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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诗吟刀啸》 第51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三)
离开藏海楼,颜如舜先返回无日坊。
最后一声暮鼓的余音已散去许久,家家户户紧闭了房门,颜如舜独自坐在前院大柳树的树干上耐心等待,等到天穹浮云已变换了数次形状,却也没等到她的同伴,她终于意识到:
——凌岁寒那边可能发生了意外。
凌岁寒与谢缘觉身上都受着伤,刚刚离开铁鹰卫,谢缘觉已为自己和凌岁寒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但要根治此伤,还需要寻个清净地方上药包扎。而铁鹰卫知晓她们的住处,倘若将今日之事上报给朝廷,带领大批官兵前来无日坊搜查,她们确实没有精力再打一场。
好在目前是宵禁时候,街上一个百姓没有,倒不怕惊动到谁。凌岁寒忍着背部疼痛,正快步疾行,见谢缘觉越走越慢,忽然身影又一晃,她下意识收刀入鞘,左臂一伸,电光石火间揽住对方的腰,才没让谢缘觉摔倒在地,旋即心里第一个反应:她可真够瘦的,这腰未免太细了一些。
明明医术这么高明,身体怎么会这么脆弱?凌岁寒蹙着眉,低首凝视谢缘觉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不知不觉心里生起一点怜惜:“我背你。”
“你疯了。”谢缘觉的语气罕见地焦急,“你背上还有伤呢。”
“江湖人谁不受伤?你刚才撒在我后背的药粉倒挺管用,不是已经止血了么?我可不像你这么身娇体弱。”凌岁寒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直接抢过了谢缘觉手里的药箱,那药箱系着一根带子,让她可以背在肩上,旋即背对着半蹲在谢缘觉身前,“快些,万一待会儿来了人。”
谢缘觉仍在迟疑,正在这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极为清晰。
“你瞧,你这么慢吞吞的,这不就真的来了人?”
幸而来者只是普通的在夜间巡逻的金羽卫官兵,他们远远看见凌谢二女,被她们身上的血迹吓了一跳,立刻嚷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现在已经宵——”话尚未说完,一道白影如飞雪疾掠,却是白衣白衫的凌岁寒已闪到了他们面前。
谢缘觉心下一惊,脱口而呼:“别杀人!”
与此同时,凌岁寒左手双指似电,连点四下,刹那间封住那四名官兵身上要穴,令他们顿时动弹不得,更无法发出声音。
随即她又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向谢缘觉:“我干嘛要杀人?”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把他们制住,别让他们叫来更多人不就成了,杀人作甚?当我是什么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吗?凌岁寒暗暗腹诽,心中甚是不满,但见谢缘觉伤势沉重,这会儿懒得跟她计较,再一次背对着半蹲在她身前:“快点啦,找个清静地方,你才能帮我治伤。”
谢缘觉点点头,终于不再犹豫。
然而谢缘觉再消瘦,终究是一名成年女子,身体的重量压到凌岁寒后背伤口处的那一刹那儿,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反而加快脚步,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翻过一面围墙,落入一片空地,这才放下谢缘觉,两人总算能够靠着墙壁歇上几口气。
谢缘觉举目四望:“这是什么地方?”
哪怕夜色昏沉,四周景物朦朦胧胧看不甚清楚,她也能发现这地方实在不小,一眼望不到尽头,殿宇屋舍气派雄伟,应该不可能是谁的府邸?
凌岁寒亦在观察附近情况,随口答:“善照寺。”
谢缘觉登时色变,嘴唇轻轻动了动,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眉头一皱,右手抵住发疼的胸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凌岁寒见状不知所措,她不通医术,不知谢缘觉究竟是伤痛发作还是余毒未解,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缘觉一边咳嗽,一边慢慢用颤抖的手从衣囊里取出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吞下,脸色这才终于渐渐有所好转。
凌岁寒稍稍放下心来:“这是……解毒的药丸吗?”
“我的毒已经解了。这是……护心脉的药。”谢缘觉抬首,再一次将目光望向远方,似是想要找寻什么,“善照寺……?”
凌岁寒只当她是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解释道:“我之前打听到,善照寺是长安城里最大的一座寺庙,常年香火不断,因此寺里设了很多客房,供香客居士过夜歇息。我们找一间没人的客房,至少今晚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们。”说着伸手指向左边方向:“那儿好像没亮灯火,我们先去那儿瞧瞧。”
虽说凌岁寒自幼不信神佛,但善照寺景色秀丽,是热闹红尘里的一方净土,她幼时颇爱来此玩耍,如今对这里的道路还有些印象。如她所料,那片竹林里的数间客房打扫得甚是干净,却暂时无人居住,她们随便选了一间屋子,谢缘觉坐到了床边,见凌岁寒又去关门关窗,不由开口道:“你别忙了。坐下吧,我帮你治伤。”
“你先给你自己治。”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的伤不重。”
“凌岁寒。”她很郑重唤她的名字。
“干嘛?”
“究竟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当然你是。”
“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么你的伤到底重不重,由我说了算。”
为防止寺里的僧人发现她们的存在,这间房里虽有灯盏,她们却未点燃。谢缘觉只打亮了一枚火折子,光芒极其微弱,一手持火折,一手打开自己的药箱,从中拿出药膏与绷带等物。凌岁寒思索片刻,为图方便,干脆脱下自己的衣裳,上身着一件亵衣,露出后背大片光滑肌肤。
反正她们都是女子,凌岁寒又向来坦荡大*方,自然不会扭扭捏捏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而谢缘觉身为大夫,此刻眼里只有伤者的伤势,依然一手持火折,一手认真给她涂药,动作细致入微,忽然忍不住道:“你的身体肌肤比普通人更烫,这也是修炼阿鼻刀法所造成的?”
“是,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凌岁寒道,“其实我之前握过你的手,也发觉你的肌肤也比普通人更冷,你不会也练过什么奇奇怪怪的武功吧?”
“我的身体一直如此,与任何武功无关。”谢缘觉道,“在你看来,阿鼻刀法是奇奇怪怪的武功?”
“难道它不奇怪吗?”
“那你还要练它?”
“它有用啊。它再奇怪,练成了它,确实可以做到天下无敌。”
“为此,可以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谢缘觉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恰在这时,她终于处理完凌岁寒的伤口,视线缓缓移动,凝目看向凌岁寒的断臂,在此之前,凌岁寒那断了半截的右臂始终掩藏在空荡荡的袖管之中,因此今日此刻谢缘觉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断臂的形状,“你们怎么都这样……生命在你们眼里是草芥么?一点也不爱惜?”
凌岁寒听出她语气里的埋怨,甚感纳闷,更不服气:就算摧残,那也是摧残自己的身体,又不是摧残她的身体,她在抱怨什么?
不过谢缘觉的这番话还有其他奇怪之处,是以凌岁寒想了一想,先抛出自己的另一个疑问:“我们?什么叫做我们?你说的‘们’指谁?”
“颜如舜。”谢缘觉没好气地道,“她划自己的脸,你砍自己的手臂,我是不是该夸你们胆魄过人?”
“你说什么?”凌岁寒闻言大惊,向她确认道,“你是说,颜如舜脸上的那道刀疤,是她自己划伤的?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应该是好几年前的旧伤了。”谢缘觉早就观察出了这一点,只不过之前不便当众说明,但这会儿她对这样不爱惜身体、不尊重生命的行为着实感到不悦,便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自己握刀与他人握刀的方式不一样,造成的疤痕形状自然也不一样。”
“她干嘛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她。你呢?”谢缘觉将绷带缠绕过凌岁寒的身体,打了一个结,包扎好她的伤口,又反问道,“你为何要断自己的手臂?”
其实当初召媱在悬崖下捡到凌岁寒,也立刻看出她那条右臂是她自己挥刀斩断,前提是那时她刚刚断臂,伤口还流着血,完全没有任何处理,召媱见过的各种伤多了,经验丰富,才能有此推断。然而如今十年时间过去,连她自己的模样都已与少时有所不同,断臂的伤口处更是已生出新肉,谢缘觉这都能够看出她当时受伤的情况,凌岁寒佩服不已,心底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早在与师君分别、孤身前来长安之前,凌岁寒经人帮助,便编造了一套身份与身世经历。因她从未想过在多年以后还能有如此了得的神医看出她是自断手臂,是以在她所编造的那套身世经历里,她的右臂乃是恶人斩断,现在她却得重新换一套说辞了。
这可实在不好编,新的说辞不能和自己的“身世”有冲突,免得今后被人看出破绽。凌岁寒虽有急智,但她天生直性,在骗人这件事不是特别擅长,略一沉吟,忽然搓搓手,打了个哆嗦:“这天怎么这么冷?我的伤,你都已经治好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穿衣了?”
谢缘觉点点头:“是。”
“多谢你,你的药果然很灵,我感觉好多了。”凌岁寒就这般转移了话题,一边穿上自己的衣裳,一边继续道,“你快处理自己的伤吧。”
“你谢我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谢缘觉低下头,垂下眼眸,又开始仔仔细细为自己胸前的伤口涂药,“是我应该谢你才对……”
“我是以为你真的已被他们制住,这才迫不得已出手。哪晓得……你穴道根本没有被封,没有我,他们照样动不了你,看起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怎会?没有你,我不会有时间先解毒。倘若我先对付了他们,那时毒素恐怕已侵入肺腑,我虽仍然能解,但我的身体……今日你确确实实救了我,可是……”
谢缘觉语气里的感恩听来十分诚挚,然而众所周知,“可是”——乃是一个转折词。
凌岁寒歪了歪头,很好奇她想说可是什么。
“可是你今日不曾施展阿鼻刀法,你可以控制你自己,那些人最后也都被我们制服,绝不可能再伤害我们,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第52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四)
凌岁寒只觉谢缘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他所作所为,难道你不认为他该死吗?”
“是,他所作所为的确不堪。”谢缘觉虽然心善,但一向明辨是非,绝不是姑息养奸的烂好人,伤她的那人手段太过卑鄙,她不可能毫无芥蒂,“但他该不该死,却无法由我们判定。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最后一句话,倘若是别的普通百姓所说倒也罢了,可由一个江湖人说出来,听在另一个江湖人的耳朵里,便显得十分可笑。凌岁寒闻言微愕,完全不能理解谢缘觉的想法:“我没想过你还真这么迂腐,那你还练什么武、还学什么毒术?”
“练武可强身健体,保护自己与他人,谁说练了武功一定就要用来杀人?毒术亦是一样。甚至,刀剑无眼,即便不下杀手,只以兵刃重伤对方,也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而以毒伤人,一旦发现误会,又或是对方真心悔改,都立即可解。”谢缘觉施毒,便从来不施无解的致命之毒,“倘若见到有人行凶作恶,只要阻止了他,多给他一些教训,哪怕是废了他的武功,令他今后再不能害人,都没什么不可。可是……可是这世上最为珍贵宝贵的就是生命,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如何惩罚一个人,都不能够剥夺对方的生命。”
凌岁寒皱起眉头,越发地不悦:“照你这么说,若有人干了十恶不赦、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最多揍他一顿,却不能取走他性命,那对得起被他害死的无辜吗?”
“杀人偿命自然是天经地义。但一个人究竟是否该死,应由律法裁定,而不是我与你,不是这世上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谢缘觉对于生命确实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尊重,但她也明白,江湖中人做事讲究的是快意恩仇,在武林里血腥杀戮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前不久她离开长生谷,在前往长安的途中,便路遇两名武者刀剑相斗,了解情况,原来是一名侠客行侠仗义,要杀一名拦路山贼,她当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等到那名侠客离开,这才施针下药,将那名尚存一丝气息的山贼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然后再把他送往官府——她虽有自己的行事原则,但也不想为此与其他人起冲突。
她和那名侠客不过是萍水相逢。
然而如今的凌岁寒于她而言,已不再是一个陌路人。
尽管她们认识时间不长,却也不知为何如此有缘,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的种种事将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初次相遇时对彼此的偏见误解得以逐渐消融,凌岁寒的坦荡直率、疾恶如仇,她都看在眼里,也颇有好感;而今日凌岁寒拼命救她之情,她更是记在心里,由衷感激。
偏偏人就是这么奇怪,你所不熟悉的普通人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之事,你可以心平气和对待:你所在意的朋友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的事,你反而忍不住生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而凌岁寒听到此处,登时火冒三丈:“律法?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害你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哪一个不是朝廷的官兵?”
“朝廷官兵又不能代表律法。”谢缘觉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们这么做,本就是违法之举,而这其中是否有人犯了死罪,是否应该被判大辟之刑,须得经过层层审理,才能有最后的判定。生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的……”
因此,不止大崇朝,历朝历代在制定律法之时,对于死刑罪名,都是如此慎重。
凌岁寒冷笑:“你怎么这么天真?长安乃大崇都城,在这里当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敢在这里干这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事,你以为他们上头的人就会把你说的律法放在眼里吗?所谓上行下效,胡振川只不过是一个区区铁鹰卫将军,就能够如此胆大妄为,如果……”她说到这儿,语音一顿,下意识握紧左手的拳头,“如果是权势强过他百倍之人,伤害了你的亲人朋友,律法绝对无法惩处,你还能这样不管不顾,任由他逍遥法外吗?”
