愿。
只不过未能完成让曲莲成神成圣、享受千秋祭祀的心愿,她终究觉得遗憾,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九如正自思量对策,闻得这声叹息,心中酸楚至极,是以不再犹豫,当即跨出两步护在秦艽身前,向定山派众人道:“如果我带秦艽回长生谷,保证她从此永不出世,再不伤害任何一名无辜,诸位可否对她网开一面?”
“谁要你替我保证?”不等定山派众人回应,秦艽闻言极是不悦,已冷声打断,“我早就和你说了,我已与你恩断义绝,你要答应他们什么事,可别把我扯上。”
“九如法师,她说什么,你也听见了。”对于这位名满江湖、也曾救过许多人性命的神医,松泉倒是颇为敬重,刻意温和地道,“你的保证有用吗?”
“况且,即便她是真心悔过,也不代表往日血债就能一笔勾销。”玄鸿也强压怒意,尽量客气地说话,“当年我们山岚师妹命悬一线,多亏法师你妙手施救,延长了她几个时辰的寿命,让她能有时间给我们写下遗书交代后事。这份恩情,定山派铭记于心,我们实不愿与法师为难,但也还请法师体谅我们报仇之心。”
九如同样不愿与定山派为敌。
可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秦艽死在自己眼前。
既然劝说无果,她立即盘算起带秦艽脱身之策。她虽以医术闻名江湖,但医毒本是一家,她下毒的本事也不比秦艽差上多少。而毒术最是诡谲难防,纵使定山派众人武功高强,也未必能够招架——只要她那个尽得她真传的小徒儿别从中作梗。
“舍迦。”她轻唤徒儿的小名,“我知晓你素来心善,但秦艽终究是你师姨。你不必助她,可也不必帮着外人对付自家长辈吧?”
谢缘觉深知自家师君与秦艽情谊深厚,今日秦艽遇险,师君必定倾尽全力相护。她自然不愿与对她有养育授业之恩的师君动手,偏偏在场众人除九如与秦艽外,也就只有她深谙医毒之道,若她此番袖手旁观,那么恐怕秦艽这一次又要逃脱。
尽管旧疾已愈,此刻谢缘觉仍觉心口隐隐作痛。她先向九如深深行了一礼,继而温和又坚定地道:“师君也知晓,徒儿幼时在家养病,除了符离,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山岚道长论辈分虽是我的前辈,但也是我离开长安之后的第一个朋友。徒儿实在不愿……不愿见故友血仇迟迟难报。”
“行了!谁想杀我就一起上好了,我秦艽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怕过谁吗?”见九如这般费心周旋想要救下自己,秦艽着实接受不了,心头一阵烦闷,厉声打断她们的谈话,旋即心念电转,侧首盯住一旁的张新,“是你让人报的信?”
然而张新还未答话,忽见一道白影如飞雪袭来,转瞬间将张新拽出屋子护在身后,再冷冷道:“你别想伤他,更别想拿他做人质!”
秦艽嗤笑道:“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问他句话罢了。你们怎知这户人家与我有关?”
她在沃州传教时为防走漏风声,向来单独会见各户人家,这些信徒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就算定山派审问倪又春,也问不出什么线索。
“我们两日前便做过调查,在你来沃州前,倪老夫人就已是这城里有名的善信,所以我们料想你应该还会寻其他信佛人家传教,果然被我们猜中。”凌霄为人磊落,在要杀秦艽报仇之前也愿意解答她的疑问,“其实,如果你两日前放下执念离开沃州,我们恐怕又再难寻你踪迹,偏偏你的执念始终未消,才会让我们守株待兔的计策成功。”
“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放弃为山岚报仇,这不也是执念吗?”秦艽冷笑了一声,却还是有些疑惑,“不过你们是如何说动张新出卖我的?总不会是以武相逼吧?那可坏了你们定山的侠义之名。”
“你想多了。”凌霄听她辱及定山派名声,顿感不豫,“这世上明理之人不少,至少沃州这些被你蒙骗的百姓,大多都是愿意听我们讲道理的。”
秦艽又斜睨一眼躲在凌岁寒身后的张新,不屑道:“果然是个没主见的蠢人,三言两语就能被人说动。我就不该对这种蠢人抱太多希望。”
张新听到这里,越发确定了这位自己昔日敬重无比的神女使者居然确确实实是个骗子,又听她这般辱骂自己,气得攥紧拳头,却不敢出声。
凌霄转头看了看张新的脸色,郑重道:“这些被你蛊惑着信了诸天教的百姓,都各有各的苦处,这才会被你趁虚而入。就拿倪老夫人来说,她虽家财万贯,都是因为儿女在外行商之故,可自从战乱爆发,她五个儿女连同孙辈都因未能及时回到沃州而在途中遭叛军毒手,只剩一个孙女由于长年体弱多病一直养在她身边,反而侥幸躲过一劫。可惜她那孙女病入膏肓,虽说躲过兵祸,今后也难逃病魔,这成了倪老夫人最大的心结。你凭你的医术救了她孙女一命,本是一桩功德,偏偏你告诉她这是她信仰神女得来的福报,又让她服下所谓的‘圣水’在梦中与死去的儿女相见。这般手段,她如何能不沉溺?张先生的情况亦是差不多如此。他们并非愚昧,只是心有执念难解,才一时着了你的道。这世上有几个人没有苦楚?没有执念?你不也是一样?可贵的是他们虽曾迷失,却能及时醒悟,迷途知返,这份勇气——”
话音至此,凌霄忽然顿住,目光灼灼望着秦艽,才又一字一句地道:
“可比秦教主你强得多。你又凭什么瞧不起那些百姓?”
秦艽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为那些曾经暗算过她们的人辩解,万分惊讶,一时怔住,半晌才道:“你不恨那些人么?”
唐依萝眉头一蹙:“我师姐方才都说了,他们皆有苦衷,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如今既已回头,我们为什么要恨?”
秦艽紧接着追问:“这么多年来你们定山弟子一直在外行侠仗义,想必不止一次遭遇背叛?你们每次都这般为恶人找理由开脱么?”
“我们又不是圣人菩萨!那些只是一时糊涂、本性不恶的,我们自然可以体谅;但若是那种心肠歹毒的真恶人——”唐依萝素来是爱笑的性子,然而此时面对杀害自己师尊的大仇,她脸上再不见一分笑意,双眸只剩下正在燃烧的恨意,“比如秦教主你这样的人,我们定山派绝不会放过!”
这段话,唐依萝说得是咬牙切齿。
秦艽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定山派众人现身起,九如就自始至终护在秦艽的身边,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秦艽的机会。因她离得近,秦艽面上任何细微表情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见状压低了声音道:“你问我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但定山派的人现在已经给了答案。二师妹,我能想办法护着你离开此处,你随我寻个僻静地方隐居,从今以后……莫要再踏足江湖了。”
出乎九如意料的,秦艽听她这话竟不再像先前那样大动肝火,依然微微一笑:“大师姐,若真如此,你便是与这当今武林第一大派结下仇怨了。”
九如神色不变:“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关心。”
可是你的事,我又怎么能不关心呢……秦艽凝视了一会儿九如的面孔,随而仰头望天,轻声道:“那不是我要的答案。何况……即使她能活过来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回不了头的……大师姐,这条路无论是对是错,我都走得太久太久,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苦笑着摇首,止住了九如接下来想说的话,蓦地话锋一转:“大师姐,你答应我一件事吧。”
九如只好随着她转移话题:“什么事?”
“你得活着,你必须活着,活着带我回家。”
“回家?”
“是,回秀州,回……小师妹的身边。”
最后这句让九如不由一怔,正在思索秦艽此言何意,而仅仅是这一刹那儿的愣神,秦艽已霍地转身脱离她的保护范围,双掌齐发,径直向着玄鸿与松泉二人攻去!
已然功力尽失的秦艽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玄鸿登时长剑出鞘,如流云破空,白光乍现间已贯穿秦艽心口!
这一剑精准狠辣,直取要害,纵使九如医术通神,也是回天乏术。
“二师妹!”九如心神剧震,身形如电掠至秦艽身旁,跪地扶起奄奄一息的师妹,只见鲜血不断从她胸前涌出,她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辨认其口型。
回家……
“好。”九如抱着秦艽的身体,贴着秦艽的胸膛,感受着师妹的心跳渐渐停止,“我们回家。”
十余载血仇终报,玄鸿收剑归鞘,与松泉相视无言,又不约而同抬首望向远处柏州定山的方向,在这一刻对师妹的思念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仇报了,然而死去的人还是永远都回不来这个世上。
唐依萝等定山弟子亦是默默垂泪。
谢缘觉缓步走到九如身旁,轻唤一声“师君”,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心中酸楚难言。
凌霄见状虽生感慨,仍握紧佩剑,暗暗戒备道:“法师也要找我们定山报仇么?”
九如沉默了不知多久,才终于缓缓抱着秦艽的尸体站起身来,眼中泪光隐约闪动:“当年小师妹走后,我和二师妹在秀州为她立了一座坟。如今我也要完成二师妹的心愿……带她回家安葬。”
话落,她再未看任何人一眼,甚至在谢缘觉身上也没有停留片刻目光,就这么抱着怀中人转身往外走去。
日光倾泻,她的背影渐渐模糊,终至消失不见。
第254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一)
谢缘觉望着九如远去的背影,即使什么都已望不见了,仍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出神。
凌岁寒懂她心情,上前轻声道:“待此间事了,我再陪你去秀州探望你师君吧。”
然而现在她们确实走不开,梁未絮一事尚未了结,颜如舜和尹若游已前去追踪,却不知那边情况如何,她们目前得尽快与重明、阿螣重新联系上。
收拾完张宅残局,又与张新等人交代完毕,定山派众人遂返回屈家庄,随后第一件事便是借庄内的房间设了一座简易灵堂,为山岚上香告祭。袅袅青烟中,他们将仇人伏诛的消息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香火未烬,忽闻庄外来人。原来是倪又春从张新那里听说了秦艽已死之事,特地携全家前来为山岚吊唁。凌霄自然不会拒绝,哪知上香过后,那倪老夫人竟又领着全家要向定山派众人磕头谢罪。
定山派素来不喜这般跪拜大礼,连忙一边搀扶:“前事已了,诸位不必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谨记恪守正道,莫再为邪说所惑,更不可伤及无辜,这便是了。”
“先前赔罪,乃是因为我们受了秦艽那恶人的蛊惑,暗算伤害了诸位大侠。但就算诸位体谅,此事已了,今日老身也要为了我们的另一桩罪过来向诸位大侠致歉。若非那晚我们助纣为虐,秦艽绝不会如此地轻易脱身,险些误了诸位的报仇大事,这……这也是我们犯下的大错。”倪又春说着便不由想起自己那几个死在叛军毒手之下的儿女,推己及人,她深知血仇未报之痛,若有谁放走害死她至亲的仇人,她定恨对方入骨,绝不原谅。
松泉温声道:“所幸秦艽终究伏诛,也多亏老夫人告知沃州城内虔信佛道人家的名单,我们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张新,引那恶贼现身。此事还要谢过老夫人,您不必过于自责。”
倪又春本是良善之人,先前不知怎地鬼迷心窍误入邪道,如今神智恢复清明,愈听松泉的宽慰,反而愈觉愧疚。她沉默良久,忽抬头望向灵堂中央的牌位,低声问道:“听闻这位是诸位大侠的师妹?”