听到前几句话,谢缘觉张了张口,似乎还有什么想说,而待到凌岁寒最后一句话落下,谢缘觉神色明显一愣,登时哑口无言。
其实,倘若是在十年前,谢缘觉对于凌岁寒言论绝对是半点不信。
在幼时谢妙的眼中,她的祖父——当今天子谢泰——乃是百年难遇的一代明君,大崇朝在他的治理之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纵然后来太子伯父与凌伯父被同时冤杀,再后来舅父又受诬陷流放而亡,她也始终认为阿翁是被奸佞蒙蔽,虽然有错,但罪魁祸首是制造冤案的奸臣贼子。可是如今她终于离开隐居多年的幽谷,重回长安,尽管才短短十余日,但与铁鹰卫的接触,让她再无法让她忽视现今官场的黑暗腐败。
这和从前她听闻的大崇朝完全不一样。
阿翁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大崇朝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
胸腔间的不适感在这一刹那儿突然涌上来,尤其是那一种绵绵密密的犹如万蚁啮噬的疼痛也在心上蔓延,谢缘觉低下头,以袖掩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而凌岁寒见她陷入沉默,还当她已被自己说服,又忽听见她的咳声,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劝她先好好休息,哪知她却在这时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们视律法为无物,固然是错,那便应该整顿朝堂风气。”虽然谢缘觉也明白自己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易,究竟要如何整顿这风气确实是个难题,但她心中的原则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如何,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好!我明白了,你是大善人,我是大恶人!”凌岁寒才消一半的火气又瞬间窜到最高,怒形于色,“看来是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不该出手!”
言罢,她拂袖而去,头也不回。谢缘觉立刻跟着起身:“我不是这个意——”话未说完,再次剧烈地咳起来,而每咳一声,她心口的疼痛便被牵动得更加厉害。这时凌岁寒已一脚踢开房间木门,又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步,从怀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扔到了前方草丛里。
望见她的动作,谢缘觉不禁好奇凌岁寒扔的到底什么物件,忍痛抬眸望去,忽又觉眼前一花,门外景物都变成了这重重虚影,身子一软,登时摔倒在地。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让凌岁寒不由得一愣,她回过头,见谢缘觉整个人已躺在地上,大惊失色,忙忙返身回屋,将对方扶起:“你……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脸色白得吓人,全身冷汗淋淋,颤抖不已,唯有持着数枚银针的右手虽然动作极为缓慢,但始终保持着似磐石一般的稳定,花费了许久工夫才将银针分别刺入自己身体几处要穴。凌岁寒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只能一只手牢牢扶住她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却在这时,忽闻身后响起一阵极明显的脚步声。
凌岁寒霍然回头:“谁?!”
“你、你们……没事吧?”门外站着的乃是一名约莫六十岁左右的老妇,相貌普通,眼角布满皱纹,身上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裳,眼中露出几分惊惧,但更多的是担忧地望着她们,“寺里有几位法师颇通医术,需要我去请她们过来吗?”
显然这只是一位寻常百姓。
凌岁寒有些犹豫,又偏头看了看谢缘觉。谢缘觉已摇首道:“多谢,不、不必……我也会医术……”她说着收回银针,又从倒出瓷瓶里的药丸,放入口中咽下,随即脸色稍稍好了一些,才对着凌岁寒道:“我接下来需要打坐运功调息,你能不能……”
“可以,我帮你护法。”凌岁寒立刻点点头,扶着谢缘觉起身,又到床边坐下,看着她盘腿而坐。屋内屋外重新恢复寂静,只余一点微微风声回响,这时的凌岁寒才终于转身,再次走到门外院子里,向那老妇行了一个礼,狐疑问道:“你是来善照寺拜佛的香客?”
善照寺不仅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一座寺庙,亦是长安城内唯一僧尼同寺的一座寺庙,分为东南两院,东院是比丘居住,南院是比丘尼居住。
但眼前这位老婆婆,满头乌发夹杂着些许银丝,当然不会是寺里的比丘尼。
那老妇却摇摇头,解释自己本是长安城郊村落的村民,因为无儿无女,穷困潦倒,蒙善照寺的法师收留,平时在寺里干些杂活。刚刚她正在寺内的松树林扫地,听见此处似乎有些声音,因此前来查看。“这位娘子也不是来这儿拜佛的香客吧?我记得今天白日,这间屋子还是空着的?”
方才凌岁寒控制不住情绪,和谢缘觉的争吵声确实大了一些,会被这老婆婆察觉到也不奇怪。她想了一想,颔首道:“我和那位娘子在路上遇到劫匪,受了点伤,因为宵禁,街上医馆和客栈都关了门,正好看见贵寺就在附近,所以……我佛慈悲,应该不会见怪吧?”
“劫匪?”那老妇一惊,“两位娘子怎么不报官呢?”
“明天一早我们会报官。但现在还在宵禁,街上一个人没有,离衙门还有那么远的路,我们怕路上出现变故,那群劫匪又追上来,还望婆婆准许我们在这儿休息一晚。”
那老妇看起来对她们颇为同情,自然立刻答应,让她们放心住下,安心歇息,随后询问她们的伤势。凌岁寒感受到对方话里的关心,心中一动,便不厌其烦,一一作答。直到那老妇又将视线投向屋内,好奇地向凌岁寒问起她和她的朋友刚才是否闹了矛盾,为何会有争吵之声。
凌岁寒一怔,闭上嘴,沉默半晌,才闷声闷气道:“她不是我的朋友。我和她只是同路而已。”
那老妇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回答,不解地注视了她一会儿:“但我见你刚才对她很是关心。”
“我只是怕她死在我面前,给我惹上麻烦。”这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凌岁寒说完才意识到有所不妥,毕竟站在自己面前是一位手无缚鸡力的老婆婆,倘若惊吓到了她,让她叫来更多的人可就不妙,顿了顿,遂又解释道,“我们……我们对一件事的看法不同,所以吵了两句。”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老妇笑道,“人又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对方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不恶毒,那么即便有些小分歧,互相体谅便是。”
其实凌岁寒向来吃软不吃硬,刚刚见谢缘觉突然昏倒在地,她惊慌失措之下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这会儿听罢老妇之言,她又默然片刻,最终轻声叹了一口气。
罢了,虽然谢缘觉是迂腐固执了一些,但心地善良的确不是什么错。
舍迦不就一直很心善么?
尽管凌岁寒早已告诫自己,既要决心报仇,从前的人与事该断则断,该舍则舍,然而童年挚友的名字偶尔仍会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跳出来——譬如此时此刻,她情不自禁想起谢妙,倏地一愣,迅速转过头,目光望向正在屋内榻上阖目打坐的彩裳女郎。
真像啊……
她和舍迦的面容确有几分相似。
在长治县的永春堂医馆,凌岁寒第一次见到她,便有如此感觉。但那时,凌岁寒完全不认为谢缘觉与谢妙之间会有何关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谢缘觉的为人性格和谢妙差别太大。
谢缘觉冷漠甚至冷血,看起来仿佛是一座没有感情的琉璃雕像,身为医者,对人命竟毫不在意,不像舍迦那般温柔敦厚,至纯至善,有着这世间最多情柔软的心肠。可是现如今,虽距离她们初遇那日才仅仅过去十几天而已,种种事例却已经证明,当初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是假象。
原来真正的谢缘觉,非但没那么冷傲无情,相反也颇有慈悲心肠。
那么……
凌岁寒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第53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五)
又过一炷香时间,谢缘觉缓缓睁开眼睛。
菩提心法总共九层,她目前只练到第七层,便再无法突破,虽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助她稍稍缓解痛苦。她看着门外的两人,沉吟微时,出门以后,先与那老妇寒暄了几句,道自己身体已经无碍,劝对方早些回去安歇。
那老妇见她精神似乎确实好了些,遂点点头道:“老身姓张,两位娘子夜里若有什么事,尽可以来找我。”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往右走上一会儿拐个弯,小道深处有个小院,我便住在那里。”
“那就多谢婆婆。”
目送这老妇离去,凌岁寒仍然无言。自想起谢妙,她心里始终七上八下,乱糟糟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这时谢缘觉又往前几步,蹲下身来,目光搜寻了片刻,在草丛里捡起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它,里面装着的竟是几块小点心,可惜经过凌岁寒方才那么一摔,大半已经碎成渣,烂得不成模样。
她抬眸望向凌岁寒:“这是……”
凌岁寒别过头道:“我给我自己买的。”
“那你为何不吃,还把它给扔了呢?”
“我都被你给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谢缘觉闻言噗嗤一声笑了:“那也不要浪费吧?”说着郑重其事将它重新包起来,放入怀中:“其实我之前已经用过晚膳,这会儿夜深,不能再吃别的食物。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我留着明日早上吃。”
“随便你。”
两人说到这里,又静了一会儿。谢缘觉有心想要道歉,毕竟无论如何凌岁寒为救自己受了伤,自己欠着对方一份情,但她不愿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放弃自己的原则,只怕再次谈起刚才话题,双方又闹得不开心。正当她斟酌该如何开口之际,凌岁寒突然转移话题:
“你到底生的什么病?你医术这么高,连你都治不好的病,不会是什么小病吧?会……会危及你的生命吗?”
“你想什么呢,自然不会。”谢缘觉不愿将自己命不长久之事告诉给任何人,一来不愿看对方怜悯的眼神,二来身为医者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在旁人眼中便是庸医一名,她又如何扬名天下,留名青史?“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幼时又中过一次毒,所以……能治是能治,只是须得循序渐进,急不得,大概再过三四年便好了。”
三四年以后,也就是自己的死期。
到时她提前宣告退隐江湖,不会有谁知道她真正的情况。
凌岁寒听罢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变得更加复杂。她果然和舍迦一样,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是凌岁寒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一点,如果对方真是舍迦,她都已经回了长安,为何不回家?难道她不思念自己的家人吗?
就在凌岁寒低下头深思苦索之际,轮到谢缘觉将话题转移:“你今天怎么会来铁鹰卫,重明呢?你们在百花宴可有遇到什么事?”
“外面风挺大的,我们进去说吧。”一旦对谢缘觉的身份有了怀疑,凌岁寒不自觉对她多了几分关心。
两人转身回到屋内,对坐桌前,将各自经历全部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真正杀害桓炳的凶手是尹若游?”
“重明说,此事是她亲眼所见。除非她在骗我们。不过……倘若杀人凶手确实尹若游,”凌岁寒一直紧盯着谢缘觉,倏然挑眉道,“你不会又要生气了吧?”
“生气?为什么?”
“你不是说,这世上谁都没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吗?”
“是,杀人的确不该。可古往今来,从来有善便有恶,有对便有错,正如有生便有死。”这时候的谢缘觉似乎又恢复她一贯以来的淡漠,冷冷如天上月,“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到处都有杀戮之事发生,即使不应该,也由不得我来在意。”
所以她需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多为自己考虑。这是九如常常告诫她的话,这些年来她也一直是如此做的,像刚才那样和凌岁寒争执起来、而导致自己情绪波动的事不可以再出现。
凌岁寒看着她不知何时又骤然冷漠起来的面孔,愣了一下。
她则继续道:“你和重明约定了夜里会合,现在她久久等不到你,肯定认为我们出了事。”
凌岁寒眼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始终凝视着谢缘觉,半晌,才慢悠悠颔首道:“所以我想要悄悄回去找她,但是你……”
“天色已晚,我得要睡觉,你如果想去便一个人去吧。”
“我猜你也不会去。你的身体没问题了?不会……不会再突然昏倒吧?”
“方才是意外情况,我身体没那么弱。况且……即便又发生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大夫。”谢缘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稍稍顿了顿,又道,“若你真要回去,记得看看那只鸟儿。我们今晨离开时,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只给它准备了白日的粮食,它夜里恐怕会饿肚子。”
“鸟?”
“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尹螣,她救的那只雏鸦。你不记得了?”
后来尹螣消失,她们被迫养起它,已养了十几日,凌岁寒怎可能不记得?她只是有些诧异,都到了这种时候,谢缘觉居然还在关心一只鸟,蹙眉道:“我们是没回去,重明总会回去的,她会给它喂食。”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不知为何,重明对乌鸦似乎有些厌恶,她之前也说过乌鸦是不详之鸟,我担心她并不愿意照顾它。”
从前舍迦倒是也一样对各种小鸟小猫小狗充满怜惜。记得当年睿王府花园的各个角落便遵她之命总是放着许多食物,供偶尔闯入睿王府花园的野猫食用。恍然间凌岁寒又忆起往事,对谢缘觉身份的怀疑加深一层。但无论谢缘觉是不是舍迦,凌岁寒现在都好奇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明明心肠这么软,为什么非要装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
“好吧。我去看看它。”
回到无日坊的旧宅,四周静悄悄的,凌岁寒在各处转了一圈,也没看到颜如舜的身影。她只好先完成答应谢缘觉的事,从厨房里拿了些小米,继而来到一间屋里,放在窗台小窝里的雏鸦果然饿得厉害,这会儿仍然醒着,看见熟悉之人,扑腾起刚刚长齐羽毛的翅膀,可惜还未学会飞翔,只能从它的动作中看出它的喜悦。
凌岁寒给它喂完食物,转过身正要出门,忽望见倚在门边的一个修长身影,心下一凛,手比脑子更快,先按住腰间刀柄,才借着门外的月光看清此人的相貌。
“重明?”她又松开手中的刀,怫然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人?”
“我才回来,看见你在给它喂食,便没打扰你。下一次,我脚步重一些?”颜如舜向左右望了望,“怎么就你一个人?谢缘觉呢?”
“她没事,只是受了点伤,在别的地方休息。你已经知道在铁鹰卫发生的事了?”
“我一直没等到你回来,所以也去了趟铁鹰卫,听了一阵那些官兵的谈话。”颜如舜走到她身边,看向她后背被包扎起来的伤口,“你好像也受了点伤?严重吗?”
听罢这句话,凌岁寒皱皱眉头,甚是纳闷:自己是不是在颜如舜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愧疚自责?
今日之事,要怪就怪胡振川,甚至可以怪尹若游,但怎么着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在愧疚什么?