玄鸿与松泉默默颔首。
一旁的唐依萝眉眼低垂,低声插了一句话:“也是我师尊。”
“你们……会梦见她吗?”倪又春的声音轻得几近自语。
但玄鸿听清了这声询问,沉思少顷,方道:“我生平几乎不做梦。我乃习武之人,若夜梦纷扰,有碍白日修炼。不过当年我们师妹临终前给我们留有一封遗书,信中说只要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那么她就不算真正在这个世间消逝。所以,这些年来我们白日里都一直记得她。”
松泉郑重接道:“一直清醒地记得她,这便够了。”
倪又春心头微震,不再言语,又向他们行了一礼。
见她只是行礼而未跪拜,玄鸿等人倒不再拒绝,随即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谢大夫给你们开的药,你们这两日可有按时服吗?”
此前倪又春为了与亡故的儿女相会,曾多次服用秦艽赠与她的“圣水”。此物入腹,能令人坠入幻梦,所见所感真实非常,完全不似寻常梦境,仿佛踏入另一重天地。但其实这所谓“圣水”乃是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必然伤身。当初九如在洛阳时已查出这一点,她原本不想理会与她无关之人,还是在召媱和苏英的软磨硬泡之下,这才费心研制能解此毒的解药。再后来谢缘觉在长生谷修习阿鼻刀法时,特意向九如询问过此事,若要彻底根除“圣水”之毒,绝非一日之功,非得长期调养不可。
“多谢诸位大侠记挂。”倪又春点头道,“药,我们都按时服了。不知谢大夫这会儿身在何处?老身还想要再谢谢她。”
凌霄答道:“谢大夫没与我们一块回来,适才她们已与我们辞别,出城去办别的事了。”
定山派众人虽也十分关心梁未絮那边的情况,但武林大会方毕,会上他们既已承诺要相助各派同道,眼下要处理的事务实在繁多,他们很难脱得开身。是以凌霄决定率众继续暂住屈家庄,细细商议如何帮扶江湖友人的具体事宜,倘若期间藏海楼有信传来求援,她再即刻带人前往接应。
现在跟踪梁未絮的人共有三路。
颜如舜轻功绝顶无双,只要是她想藏起来,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得了她,这自不必说;尹若游暗探杀手出身,也懂得颇多隐藏自身行踪的技巧。
藏海楼本就是以打探机密消息著称的门派组织,宁初晴与宁暮雪虽不是楼中专门负责这方面的弟子,但耳濡目染之下,倒也通晓其中门道。
唯独铁鹰卫那帮官兵参差不齐,武功有高有低,更兼孙佐年这个累赘。这阉人半点武功不会,偏又不听俞开霁的叮嘱,屡屡擅作主张。
如此一来,梁未絮以及与她同行的江湖豪杰很快便察觉到自己正被人跟踪,更认出自己身后的尾巴居然还是他们最为憎恶的朝廷鹰犬。
这可把众豪杰气得不轻,他们一路奔波赶赴河北,不辞劳苦,不畏艰险,竟还要被那帮朝廷鹰犬监视,这让他们如何相信梁未絮先前许诺的“平定河北后必有封赏”?
梁未絮见状立即对他们进行了安抚,先是温言细语劝得众人消气,继而细细分析。
“据我所知,铁鹰卫此来沃州,本是为监视武林大会的动向。他们断不可能预知我会前来赴会,更不可能料到诸位豪杰愿与我同往河北。因此我猜他们此番跟踪,必是临时起意,绝非朝廷的命令。而我早已派遣亲信前往长安,为诸位争取封赏,朝廷究竟如何回应,再等等便有消息传来。”梁未絮的话稍稍抚平了众人的怒气,她顿了顿,又柔声道,“再说,诸位此去河北,原是为了天下苍生,行侠仗义。那些鹰犬不过如蝇虫扰人,嗡嗡作响固然烦心,但以诸位豪杰的胸襟,又何必与这些宵小之辈一般见识?”
这番话既给足众人面子,又将他们架在了“侠义”的高台上。纵使有人心生退意,此刻也不好第一个开口。更何况自启程以来,梁未絮礼贤下士,待他们极为优厚,这份知遇之恩,也让众人想要回报于她。
“好,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听梁女侠的安排。”
夜色渐深,谈完正事后,梁未絮又命人备了酒菜,在驿站设下夜宴。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原本紧绷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
梁未絮举杯与众人共饮,心中有几分得意。以俞开霁的能耐,本不该这么容易暴露行踪,定是孙佐年那蠢货拖了后腿。这对于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铁鹰卫的拙劣跟踪,正好让她在群豪心中埋下对朝廷不满的种子,这之后的计划便能进行得更加顺利。
而就在群豪谈论起铁鹰卫的同一时间,孙佐年一行人正落脚在驿站附近的迎宾客栈。
这驿站附近也只有这一家客栈,简陋破旧,孙佐年一进门就皱起眉头,嫌床榻太硬、被褥粗糙,喋喋不休地抱怨。俞开霁终于按捺不住,冷声道:“论理,我们连这家客栈都不应该住。”
“不住客栈?”孙佐年睁大眼睛,“哪住在那里?”
“梁未絮和跟着她的那群江湖客个个武功高强,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住在客栈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太容易被他们察觉,还能算是跟踪吗?”这道理俞开霁在路上说过已不止一次,可对方始终不当回事。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现在的行踪,十有八九已经被梁未絮发现。”
孙佐年勃然大怒:“你这是责怪咱家吗?!”
“公公息怒。”俞开霁晓得孙佐年身份不一般,乃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大太监郑瑞乾的干儿子,她必得罪不起,只能暗自咬牙,不得不低下头颅道:“下官的意思是,既然跟踪梁未絮之事是您提议,想必您早有周全计划。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示下。”
本来,这一次孙佐年奉命作为监察使者与铁鹰卫同来沃州,是为了监督在沃州召开的武林大会,可惜他在会上除了遇见凌岁寒这个朝廷钦犯外,并未发现别的异常。偏偏凌岁寒等人武功太高,据说当初在洛阳千军万马中都能杀出重围,他哪敢招惹她们这几个煞星?
可倘若此行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回了长安,难免会被圣人觉得无用。孙佐年正愁无功可立之际,碰巧看见梁未絮冒出来招揽了众多江湖豪杰要前往河北。想到圣上向来对梁未絮心存戒备,他顿时动了跟踪的念头,指望能寻得梁未絮仍怀有反心的证据,也好让圣人满意。
哪晓得梁未絮这一行人确实是直奔河北而去,眼看着距离战乱之地越来越近,孙佐年也渐渐害怕起来。但如果就这么打道回府,他又心有不甘,思量再三,突然冷笑一声:“不必再跟了!梁未絮聚众结党,不用再继续跟下去也知道她其心可诛!俞将军,你这就随咱家回京复命,将此事禀明圣上。”
俞开霁听罢大吃一惊,孙佐年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要她一同在圣人面前构陷梁未絮与那些江湖豪杰。虽然这一次她难得赞同孙佐年的意见,也认为梁未絮的的确确居心叵测,但那些随行的江湖客大多只是热血义士,若因此遭朝廷猜忌,实在冤枉。
“公公,此举不妥!”俞开霁当即劝阻,“梁未絮手握兵权,如果公公并未掌握真凭实据,想来圣人不会轻易治她的罪。”
“咱家自然明白,那也应该先给圣上提个醒。”总之在孙佐年看来,他这一趟出行必须要做点什么事,才能向圣人证明自己的功劳。
俞开霁心知肚明,这所谓的“提醒”未必能动摇得了梁未絮,却会让那些江湖义士从此被朝廷盯上。她低首思索有顷,遂又道:“公公有所不知,那梁未絮不仅仅是曾经叛军首领梁守义之女,如今朝廷亲封的归安郡主,还是当年武林顶尖高手刀魔晁无冥的亲传弟子。若让梁未絮知道是公公在圣上面前告了她的状,万一她恼羞成怒,以她的武功行那刺杀之事,取公公首级如探囊取物,这可如何是好?”
这番暗含警告的话果然奏效,孙佐年脸色一白,支吾道:“这……容咱家再想想,再想想……”
见那些江湖义士暂且无虞,俞开霁暗自松了口气,转念却又觉得可悲可笑。无论是跋扈专横的孙佐年,还是心怀鬼胎的梁未絮,乃至那深宫里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说到底都是一丘之貉。她偶尔一时冲动真想任由他们狗咬狗,斗个你死我活。
只是转念一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些真心实意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士,那些日日夜夜期盼太平的黎民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第255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二)
沃州距离河北并不算远,先前武林大会选址在此,主要原因是图个交通便利,次要原因也有存了震慑河北叛军的心思。梁未絮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出数日便到了河北边上的延界镇。
这镇子虽小,却是叛军重兵把守的要冲。作为通往河北的咽喉之地,它就像是一座烽火台——但凡朝廷兵马稍有动静,镇上的叛军便会快马报信。其实此前朝廷的大军曾一度收复此镇,可惜后继乏力,稍一松懈又被叛军卷土重来。
最苦的终究还是镇上的百姓,这两三年来崇军与叛军拉锯厮杀,幸存的镇民已然不多,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无比艰难。
早在赶路途中,梁未絮已与群豪详细说明了此中情形,这会儿她勒住马缰,又对众人道:“诸位义士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儿女,不是那些寻常兵卒可比。因此依在下之见,我们要攻这镇子就不必强攻,诸位的轻功暗器、点穴手法,都是夜袭的利器。不如发挥自身武功,趁夜摸掉哨卡,悄无声息拿下镇子。届时我们以延界镇为根基,既能截获叛军往来情报,又能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光复河北指日可待。”
梁未絮别的不提,谋略确实过人。于是在她的周密安排之下,当夜群豪分作数队,趁着夜色潜入镇中,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便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延界镇,将驻守的叛军尽数控制起来,连个报信的人都未能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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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群豪心中畅快,正欲摆酒庆功,可其中几位老成持重的侠客想起另一件事,先向梁未絮问道:“听闻从前叛军每破一城,必纵兵劫掠百姓。如今归安郡主既已弃暗投明,想必不会再纵容部下行此恶事了吧?”