凌岁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遂笑着摇摇头道:“我的伤更轻,何况不是还有一位小神医帮我治伤吗?诶,你在铁鹰卫都听到些什么?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们?”
颜如舜的目光渐渐从她的后背移向她的面庞,若有所思:“我的确听到了一个很令人惊讶的秘密。倒是让我有了个主意,可以彻底解决这件事。”
“什么主意?”
颜如舜正要开口,话到唇边,忽地又将话锋一转:“人齐了再说吧,免得到时还要再说一遍,浪费口舌。”
“也好。她这会儿在善照寺,我带你去。”
两人离开无日坊,往善照寺的方向行去,行至中途,凌岁寒似想起什么,遽然停步,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血迹,蹙眉道:“刚才我竟忘了换一身衣裳。”
“那我们再回去一趟?”
“罢了,那么远的路,我可懒得再走一遍,之后再说吧。”
颜如舜举目望了望四周,沉吟道:“这个时辰,成衣铺子应该都已关了门。不过我知道离此处不远的定信坊,坊内客栈酒楼极多,来长安做生意的外地商贩最喜欢在那儿居住,所以那地方夜里也甚是繁华热闹,有几家客栈不仅卖茶酒饭菜,也卖衣裳首饰,我去给你们买两件衣裳。”
“那你带路。”
“你要跟我一起去?”颜如舜笑着伸手指向她衣襟上的乌血,“就不怕吓着那家老板,他跑去报官?你也不必等我,我在长安待的时间也不算短,知道善照寺往哪里走,等我买完衣裳,就立刻来找你们。”
凌岁寒也不跟她客气,从衣囊里摸出一串钱扔给了她:“帮我买一件白衣便好。”
颜如舜奇道:“你只要白衣?”
“是。”
“为什么?”
凌岁寒仍是那个回答:“我还在孝中。”
颜如舜一怔,心道那她父亲或母亲去世还不超过三年,只怕惹她难过,便不再多言,可是脑海里刹那间冒出另外一个念头:
——据抵玉提供的消息,尹若游的母亲一个多月前病逝,却从未见过她服孝?
——虽说身为醉花楼的花魁舞姬,她平时穿什么衣裳,根本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但她化名尹螣之时,也没见她穿素服?
第54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六)
谢缘觉强迫自己睡了两个时辰。
她的身体,无论饮食还是休息都必须保持规律。尽管以师君与她自己的诊断,她大概还有三四年寿命,然而这只是最好的没有意外的一种情况,实则死亡这件事,很难如你想象得那般按部就班地来临,谢缘觉听说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前一天还精神抖擞,后一天便油尽灯枯,尚未来得及赶来长生谷,生命已消逝在途中。
她自己不一定能成为例外。
所以她没那么多本钱可供挥霍,不论何时何地对自己的身体都须得万分小心在意。可惜今夜这两个时辰她睡得并不怎么安稳,一阵狂风击窗猛然惊醒了她,她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想起此时此刻自己身处于何地,便再也睡不着,披衣起身,来到屋外,在月下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径,前方不远处一间茅草屋门口的一丛花草映入她的眼帘。
草色青青,花瓣淡黄,竟是一丛萱花草……
“北堂幽暗,可以种萱。”
心底不由自主浮现出古人诗句,谢缘觉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前方这间茅草屋,大概就是那位张婆婆的居所。她略一迟疑,终于忍不住继续往那草屋走去,欲要向那张婆婆询问一件事,岂料刚走到门口,便听门窗内似乎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清润悦耳,十分年轻,显然不会是那张婆婆的声音,却也给谢缘觉带来一点熟悉的感觉。她正待仔细分辨,那阵声音已陡然静止。
谢缘觉方才没有掩藏脚步,如果屋内有一位习武之人,察觉到她的到来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如此深夜,张婆婆怎么会和江湖中人单独会面谈话?
若是以往,谢缘觉纵有好奇,也不会去管别人的私事,但最近的遭遇让她的戒备心变重,她想了一想,抬手扣了三下门。
“谁啊?”屋里即刻传出询问。
“是我。婆婆,您睡了吗?我有些事想要问您。”
谢缘觉的声音清冽如泉水流动,颇为悦耳,也颇让人印象深刻。屋里的老妇自然不会忘记,立刻应了一声,请她稍等,许久以后,才将房门打开:“娘子进来说话吧。”她笑道:“都半夜了,你身上还有伤,还不睡吗?”
“我已睡了两个时辰,刚刚醒来,想起一件事要请教你。”谢缘觉一边说话,目光一边向四周望了望,“这间屋子是只有您一个人住吗?”
“是啊,寺里的法师们怜我老弱,给我一个人安排了一间房。娘子有何事要问?”
“我……我来得太急,忘了时辰,您刚才应该已经睡下了吧?我突然叫醒婆婆,不知是否惊扰到您?”谢缘觉更加疑惑,也更加警惕,说话间扶住老妇的胳膊,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搭在对方脉上,“我略通一些医术,给您*看看吧。”
那老妇忙道自己无碍,但也没阻止她的动作。谢缘觉趁机诊察了一番,很快确定对方确实毫无内力,绝对不会任何武功。
但谢缘觉仍未放心,反而越发惊讶。
以肉眼观之,这老妇皮肤松弛,满脸皱纹,至少也有六十来岁,然而根据她的脉搏判断,她的实际年龄怎么才四十余岁?
难道是她平时太过操劳,风霜摧残,导致她的面貌看起来较为苍老?谢缘觉低首沉思之际,那张婆婆已收回自己的手,笑着道:“我说了我没什么事,娘子到底有什么事要问?你的那位朋友呢,她怎么没陪你来?”
谢缘觉抬起双眸,视线再次来回转了一圈,这间屋子不大,四面墙壁方方正正,甚是狭窄,唯有墙边一个柜子或许能够藏人,她计上心头,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裳不仅已经破损,还染了不少血迹,我明日前去官府,穿着它恐怕不合适,因此特来向婆婆借一件衣裳?”
“这怎么使得?”张婆婆不假思索地回绝,“我一个老婆子的衣裳,老气难看得很,哪是你这样的年轻小娘子能穿的?”
“不妨事,只要干净整洁,能让我明日前去报官便好。”
“不好不好。不如明日一早,我帮娘子到附近的成衣铺子买两件衣裳吧?”
“何必如此麻烦?我只借一天,必定归还。”
话落,也不管张婆婆是否同意,谢缘觉已转身走到那柜子面前。她虽体弱,但毕竟学了些功夫,那老妇的动作如何快得过她,根本阻拦不及,她已瞬间拉开木柜大门,只见一团黑影蹲在柜中角落,此时不得已站起身来,与谢缘觉对视,竟原来是一名年轻女子,肩膀正在抖动,似乎很是害怕的模样。
谢缘觉毫不意外,神色平静,袖中右手已持银针:“张婆婆,你家好像是进了贼,需要我帮你擒住她吗?”
“不不不。”张婆婆迅速摇头,表情慌张,“她不是贼,她……她是……”
“我是来善照寺进香的香客。”那女子缓缓走出柜子,绞着手指,主动解释道,“因我今日在寺里待得久了些,误了宵禁时辰,只得在善照寺的客房暂住一夜。哪想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点灯一看,一只大耗子在我眼前窜过。我生平最怕那玩意,吓了一跳,便跑来找张婆婆,求她收留。”
“不错不错,是这样。”张婆婆连声附和,“她是被吓着了才来找我的。”
“哦?”谢缘觉神色始终不见变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所以娘子是打算在这柜子里睡一晚?”
“自然不是。本来我是打算和张婆婆挤一张床睡的,可是……可是刚才娘子突然敲门……”她语音微顿,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娘子别笑话我,你也看见我这张脸了,如此丑陋,我怎好意思见人?我平日里出门都是戴面纱的,可刚刚被那只耗子吓到,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便跑来了这儿,我只好……只好……我只是想在柜里躲一躲,等娘子离开之后再出来,娘子切莫误会。”
对面的女子臼头深目,灰容土貌,的确称得上一个“丑”字。
这让谢缘觉不由自主想到尹螣。
若真是她,为何她每次易容,一定要易成一个丑人?谢缘觉实在想不明白,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对面女子双眸瞳孔是最为常见的深褐色,这一点却与尹螣或尹若游不同,遂觉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微微一笑,向那女子表达了歉意。
张婆婆适时地将话题一转:“娘子不是想借衣裳吗?你看看这儿有什么合适的。或者,还是明早我帮你买吧?”
“多谢婆婆,不过这会儿天还未亮,此事倒不必着急。其实……其实我深夜前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教。”谢缘觉斟酌着语言,“不知婆婆在善照寺住了有多久?”
“不算久,慈舟法师是在一个多月前收留了我。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一个多月……那贵寺的比丘尼们,您都认识几位?有一位法号‘静慧’的,您听说过吗?”
“静慧?”张婆婆几乎没有思考,便点点头道,“听说这位师太身份并不一般,我当然有所耳闻。”
“那她现在过得好吗?”谢缘觉迫不及待地追问,心跳都快了几分,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绪不能再有丝毫波动,深呼吸一口气,平定心神。
张婆婆倒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答道:“她平日里深居简出,莫说我,寺里除了住持等人,几乎没谁见过她。不过她虽是因为被睿王休弃才削发为尼,但毕竟出身于栩阳裴氏,似乎裴家有派了些人照顾她,应该不会过得太差?娘子打听她,是和她认识吗?”
“这怎么可能?我只是……好奇罢了……”
堂堂王妃被休,这事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确实是一件稀罕事,谁好奇都属正常。因此谢缘觉又淡淡笑了笑,貌似很有兴趣地问:“婆婆可知道这位静慧法师住在贵寺何处?”
“我知道。”不待张婆婆回答,在旁沉默许久的那名女子突然踏出一步,“我常常来善照寺上香,这儿每一处地方没有我不熟悉的。我知道那位静慧法师的住处,娘子是想要去看看吗?”
谢缘觉沉吟少顷:“有劳娘子辛苦,可否现在便带我去一趟?”
“现在?还有一会儿才天亮呢。”
“天亮以后我就要离开善照寺了。”
“好,左右我也睡不着,那我现在便带娘子去吧。”
两人向张婆婆告别,转身出了门。屋外夜色朦胧,云雾仿佛薄纱缠绕,张婆婆见状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目送她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又在原地伫立片刻,遽然间也迈起脚步,朝着之前谢缘觉与凌岁寒暂住的那间客房走去。
说来倒巧,凌岁寒刚刚在这时回到善照寺,见谢缘觉已不在房内,更没发现她留下的任何讯息,不禁心生忧虑,左手登时拔刀出鞘,凝神戒备,又走出大门,恰与张婆婆相遇,立刻上前询问。
张婆婆如实地将适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静慧法师?”凌岁寒狐疑道,“这人是谁?她找她做什么?”
“谢娘子说她是因为好奇。这也难怪,这位静慧法师身份并不简单,可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本是出身栩阳裴氏的贵女,本朝睿王殿下的结发妻子,可怜五年前——”
——“咚”!
那张婆婆一番话尚未说完,凌岁寒手中的长刀竟霍地落在了地上。
“凌娘子你……你这是……?”
“没、没事,我没什么事……”凌岁寒当即捡起刀,也收起脸上的慌乱,笑了笑道,“我就是有些惊讶,既是堂堂王妃,怎么会在这善照寺出家呢?”
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她刚才的异状。
实则根本不需要张婆婆的回答,她对此事真相再清楚不过。五年前裴惠容胞兄裴实被诬勾结边将,本来女子出嫁从夫,这事牵扯不到裴惠容的身上,也牵扯不到睿王谢慎的身上,偏偏裴实被贬以后,裴家人上书向天子讼冤,竟称睿王谢慎可以为其担保。
当今天子生性多疑,当年赐死亲子谢愽与义子凌秉忠都毫不留情,再杀一个儿子恐怕也不会有丝毫心软。睿王惊惧不已,即刻上书请求与裴惠容和离,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才置身事外,躲过了一劫。
再后来,亲王休妻这件稀奇事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到凌岁寒的耳朵里。当初凌谢两家交好,她和谢妙的关系更是情同手足,因此裴惠容向来把她当第二个女儿似的疼爱,她听闻消息,又是伤心又是愤慨,但她自己尚有家仇未报,又如何管得了旁人旁事?
是以她只打听到裴惠容在被休以后,便落发为尼,却不知叔母法号为何,究竟在哪座寺庙出家。
——谢缘觉对此怎会比自己还要了解?
凌岁寒脸色一片煞白,倏然间,一个缠绕在她心头许久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开。
——舍迦幼时对母亲的感情最深,以她的性子,亲生母亲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怎可能不对睿王有怨?那么她明明已回长安,却不愿再回睿王府,也在情理之中。
呼之欲出的真相让凌岁寒心情越发复杂,不知是喜悦还是畏惧,那张婆婆接下来说的话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直到好半晌过后,张婆婆实在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左臂,才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抱歉,我忽然想起了别的事,一时出神。”凌岁寒勉强笑了笑,“婆婆知道那位静慧法师住在贵寺何处吗?”
“凌娘子怎么也问起这个了?”
“当然也是因为……好奇……皇家秘事,谁不好奇呢?”
张婆婆张了张几次口,又几次把话咽下,凌岁寒还当是自己那句“皇家秘事”把她给吓着了,让她不敢多言,岂料又过片刻,她终于出声,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呢喃让凌岁寒深感莫名其妙。
“我自然知道,但螣儿刚刚带她去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静慧法师的住处……”
“螣儿?什么螣儿?哦,就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女子?”
“不错,实不相瞒,我和她是同住一个村子的远房亲戚。因我前不久得罪了一位恶霸,善照寺的慈舟法师知晓此事,为免我被报复,才收留我在寺内。螣儿这孩子心肠最好,只是因为从前一些经历,敏感多疑,有些时候做事也容易过火,我猜她见你的那位朋友身怀武功,不似寻常百姓,担心如果把我在这儿的消息泄露出来,会让那恶霸又对我不利,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做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不会伤害你的朋友,只是可能……若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还请你们莫怪……总之,凌女侠,你先去看看你的朋友吧。”
第55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一)
善照寺占地广阔,规模宏大,位居长安之首。
那女子带着谢缘觉在寺里绕了几个弯,骤然停了下来,举目四望,似在搜寻方向。谢缘觉见状道:“娘子刚刚不是说,你对善照寺很熟吗?”
“那是在白日,这会儿天色这么暗,什么都看不清,这儿又到处都是花木遮挡,我有些辨别不出路径了。不过你放心,你在原地稍等,我到附近瞧瞧,应该很快便找到路。”
她话未说完,身形已动,脚步没在草丛里,走了没一会儿,忽听她“哎呦”一声,她身子直直往下坠去,不过顷刻之间已看不见她的身影。
听见这声惊呼,谢缘觉足尖已在草上一点,当即纵身掠去,遂发现那女子消失之处乃是一方枯井,然而井壁的石砖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而缺了两块,恰被茂密的杂草掩盖,又值夜色昏暗之时,估摸着那女子大意马虎,才会失足落了下去。谢缘觉蹲身往井底看去,借着月光,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黑影,担忧唤道:“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隔了会儿,深井里才传出声音,听起来很有些痛苦,“就是脚崴了,还有右手不知碰到了哪里,也似乎动作动不了,骨头有些痛。谢娘子,能不能麻烦你把井边的水桶给扔下来,我用左手抓着,试一试能不能把我给拉上去?”
若是普通女子,十有八九不能,但谢缘觉身怀武艺,也修习过内功,若用内力应该可以做到。只不过她所修习的内功“菩提心法”与别的内功不同,真正的功效是延年益寿、祛病解毒,对提升自己的武功没多大作用,练成以后也只能比普通人多些力气,偏偏谢缘觉又一向体弱,一旦将这点力气用尽,又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损害。
是以谢缘觉闻言犹豫良久。
其实适才途中她也有打算找一个借口为这女子把把脉,判断她的底细,可惜这借口还未想出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内心不免有些怀疑,井底的女子忍不住又哀求了她一声,她才在心中轻叹一口气,提前在衣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从瓶里倒出一枚药丸服下。
这是师君与她自己齐心合力、专门针对她身体病情而研制出的一种灵药。
——水玉明心丸。
她今日实在服用得太多。
任何药也好,毒也罢,一旦服用过量,人身体内产生抗性,今后再用,效果便会越来越差。
可怀疑归怀疑,倘若这女子果真半点武功不会,此刻也是真的失足受伤,她总不能够见死不救,便也顾不了那许多,双手摸索了一下木桶与系着木桶的长绳,旋即慢慢将木桶放下。
片刻后,井底的女子抓住木桶,扬声道谢。
谢缘觉则开始转动辘轳,倾尽全力将木桶连同那女子一起往上提,待到那阵“咿咿呀呀”的声音越发清晰,那女子的半个身子终于露了出来,果然只有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垂下的右手却蓦地一扬,犹如一道波浪朝着谢缘觉打去,谢缘觉正专心拉她上来,体力耗费不少,本就感觉劳累,此时躲避不及,一条九节鞭已在电光石火之间缠住她的双手,她一动,反而缠得更紧,勒得手腕生疼。
她自然放弃挣扎,顺势坐在了井边。
而那女子足踩井壁,早已轻轻松松一跃而上,右手握住九节鞭的另一端,左手伸出双指正要封她穴道,见她脸色苍白,呼吸紧促,不由得愣了一下:“我缠的是你的手腕,又不是你的脖子,你这是什么反应?你真有病吗?”
任谁见了谢缘觉这个模样,都看得出来她有病在身,只是那女子摸不准她到底患有何病,便停下了动作,不敢再封她穴道,万一造成她经脉堵塞,说不定还会导致她一命呜呼——这并不是自己的目的。
谢缘觉没料到会在对方脸上看见迟疑神色,深深注视她片刻,才徐徐道:“药箱里有一个贴着紫色签子的药瓶,你……”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接着道:“你帮我拿出来。”
无论在何时何地,谢缘觉始终都会带着她的小药箱,适才转动辘轳之时,她将药箱放在了一旁地上。那女子闻言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依言打开药箱,从中找到那个药瓶,问道:“你要几枚?”
“一枚。”谢缘觉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又淡淡道,“你吃。”
“我吃?”那女子莫名其妙,刚想反问,忽觉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意识到不妙,果断将药瓶一摔,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刹那间抵住谢缘觉的颈部,“你……你什么时候给我……给我下的毒?”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眼里露出一点悔意。
——就不该去碰谢缘觉的药箱和药瓶。
“不是药箱和药瓶。”谢缘觉除了双手动弹不得,身体是自由的,便坐着暗自运功调息,反而慢慢缓解了身体的不适感,平静解释道,“毒粉在木桶和绳索之上。本来我是想,如果我误会了你,我会在之后用你察觉不到的方式为你解毒。”
那女子恍然大悟,全身微微发颤,右手更是抖个不停,却始终没松开握在手里的匕首,依然抵在谢缘觉颈边,沉声问道:“那刚才的瓶子呢?里面又装的是什么毒?”
“不是毒。”谢缘觉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那是真正的解药,解你此刻所中之毒的解药。”
她哪里肯信,冷冷道:“事实证明,你没有误会,我的确要害你,你……你还这么好心要给我解毒?”
“你不必奇怪,也不必怀疑,我自然不傻,那瓶子里的药丸只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需要每隔半个时辰便再服一次。而若想要彻底解毒,除非由我为你施针。”谢缘觉平静无波的苍白面容露出一丝微微的极难察觉到的疑惑,“你很能忍,若是别人身中此毒,只怕早已在地上打滚。”
那女子本来满脸痛苦之色,听到这句话,反而倏地展颜笑了:“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狠。”她笑起来,眉梢微微挑起,纵然是极丑陋的面孔,眼角也露出几分艳色:“这世上还有的毒发作起来比你这毒更痛十倍不止。”
谢缘觉施毒,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总会留些余地,一来是因为她本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二来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毒术十二万分的自信,她此时听来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一种笃定:“但这味毒,时间过得越久,你感受到的疼痛会逐渐增强,你不可能一直忍下去的,还是先把解药服下,我们再来谈话。”
那女子想了又想,身体果然颤抖得越发厉害,只能试着相信谢缘觉的话,暂时放下匕首,拿起被她扔到草丛里的药瓶,倒出一枚药丸服下,随即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缘觉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尹娘子?”
对方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份,尹若游遂恢复本来的声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尹?”
谢缘觉垂眸看向缠住自己双手的银链:“九节鞭不是常见的武器。”
恰巧,颜如舜曾亲眼看见尹若游以此鞭杀了桓炳,又恰巧,颜如舜将此事告诉了凌岁寒,凌岁寒又将此事告诉了谢缘觉。
“但其实,在你没对我动手之前,我对你只有一点点怀疑。”谢缘觉道,“甚至,你若不是躲在了柜子里,我对你恐怕半点怀疑都不会有——你何必多此一举?”
“实话实说,当时听见你的声音,我是有些慌乱。”那药丸的确十分管用,只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在尹若游体内作乱的疼感渐渐消失,她再度拿起匕首,轻柔地贴上谢缘觉的脸颊,她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温柔了许多,“什么事都怕万一,你说对不对?万一让你察觉到不妥,哪怕是一丁点的不妥,你又偏要追根究底,查到她的身上怎么办?涉及到她,我不能不小心在意。”
“她?”谢缘觉试探问道,“你是说,张婆婆?”
尹若游不言,盯住她胸前被包扎的伤口。
谢缘觉继续问:“所以,你准备杀我灭口吗?”
尹若游仍然微微一笑:“你很无辜,从头到尾,在这件事上最无辜的就是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其实目前,有人比我更想要你死。我听张婆婆说,你是在路上遇到劫匪,才因此受伤。长安城虽不太平,但恐怕还没有什么劫匪胆子大到敢在大街上拦路抢劫,依我之见,你胸前这点伤……是铁鹰卫官兵所为吧?他们下手可真够毒辣的,要不要让我帮帮你啊?”
“你帮我?”
“我对长安城很熟,我会帮你选一个好地方,让你住上一段时间,保证铁鹰卫找不到你。”
“哦。”谢缘觉了然地点点头,“便是囚禁的意思?”
“只是暂时委屈你一段时间而已。”尹若游并不否认,“等这阵风声过了,我会给你一笔路费,无论多少,你提一个数都是可以的,然后我送你离开长安,你再不要回来,铁鹰卫又能奈你何?”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你不要以为我中了你的毒,我便拿你没办法。即便你下毒的本事天下第一,可惜,你还不够狠——”尹若游是第二次这般说,“你给我下的毒,不是致命之毒吧?况且,你还给了我能暂时缓解毒性的解药,我请别的名医研究配制出相同的药丸,大概也是能撑一阵子的吧?就算我迟早会死,也不是现在死,等我的事情都办完了,我还怕什么死呢?只是不知道,你怕不怕死?”
放完了狠话,她声调一变,又温声软语道:“其实,长安城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非太多,远离它,难道不好吗?”
“我不知道长安究竟是什么地方。”谢缘觉此言不假,她虽在长安出生,又在长安生活了十年,然而自幼疾病缠身,每日只能待在家中休养,不能像凌澄那般随便上街玩耍,对于这座都城她有太多的不了解,“不过我至少明白一点,大崇三百余州,要属长安城最为热闹繁华,我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尽快完成一件事。倘若这件事办不到,那一点寿数……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尹若游蹙眉道:“这么说,你是油盐不进了?”
谢缘觉侧了侧头,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让尹若游突然暴怒的话:“你好像也还不够狠。”
“那你试试看!”尹若游一只手始终需要握着九节鞭缠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则霍地将匕首一扔,五指转而捏住她的喉咙。
尹若游是真心实意要让谢缘觉尝一尝窒息的滋味,岂料就在她扔掉匕首的刹那儿,一道寒光在月下陡然亮起,猛地朝她后背袭来。
凛冽如冰雪的杀气,尹若游自然能够察觉,身子在草地上一滚,堪堪避过这道寒光,回首一望,只见白衣女郎足踏夜雾而来,单臂持刀,再度向她攻击!
凌岁寒来此已有一会儿。
她的武功远比尹若游高强,轻功虽不能与颜如舜相提并论,在江湖之中也属一流,何况她提前从张婆婆那里得知有人会对谢缘觉不利,自然更加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又放轻脚步,借着夜色掩盖,还真没让尹若游与谢缘觉发现她的到来。
然而她投鼠忌器,看见贴着谢缘觉脸颊的那一柄匕首,怒气在心中越积越多,就是始终不敢动手,好不容易瞅到这一个机会,出刀哪会留情,真真切切带着不顾一切的杀意向前攻去,之前对张婆婆的承诺早已被她抛到脑后——尽管在一般情况之下,她也算是守诺重信之人,答应过旁人的事通常都会做到,但另一方面,她个性极端,心胸并不宽阔,从来睚眦必报,如果谢缘觉真是舍迦,尹若游今日对舍迦的所作所为,在她心中足够死一百次。
为此,她宁愿失信于人,也要再开一次杀戒。
尹若游没有武器,赤手空拳,绝不可能是凌岁寒的对手,见对方来势汹汹,只能施展轻身功夫后退闪避,好不容易躲了两刀,第三刀实在避无可避,眼看就要劈中她的头颅,谢缘觉刚刚解开缠在手腕上的九节鞭,也已来不及施针阻止,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两柄飞刀蓦地携风而来,“咣当”一声,与凌岁寒手中长刀相撞!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身影比夜风还快,唰的一下在凌岁寒眼前闪过,已护在尹若游身前,却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郎,双手掌心又像变戏法似的变出另外两柄短刀,刀尖同样朝前,与凌岁寒对峙。
“颜如舜!你眼睛瞎了吗!”凌岁寒怒形于色,“你有没有看清你到底在帮谁?”
第56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二)
要成为江湖一流的盗贼,不仅不能是瞎子,眼力还必须比普通人更好。
何况颜如舜还是天下第一的轻功大师,她一路追寻凌岁寒留下的暗号来到此处,见到凌岁寒与那名陌生女子的交手,以非凡眼力观察出那陌生女子的轻功身法竟与尹若游一般无二,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
但她救人归救人,并没有打算与凌岁寒为敌,短刀虽还在手中,人却扬起笑容:“我只是觉得无论发生何事,君子动手不如动口,与其闹得两败俱伤,为什么不先好好谈谈呢?”
“我可从来不是君子。”凌岁寒当即反驳,又冷冷道,“况且,什么叫两败俱伤?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会两败俱伤?”
她特意在“两”字上加了重音。
尹若游闻言颇不服气:“若不是你突然偷袭,我没有兵器在手,你真以为我会毫无还手之力?”
凌岁寒本还欲反唇相讥,但听她提起“兵器”,忽想起缠在谢缘觉手腕上的九节鞭,便懒得再与她争嘴皮子上的输赢,当即转身向谢缘觉走去,半蹲在谢缘觉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脸色,又低首看向对方发红的手腕,犹豫半晌,左手欲伸未伸,轻声问道:“你……你身体还好吧?手腕疼吗?”