虽说这一路上他们见梁未絮行事光明磊落,确有几分侠者之风,可是一想起传闻中当初长安之祸的惨状,他们就无法对梁未絮完全信任。
梁未絮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神色黯然,低叹一声:“长安城破,魏贼下令大索三日,我是在那三日后才入了长安城。彼时满城血火,妇孺哀哭,至今想起,我仍觉心痛。可惜那时的我无力阻止魏贼的命令,还因父亲的关系不得不助纣为虐,伤害了定山派的大侠,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如今我既掌兵权,断不会让旧事重演。我早已严令部下不得扰民,诸位若不放心,不如去镇中街上四处走走,亲眼察看。”
这话倒也不全是虚言,梁未絮的的确确曾下了严令,不许麾下将士再像从前那般随意劫掠百姓。然而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些愿意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将士,可不是那些满口侠义的江湖人,刀头舔血之辈图的就是个富贵前程,区区延界镇油水有限,强压着他们守规矩尚可,但若长久不给甜头,难保不会军心涣散。
因此私下里,她早已对麾下众将士许下承诺:这延界镇不过是个小地方,暂且忍耐忍耐,待日后攻下河北,乃至问鼎天下之时,她自会让他们在繁华大城里尽情劫掠数日。
而等到那个时候,大局已定,即使这些江湖武士察觉到不对,她也不用惧怕他们。
垫脚石用完,本来就该给扔了。
梁未絮手腕极强,麾下将士向来服从她的号令,白日里大多数梁家军官兵倒也确实规规矩矩,镇子里秩序井然,百姓们安然无恙。
群豪巡视一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纷纷赞叹归安郡主当真洗心革面了。
不过比起那些称赞她弃暗投明、侠义心肠的话,梁未絮更爱听人夸她打仗厉害,行军布阵的本领高明。
从前魏恭恩和梁守义还在世时,他们交予她的权力曾令不少人心生嫉妒,她总要接连办成好几件大事,才能够让军中那些瞧不起女流的将士彻底地信服她。而这些江湖人士却不同,虽说武林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轻视女子的陋习,但江湖毕竟是强者为尊的地方,武功高低才是硬道理,从古至今的江湖武林从来就不乏厉害的巾帼高手。所以她只需要用一场漂亮胜仗,就能让这些江湖豪客对她心服口服。
梁未絮唇角微扬,却仍作谦逊状:“此番奇袭得手,全仗诸位身手了得。若无各位的绝顶功夫,我纵有千般计策,也难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延界镇。”
群豪听罢更为欢喜,梁未絮遂领着他们往庆功宴走去。
延界镇发生的一切,都被藏在暗处的颜如舜与尹若游尽收眼底。
她们也是不放心梁未絮麾下的官兵,怕他们欺凌百姓,才暗中跟进镇子,随时准备出手,可没想到这群官兵今日竟是出奇地安分。
又思及这一路上梁未絮的良好表现,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尹若游差点怀疑她难不成是当真改邪归正了?但很快尹若游意识到不对,纵使梁未絮回头是岸,她麾下官兵人数可不少,也都无一例外愿意跟着她弃恶从善吗?这绝无可能,因此他们暂时的规矩,只能说明梁未絮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背后必有更深的阴谋。
她将她的想法说给了颜如舜听。
“连你都有一瞬间险些信了她……”颜如舜轻轻一笑,眼底却浮起一丝凝重,“再这样下去,那些江湖义士只会与她越走越近,终有一日成为她的真正助力,到那时就彻底晚了。”
她侧首看向身旁的尹若游,笑道:“阿螣,你得想个主意了。”
尹若游略一沉吟,也笑道:“藏海楼在沃州武林大会上突然现身,不可能只立威不报仇。说不定她们也有人暗中跟着梁未絮。藏海楼的人都向来自负聪明,你怎么不等她们的办法?”
颜如舜笑道:“因为我还是更信任你。”
“可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啊。”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我现在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两人只得继续留在镇中,思索对策。
转眼间夜色渐深,庆功宴散,群豪劳累已久,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困倦,各自在房间安歇。
延界镇笼罩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唯有梁家军的官兵仍在镇中各处值守巡逻。城楼上火把摇曳,街巷间脚步声零落,两道身影悄然掠过屋脊,正是颜如舜与尹若游二人。
这般夜色,她二人还未歇息,是因为她们对梁未絮麾下那群官兵始终保持警惕。她们深知这群人平时杀烧抢掠惯了,虽得了严令,难保不会有人阳奉阴违,但凡有一个士卒违令滋事,对于百姓而言便是滔天大祸。
这猜测果然成了真,几个巡逻的梁家军官兵行至镇中一户富商人家,见那宅院门楼气派,实在没忍住动了贪念,想着反正那些*江湖人士俱已安睡,便直接破门而入,肆无忌惮地威逼主人家“孝敬”自己钱财。殊不知延界镇被叛军占领得太久,一次又一次遭叛军洗劫,这宅院不过空有其表,主人跪地哀求,实在拿不出银钱打发这几个豺狼。
那几个官兵登时大怒,认定这户人家是藏着钱财不肯交出,推搡喝骂间已动了粗。宅中老小缩在墙角哀哭,只道今夜怕是难逃毒手。
好在此处动静被夜风一送,隐约送入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耳中。她二人相视一眼,立刻朝着声音来源方向行去,纵身一跃进了围墙之内,尹若游长鞭破空,“啪”地抽在那举刀官兵的腕上,那人惨叫一声,钢刀当啷落地,抱着手臂直冒冷汗;与此同时颜如舜也倏地掠到了那几个官兵周围,衣袂翻飞间双刀连出,将余下官兵尽数击倒。
那几个官兵痛得满地打滚,虽不认得二女面容,却猜测她们是随梁未絮同行的江湖人,只一个劲地哀求她们看在梁未絮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
聒噪之声听得人实在心烦,尹若游手中长鞭微微收紧,正思索是否该结果了这几人,忽而眼波一转,唇角扬起:“重明,你不是要我想个主意吗?现在梁未絮自己麾下出了纰漏,倒是天赐良机。”
颜如舜未急着追问,只望着尹若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略一思忖,恍然大悟:“你要把他们交给梁未絮处置?”
尹若游笑道:“我就知道你明白。”
延界镇虽非通衢大邑,倒也颇具规模,这里的骚动显然不足以惊醒那些沉睡的江湖客。是以颜如舜特意走到他们下榻的窗外,推窗将他们一一唤醒。群豪挣扎着困意,睁开眼睛只见窗外一张带着刀疤的面容,先是一怔,继而大惊失色:“金、金凤凰?你是昙华四奇之一的金凤凰颜如舜?”
此前沃州武林大会上,不少江湖中人都见过颜如舜的容貌,自然不会忘记。
“你……你怎么会来这儿?”
“来请诸位义士去看场好戏。”颜如舜笑了笑,遂引着群豪前往事发之处。
梁未絮本在房中处理军务,听闻亲兵来报外间有异,当即起身快步赶至现场,只见那里已黑压压聚了一群人,自己麾下几名官兵正跪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跟前,见她到来,连声呼救,一旁还有几个百姓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
梁未絮根本不用问,已迅速猜到此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面色一寒,先发制人:“我居然不知颜女侠与尹女侠也学那铁鹰卫在一路暗中跟踪我们。你们的跟踪术,果然比那帮朝廷鹰犬高明得多。”
“大道如天,人人走得。也不能只许你们赶赴河北匡扶正义,不许我们前往河北为民除害。”说到这个“害”字时,尹若游微微一笑,又踢了踢地上的那几个官兵,“也是巧得很,我们今夜刚到镇上,就撞见郡主的部下擅闯民宅,欺凌百姓。不知梁郡主打算如何处置?”
四周群豪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梁未絮身上,她明白自己此刻肯定是不能轻易放过这几个官兵,面色一沉,登时厉声呵斥:“我早就三令五申,我们此行是为天下太平,苍生安乐,沿途绝不可以骚扰百姓,你们竟敢阳奉阴违,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痛骂过后又转向颜尹二人,神色诚恳:“多谢二位女侠替我揪出这几个害群之马,我这就命人把他们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人一旦被带下去,所谓的“重责”究竟会不会执行,谁能知晓?颜如舜冷笑一声,立刻抬手拦住:“梁郡主才刚刚到了这里,恐怕还不清楚,你这几个部下方才不仅是要劫掠财物,还险些闹出人命。若非我们及时阻止,这些百姓怕是已经血溅当场了。”
说着,她转向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脸上凌厉之色瞬间化为安抚人心的温和清风:“诸位乡亲,可是如此?”
百姓们虽依然吓得发抖,但在她鼓励的目光下,终于缓缓点头。
颜如舜这才继续对着梁未絮道:“当年令尊还在世时,率兵围攻赉原城期间,我曾去了一趟赉原,听城中百姓说起李定烽将军初到赉原的那段日子,麾下少数新收的士卒也有违抗军令、欺压百姓之举。李将军得知后,当即当着城中百姓的面,将那几个兵卒斩首示众。世人都道李将军治军过严,手段狠辣。但在颜某看来,这才是‘慈不掌兵’的真谛,梁郡主以为如何?”
这番话意味深长,显然是在逼梁未絮必须严惩那几个官兵。
梁未絮心中本就恼恨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竟连一时半刻都忍不得,偏要在今晚闯出这等祸事,坏了她的谋划,也确实恨不得立即将他们就地正法。可她心知肚明,倘若为了这点“小事”就斩杀亲兵,必定会寒了麾下其他将士的心,日后谁还愿意真心追随自己?
然而她如果执意要保下这几人,以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口舌之利,定能说动在场群豪离她而去。
她暗暗咬了咬牙,霍然间急中生智:“颜女侠此言极是,你举的例子也提醒了我,他们犯下如此大错,自当明正典刑,好让全镇百姓都看个明白。不过目前夜色已深,镇上乡亲多已安歇,此时惊扰反倒不妥。不如待到明日天明,召集全镇百姓观刑,岂不更好?”
颜如舜眼底掠过一丝讶色,是真有些佩服起梁未絮的本事了,竟能在瞬息之间抓住自己话中疏漏,思考出这缓兵之策。
只是颜如舜想不通,即便拖延这一夜,梁未絮就可以不杀他们了吗?
她终究还是要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到那时,这位归安郡主又当如何破局?
第256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三)
这一夜,颜如舜和尹若游都未曾合眼。
待到次日天明,金乌高升,梁未絮再次找到她们二人,笑问道:“两位竟一点都不觉得困吗?”
颜如舜无所谓地道:“我们都是习武之人,少睡些时辰也不会怎么样。”
梁未絮道:“即使习武之人,那也是血肉之躯。就算你们能熬夜不睡,总还是要进食吃饭的吧。昨夜多亏你们帮我揪出害群之马,整顿军纪,为表谢意,不如我请你们吃顿早膳如何?”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住在镇中的江湖义士们在街上四处走动,况且经过昨夜之事,想必那些官兵暂时不敢再滋扰百姓。正好颜如舜与尹若游也想瞧瞧梁未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随她进了一间屋子用膳。
席间梁未絮再三剖白悔过之意,还道佛家有言“苦海回头,回头是岸”,希望她们能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置可否,一面用膳,一面随口应付,过了会儿忽道:“梁郡主昨夜说今日要召集全镇百姓观刑,时辰差不多了吧?”