如此温柔、小心翼翼的语气,居然出自凌岁寒之口,谢缘觉看着对面的人呆了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几乎怀疑凌岁寒是不是被谁夺了舍。
幸而凌岁寒心情仍然十分复杂,没等到她的回答也并未继续追问,反而又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仰首再次望向尹若游:“你有兵器,也绝对不会是我的对手,不过你想求一个公平,我也可以让你死得毫无怨言。”说着拿起地上的九节鞭,往前一扔。
本意是要将它扔给尹若游,哪知夜色里另一只手倏地一伸,比尹若游动作更快地接过这条长鞭。
凌岁寒肃然道:“颜如舜,你今夜是一定要与我作对吗?”
她开始后悔,来的路上就不该给颜如舜留下暗号。
然而对面人的表情越严肃,颜如舜脸上的笑容越疏朗开阔,宛若潇洒的秋风一般:“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要和你作对?其实我们四人之间都无冤无仇,打来打去,无论是谁受了伤都不划算。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就算是卖给我一个面子,可否?”
“不可。”
“可以。”
今日谢缘觉被折腾了太久,此时十分需要清静,太过吵闹的环境也不适合她身体的休养,因此她并不希望她们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便几乎与凌岁寒同时开口,却说了与凌岁寒完全不一样的话。
前者看了看后者,没再吭声,但终于主动坐了下来。
颜如舜很欢喜地笑笑,同样坐于草丛之中,抬眸看着尹若游:“尹娘子,你也卖我一个面子?”
“你的面子很值钱吗?”尹若游低声嘀咕了一句,内心深处的戒备让她终究是没敢像她们那般随意落坐,只是后背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身体呈半放松姿态,代表她愿意参与这场谈话。
林间微风泠泠,天穹残月正缓缓而落,天色也不再是一团漆黑,而给天地都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灰纱。颜如舜道:“天快亮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其实,还是刚才的那句话,我们四人之间原本无冤无仇,乃是因为各种巧合把我们牵扯到了一起,才会让我们认识,并有了冲突。那么,我们就齐心协力把导致我们发生冲突的这些事给解决了。而目前最要紧之事,显然是铁鹰卫对谢大夫的栽赃诬陷。”
凌岁寒立刻道:“之前你和我说,你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彻底解决铁鹰卫这个麻烦?”
颜如舜道:“不错,我们分手之后,约了夜里回无日坊会合,我一直没等到你,便去了铁鹰卫一趟,听到那些官兵的谈话,其中谈到一个关于你的秘密,我不知道真假,还得询问于你。”
凌岁寒道:“关于我?”
颜如舜道:“你是召媱的徒弟?”
简简单单却响彻江湖的一个名字,让谢缘觉与尹若游同时一怔,一齐扭头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更加诧异:“铁鹰卫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这是真的?”
凌岁寒道:“你先告诉我,铁鹰卫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他们派人到藏海楼打听了你的来历。”
凌岁寒心猛地一跳,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左手下意识悄悄握住刀柄,才能拥有一点安全感,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角:“藏海楼果真名不虚传。那么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什么关于我的秘密?”
颜如舜道:“似乎没了,我没听他们说起别的。”
想想倒也是,如果铁鹰卫已知晓自己实乃“叛臣”之女,必定上报给皇帝,长安城这会儿恐怕已闹翻了天。凌岁寒稍稍放下心。
谢缘觉却仍在忧虑,忽地插话道:“他们不会只打听了凌岁寒的来历,我呢?”
凌岁寒看看谢缘觉,又看看颜如舜,也极为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颜如舜道:“藏海楼里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资料。”
“没有?”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谢缘觉深感纳闷,藏海楼作为天下第一情报组织,既能查出凌岁寒是召媱的弟子,却查不到自己是长生谷九如法师的传人,这未免太过奇怪。但自己的身份不必暴露是一件好事,谢缘觉心下庆幸,倒也没有深究。
颜如舜继续向凌岁寒问道:“现在该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是真是假了吧?”
凌岁寒坦然道:“是,召媱是我师君,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其实曾经少年时的凌岁寒,在人前一直有意隐瞒自己与召媱的关系,怕的是自己今后报仇,连累了召媱。召媱看出她的心思,郑重与她谈了一场。
从你向我拜师起,我就知道你的志向,我既答应收你为徒,便代表我不反对你的志向。因为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老儿也不例外;身为儿女,忘不了父母之仇,更不是错事。她如此告诉凌岁寒,我做正确的事,从来不遮掩,也最讨厌遮掩;你做的也是正常的事,那就不要自作主张替我遮掩。况且,你不要小瞧你师君的本事,哪怕你把天捅个窟窿,天兵天将也奈何不了我,懂吗?
有了这番话,从此以后,若有人再向凌岁寒问起她与召媱之间的关系,她便大大方方,绝不掩饰。
除父母以外,召媱是她此生最敬重的人,她说起自己的师君,当然极为骄傲自豪。
颜尹谢三人见她这般坦诚,反而都愣了片刻。
凌岁寒道:“怎么,你们很惊讶吗?”
尹若游忍*不住道:“便是那个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妖女的召媱?”
“谁是妖女了?”凌岁寒讨厌这个名号,更讨厌世人对召媱的误解,“我师君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
“妖女可不是我说的。”尹若游淡淡笑道,“江湖传闻,此人性情高傲,仗着有一身好武功,做事无法无天,手段狠辣至极,相貌又妖冶艳丽,所以——”
“你等会儿——”凌岁寒越听越气,皱起眉头打断她,“别的也就罢了,我师君长得漂亮也是罪过吗?”
尹若游眉眼一弯,又抬袖掩唇而笑,仿佛是在笑她的懵懂:“长得漂亮,但不属于他们,自然是罪过。不过……如果江湖传闻属实,我倒是很欣赏此人。”
当妖女有什么不好呢?尹若游便很想成为妖女。
凌岁寒本来满腔的怒气在听见尹若游最后一句话之时瞬间变为怔愕。召媱在江湖里的名声太差,除了她极少数的几个朋友了解她的为人,其余大多数武林人士提起她的名字都不会有一句好话,尹若游是凌岁寒见过的第一个在根本没见过召媱的情况之下却直言对她有所欣赏的人。
这让凌岁寒不禁对尹若游有了几分好感。
但转瞬后,她想起刚刚尹若游对谢缘觉做了何事,立刻又冷下脸,审视的目光将尹若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突然道:“我好像还没有见过你。”
“什么?”尹若游对这句话不解。
凌岁寒指了指颜如舜:“她见过你真正的样子。”又指了指谢缘觉:“她也见过你真正的样子。但好像只有我从未见过尹若游真正的模样,你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啊?”
凌岁寒这些年见过的美人不少,在她心中没谁能比得上她的师君更好看——这可不是她私心,召媱的容貌确实极为出众,明艳过人。而她到了长安,总听人说尹若游的容貌与舞技同为长安第一,种种夸赞早已让她好奇不已,此时她们的话题既提到召媱,便让她忍不住思索:也不知道师君和尹若游究竟谁更漂亮呢?
“你现在能卸易容吗?”她继续问。
尹若游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你知道在平时,那些男人想见我一面,需要花多少银子吗?”
“那就罢了。”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没银子。有银子也不花在这件事上。”
“你别着急嘛。”尹若游又笑道,“除了银子,也可以用别的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比如,让你的朋友——”尹若游伸手指向谢缘觉,“为我解毒。”
适才谢缘觉给她的那枚药丸,只是暂时缓解她的痛苦,这会儿半个时辰已快过去,解药失效,她又渐渐觉得难受起来。
凌岁寒闻言了然,还不待谢缘觉说话,已断然摇头道:“不行。她要不要为你解毒,那是她的事,我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也干涉不了她的决定。她……她无论想要做什么,只要她自己欢喜便好,都不必去管别人。”
前几句话确实是凌岁寒一贯的处事风格,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奇怪。谢缘觉不禁起了点鸡皮疙瘩,再次怀疑凌岁寒是不是被谁夺了舍。她凝目向凌岁寒望了会儿,哪知凌岁寒避开她的视线,就是不愿与她对视,她也只得暂时抛下心头疑虑,向尹若游道:
“其实我可以为你解毒。”
“你的要求是什么?”尹若游不相信她的好心。
谢缘觉道:“我见过你的样子,还没来得及看你的舞。听说,你的舞技是长安第一,甚至天下第一。”
如果说留名于后世是谢缘觉的大愿望,那么在有限的生命里尽情享受,尽量将所有她没看过的好东西都看一遍便是她的一个小愿望。
尹若游抬首望向天边一抹鱼肚白:“现在可不是跳舞的好时候。”
谢缘觉道:“善照寺也不是跳舞的好地方。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你我都空闲之时,我能请你舞一曲吗?”
“好。”这笔买卖不亏,尹若游点点头同意。
谢缘觉遂不再拖延,当即持针为她解毒。
凌岁寒在这时转头向颜如舜问道:“你呢?你怎么看我师君?”
方才尹若游已表明了对召媱的态度,现在她只问颜如舜的态度,却完全不向谢缘觉询问——目前的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谢缘觉。
颜如舜沉吟道:“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江湖传闻并不可信。正如……如今江湖上人人对金凤凰赞不绝口,谁又真正清楚她曾经做过什么事,了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凌岁寒插口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这倒说不清,总之,不算是好人。”颜如舜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在旁三人都当她是在玩笑,还没来得及再次插言问话,旋即只听她接着道,“所以,哪怕世上人人都说召媱的坏话,也不能代表她就是一个恶人。你放心,我不会在意你的师长是谁,但是,铁鹰卫在意。”
凌岁寒道:“所以铁鹰卫准备抓我为民除害?”
颜如舜道:“错了,他们商量了半天,谁都不敢动你。”
凌岁寒愕然:“不敢?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眼里,你师君是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别激动,我说的是在他们眼里。”颜如舜微微一笑,伸手按住凌岁寒的肩,安抚了她的情绪,避免她的怒气再次发作,才又道,“还是一个极有本事、武功堪称天下第一、杀人不眨眼、却没有任何人对付得了的女魔头。”
凌岁寒愣了愣,眉间覆上寒霜,渐渐有些明白了。
谢缘觉依然不明白:“你是说,他们害怕召媱的武功?可凌岁寒的武功也不差,他们之前怎么不怕?”
“其一,在今晚之前,他们还没真正见识过凌岁寒的武功与你的毒术,对你们确实存有轻视之心。其二,在得知凌娘子的身份来历之前,他们其实一直把你们当好人,结果谁料到……”颜如舜见谢缘觉脸上始终一片迷茫之色,笑道,“谢大夫你还是不懂么?”
谢缘觉道:“我能理解其一,不懂你口中的其二。”
颜如舜轻声一笑,遽然间有了一个猜想:尽管藏海楼表示她们楼里并没有任何关于谢缘觉的资料,但以常理推断之,谢缘觉的师长十有八九也像召媱一样是个大有来头的厉害人物,且对她极为疼爱保护,才能将她养成如此心性。
对于太过美好的人与事物,颜如舜一向也有些保护欲,她此刻便不免犹豫自己是否应该详细解释此事。
尹若游可不管那么多,如风中响铃一般的声音笑起来:“因为好人习惯以理服人,而恶人却是绝对什么道理都不讲的,他们无法无天,不受任何规矩约束。铁鹰卫害怕召媱,不仅仅是害怕她的武功,更是害怕她的不讲道理,害怕她根本不给他们狡辩的机会,顷刻之间就让他们全部命丧黄泉——按照江湖传闻,这种事情召媱干得出来。所以,人生在世,还是当一个恶人比较爽快。”
这番话听完,谢缘觉神色仍不见多少变化,谁也不知她内心是何想法,只是见她眼睫微微动了动,若有所思。
凌岁寒冷哼一声:“那他们就想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可我还不愿意放过他们呢。”
颜如舜道:“不错,他们担心就是这一点。你们昨晚在铁鹰卫大闹了一场,甚至杀了一人,和他们的梁子已经结下。纵然你们说此事一笔勾销,他们也提心吊胆,无法完全相信,说不准还会在私下里使出更隐蔽的方法手段暗害你们,避免让召媱知晓。所以,我的主意是,我们不如借此机会,和铁鹰卫进行一场谈判。”
“谈判?怎么谈?”
第57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三)
“容易得很。”颜如舜双手枕在脑后,也靠上了一株大树的树干,“他们不就是想要尽快了结这桩案子,撇清自己身上的责任,免得被上头责罚吗?我们便告诉铁鹰卫,只要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不但能够帮他们查清彭烈案的真相,甚至能够帮他们查清昨日百花宴上桓炳案的真相,条件是他们必须当众向谢大夫赔礼道歉,承认是他们冤枉谢大夫。而且除此之外,你们也可以提一些别的要求,你们提的要求越多,态度越强硬,他们反而越放心。”
“你脑筋转得倒挺快,这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凌岁寒想了一会儿,眉梢一挑,眼神一亮,侧头将视线移向尹若游,“反正,我们确实知道杀人凶手是谁。”
反正,她对尹若游没有任何感情。
坏印象倒是有不少。
她丝毫不介意送尹若游去伏法。
何况,能向铁鹰卫多提一些要求这一点,确实让她心动。她来长安之初本就打算利用铁鹰卫的力量来查清当年父亲的旧案,为父母报仇雪恨。
“哦?你们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尹若游神态自若,心底又思索起新的补救措施,或者说从始至终她内心的盘算一直都没停过,“我就在醉花楼,怎么反而不如你们知道得清楚?你倒说说,杀人凶手是谁?”
“是谁都可以。”颜如舜赶在她们争吵之前开口,“总之不会是尹娘子。”
“什么叫是谁都可以?”谢缘觉很不喜欢这句话,“街上随便一个无辜百姓也可以吗?”