梁未絮颔首道:“我这就差人去办。”
镇中百姓散居各处,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梁未絮的亲信才来复命,已将众人召集至延界镇衙门的院子里。
寻常镇子本不设衙门,最低一级也是县衙。但延界镇地处要冲,纵使在太平年月亦属重地,故而朝廷特在此设了一处衙门。只是战乱日久,镇中的官员们死的死,逃的逃,梁未絮攻占延界镇后,便顺理成章地将此处据为己用。这衙门占地颇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百姓,仍有不少人站在大门外,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梁未絮命人将昨夜违抗军令的那几个官兵押至院中,当众详述其罪状,旋即冷声问道:“你们如今可知错吗?”
那几个官兵涕泪横流,连连叩首认罪,称自己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甘愿以死谢罪。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颜如舜与尹若游便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果然,就在梁未絮下令要将他们明正典刑之际,昨夜被欺凌的那户人家的主人詹志用突然站了出来道:“他们既然都已知错,小人也未受大害,求郡主开恩,饶他们一命吧。”
梁未絮皱眉道:“阁下心善,可是军令如山,岂能儿戏?”
这句话落下,镇中其余百姓竟也纷纷附和起詹志用,七嘴八舌地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河北诸地还未收复,那些叛军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又打过来,大家伙儿还指望着将士们抗击敌人,护我们周全呢。求郡主饶他们一命,让他们将功赎罪,莫要白白折损了战力啊。”
既然受害者与全镇百姓皆为他们求起情来,梁未絮故作迟疑,终是顺水推舟依了众人的意思,只严令那几个官兵务必戴罪立功。而在场群豪见状自然也没有反对意见。
“你信这些百姓是真心求情吗?”颜如舜低声问道。
“若说一两个人是活菩萨,愿意以德报怨倒也罢了。全镇这么多百姓不一定都互相认识,却众口一词,说的话像是提前商量过——”尹若游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这戏,未免太过拙劣。”
十有八九,这些百姓是被梁未絮手下的官兵威逼利诱,才不得不配合梁未絮在今日演了这出戏。想到此处,尹若游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人群,抬步就要往詹志用那边走去。
颜如舜轻拉住她的手:“你要去问詹家人实情?”
“你担心他们害怕不敢说?”尹若游笑容里的冷意消散,化为几分狡黠,“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吐出真言。”
“我当然相信你的口才。只是……你肯定也猜得出来,梁未絮对这一点必然早有防备,到时若梁未絮与我们当众斗起法来,只会让那些百姓更受惊吓。”在这方面颜如舜思考得比尹若游更深,微笑道,“你再稍等等,这镇上百姓的事就交给我。”
尹若游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好吧,你说得在理。那看来,我们得在梁未絮的身边待下去了。”
那几个官兵的事情处置完毕,百姓们逐渐散去。尹若游在这时径直走向梁未絮,叉手行了一礼,笑意盈盈道:“我生性多疑,见梁郡主如今行事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才一直怀有戒备,认为郡主居心不良。经过适才之事……我亲眼见到了郡主的诚意,此番我们愿随郡主同赴河北抗敌,想来郡主应该不会拒绝?”
梁未絮静静地看着她,明白她这副模样必然是在演戏。可梁未絮并不能直接拆穿她,因为梁未絮自己也一样得把这出戏继续演下去,配合着露出欣喜之色:“能得尹女侠与颜女侠相助,正是求之不得。”
颜如舜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笑道:“既然此后我们都是同路人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梁郡主,郡主会回答我们的吧?”
梁未絮道:“哦?什么问题?”
颜如舜道:“上回我们见面谈话时,你曾说常萍喜欢待在你身边。可奇怪的是,从沃州到延界镇的这一路,她似乎并未与你同行。你不是说,她是你的挚友,她不想离开你左右吗?”
这是颜如舜暗中探查许久得出的结果。这一路上,她施展她的绝顶轻功将梁未絮随行人马查了个遍,确定其中确实没有常萍的踪影。
而长安已重归朝廷之手,不再是梁未絮的地盘,梁未絮在离开长安之后,更不可能将常萍留在那里。
梁未絮闻言轻笑:“颜女侠不是说你们昨晚才到延界镇吗?了解得还真清楚。”
“常萍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想寻访故友,这有何不妥吗?”颜如舜与她针锋相对,“是,我们昨日到了延界镇,所以很确定常萍的确不在此镇之中。”
“常萍本是很想要待在我身边的,只是我此行要去的地方太过危险,她不懂武功,我怎么舍得让她冒这个险?”梁未絮不假思索地答道,“所以我们才暂时告别,待我办完正事以后再与她重聚。”
这说辞听起来滴水不漏,却明显是搪塞之语。但颜如舜与尹若游都明白目前情形是很难从梁未絮的口中问出真话,便不再浪费唇舌。
各自散去后,梁未絮心想这一关也总算是过了,倏然竟觉一阵疲惫袭来。随后她回到房间,坐在窗边小憩,正缓缓饮着一杯清茶,不经意间转头,铜镜中映出那张布满灼痕的面孔。
梁未絮其实从来都不怎么在意自己的皮相。无权无势也无卓绝武功之人,容貌过盛反是祸端;而权势滔天者,纵使貌若无盐也有的是人阿谀奉承。只不过现在每每见到自己的这张脸,她难免想起在长安城的那一次惨败,心头犹如压了块石头般不舒服。
那确实是一场惨败,尽管沈盏毙命,藏海楼看似败得更惨,但梁未絮也险些在大火中随沈盏共赴黄泉。好不容易她逃出生天,迎来的则是更为漫长的疗伤之苦——烧伤最难医治,纵使召集无数名医齐聚会诊,也没有谁敢断言必能将她治愈。而每当梁未絮痛得难以忍受之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儿时染病的那段日子,常萍守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讲故事逗她开心的画面。
那份温暖与欢愉,能让年幼的梁未絮几乎忘却病痛。
梁未絮曾强迫自己斩断这份念想,常萍既已是自己的仇人,甚至还要取自己性命,那自己又凭什么再顾念旧情?然而当梁未絮身上的烧伤疼痛日益加剧,她逐渐意识到她必须重新寻回幼时的那份温暖与欢愉来缓解自己的伤痛,不然她很有可能撑不过后续的治疗。
因此梁未絮最终还是命人将常萍带了出来,带到了自己身边。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与常萍单独相处,四周都是她的亲信护卫。她再向常萍诚恳致歉,言明自己当年是真的丝毫不知常廉与她的关系,但她如今已派手下前往綦州重新修缮常家坟茔,更延请僧道为常家举办法事,希望能求得常萍的谅解。
常萍只冷冷道:“修得再好的坟墓,做再多的法事,我父母就能活过来吗?”
梁未絮竟赞同地颔首,又道既然人死不能复生,可是长安城中还有那么多活着的百姓,她已向朝廷递上降表,欲率部归顺,从此长安百姓可得安居乐业,也算是一种弥补。
常萍抬眼看向她,眼中满是讥诮:“那日你与春燕说话时,我就在一旁。你当我是聋子听不见你们说的什么话,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吗?”
见两次示好皆被冷拒,梁未絮敛去温和神色,转而以常萍在意的无日坊邻里性命相威胁。常萍面色骤变,痛苦质问:“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很简单。”梁未絮温柔地抚上常萍脸颊,“像小时候那般待我,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讲故事,这就够了。”
那之后常萍的顺从让梁未絮感到十分满意。
尽管梁未絮心知肚明,这份温柔不过是常萍被逼无奈的伪装,那又如何呢?只要能伪装得足够像,只要能陪在她身边缓解她的伤痛,令她坚持熬过这段生死关头,真假又有何分别?
终于梁未絮的伤势渐渐恢复,遂向天子请命前往河北平叛。原本她是带着常萍同行了一程路,但想到武林大会这等盛事,凌岁寒等人十有八九也会在沃州现身,届时她们必向她问起常萍下落,甚至强行将常萍夺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梁未絮还未至沃州,便已派遣了几名死忠亲信,命他们押着常萍另择路径前往河北,务必与自己保持距离。
是以方才梁未絮与颜如舜所说之言,至少有一句不假。待正事了结,她自会与常萍重聚再见。
尤其是等到她问鼎天下之日,她会让常萍永永远远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至于对方是否心甘情愿,梁未絮并不在乎。反正只要常萍还在意那些贫贱朋友的性命,在意任何一个百姓的性命,就只能继续戴着幼时的面具伪装下去,就这般伪装一辈子,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总之,得到天下,得到无上权势,还有什么是不能拥有的呢?
包括,她怀念的爱。
梁未絮步步为营,一直在为这一日筹谋。
她当然清楚颜如舜与尹若游足够聪明,与别的大多数江湖人士不同,她们提出要与自己同行,不过是想要更直接地监视自己。但这无妨,计划已启,很快那群江湖人就再无回头之路,即使颜尹二人察出端倪也不管用。
第257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四)
众人在延界镇又待了两日。
梁未絮自称已派人去联络了驻扎其他地方的大崇军队,到时再合作商议下一步平叛之事。而这两日里,颜如舜时常与镇上百姓闲话家常,帮他们做些活计,却只字不提梁未絮与梁家军的任何事。起初官兵们总在她周围巡逻,美其名曰护卫百姓们的安全,后来见她并无异动,便渐渐散去了。
而颜如舜性子随和,谈吐风趣,很快与镇民熟络起来。这日午后,她正在溪边帮几位妇人浣衣,其中一人忽叹道:“颜娘子,你和那些官兵当真不同。”
“我与梁未絮本就不是一路人。”颜如舜笑着拧干衣衫,顺势道明身份,解释自己与梁家军不过是顺路同行,旋即顿了顿,又故作疑惑道,“那些官兵看着也还规矩,除了先前那几个违令的,倒不曾为难你们。上次你们不还为他们求情么?”