“不错,谁做的事谁认。”凌岁寒更讨厌敢做不敢当的人,“连自己的责任都不敢承担,真是好一个胆小鬼。”
“是我失言。”颜如舜仍以一笑缓解所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坦然承认自己方才言语上的错误,“无辜之人当然不可以。但我昨儿与凌娘子分开以后,又到庆乐坊打听了一些事,终于得知尹娘子杀害桓炳的原因,在我看来,她也无辜得很。所以,即便杀人者是她,凶手也不可以是她,犯人也不可以是她。”
尹若游本来想好的说辞登时咽回肚子里,愕然看着颜如舜。
此时此刻,她比凌岁寒与谢缘觉更加好奇——她杀害桓炳并嫁祸给马青钢的原因,除了天知地知,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心里知道,颜如舜到哪儿去打听的,又究竟打听出了什么?
“听说,那桓炳与马青钢都是醉花楼的常客,但他们为人脾气暴躁,常常打骂楼里的娘子。自然,楼里的娘子们私下里对她们颇多怨言。”颜如舜道,“不料忽有一日,这几位娘子私下里的抱怨传到了桓炳与马青钢的耳朵里,他们强逼尹娘子回答究竟都有哪些人说了他们的坏话,他们要将这部分人全部处以极刑,尹娘子无奈,为了保护这些姐妹,只得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听得尹若游怔怔的。
虽说桓炳与马青钢不是什么好人,但颜如舜所说之事,他们的的确确没做过,把这桩罪过栽在他们头上,他们还实在是有点冤枉。然而颜如舜编造的谎言显然在帮助自己,尹若游不会傻到否认,于是在凌谢二人的目光向她投来表示询问之时,她略一迟疑,遂点了点头。
谢缘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她当然仍坚持自己的原则,无论发生什么事,解决方法不止一种,杀人却是无可挽回的、绝对不可取的。但不管怎么说,同样是杀人,杀好人和杀恶人带给她的观感终究是有所不同。
她放弃了向官府揭发尹若游的想法。
凌岁寒更不必说,她疾恶如仇,行事手段酷烈,只要此事不假,她是完完全全赞同支持尹若游的行为。甚至若换成她,她还会让桓炳与马青钢死得更惨。
“好吧,那是他们该死。可是——彭烈呢?”凌岁寒继续对准尹若游,开门见山地道,“听说你发现了彭烈的尸体,到底是你发现的,还是你杀的?”
“彭烈作恶多端,人所共知。”颜如舜则再次抢在尹若游前头回答,“而且,他和你师君不一样。召媱虽也恶名远扬,但她做下的很多事只是传闻,彭烈犯下的血案却桩桩件件有真凭实据,他结下的仇怨太多,杀他有何不可?现如今时间紧迫,与其追究尹娘子为何杀他,不如想一想怎么了结此案,让它再不生波澜。”
“像铁鹰卫那样随便找一个无辜人当替罪羔羊,自然是万万不可。”颜如舜早已成竹在胸,“但找一个死人当替罪羔羊倒不是不行。”
凌岁寒奇道:“死人?”
颜如舜道:“半个多月前,长安城南有一户人家失窃,我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追查下去,追到了那名盗贼,原来此人名唤樊鲁,也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一名恶盗,所以我索性杀了他,再将他盗窃的财物全部物归原主。至于他的尸体,我当初掩埋了起来,而今正可以利用一番,我们把彭烈的尸体交给铁鹰卫的同时,顺便也把樊鲁的尸体交出,就说樊鲁乃是彭烈的同伙,当日正是他劫狱救走了樊鲁,但两人因为分赃不均而互相残杀——这不就能结案了?”
她说得轻松,凌岁寒与尹若游听得平静。
唯有谢缘觉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原来颜如舜也杀过人。
谢缘觉宁静的目光依次掠过颜如舜与尹若游、凌岁寒三人。
——原来她们的手上都有一条或者不止一条人命。
这是真正的江湖。
可惜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江湖。
不过这一次她已吸取教训,谨记别人的生死与自己无关,因此一言不发,望了望天边初升的红日,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它以后慢慢吃了里面的糕点。
凌岁寒本在思索颜如舜的计划是否可行,见状一怔,立刻道:“你……你吃这个做什么?”
谢缘觉道:“你不是已经把它扔了吗?现在还打算要回去吗?”
凌岁寒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它们都碎成渣了,还怎么吃啊?”
谢缘觉只淡淡道了一句:“天亮了。”
金轮似的朝日破云而出,泼洒下万千霞光,遥遥望去,天地又变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金碧山水画。“天亮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他们发现我不在醉花楼,会奇怪的。”尹若游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这个方法我同意,但凌娘子与谢娘子是否同意,你们考虑好以后告诉我,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彭烈的尸体。”
言罢,她便迈步欲行。
“你等一等,还有一件事。”凌岁寒立刻唤住她,继而顿了顿,却是又看向谢缘觉道,“我听张婆婆说……你要找寺里一个什么静慧法师?你不让她继续给你带路吗?”
原本谢缘觉是欲趁着夜色去看母亲一眼,只要看一眼,知道母亲如今过得还好,她也就能放下她的心,岂料中途突生变故,一直折腾到了天明。这会儿母亲必定已醒,她再去见她,彼此面对面,自己能说些什么呢?好不容易十年过去,或许母亲对自己已渐渐淡忘,如果让她认出自己,平白无故又唤起她的记忆,今后惹她伤心难过,便是自己不孝了。
谢缘觉淡若微风地一笑:“好奇而已,我还从未见过皇室中人呢,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紧要之事须做,罢了,此事以后再说吧。”
她如此反应,并不在凌岁寒的预料之内,凌岁寒不由在心里“咦”了一声。
十年时间不短,这么长久的分别,舍迦怎么会不思念自己的母亲?如果……如果……凌岁寒心揪得一痛:如果自己的母亲还活着,不管她在这世间哪一处地方,自己是无论如何、哪怕踩过刀山火海,也必定要立刻去见她一面的。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谢缘觉并不是……凌岁寒满腹疑窦,目光不住往她身上打量,直到又移动视线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刹那间自认为了然大悟:这么多人呢,倒也难怪,若她的确是舍迦,她必不希望她在江湖里认识的人知道她皇室县主的身份。
“既然如此,那么我真走了。”尹若游笑道,“告辞。”
颜如舜目送了一会儿她渐渐远离的背影,倏地起身道:“我跟着她,免得又有什么变故。你们可以先和铁鹰卫谈谈,晚上我们四人再会合不迟。”
醉花楼通常都是晚上热闹,白日清静。但昨日百花宴上的命案尚未告破,庆乐坊各家妓馆暂时闭门,醉花楼的女子们无事可做,夜里早早歇下,清晨也早早醒来,见尹若游又消失不见,都尽量替她遮掩,一直等到她归来,尹若游卸下易容,与她们简单聊了几句,遂回到自己房间。
这期间颜如舜也不知藏身何处,待到尹若游终于将房门关上,转过身,才看见她已悠悠然地坐在了桌边,一只手拿起桌上的小酒壶在尹若游面前扬了扬,笑问道:
“走了一路,有些口渴,我可以喝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便不喝了吗?”
“这是自然。不告而取谓之偷,我怎么能随便偷你的东西呢?”
“你喝吧。喝完以后,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得到尹若游的准许,颜如舜这才又取过一个小银盏,将酒倒入盏中,一饮而尽,继而便听尹若游微带凉意的声音传来:“你今日帮我,还是为了袁成豪的下落?”
“我帮你了吗?可你不是说,彭烈和桓炳的死都与你无关吗?那我今日帮你什么了?”颜如舜放下银盏,扬眉笑道,“你不打算在我面前演戏了?”
“如果你真是为了知道袁成豪的下落,你就不应该自作主张。”尹若游缓缓地走过去,走到颜如舜面前,低下头俯视起她的眼睛,“昨天白日我明明告诉你,我亲眼看见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乃是蔡源的亲信,我让你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府邸——你非要违背我的话,搬出一个死人来让他与彭烈‘自相残杀’,就不怕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知道的消息?”
“我的方法是平息风波,你的方法是掀起更大的风波,我还是觉得我的方法更好一些。”颜如舜抬起头,毫不避讳地与尹若游四目对视,“至于袁成豪……我早已经想通,我自己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来处理,不需要你来做什么。而我帮你,也与此无关。”
尹若游道:“那与什么有关?”
颜如舜反问道:“你听说过袁成豪吗?”
尹若游道:“闻名武林的江洋大盗,谁人不知?不是与此无关吗,你怎么还是问起了他?”
颜如舜道:“我是想问……除了一些江湖传闻,你……你还有没有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他?”
尹若游道:“哪个别人?”
看尹若游的反应,她应该是对此事一无所知。颜如舜犹豫了一下,自己答应了母亲,倘若能够找到尹素,一定替她向尹素谢罪道歉,可如今尹素不幸病逝,自己又何必拿陈年旧事打扰对方女儿的生活?想到此,颜如舜笑着摇摇头道:“没有哪个,我随便问问罢了。我帮你……纯粹是因为我现在看你很顺眼。”
尹若游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沉吟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之时,你曾说过,你见到了你心中的美人。”
颜如舜自然也没忘了那天的情景,颔首道:“是。”
“那现在呢?”尹若游刚刚已卸了易容,此时稍稍弯下身,距离颜如舜更近,一张艳比牡丹的面孔放大在颜如舜的眼前,“你究竟看哪一张脸更顺眼呢?”
“我是看你顺眼。”颜如舜依然仰着头,眼神也没闪烁一下,语气平静得不带丝毫犹豫,“你就是你,你易一百次容,变一千一万张面孔,你不还是你吗?”
尹若游的心莫名其妙地快速跳动了一下,就这么望着她沉默良久,眼中渐渐浮上一层迷茫,这才后退两步,也坐在一旁,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饮下,话锋一转道:“你的态度变得太快,我不能不思考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
颜如舜第一次听她坦然说出自己心中的顾虑,笑道:“接下来我们一起行动,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在你眼皮子底下也使不了吧?”
尹若游道:“你还想继续留在这儿?”
颜如舜道:“我和凌岁寒、谢缘觉约了今晚再会合,到时我们一起去找她们?”
尹若游转首看了一眼摆放在墙角边的刻漏,不置可否。
其后,两人都不再言语,尹若游又走到窗边的小榻上合衣而躺,闭目养神;颜如舜则继续坐于桌边,又给自己倒了几盏酒,慢悠悠,若有所思。静默的时间流逝得飞快,不一会儿已从清晨到正午,忽听几下“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原来醉花楼的姐妹来请尹若游前去用膳。
“我今日不舒服,只想多休息一会儿,便不用午膳了。”隔着门,尹若游揉了揉自己额角道,“你让她们也别来打扰我。”
门外的女子道了一声“是”,依言退下。
颜如舜奇道:“你真不吃午饭?”
尹若游摇摇头道:“你自己去街上寻个能吃饭的地方吧,我这里没有什么能招待你的。”
颜如舜笑道:“罢了,那我也晚上再吃吧。”
听见此言,尹若游忍不住睁开眼睛,又望了一眼墙角边的刻漏,眉头微皱:“你不饿吗?”
颜如舜道:“其实你刚才已经招待我不少美酒,我这会儿还真不饿。”
尹若游道:“那更要吃饭了,空腹饮太多酒,对你身体没有好处。”
如此关心的话语居然从尹若游的口中说出来,颜如舜挑了挑眉,感觉到事有蹊跷,随后只见尹若游第三次侧过头去望墙角边的刻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尹若游的目的。
“你想支走我,又打算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要休息。”
“我不打扰你。”
“你现在的存在,已经打扰到了我。”
这句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尖锐,话落以后,她远山一般的秀眉皱得更深更紧,仿佛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垂下眼眸,嘴唇似乎正在微微颤抖。
颜如舜发觉她的异常,登时起身,顷刻间已来到她的面前,只迟疑了一瞬,便伸手去把她的手腕。尹若游欲要躲避,偏偏右手也在这时打起了颤,这一下自然没能躲过。而大多数走江湖的习武之人都略通医术,尽管不能与真正的医者相提并论,但尹若游脉搏的紊乱太过明显,颜如舜想要忽视都难,诧异道:“谢大夫不是已经给你解毒了吗?”
尹若游收回自己的手,手掌撑着床榻,声音断断续续:“跟谢缘觉没、没有关系……”
颜如舜道:“那你这是……”
尹若游不答话,甚至扭过头,不欲让对方看见自己此时脸上越发扭曲的痛苦表情。
颜如舜知她性子一定不会告诉自己的真相,当即道:“我去找谢大夫。”
第58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四)
凌岁寒与谢缘觉欲要返程之时,发现草丛里一块光滑的大圆石上放着两件新衣,应是颜如舜所买。
两人回屋换了衣裳,又与张婆婆见了一面,将尹若游平安无事的消息告知于她,随后才离开善照寺,去了一趟铁鹰卫。
竟果真如颜如舜所预料的那般,胡振川等人看见她们,尽管面色铁青,却没有再对她们喊打喊杀,反而请她们到大厅坐下,命人沏了两杯茶奉上,要与她们认真谈一谈。
“正好。”凌岁寒笑道,“我们也准备和你们谈一谈。”
按照颜如舜的计划,凌岁寒表示她们能帮他们查清彭烈案的真相,甚至查清桓炳案的真相,但首要条件是,他们必须当众向谢大夫赔礼道歉,为她洗冤。
听到凌岁寒如此信誓旦旦的语气,胡振川确实有些心动,江湖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或许真有一些他们没有的手段本事,来解决他们的难题。至于桓炳的案子其实不归铁鹰卫管,不过此案若也能侦破,那可是大功劳一桩,他即便不在其位,也想谋一谋其政,便点了点头道:
“我昨晚想了许久,也觉得我们或许是误会了谢娘子。如果真能查清真相,赔礼道歉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两位娘子究竟多久能够查清真相,总得有一个期限吧?不然,你们查一辈子,也要我们等一辈子吗?”
若依颜如舜之计行事,明日她们就可以找到彭烈与樊鲁的尸体并交给铁鹰卫,再给一个这两人自相残杀的结论。但一来,谢缘觉还没考虑好是否真的要这样做,二来,她们总觉得这两桩案子幕后还隐藏着更复杂的秘密,为避免又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还是尽量将这个时间期限延长一些为好。
凌岁寒沉吟道:“那就一个月吧。”
“一个月太长了,上头没给我们这么长时间。”胡振川思索道,“十天,最多十天。”
“我们能和你们谈,你们不能和你们上头的人谈吗?”凌岁寒,“就十天,我可没这样的本事,倒不如我和你们再打一架。”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蛮不讲理。然而一旦想到她是召媱的弟子,铁鹰卫众人都觉她本就应该这样蛮不讲理,甚至她越不讲道理,他们反而越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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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折中,折中。”胡振川捏紧放在桌下的拳头,面上浮现一个勉强的笑,“二十天如何?”
凌岁寒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二十天倒也不算短,遂颔首道:“好吧,那就以二十日为期!只是,这明明你们应该做的事,现如今由我们来承担,我们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来帮这个忙呢?”
胡振川道:“你们想要什么?”
凌岁寒看了看谢缘觉,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谢缘觉所要的所求的一直很简单,此时也没有犹豫,道:“我叫什么名字,诸位还记得吗?”
这怎么可能忘?胡振川纳闷道:“谢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叫谢缘觉,缘分的缘,觉悟的觉。”谢缘觉不管他们记不记得,仍再次自我介绍了一遍,“如果今后有人向你们问起长安城的大夫,记得提我的名字。”
“这个容易。”胡振川自然立刻答应,又问道,“那凌娘子呢?”
凌岁寒歪着头想了一想,来长安之前,她本是有意加入铁鹰卫——这个大崇朝唯一允许女子加入的官署——再借着官身的方便,伺机报仇。但那时的她虽然也知道现今朝廷昏庸,官府腐败,却怎么也没想到铁鹰卫的行事竟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恶心,和这群人成为“同僚”,岂不是迟早要被气死?可如果只是要查清当年旧案,她只须私下里悄悄利用他们的力量;但若想要进入警备森严的禁宫,杀了皇帝报仇,白身人绝对办不到,纵使她轻功颇佳也绝对办不到,非得有官职在身不可。
她一向最讨厌受委屈,最讨厌做违心之事,可为了父母大仇,这世间一切她所厌恶的她都可以忍受。思及此,她下定决心,断然道:“我的要求,我早就和你们说过,我要加入你们。”
胡振川愕然:“加入铁鹰卫?”
不错,这件事凌岁寒之前便已说过,但他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还有这个想法。
胡振川瞬间收紧瞳孔,凌岁寒的本事他现在已不怀疑,但正因为这名女子太有本事,她的师长又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让她进了铁鹰卫,跟养一个小祖宗有什么区别,自己还能如从前那般说一不二吗?
原本胡振川是真心打算将昨日之事一笔勾销,与凌岁寒握手言和,毕竟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但现如今凌岁寒竟然准备威胁他的地位,他深感不悦,心忖看来还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她,面上却笑道:“好,只要你真能查清真相,这件事也不难。”
凌岁寒侧头轻声向谢缘觉道:“你还想说什么?”
谢缘觉沉吟道:“昨晚那人,他叫什么名字?”
“昨晚那人?你说哪个人?哦,靳玮是吗?”胡振川还当她心怀怨恨才问起此人,遂道,“他已经死了。”
谢缘觉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朝廷置之不理吗?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胡振川道:“昨晚有犯人企图越狱——当然,这个犯人不是你们,而是另一间牢房里的几个恶徒,靳中候察觉此事,拼尽全力阻拦,终于将几个恶徒擒获,却受伤沉重,以身殉职,实乃忠义之士。”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谢缘觉的神色,实在无法从她这张净若白瓷的脸庞上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又问道:“谢娘子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谢缘觉默然,她能说不妥吗?她总不能恩将仇报要朝廷处置凌岁寒。
离开铁鹰卫,再次行走在灼灼日光之下,身处于浩荡人流之中,长街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派市井烟火气象。时近正午,她们就近选了一家路边小店,要了些美酒佳肴,酒足饭饱,凌岁寒心情却依然不甚愉快,左手放下筷子,闷闷地道:
“重明说得还真没错,他们知道我师君是谁以后,态度居然变得这么快,要是我没有这层身份……你医术毒术都这么高明,你的师长也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吧?”如果谢缘觉确是舍迦,她这些本事十有八九是从九如法师那里学来的,但此前她一直否认自己认识九如,凌岁寒忍不住再一次试探起了她,“你从来不说你的来历,是不是早就猜到会有这种情况?”
岂料谢缘觉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目光始终望着小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长得不同的面孔,也穿着不同的服饰,或布褐粗衣,或绫罗绸缎,好半晌才喃喃开*口道:“人命是平等的么……”
“当然不平等。”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反正于我而言,好人的命和恶人的命就是不平等。”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若重明所言不假,桓炳也是因为作恶才被尹若游杀害,可他这一死,会有无数人为他奔走忙碌……”
而至于靳玮……除了他可能有的亲人朋友,还会谁来在意他真正的死因呢?
谢缘觉胸口又隐隐觉得不舒服,当即收起所有思绪,不再继续想下去,站起身来,将话锋一转:“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
昨晚她虽睡了一会儿,但真正休息的时间太短,此时确实已感觉到困倦,待回到无日坊的破宅,她进了自己所住的屋子,关上门窗,一沾枕头,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凌岁寒本来打算用别的事继续试探谢缘觉的身份,见对方真的安歇,也不便打扰,背靠着房门发呆。孩提时的无数记忆不受控制地往她脑子里钻,她心烦意乱,一脚踢飞足边一枚小石子,恰在这时不远处的半空之中不知何时掠过一个恍若飞鸟的身影,须臾后来到她的身边,手中已将那枚石子握住。
“你怎么了?生什么闷气呢?”颜如舜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等她的回答,紧接着再问,“谢大夫呢?”
凌岁寒指了指身后的屋子:“她在休息。”
颜如舜迈步就要进屋。
“你干嘛?”凌岁寒按住她的肩膀,“我说了她在休息。”
颜如舜当即把尹若游的状况说了出来:“我是来向她求医的。”
凌岁寒听得甚奇:“可谢缘觉已经给她解了毒啊。”
颜如舜蹙眉道:“她说这和谢缘觉没有关系,我猜她应该是中了别的毒。”
凌岁寒道:“为什么一定是毒,说不定是她身体有什么老毛病呢?”
颜如舜道:“若是疾病造成的疼痛,通常来得突然,没什么征兆,但她发作之前,频繁看了几次屋角的刻漏,显然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凌岁寒道:“那你暂且等等,等谢缘觉醒了,你再问她愿不愿意给尹若游医治。”
颜如舜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只能打扰谢大夫了。”
但眼见凌岁寒拦在门前不让,她身形一晃,遂欲直接绕过凌岁寒,翻窗进屋。凌岁寒左掌一翻,手掌如刀向颜如舜劈去,颜如舜抬手一挡,旋即顺势向前一拍,两人以快打快,刹那间已过了四五招,终究是颜如舜先停下来,皱眉道:
“人命关天,万一……”
“关天,却不关我。她又不是我的亲人朋友,她就算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和谢大夫有什么关系?”
凌岁寒此言并不是一句气话,而是真心如此认为。
她一向记仇得很,当年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因为误会而围攻了召媱,十年过后,她对定山派的年轻弟子依然充满怨恨,前些日子在长安城郊遇到命在旦夕的定山弟子唐依萝,若不是对方将彭烈的去向告知给了她,她真能做到见死不救。何况,数个时辰前她是亲眼看见尹若游要对谢缘觉不利,这仇可就更大了。
她能放过尹若游一马,她觉得自己已很是大度。
听她这般说,颜如舜反而忽然冷静下来,沉吟道:“但尹若游出了事,谁带我们找彭烈的尸体呢?”
凌岁寒一愣,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你也说了,她看了好几次刻漏时间,她很清楚自己中了毒,而若是致命的毒,难道她会自己等死,不知道去找大夫吗?但她做的只是把你支走,所以依我之见,这毒大概就疼一阵子,她打算自己忍一忍便过去了。可是……”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更低更轻,回过身看向那扇房门:“你不可能看不出来谢缘觉有病在身吧?她若休息得不好,睡得不够,病痛发作起来甚至会比中毒更难受。”
颜如舜惊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
明明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个人也才认识不久?
“因为……因为……”凌岁寒迅速在脑海中思考理由,“我从前认识一个朋友,她患的病跟谢缘觉患的病似乎差不多,我猜谢缘觉也会有如此症状。”
“朋友?”颜如舜若有所思,盯着凌岁寒看了半晌,“你突然对谢缘觉这么好,是因为想起了你的这位朋友吗?”
凌岁寒稍稍一偏头,双目坦荡荡地审视起对方:“你突然对尹若游这么好,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59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五)
颜如舜不答,也不再非要强行闯进屋,转过身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竟开始了耐心等待。
所幸等待的时间不算很长,半个多时辰后,庭中树上越发清晰的鸟鸣声逐渐将谢缘觉唤醒,她起身披衣,推开窗户,本欲看一看窗外的阳光,未料到看见却是并肩坐在窗外台阶上的两个人影。而颜如舜见她醒来,也立刻站起,将尹若游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她闻言不置可否,从一旁桌上的包袱里取了把镶金玉梳,一边慢慢梳头,一边道:“帮我到井边打些水来吧。”
颜如舜点点头,二话不说,当即往后院的深井行去。凌岁寒略一沉吟,跟上她,走了一段路,才斟酌着道:“你会不会觉得……”
颜如舜道:“觉得什么?”
凌岁寒道:“觉得她有些冷漠无情?”
颜如舜道:“她?你是说谢大夫?”
凌岁寒道:“是。”
初次与谢缘觉相逢,她诊治病人也是这般慢条斯理的,似乎一点也不将病人的生死放在心上,那时的凌岁寒对她存在极深的偏见,是以彼此交谈很不愉快,然而现如今凌岁寒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便不许任何人再对她有误解。
“其实你之前说得不错,尹若游和你没什么关系,和谢大夫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又不是朋友,我总不能让谢大夫为了治病救人而伤害自己的身体?”颜如舜笑了笑,说话间已到井边,在柳荫下打了一小桶水,“况且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哪来的能力去救别人呢?”
凌岁寒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跟在颜如舜的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在琢磨这句话,还是在琢磨她这个人。
等到颜如舜将水桶给谢缘觉送去,谢缘觉稍稍梳洗了一下,一切收拾妥当,这才道:“走吧。”
岂料竟是不巧,三人才走出庭院大门,没走了几步,还未来得及离开无日坊,忽见前方屋舍走出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蓦然与她们对视,面露喜色,快步来到她们面前:“谢娘子!你没事啊?!我听说过你在百花宴上被铁鹰卫抓去了,这是真的吗?那你现在……”
“常郎君。”谢缘觉停步,向常萍行了一个叉手礼,“多谢关心,我不曾犯案,铁鹰卫只是询问了我一些事,便放了我离开。”
颜如舜本忍不住腹诽早不遇见,晚不遇见,偏偏在这时候遇见,又得耽搁时间,正不耐烦之时听见常萍此言,狐疑道:“谢大夫被铁鹰卫带走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吴昌吴大夫啊。他今早还来找过我,询问你们的情况,问你们有谁回来了。谢天谢地,你们都没有事。”尽管和谢缘觉等人也只是一场未完成的生意的缘分,但常萍坚信她们清白无辜,出于最普通纯粹的同情心,也不希望她们含冤受屈。
在她看来,吴昌定是与她一样的想法,才会来打听谢缘觉等人的情况。
颜如舜听罢却迅速皱起眉头,侧首望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一眼。此前她们一直怀疑,吴昌找到无日坊并带谢缘觉前往百花宴,乃是受了尹若游的指示,可是今早尹若游明明还和她们在一起,吴昌又找她们却是为了什么?
事情的蹊跷更多了,三人即刻告别常萍,继续迈步向醉花楼行去。
命案发生的次日,醉花楼极为清静,客人们暂时不能来此也不敢来此,乐妓们无事可做,大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这更给了她们方便,很轻松避过他人耳目,上楼找到尹若游的房间,却没在屋里发现尹若游的影子。颜如舜颇为焦急,正要出门到别处去寻,忽听墙角某处似乎传出一点呻吟声。
三人不约而同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谢缘觉又徐徐走到一方黄花梨圆角柜前,拉开柜门,果不其然见到蹲在柜中缩成一团的身影,轻声问道:“你很喜欢待在这个地方吗?”
柜中的女郎没有任何回应。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面肌痉挛,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样子,已完全看不出她原本的美貌。而她似乎也不愿让旁人目睹她此刻的不堪,扭过头,也转过身,忍不住拿脑袋撞了一下木柜。谢缘觉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昨夜她中毒之后的反应,心底道了一句难怪……
唯有自幼在疼痛之中生长的人,才能忍受疼痛。谢缘觉心有戚戚然,也蹲下身,将自己的右手伸了过去,却听尹若游咬着牙吐出一句:
“你……你解不了这毒……”
谢缘觉入世为的就是求名,一听这话可不服气,抬头向颜如舜使了个眼色,两人扶着尹若游的身体一起将她拉了出来,随即三根手指搭在尹若游的手腕,探了会儿她的脉搏,又观察了会儿她的脸色,才沉吟道:“是七苦散么?”