“我们不是”妇人们左右张望,欲言又止,“总之,颜娘子你和他们确实不一样”
颜如舜不再追问,只温声道:“若诸位不介意,今晚我登门拜访。有什么难处,咱们关起门来说。”
因梁未絮麾下官兵已将这镇子全面攻占,一路尾随而来的孙佐年不便再在镇中公然投宿,只得暂时歇身于延界镇外一座小山的山神庙中。
关于那日俞开霁的那番话,孙佐年反复思量,虽觉有理,终究不甘空手而返。他决意再跟一程,若真能抓住梁未絮谋反实证,便是大功一桩,奈何这破庙才住一夜,他就被漏风屋顶与湿冷草铺磨尽了耐性,想着就算要获取功劳回程路上也有机会,何苦在此受罪?于是次日晨露未干,他便收拾行装踏上归途。
行至官道岔口,忽遇朝廷使者仪仗,为首官员竟是圣人近臣侯锡,孙佐年连忙迎上,邀至路边酒肆接风。三巡酒后,侯锡道出此行缘由:原来前不久归安郡主梁未絮曾派遣手下给圣人递了封折子,上奏请召江湖豪杰共赴河北平叛,圣人准其所请,特遣他携赏犒劳那些武林义士。
俞开霁在旁闻得此言,大感惊奇,难道先前武林大会上梁未絮所言竟是真心话吗?孙佐年听罢更是讶异,圣人何时如此信任梁未絮,竟会同意她这个建议?暗道幸好自己还未向圣人告梁未絮的状,否则反倒惹祸上身。
然而到了晚间,夜深人静时分,待铁鹰卫众官员全部睡熟以后,那使者侯锡却悄然寻至孙佐年所住的房间,低声将他唤醒,开门见山道:“孙公公,实不相瞒,其实在下白日所言俱是虚词。圣人对归安郡主早有戒心,此番命我前来,实为剿灭她麾下江湖党羽。只是铁鹰卫中多是草莽出身,在下也未敢轻信,故而将此事瞒着俞将军等人,但孙公公乃圣人心腹,自当如实相告。”
孙佐年恍然大悟,只觉圣人这般安排,方合常理。
次日拂晓,侯锡率众快马加鞭,傍晚赶至延界镇。长安距此路途遥远,寻常使者断不会如此迅捷。不过梁未絮早在途中时便向群豪解释过,她在赴沃州武林大会之前,已将自己的想法上奏朝廷,求问圣意。
“看来当今圣人还算英明,准了我的请求。”
梁未絮显得十分欢喜,设宴接待使者,镇中江湖豪杰纷纷赴席。
“这人真是天子派来的使者吗?”颜如舜有意坐在了宴会角落,冷眼打量着梁未絮身旁不远的那名中年男子。
“他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这点倒不会有假。”长安的贵人们,尹若游几乎就没有不认识的,还能说出对方情况,“而且,当年谢泰还在位时,他便已是睿王谢慎一党。”
现如今谢慎登基大宝,此人更受重用,按常理而言应该不会被梁未絮收买。
“那就怪了……”颜如舜更觉蹊跷,便也更为警惕。
可是在场群豪见这朝廷使者与寻常官吏大不相同,言谈间毫无倨傲之态,反倒对江湖中人礼遇有加,他们原本对于朝廷的不满渐渐消散,纷纷举杯畅饮起来。
侯锡却摆手笑道:“此等劣酒,岂配得上诸位豪杰?临行前,圣上特赐御酒‘流霞饮’,命我犒赏各位。”说罢,示意随从取来一坛泥封美酒,坛口一开,醇香四溢,满室皆醉。
江湖中人多为好酒之辈,一闻便知此酒不凡。侯锡亲自起身为众人斟满酒杯,然则在场众义士虽粗豪,倒也不是完全没心眼的傻子,先举杯细观酒色,又反复嗅闻,确认并无异状之后才仰首饮尽。
“好酒!果然御酿珍品!”
颜如舜虽不是贪杯的酒鬼,平时却也好品佳酿,见众人饮得酣畅,不禁被勾起馋虫,但仍保持戒心,只将酒杯握在手中转动了几圈,并未将酒液入口。
果不其然,酒过片刻,席间喧笑渐弱,群豪忽感头晕目眩,四肢绵软,这才惊觉中计。梁未絮强撑桌案,踉跄起身,怒视侯锡,声音断续却凌厉:“你……竟敢下毒?!”
候锡冷哼一声,并未否认:“圣人明鉴,尔等江湖草莽聚众结党,必是图谋不轨。本官奉旨,今日便要将你们绳之以法!”最后一个“法”字落下,他不顾四周响起的咒骂,猛地摔碎手中酒杯,清脆的碎裂声中,他带来的众多崇军官兵蜂拥而上,乱刀向群豪砍去!
酒中不知下了什么毒,虽不致命,却令群豪筋骨酥软,一身武功尽失。梁未絮麾下梁家军官兵倒是因为不曾赴宴而得以幸免,偏偏此刻都驻守在镇子各处,纵使群豪高声呼救也难以传到他们耳中。是以宴席之上,唯有滴酒未沾的颜如舜与尹若游尚有一战之力。但见二人同时纵身跃起,尹若游手中银鞭如蛟龙翻腾,所到之处敌兵应声而倒;颜如舜双刀翻飞更似流星般迅疾,在敌阵中穿梭自如,哀嚎声此起彼伏。
只是尽管她二人武功远胜那些寻常官兵,奈何敌众我寡,一名崇军趁着空隙绕过战圈,长刀直取震雷帮主穆源心口。梁未絮距离穆源不远,强撑着冲过去正要替他挡这一刀,忽见屋顶瓦片迸裂,竟有两道身影从天而降!
那是两个装束容貌皆完全相同的少女,一人持剑,一人执刀,刀剑交互如风雪骤降,又似晴光掠影,倏忽来去,瞬息之间既解了穆源之危,又横扫大半敌兵,这般默契配合,直如一人双生。
——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这两人竟也一直暗中跟随自己,而自己却毫无察觉,藏海楼的追踪之术还真是非同凡响。梁未絮见状不由暗暗心惊,又想看来江湖传言不虚,藏海楼的这对双生姊妹确是当世顶尖高手,放眼当今武林年轻一辈,论武功除了凌岁寒与凌霄,恐怕也只有她们刀剑合璧才有资格做自己的对手。
正因宁初晴与宁暮雪武功卓绝,胜过颜尹二人许多,不过一会儿时间,她们便已将满堂崇军尽数制服,而在场群豪竟无一人伤亡。
“你给他们下的什么毒?”最后一刻,刀剑同时抵住候锡心口与后心,两人冷声逼问,“把解药交出来!”
候锡哪料到会凭空杀出这样两位高手,惊惧之下,浑身僵直,只敢微微转动眼珠,悄悄向梁未絮瞥去。
梁未絮心中恼怒,她本想让候锡的手下杀死几个江湖人,彻底激化群豪与朝廷的仇恨,自己再假意“舍命”护住几位江湖门派的掌门人,受些轻伤,以此获得他们的感激,谁知又被藏海楼坏了好事!好在天子“御赐”的毒酒已让群豪饮下,纵使有些小纰漏,也动摇不了大局。她当即接在宁氏姊妹之后开口,声音听来宛若游丝:“你、你已是我们的阶下之囚,若还想……还想要活命,还不速速……交出解药……”
候锡略一犹豫,似乎真的很害怕,战战兢兢地道:“解药在……在我佩囊里……咦?”他低下头脸色大变:“我的佩囊呢?”
“在我这儿。”颜如舜晃了晃手中的佩囊,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又拔开瓶塞,嗅了嗅里面的药粉,“是这个?”
“对、对……”候锡连连点头,“用水化开,每人饮上两口即可解毒。”
颜如舜把玩着瓷瓶,似笑非笑:“你应该明白,如果你说了谎会是什么下场。反正,我有个医术通神的朋友正在赶来寻我们的路上,就算没有你的解药,她也能解百毒。”
候锡眼神闪烁,又不自觉地瞥了梁未絮一眼,慌忙收回视线:“我的命在你们手里,我岂敢说谎?”
颜如舜将瓷瓶交给尹若游,转身出外去寻清水。
劫后余生的群豪趁着这时候纷纷向宁氏姐妹郑重道谢。
宁初晴与宁暮雪嘴上谦逊,心中却很有几分得意,交换了个眼神,暗忖抵玉此计果然有效。本来起初抵玉命她们跟踪梁未絮时,她们还颇为不解,自己并非楼中专司情报探查的弟子,为何要执行这等任务?抵玉却道,楼中就数你二人武功最高,倘若梁未絮要做出什么危害群豪之事,唯有你二人能救众人于瞬息之间。如此一来,众豪杰便欠下藏海楼一份天大的人情——毕竟,除了为楼主复仇之外,重振藏海楼威名,使之再度屹立武林之巅,亦是楼中众弟子共同的愿望。
“谢就不必了。只不过你们以后行事都小心些,别再轻易受人蒙骗。”
群豪闻言正要惭愧颔首,却见宁初晴说完这句话,直接把目光投向梁未絮,冷冷道:“我说归安郡主,候锡本来就是你的人,今天这出好戏全都是你一手安排,你还在装什么?”
梁未絮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神色:“这话从何说起啊?”
群豪大感震惊:“什么?这些人不是朝廷派来的官兵吗?”
宁初晴沉声道:“他们确是大崇朝廷的官员,只不过早在长安时,就已归顺梁未絮麾下。”
这话落下,正好颜如舜取水归来。因她外出时恰巧碰见在外巡逻的部分梁家军官兵,他们听闻自家主子“遇险”,自然也一同迅速赶来。
候锡见到这么多的梁家军官兵,瞬间有了底气:“胡说八道!我随圣人回长安时,梁未絮已率残部归降朝廷。我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反倒冒着被抄家灭族的风险投靠她?你们休要往我身上泼这脏水!”
这话倒很有道理,群豪一时难辨真假,目光在梁未絮与宁氏姊妹之间来回游移,忍不住问道:“是啊,他为什么要投靠梁未絮?”
藏海楼虽以情报消息闻名天下,然而自从沈盏过时后,她们便再未踏足长安,是以关于长安之事,她们只能探得个大概,知道候锡确被梁未絮收买,却不清楚其中缘由,面对群豪的询问竟回答不上来。宁暮雪怒极:“藏海楼调查的情报,何时出过错?!”
“藏海楼的情报自然不会有错,只是……”梁未絮与群豪在这时都已服下解药,她长叹了一口气道,“当初在长安我曾派兵包围过贵楼,虽非我本意,却也害得沈楼主自焚身亡。这亦是我当年犯下的错事之一,我的确很对不起沈楼主。”她说着抬手轻抚过脸上的烧伤疤痕,“但我已经得到了报应,你们又何必栽赃于我?”
“你还有脸提我们楼主!要不是为了揭穿你的阴谋,你以为我和阿晴杀不了你为楼主报仇吗!”
“好,若你们不解气,大可以现在取我性命报仇,但请莫再用这等手段诬陷于我。”
宁初晴与宁暮雪气得浑身发颤,却不知如何反驳。眼见群豪神色变幻,显然已被梁未絮说动几分,她们既愤怒又悲恸,更添对沈盏的思念。
倘若楼主还活着,定能想出破局之法,定能知晓如何应对梁未絮的谎言。
不过既奈何不了梁未絮,那就从候锡身上入手,宁初晴刹地将手中剑往前送了半寸:“你说!你为什么要投靠梁未絮!”
候锡胸口登时渗出血珠,他吃痛大叫,想起梁未絮事先交代的话,慌忙喊道:“你们别乱来啊!我告诉你们,铁鹰卫现在就在延界镇外,若我有个三长两短,铁鹰卫的同僚们定会血洗此地为我报仇!”
“好啊!铁鹰卫!”思及这一路被这帮朝廷走狗尾随跟踪的憋屈,群豪就气不打一处来,此刻知晓原来这帮走狗与候锡也有牵扯,当下就有许多人按捺不住,提着兵刃往镇外冲去。
自始至终颜如舜与尹若游都是冷眼旁观,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她们心知梁未絮布局已久,若无确凿证据能够彻底拆穿她的阴谋,反倒容易落入圈套。而这时听到候锡提起铁鹰卫,颜如舜向尹若游使了个眼色,身形便飘然而起,如流云掠影般先众人一步出了大门。
第258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五)
颜如舜一旦倾尽全力施展轻功,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转眼便将其他江湖人士远远甩在身后,且很快赶到延界镇外,附近转了一转,终在一处无名山林的幽暗处寻到了孙佐年*一行人。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林间晦暗不明,唯有几缕月光透过林间枝叶的缝隙洒落。俞开霁正守在此处,忽见颜如舜自残光中现身,微微一惊,正迟疑应该如何与她说话,却见她双足踏草,丝毫不停,瞬间已掠到孙佐年跟前,一个擒拿手就把他给控制了起来。
一来颜如舜身法飘忽,确实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二来孙佐年这一路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对待铁鹰卫众人态度十分傲慢,众人心中早有不满,也没有谁愿意真正保护他。但此刻眼见这位权势煊赫的中贵人竟被当场制住,他们至少在面上还是得作势相护,纷纷拔出兵刃,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了孙公公!”
颜如舜对周遭的呼喝充耳不闻,只盯着孙佐年沉声道:“你与候锡同朝为官,那可知他来延界镇是为了何事?”
“候大人?”俞开霁插话道,“他不是奉旨来犒赏前往河北平叛的江湖义士么?”
颜如舜这才侧目看向俞开霁:“候锡是这般与你说的?”
俞开霁道:“他和我们都是这般说的。”
颜如舜眸光微闪,沉吟须臾,手中倏然多了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刀,刀刃轻轻擦过孙佐年的脸颊,她似笑非笑道:“可是你们明明已经离开了延界镇,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我只能猜测是与孙佐年有关。但若候锡当真只是来犒赏群豪,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并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为何要让你们去而复返?候锡私下里究竟与你说了什么,我要听实话,不然——”刀锋一转,她手中短刀直接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孙佐年本就是贪生怕死之人,面对颜如舜的威胁,他半点都硬气不起来,颤颤巍巍道:“候、候大人说……圣人密旨要将那些江湖人士押回长安明正典刑。所以他打算先在酒里下毒,等他们失去反抗之力,再……再让我协助押送。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此言一出,铁鹰卫众人脸色骤变,七嘴八舌问道:“这是真的”他们虽都已为朝廷效力多年,但终究是江湖出身,听闻朝廷如此对待义士,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令他们惊疑的是,候锡竟将此事瞒着他们——莫非朝廷也有事后清算铁鹰卫之意?
正担忧间,岂料颜如舜突然道了句:“假的。”
“什么?”
“谢慎至今未动梁未絮,就是顾忌着她手下的梁家军。虽说她兵力已大不如前,但要真逼得她再次造反,毕竟是个麻烦。”颜如舜转过头,借着月光向一旁望去,暂时还未看到任何人影,遂继续解释道,“待会儿那些江湖人到了,若认定你们与候锡、孙佐年是一伙的,动起手来我和阿螣恐怕也很难拦得住。到那时,他们与朝廷彻底结仇,就只能投奔梁未絮——你们想想,最后得利的是谁?”
众人闻言一怔,尚在思考琢磨之际,颜如舜已瞥见远处林间隐约晃动的黑影。她当机立断,一记手刀劈晕孙佐年,语速飞快:“等人到了,就说孙佐年是你们帮我制服的,你们也是刚知晓他的阴谋。”
一名铁鹰卫迟疑道:“这不妥吧,那我们和朝廷岂不是就——”
“你们这次总共就来了不到二十人,能敌得过那么多江湖豪杰?”颜如舜直接打断,“天子远在长安,纵使要治你们的罪也是后话,先顾着眼前吧。”
她把该说的都已经迅速说出,至于铁鹰卫众人如何抉择,那就不再是她能控制的了。只因就在这时那群江湖豪杰已陆续赶到,有人远远望见孙佐年倒地不起,当即扬声喊道:“颜女侠,这厮可是被你结果了?”
“死倒没死,只是昏了过去。而且不是我动的手。”颜如舜伸手一指旁边的俞开霁,“是铁鹰卫的俞将军识破孙佐年欲加害诸位,出手将他制伏的。”
“俞将军?”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让群豪一时愕然。
俞开霁想了一想,决定依颜如舜之计行事,上前抱拳道:“明人不说暗话,孙佐年此人乃天子内侍,奉命来铁鹰卫任监军。我们确在他的提议下,跟踪了诸位一路,但始终未发现异常,遂又踏上返程路。谁知途中孙佐年突然要带我们回来,我们觉得甚是奇怪,经过许久试探,方知他与候锡密谋欲加害各位义士。我等一时气愤,和他吵了起来,最后没忍住动了手。”
群豪将信将疑:“可他是你们的上司?”
铁鹰卫鱼龙混杂,人人品性不同,但俞开霁执掌铁鹰卫已有两年时间,倒是培养了不少忠于自己的亲信。此次她离京执行任务,带上的当然都是她的亲信。他们见颜如舜已拿定主意,当下附和道:“我们虽被朝廷封了官,骨子里流的还是江湖血。”
随之而来的宁氏姊妹与铁鹰卫本无交情,却不愿双方真的打起来,令梁未絮渔翁得利,也帮腔道:“据藏海楼探得的消息,铁鹰卫此行乃是奉圣命到沃州监督定山派召开的武林大会。跟踪诸位一事,确是孙佐年擅作主张。”
如此一来,群豪倒不好和铁鹰卫兵戎相见。然而他们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愈发愤懑难平,有人破口大骂朝廷昏聩,更有人提刀就要往候锡和孙佐年身上招呼。
孙佐年依然昏迷不醒,丝毫不觉;候锡则吓得面如土色,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瞟向梁未絮,嘴唇哆嗦着似要开口。
“诸位且慢!”梁未絮急忙阻拦,“若真是朝廷要对诸位不利,留着这两人尚可作为谈判筹码,此时杀了反倒不智。”
方才藏海楼的指控已让群豪对梁未絮起了疑心,此刻见她竟要保下候锡,立时有人警觉道:“这两人虽得天子宠信,但应该不是朝堂上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朝廷真要铲除我们,岂会为他们而改变主意?梁郡主这般护着候锡,当真是为了与朝廷谈判,还是……别有隐情?”
这段话本是尹若游想说的,见有人在自己之前道破,眼中轻蔑之色稍减,暗想这群江湖人倒也并非全是愚钝之辈。
梁未絮沉默一阵,才叹道:“丘门主说得对,我不想杀候锡,确实是另有缘故。如今藏海楼一口咬定候锡已被我收买,现在杀了他,岂不是死无对证?我的冤屈就更难以洗清了。至少,等彻底证明了我的清白,再杀他不迟吧。”
这语气听起来委委屈屈,群豪又疑惑起来,而这种真假难辨的感觉实在让他们心头愈发烦躁,是以有人干脆道:“梁郡主,对不住了,原本说好我们同赴河北平叛,可眼下这般情形……是真是假我等也懒得再分辨了。江湖路远,我们就此别过,从此以后这些是非恩怨,与我们再无关系。”
“段帮主且慢。”梁未絮将他叫住,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让对方不得不停步,“天高海阔,诸位要去要留,本是自由。只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朝廷真要为难各位,你们分散行事恐怕更危险。”
最后这话让众人心头一凛。其实要说躲避朝廷追捕,本也不难,江湖之大,四海为家,就如同沙粒入海。偏偏这群江湖义士只有极少部分是独行游侠,另外大部分皆有门派出身,此番跟随梁未絮前往河北平叛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再度振兴已在战乱中没落的师门,而门派越是显赫,就越是难逃朝廷耳目,相当于树了个活靶子。
然而要他们弃了门派基业,做个独行客,那他们是宁死都不肯的——江湖中人,谁不把师门荣辱看得万分重要?
尹若游猜到她的目的,终于忽然开口,笑吟吟道:“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让大家继续待在你身边,跟着你回延界镇?”
“延界镇地势险要,正面进攻很难攻得下来。朝廷若真想对我们不利,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梁未絮毫不犹疑道,“一旦查明朝廷并无伤害诸位豪杰之意,诸位要走,我绝不阻拦。”
话虽如此,但今夜之事传开以后,传到长安天子的耳朵里,这群江湖人必然全都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梁未絮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如此有恃无恐,无论多少人搅局,她的计划都不可能失败。
尹若游心下了然,却不动声色。
只因这个问题若无解决方案,说出来只会让众人的心更加混乱,让现在的局面更加混乱。
夜已深沉,半轮残月隐入云中,冷风一吹凉飕飕的。群豪权衡再三,只能无奈暂时先回延界镇。梁未絮忽而侧首,看向俞开霁等人:“诸位也请一同回镇歇息吧。今晚风大,何必在林子里吹风受苦呢?”
颜如舜朝俞开霁点点头,她终于能与她单独一谈了。
所以在场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回了延界镇。群豪聚在一起分析今晚之事,颜如舜和尹若游则拉着俞开霁到了另一边,直截了当向她问起常萍的下落:“先前因为孙佐年在你身边不方便,后来我们又要跟踪梁未絮,也找不到机会与你细谈。其实我们一直想要问你,常萍如今还在梁未絮那里吗?”
提起这事,俞开霁就满脸忧虑:“去岁我在长安已经找到了常萍,那时梁未絮伤势未愈,况且我们又是在天子脚下,我身为铁鹰卫主将,要带走她不难。谁知常萍竟执意不肯随我离开,口口声声说梁未絮是她挚友,她自愿待在梁未絮身边。我总不能直接将常萍掳走,落人口实。”
尹若游沉吟道:“只怕常萍那时已受了梁未絮的胁迫。”
“我当时也是这般想的,因此特意将她拉到僻静处细问,叫她不必顾虑。我告诉她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梁未絮实力大不如前,已率残部归降了朝廷,倘若是梁未絮威胁了她什么,尽管直言,我可以保证所有人的安全。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常萍也悄悄与我说,她的仇还未报,她这次一定要靠自己报仇,反而让我放心,说完就挣脱开我又跑回梁未絮身边去了。”想起当日情景,俞开霁担忧之中还有几分恼意,“可她一点武功也不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小老百姓,她能拿什么报仇?”
常萍是民,俞开霁是官。
在俞开霁看来,真正的好官就该倾尽全力保护民众。毕竟寻常的升斗小民面对强权恶势,是不可能具备什么反抗之力的。
她完全不相信常萍能够报仇成功。
颜如舜对她的想法不置可否,只问道:“所以,你现在也不清楚常萍的下落?”
俞开霁摇头道:“当务之急是揭破梁未絮的阴谋,将她绳之以法,才能救出常萍。你们可有对策?”
尹若游低头凝视掌中的小瓷瓶,思索道:“方才宴上我观察过,侯锡给众人斟完酒,他们并未立刻饮下,反而持杯嗅闻许久。那些人都是老江湖,若是一般的毒药,他们不至于辨不出。”
“其中有个叫韩云的侠客,医术虽不及舍迦,但也是江湖里颇有名气的侠医。”颜如舜走南闯北多年,对武林里各色人物的了解自然比尹若游更深,当下补充了一点。
尹若游道:“既然如此,连此人都没能发现酒里有毒,此毒绝非寻常。”
颜如舜道:“你怀疑是秦艽给她的?”
尹若游道:“若是能查出毒药来历,或许能成为指证梁未絮的关键。可惜舍迦不在,否则她定能一眼认出。”
颜如舜道:“说起来,舍迦和符离留在沃州助定山派对付秦艽,怎么这么久都还没消息?”
她们都已在延界镇待了三天,也不知舍迦与符离那边情况如何。
第259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一)
从沃州到延界镇的这一路,都有颜如舜与尹若游留下的暗号。自那日辞别定山派众人后,凌谢二人便循着这些暗号疾行赶路,途中谢缘觉始终不怎么说话,尽管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凌岁寒却觉出她心情不佳,于是刻意寻些话题,时而感叹今日风和日丽,时而称赞道旁野花开得正好,只想逗她开怀。
谢缘觉知晓她的用心,终于微微笑了笑:“你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何必还只顾着费心哄我高兴?”
“我不痛快?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素来七情上脸,有什么心事本就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是么?”凌岁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不服气地道,“我倒觉得我比从前更沉得住气了。当初在魏恭恩手下周旋时,他们可从未看透我的心思。舍迦,还是你眼力过人。”
最后一句话她又转为夸赞,语气是往上扬的,显然还在变着法子要哄谢缘觉开心。
“不是我眼力过人,是你在我的面前也未隐藏。”谢缘觉温声道,“你闷闷不乐,是因为你放走了春燕的缘故吗”
凌岁寒瞬间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默认,又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时隔太久,在洛阳见过春燕的事我都险些忘了,更忘了当时和她的约定。若早知这约定会成知白的桎梏,当时便不该急着赶去。”
谢缘觉轻声道:“如果我们不急着赶去,知白独自面对那许多诸天教众,虽不会败,也必是一场恶战。”
凌岁寒道:“说起这事来,没想到春燕她还真挺有本事的,居然真能收复那么多诸天教弟子,摇身一变成了诸天教教主。”
谢缘觉道:“她与抵玉本是孪生姊妹。抵玉在藏海楼执事多年,行事颇为干练,春燕自然也不会是庸碌之辈……”
“好一对双生姊妹。”凌岁寒冷笑一声,愤然不平道,“抵玉对沈盏还知感恩,而定山派对春燕可谓仁至义尽,她竟能狠得下心来对同门痛下杀手?”
这个问题谢缘觉也琢磨许久,却始终琢磨不透春燕的想法,不由轻叹一声:“如果这次抵玉真的追上春燕……”话音戛然而止,不忍说尽。
原来那日放走春燕后,凌霄先是去了倪宅看望自己师妹师弟的情况,再返回铁马江畔的屈家庄,依约将春燕乃是梁未絮同盟之事告知抵玉。抵玉听罢神色未变,亦无一言,当即率藏海楼众人离去。
虽未明言去向,但众人心知肚明——她必是去追春燕了。
“所以我说,当时知白就不应该拦着我。”凌岁寒想起来仍觉懊悔,“就算违背诺言又如何?倘若我帮她擒住春燕,抵玉也不必亲自面对这件事。”
尽管她们与抵玉交情不深,算不上什么要好的朋友,可是姊妹相残这等惨事,任谁知晓都难免唏嘘。两人说着说着,心情愈发沉重。谢缘觉旧疾虽已愈,再不必担心情绪波动伤身,但凌岁寒早已习惯处处为她着想,是以话到此处,她略作停顿,决定将话题转移:“赶了这么久的路,你累了么?我们找个地方稍微歇歇吧。”
城外野径青山环绕,碧水潺潺,却无一处茶肆酒家可供歇息。二人遂坐在一条水沟边的石上小憩,忽见远处黑影攒动,渐行渐近——原来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正蹒跚而来。
这些年兵荒马乱,流民随处可见,何况此地已近河北,遇上逃难百姓更不足为奇。凌岁寒与谢缘觉赶路途中每每见此情景虽都觉酸楚,可惜她们也没有什么能帮到对方的,只得默默无言。
直到谢缘觉望见这群难民民纷纷取出水囊葫芦要取沟中水时,她这才急忙出声:“且慢,这里的水不干净,饮不得!”
“啊?”众人闻言愣了愣,转头望向说话的年轻女子:“这水瞧着挺清亮的啊?”
“表面清澈,实则污浊。”谢缘觉神色凝重,“饮下轻则腹痛,重则高热不退。”
赶路的百姓们早已口干舌燥,虽见她说得认真,却仍盯着水沟犹豫不决。
“我这位朋友的医术冠绝当世,绝不会骗你们。”凌岁寒见状取出自己的水囊递过去,“这是我们先前在城里买的清水,诸位若不嫌弃,就拿去喝吧。”
百姓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喝了你们的水,那你们怎么办?而且……而且这点水也不够我们分啊。”
“诸位先每人抿一小口润润喉吧,然后——”谢缘觉说着伸手指向某处方向,“再一直往那儿走小半个时辰,有处清泉,水质尚可,你们在那儿不妨多打些水。”
众人连声道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忽又有人问道:“那边可是去沃州的路吗?”
凌岁寒点点头道:“你们要去沃州?”
方才众人只顾盯着那水沟,此刻才注意到与他们说话的这名女子不仅只有一条手臂,腰间还佩着一柄长刀。他们交换着眼色,试探着询问:“这位娘子是江湖中人?那你们可知道沃州正在举办武林大会的消息吗?”
“武林大会?你们怎会知晓这个?”凌岁寒面露讶色,未等对方应答,便继续道,“不过大会已然结束,你们现在赶去沃州也参加不了。”
“结束了?居然这么快……”众人神色骤变,“可我们到大会上是有重要的事情啊。”
谢缘觉暗暗观察起他们的神色,暗忖莫非这些百姓遭遇了什么不公,听闻武林大会的消息,才想着去寻求江湖侠客的相助?便温言道:“诸位若有难处,不妨直言。我们也会一点武功,或可略尽绵力。”
然而对方众人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其中一个老者道:“两位娘子既然也是江湖中人,那可认识定山派的侠士吗?”
“定山派?定山派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倒是暂时还留在沃州没走呢。”见众人听了自己这句话就面露喜色,凌岁寒却又劝道,“但从这里到沃州,一天之内是到不了的。你们要是真有什么急事,就先和我们说说吧,能帮的我们肯定会帮你们的。”
江湖险恶,众人对这两名陌生女子仍存戒心,正欲告辞离开,忽有一妇人低声道:“方才这两位女侠主动告知我们这里的水喝不得,还将清水相赠,想必是善心人,要不我们先请她们去救人吧?”
这妇人自以为自己说得小声,哪知根本瞒不过凌岁寒这等高手的耳朵,凌岁寒当即问道:“救人?救什么人?”
“啊?你、你听见了啊?”那妇人没想到凌岁寒的耳力这般好,向左右望了望,征询同伴意见。众人见凌岁寒与谢缘觉举止磊落,终是卸下心防:“我们本是去武林大会办事的,谁知快到沃州时,突然被一群恶贼给抓了。那伙人自称是什么诸天教,每个人都会武功,我们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
“多亏了一位朋友设法救出我们,让我们速去沃州求援。可她……”一名老妪接过话头,声音透着焦急,“可她自己还被困在那伙恶贼手中……那诸天教人多势众,两位女侠若肯相助,千万当心。”
凌岁寒笑道:“那倒是巧了,我们本来就还想找诸天教算账呢。不过你们说的那位朋友是谁?她能从诸天教手中救出你们,也是习武之人吗?”
“不,她与我们一样都是寻常百姓,名叫常萍,她——”
“常萍?”凌谢二人同时变色,对视一眼,又急急问道,“是非常的‘常’,浮萍的‘萍’?”
“正是!”对面百姓闻言亦感诧异,“两位女侠原来认得她?”
谢缘觉道:“她也是我们很重要的朋友。只是……她不是被梁未絮抓去了么?为何会与诸位同行?”
刺杀梁未絮失败,被关押起来的那段日子里,常萍常常陷入沉思。她反省自己行事过于鲁莽,懊恼自己计划不够周密,却从未后悔过自己报仇的决心。尽管原本长安城破后,她随陈娟在外避难,勉强也得了安稳,但那不过暂时的苟且偷生,并非真正的长久的平安,更不是这世间所有百姓的平安。
直到凌岁寒的所作所为点醒了她,如同星火落入干草,在她心中燃起一团熊熊烈焰。
而这火一旦燃烧,便只有三种结局:要么烧死自己,要么焚尽世间恶浊,再不济也要与仇敌同归于尽。
否则永无熄灭之日。
因此当俞开霁找到她、要带她离开之时,她几番思量,是否该将梁未絮的野心相告,再由俞开霁转奏天子。然而就算她相信俞开霁能护得住无日坊的百姓,却不相信当今天子能杀得了梁未絮。
毕竟那日梁未絮与燕定天的谈话,她只是耳闻而已,并无别的真凭实据。梁未絮有属于自己的兵权作为筹码,天子不可能凭她一个人证就治了梁未絮的罪。纵使天子当真愿意发兵围剿,以梁未絮的武功,想要逃脱应该也不难。
常萍明白,这一次自己不能再给梁未絮任何翻盘的机会。
正好,梁未絮强迫常萍顺从陪在她身边,常萍看似被迫无奈答应她,实则暗中留心,想要探清梁未絮再度谋反的详细谋划。后来梁未絮离开长安,常萍原打算设法在武林大会上当众揭穿她的阴谋,届时在以定山派为首的江湖群豪的包围之下,她总不可能逃得掉。可梁未絮早防着这一手,中途竟派亲信押着常萍走了另外一条路。
这一队梁家军不是什么江湖顶尖高手,但常萍半点武功不会,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梁未絮自然放心。而那队官兵也仗着身份横行霸道,一路上欺男霸女,劫掠百姓。尤其是那日他们在窦县住了一天,又是强占民宅,又是抢夺钱财,更凌辱妇孺,闹得县里鸡犬不宁。当地百姓起初忍气吞声,直到听说这些人竟是当年害得窦县尸横遍野、几成鬼城的反贼叛军,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官差,却仍作恶如故,顿时群情激愤。
于是常萍趁此时机在私下里悄悄劝他们:既然一味忍让,换不来活路,那么想要活命,大家伙儿只能反抗,必须反抗!
常萍从前做牙人生意的,口齿颇为伶俐,当地百姓还真就在她的劝说下,合力设伏将这一队梁家军尽数诛杀。
只是这些曾经的反贼既早已归降朝廷,如今拥有了官身,窦县百姓此举无异于犯上作乱,知县必不会轻饶他们。常萍当机立断,带着众人往沃州而去,只要及时赶到沃州,当众说明真相,借江湖群豪之力将梁未絮擒下,事情便有转圜余地……
当今天子本就忌惮梁未絮,若她伏诛,梁家军溃散,朝廷乐见其成,或许就不会追究窦县百姓杀官之罪。
可惜这些百姓常年饥寒交迫,个个瘦骨嶙峋,脚程极慢,没能在梁未絮之前赶到沃州,反倒在路上遇见燕定天率领的诸天教众。
燕定天与梁未絮结盟已久,自然知晓常萍和梁未絮的关系,见常萍带着一群陌生百姓赶路,十分疑惑,当即将这群人全部拿下。
“后来常娘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那诸天教教主放了我们,可她……”说话的百姓声音哽咽,“可她自己现在却是生死未卜,我们实在……”
“你们之前是哪儿遇到诸天教的?”听到此处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询问关键。
第260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二)
常萍是在郊外一条荒僻小道上碰见诸天教的。
先前窦县百姓齐心合力打死了那伙作恶多端的梁家军官兵,此刻正是群情激奋,只道这一次团结一心,也定能如法炮制将这群诸天教恶徒击败。唯有常萍明白如今情况大不相同,上回是大家伙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成功,但这回面对的诸天教弟子不仅人数更多,武功也远非那些普通官兵可比,若真动起手来,百姓们必然伤亡惨重。
这些乡亲都是常萍给带出来的,她不愿见任何一人在此折损。是以双方甫一照面,未及交手,她便暗中告诫众人切勿轻举妄动,许诺稍后必会设法带大家脱困。而她早料到燕定天擒获众人后,必会单独审问于她,便半真半假地交代:梁家军欺压凌辱窦县百姓,乡亲们忍无可忍才拼死反抗,杀了官兵逃出来。至于要带众人前往沃州的计划,她却只字未提。
说罢,她又向燕定天道:“你现在是要去与梁未絮会合吗?如果是,那你带上我,放了这些百姓吧。”
燕定天心中正感烦躁,押着这许多百姓上路确实累赘,可若就此放人,又觉不妥。
见她沉默不语,常萍继续道:“我知道梁未絮此次前往河北是为了什么事,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带着这么多百姓同行,他们又不会听你的话,万一被哪个江湖人察觉,并得知了幕后隐情,岂不坏了梁未絮的大事?”
此言虽然有理,然而燕定天如今最厌恶旁人对她指手画脚,无论对方说什么,她偏要反其道而行,冷笑道:“那我索性杀了他们,也就不用麻烦了。”
常萍闻言一惊,不知她是在恐吓自己还是真的动了杀心,急忙道:“可若是他们全都死了,这么多尸体难以掩藏,一旦被发现便是惊天大案,必定会将附近的江湖人士吸引过来。如果被那些江湖人士查出真相,那不还是……”
“你这是在命令我,还是威胁我?”燕定天原本尚算平静,被常萍接连顶撞,陡然怒起,“我如今是诸天教的教主,武功已是当世一流,凭什么还要听你的话?!”
常萍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激动,怔了怔,有些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身体还不由哆嗦了一下。
那带着几分怯意的神色,是燕定天从未在秦艽、朱砂、凌霄、梁未絮等人脸上见过的,反而令她想起从前的自己,那个也曾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春燕。她蓦地沉默下来,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这个模样的常萍。
郊野寂静,枝头不知什么野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啼鸣,常萍望了一会儿燕定天的背影,想起当年战乱未起时,定山派的侠士曾有几次造访无日坊,她也因而见过几次彼时还是定山弟子的春燕,却仅仅是打过照面而已,双方从未说过话,自然也完全不熟悉。倒是后来她在梁未絮身边的那段时间,她暗中打听过燕定天的身份来历,才略知一二。
“我不是命令你,更不是威胁你。我只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我和他们全都只不过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既无权无势,也不会一丁点武功,我们怎么可能威胁命令得了你?”见道理说不通,常萍决定以情动人,“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他们吧。反正这些人本与你无冤无仇,只是时运不济才会被牵连进来,但你放走了他们也不会影响什么。你如今贵为诸天教教主,武功盖世,比那么多人都厉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杀人,也可以……给人一条生路……”
她声音渐低,透着哀切。
燕定天慢慢转身,目光在常萍脸上停留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放走那群百姓后,夜色已深,赶路不便,诸天教众人又觉劳累,遂在附近寻了一处空地歇下。常萍被捆得结实,动弹不得,因此燕定天派了一名女弟子照料她饮食,免得她被饿死在路上。
而燕定天自己却不想再与常萍接触——那双眼里隐约的怯意,总让她想起太多不愿回首的往事。
这倒是又给了常萍机会。待照顾她的诸天教弟子给她喂完饭后,她先向对方郑重道了谢,多年牙人的历练让她能将自己的每句话、每个笑容都显得无比真挚,对方见状怔了怔,随即冷笑:“你谢我?不知道是谁把你绑起来的吗?”
“你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常萍道,“不过我很奇怪一点,我以前听人说过你们诸天教的教主好像是叫秦什么……是秦艽对吗?为什么我没见到她呢?她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对方瞥她一眼,没答话,却也没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常萍便接着缓缓道:“如果秦艽已经不在了,你们为何还要跟着燕定天,又认燕定天为教主?回南逻不好吗?我自己是回不了家了,但你们现在有机会回家了啊……”
“你的家在哪儿?”对方陡然反问。
“我的家……”常萍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深深地思索这个问题,“我很小的时候被拐卖,四处流浪,是义母收留我,带我在栖南镇住过一段日子,那儿就算是我的第一个家。再后来,我的亲生父母终于找到我,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綦州人,可惜没过多久他们就被恶人所害,我……我只能又离开綦州,漂泊多年,最后在长安的无日坊落脚。无日坊的街坊待我都很好,所以那儿大概算是我的第三个家吧,我也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这个家,我最近总是时常想念我的家……”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你们就不想念你们的家吗?”
如何会不想?只是教中许多弟子中毒未解,燕定天总说此地不便,须得寻个稳妥之处才能为大家解毒。众人无奈,才不得不继续跟随他们的新教主前行。这些内情不能与外人道,那诸天教弟子只得含糊其辞:“我们在中原还有些事要办。”
“中原武林能人辈出,都不会容忍外人搅乱自己的家园。”常萍神色恳切,仿佛当真在为对方忧虑,“你们久留于此,会很危险的。”
“谁不知道危险!”对方突然拔高了声调,但稍稍一顿,又强自忍耐,与常萍说话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只要有机会,我们肯定是会回家的。”
次日天明,燕定天领着诸天教众再次上路,往延界镇*方向而去。此地距延界镇已然不远,燕定天虽焦急想要早日见到梁未絮,却也明白若不让教众好生休整,一味催促赶路,只怕会适得其反,徒增手下们的怨气。而行至黄昏,众人恰巧遇到一处小村落,便决定今晚借宿在这村中。常萍照例与照料她的弟子闲谈数语,夜深后与几名教众同宿一屋。
月光如水,悄然漫过窗棂。常萍躺在地铺上辗转难眠,时而思量脱身之策,时而挂念窦县百姓是否已寻得定山派相助,正朦胧欲睡之际,忽觉肩头被人轻拍,睁眼只见一名陌生女子立在自己面前。
“你……你是谁”常萍向左右望了望,见那几个诸天教弟子似乎还在熟睡,不敢大声说话。
“我已点了她们的昏睡穴,你不必如此小声,只要不惊动外间即可。”
常萍愈发惊疑:“你到底是谁?”
“藏海楼,抵玉。”
尽管常萍并不怎么熟悉抵玉此人,但“藏海楼”三字入耳却登时令她大吃一惊。毕竟她在梁未絮身边待了那么多时日,梁未絮那一身的烧伤疤痕是如何来的她再清楚不过,略一思忖,试探问道:“你是藏海楼的人,当初梁未絮给贵楼弟子下的毒,皆是燕定天提供,所以你……你是来杀燕定天报仇的吗?”
“燕定天……”抵玉咀嚼这个名字,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常萍却不知为何在她那平静的声调里听出一点似有若无的哀伤,“害死楼主的罪魁祸首是梁未絮。藏海楼上下,最想除之而后快的,自然也是梁未絮。”
“那正好。”常萍目光一凛,“我与梁未絮也有血海深仇。”
抵玉深深凝视她一阵,倏然话锋一转:“你可知道为什么如今秦艽不在了,这些教众却还愿意追随……”她停顿片刻,仿佛是挣扎着什么,终是吐出那个名字:“还愿意追随燕定天?”
常萍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些诸天教弟子大多都中了秦艽的毒,而燕定天得了诸天教的‘天佛令’,便自称能为他们解毒。可殊不知秦艽本就是中原武林闻名遐迩的毒术大宗师,她那一身毒术本事自有师门传承,与诸天教毫无关系,她给人下的毒,燕定天根本解不了。”抵玉低声道,“我今日刚刚追上诸天教,本打算暗中告知他们真相,可惜藏海楼与诸天教之间早有仇怨,我和诸天教之间更是早有仇怨,我的话他们未必肯信,正愁无处下手,却意外发现了你。看样子,你与这些教众相处得还不错?”
常萍脑子也还算灵活,闻言思索须臾,很快就猜出抵玉的意思:“你是想让我悄悄告诉那些诸天教弟子,燕定天根本就解不了他们中的毒,一直在欺骗他们?”
抵玉不答反问:“你在梁未絮身边这么久,可知道她究竟在谋划什么?”
“我知道!”常萍心知要除掉梁未絮必须借助江湖势力的帮助,当即说出自己所了解的一切。
抵玉听罢若有所思:“所以,要杀梁未絮,必先揭穿她的阴谋。而要揭穿她的阴谋,诸天教便是最好的突破口——你明白吗?”
常萍亮起眼睛,点点头。
两人又低声商议许久,抵玉这才悄然施展轻功离去。适才她与常萍交谈时,余罄便一直隐藏在暗处,只不过并未现身让常萍发现,此刻到了村落外围才缓步走出,冷冷道:“害死楼主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梁未絮。可除了梁未絮,还有人同样该死。等说服了诸天教弟子,你下一步打算如何?”
“这问题你已问了太多遍。”抵玉的声音微微发颤,“你非要我剖心明志吗?”
余罄见她眼角竟泛起泪光,不由一怔,想到少主死后她确实尽心尽力为藏海楼付出许多,终是叹了口气,不再相逼:“待事了结,我会亲手杀了春燕为楼主报仇。你可以不动手,但也别插手。”
抵玉紧咬下唇,摇头道:“我得见见她,我至少得和她说说话……但我不会……不会忘记楼主的仇……”【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