尹若游睁大眼睛,目光里露出些惊讶与钦佩。
颜如舜蹙眉道:“这是什么毒?”
谢缘觉道:“此乃百年前一位毒术高手所制之毒,取金环蛇,银纹蝎、豹头蟾、锥心蜂、黑花蚁、铁箭蜈蚣、红血蜘蛛这七种世间至毒之物炼制而成。若不能提前服下解药,每隔七日便会发作一次,每一次都会被剧痛折磨整整一天;待到第三次,也就是第三个七日,若还无解药压制此毒,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而它的解药分为两种,其一只能在七日之期来到之时暂时消解疼痛。你中此毒至少已有七八年,应该一直都是服用的这种解药吧?”
尹若游依然没答,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仿佛蛇的扭动。
颜如舜则迫不及待地问:“那要彻底解毒,永不再复发,需要什么解药?”
谢缘觉道:“解毒的方子我知道,只是……所需的七种药材太过珍贵,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寻常药铺是绝对买不到的。”
尹若游终于微微张开口,难抑的呻吟再次从唇间溢出:“我就说……你解不了这毒……”
谢缘觉不与她争辩,一翻右掌,指间持着数枚银针在刹那间刺入她身上十余处要穴,不过顷刻,她遂觉体内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虽然没能完全止痛,但已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这里不方便煎药,只能暂时如此。待会儿我写一张药方,每隔七日,照此方煎药服用,自然能消解疼痛。而如果你能找到那七种药材,我也可以为你配制真正的解药。”在她讶异的神色之中,谢缘觉淡然开口,“你说这毒,我解不解得了?”
尹若游一愣,低头看向自己身体上的银针,嘴唇翕动,最终欲言又止。
颜如舜再次插话道:“既然这七种药材在寻常药铺买不到,那么还有哪里能找到?”
谢缘觉道:“我听我师君说,这七味药材,定山派藏有其中一种,藏海楼藏有其中两种,余下的据我所知,有一味曾经被当今天子赐给了润王谢惟,别的……”她犹豫了一下,摇首道:“别的我也不清楚。”
颜如舜道:“那就用你开的药方,每隔七日服一次药,虽麻烦了一些,只要能有效果不就成了?”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事。”谢缘觉的目光从尹若游脸上一掠而过,波澜不惊,谁也未曾察觉到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怜惜,“无论是什么毒,长久留在体内都会伤身,若不能彻底解毒,用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再过十几二十年,她恐怕会有多种疾病缠身,甚至渐渐瘫痪,不能行走。”
对于谢缘觉话中的结果,尹若游似是早已知晓,脸上不见丝毫意外之色,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又坐到窗下椅上,恢复一派从容。颜如舜闻言却大惊失色,担忧与歉疚的复杂情绪充盈胸间。
谢缘觉接着道:“因此若有谁给一个人喂下七苦散,通常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控制对方,逼迫中毒者成为自己的傀儡。”
凌岁寒自进了此屋,便独自伫立在门口,无论是对尹若游的身体状况还是对她们三人之间的谈话,好像都漠不关心,到这会儿,也依然只低头注视着自己腰间的长刀,低声道:“难道吴昌是……”
尹若游的痛苦已缓解大半,听觉又变得敏锐,当即道:“你说什么?吴昌?”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道:“吴昌是你手底下的人吗?”
尹若游道:“他只是一个普通大夫。”
“你现在都这个样子了,还骗人,你累不累啊?”凌岁寒更加不满,“一个普通大夫,对我们未免也太关注了一些。”
“我没有骗你,他的的确确只是一名普通大夫,但医术不错,所以我常常请他来醉花楼给楼里的姐妹们诊病。”尹若游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他的诊金超出市价不少,所以偶尔我请他做些别的事,他也不会拒绝。前些日子,我确实请他去无日坊看过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一看你们是死是活。”
“什么是死是活?”
“那日你不是与颜如舜打了一场?”
凌岁寒这才了然,又追问道:“那之后呢?你让他带谢缘觉去百花宴是又想干什么?”
“百花宴?”尹若游终于微微一惊,“我只让他瞧瞧你们有没有受伤而已,他将你们的情况回报于我后,我便没让他再去找你们。你们会去百花宴,是因为吴昌的缘故?”
这一次,凌岁寒对她的话并不怀疑,点点头道:“如果你确实没有骗我,那他幕后定然还有主使,且十有八九是给你下毒之人。”
原来如此……听到此处,尹若游登时恍然大悟。尚知仁虽然多疑,但那只是他身为上位者的一种习惯,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她原本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些年来在他面前表现得极好,也算很能讨他的欢心,从未露出过什么破绽,因此在凌岁寒这句话说出来之前,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夜百花宴的命案发生以后,她再次与尚知仁见面,对方态度居然大变,无论她说什么,他眼中的冷意与讥讽之意都明显得让她心惊。
而七苦散的解药,他也没再如往常一般交到她手中。
没料到竟是这里出了岔子。这般看来,从最初起,吴昌就是他派到自己身边的人。
尹若游微微抬眸,飞速地扫了颜如舜与凌岁寒一眼,后悔不已。果然,好心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东西。
刹那间,尹若游杀心又炽,旋即只听颜如舜道:“其实……我将彭烈从铁鹰卫带出来的当天夜里,我问过他一些话。”
尹若游收起神色间的寒意,垂下双眸,不再去看她,耳朵却听得认真。
“他和我说,他当初之所以杀害章宣,不是因为贪图章府的财物,而是与朝中的某位大官做了一场交易,杀人领钱。而你,尹若游——”颜如舜则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绝色女郎,终于将藏在心底许多天的秘密给说了出来,“正是这名大官手下的一名杀手。我好奇了很久,彭烈所说的这位大官究竟是谁?”
尹若游开口便习惯性想要隐瞒,心中一动,忽地意识到她们既已经牵扯进这件事里,尚知仁也已经知晓了她们的存在,而她们若还对此事懵懵懂懂,那可十分危险,遂轻叹一声:“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是本朝天子最为宠信的大臣——”稍稍顿了顿,又笑道:“或许现在算不上了,也仍能算之一吧,本朝尚书左仆射尚知仁。”
谢缘觉眸光率先一动:“是他……那七苦散之毒,也是他给你下的么?”
尹若游反问道:“你们既已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身份,不害怕的吗?他恐怕已经盯上你们了。”
“他的身份很了不起吗?”凌岁寒始终低头注视系在自己腰间的长刀,唯有声音传来,“那正好,我这个人偏偏喜欢与大奸巨恶相斗,他要来找我就来好了。你还没说呢,给你下的毒,也是此人么?”
江湖人士,果然胆大妄为。尹若游本还抱着几分希望,当她们听到“尚知仁”这个名字,或许心生恐惧,赶紧离开长安城这个是非之地,自己也能少几个麻烦。可惜一计不成,她只得另思一计,垂首道:“不错,我之所以掳走彭烈灭口,也是因为尚知仁的命令。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是不会给我解药的……”
颜如舜道:“谢大夫说你中毒至少已有七八年,那你在他手下……”
“十二年。”尹若游决定取得她们的信任,便需要多说几句真话,“我是十二年前刚到醉花楼不久,他在楼里遇到我,无意中发现我似乎有些当杀手的天赋,才将我买下培养。过了几年,我学了不少本事,他怕我有能力逃走,因此给我喂下七苦散之毒。”
醉花楼花魁的年龄虽非人尽皆知,但也并不是什么秘密,颜如舜早就打听过,尹若游今年的年纪二十有二,那么十二年前,她也才刚刚十岁而已。
如此身世,谁听了都觉可怜,颜如舜又蹙起眉头,凌岁寒却在这时冷哼两声:“他给你下毒,他控制了你,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可从来没害过你,就因为你过得惨,便可以无缘无故对无辜下手了吗?昨天夜里,你偷袭暗算谢缘觉到底有何目的?哦——”她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那个张婆婆说的恶霸不会就是尚知仁吧?”
尹若游心下一凛,慌张了只一瞬,旋即恢复镇定,轻声道:“是……那张婆婆的确是个普通百姓,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他,他便欲除她而后快。我是因为……因为看婆婆可怜,这才救下她,将她安置在善照寺。”说到这儿,她声音渐渐哽咽:“我是怕谢大夫不小心将消息走漏,尚知仁一定会杀了我的,他已经怀疑我了,所以……所以我才……”
示弱,是尹若游极擅长的一件事。
无论此刻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有多么冰凉,她都可以随时随地让自己眼泪流下来。
不似平时的冶艳。
一张脸如梨花带雨,山茶凝露。
凌岁寒听到这阵哽咽,终于忍不住,在自己进屋以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尹若游,顿时怔住:“喂,你……你哭什么啊?我们可没欺负你。既然事情是这样,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难道我们会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出卖你和张婆婆吗?”
尹若游抹着眼泪道:“我和你们认识也不久,我如何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凌岁寒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尹若游点点头,眼角仍闪烁着泪光。
凌岁寒道:“好,那你现在向她道歉。”
说到这个“她”字之时,凌岁寒伸手指向一旁的谢缘觉。
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顺利进行,尹若游心道自己目前必须与她们搞好关系,尽管内心不以为然,面上却十分乖顺的模样,颔首道:“对不起,谢大夫,昨夜之事,是我的错。”
谢缘觉沉吟不语。
凌岁寒道:“你原谅她了吗?”还不待谢缘觉回答,她补上一句:“你可以不原谅她的,是她对不起你,你没必要有负担。”
谢缘觉这才淡淡一笑:“怨恨会让自己心情不畅,甚至生出毒素,影响的是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从来便没有怪过你。”
凌岁寒道:“好吧,我就知道你如此好心。那……”她顿了顿,仿佛很不情愿地对着尹若游道:“那我也勉强原谅你这一次。”旋即再向谢缘觉问道:“那七种药材分别都是什么,要不你全都说出来,你不清楚它们的下落,说不定我们知道呢。”
不知为何,谢缘觉并未立即回答,又在沉默思索。
而尹若游在一旁,霎时间陷入震愕。
从始至终,尹若游与任何人相处,不论遇到任何状况,永远保持镇定,永远游刃有余,哪怕偶尔的慌乱也仅有一刹那儿的时间,却在听到凌岁寒这几句话以后,不由自主望向她的脸庞,整个人仿佛雕塑一般呆住。
谢缘觉终于从椅上起身,缓缓走到尹若游的跟前,语气也仍慢条斯理:“你中毒已久,即便那七味药材现在全部找到,我配制出解药,你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不能立即服用。你跟我们回无日坊吧,这些日子我先配些别的药为你调养。”
第60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一)
尹若游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迟疑道:“可是……”
凌岁寒道:“可是什么?难道你不相信她的医术?反正她已答应为你解毒,你也不用再怕尚知仁威胁你了。”
尹若游听罢思索有顷,忽然间轻声一笑。
看来她们都误会了一点——她甘愿留在醉花楼,甘愿做尚知仁手里的一把刀,从来不是因为怕死。从前她有别的顾忌,如今这顾忌已经得到解决,她若不让他们尝一尝报应,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受的痛苦?不过现在尚知仁确实已怀疑起了她,接下来必须加快行动,而这行动也不一定非要在醉花楼进行。
但为求妥善,在走之前,尹若游仍是先找到醉花楼的梁妈妈,道自己昨日受了惊吓,需要到道观静养一段时日。
至于究竟是哪座道观,她不说,梁妈妈也不敢问,只犹豫着道:“那如果尚公又派人来找你……”
尹若游道:“你便转告尚公,他不是要我找到它么?我一直待在醉花楼又怎么找呢?”
言罢转过身,她再度回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又给自己改一下装扮,就此离开了这座金雕玉砌的高楼,与颜如舜、凌岁寒、谢缘觉三人赶在暮鼓声落下以前回到无日坊。
重回此地,这座宅院仍是如此破旧。
第一次是来到这座宅院之时已是深夜,夜色昏暗,很多景物看得不甚清楚。此时尹若游借着夕阳光辉,在院里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院子其实比醉花楼还要宽阔不少,必定曾经也是哪位权贵富豪的住处,可惜如今破瓦颓垣,衰败不堪。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宅院的来历,遽然一阵“哇哇哇”的叫声传入她耳内,她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间小屋的窗台边站在一只浑身黑羽的小鸦,正朝她扑腾着翅膀,偏偏就是飞不起来。
谢缘觉道:“看来它还记得你。”
“记得我?”尹若游疑惑地走了过去,终于恍然道,“你说它是那天的那只鸟?它都长这么大了么……”
她说着伸出右手,那小鸦继续扑腾着翅膀努力一蹦,竟真的蹦到了她的手掌心上,那阵哇哇哇的叫声虽颇为聒噪难听,但从中透出的欢喜兴奋让尹若游唇角也不由浮现出一点笑意,不知不觉间轻声吟出一首诗:
“移入新居喜得家,小窗闲坐看飞鸦,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
颜如舜道:“这是什么诗?”
“是本朝初名士郑延敬所作的《新宅》。”醉花楼作为长安城最有名的妓馆,招待的客人们都是自诩风流的达官显贵,与他们结交,除了有貌,还得有才有艺,因此尹若游自幼读了不少诗文,“我只是觉得眼前情景,恰与此诗相合,也不知怎么……便念了出来。”
颜如舜笑道:“我不懂诗。不过,一来这乌鸦还没能学飞,恐怕算不上飞鸦;二来这宅子已有三百多年,更算不上新居新宅了。”
“三百多年?”凌岁寒见她说得肯定,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似又在不经意间睇了尹若游一眼,略一沉吟,道:“你们听说过昙华馆么?”
凌岁寒摇了摇头。
谢缘觉从前闲居无事,读的书也不少,思索道:“是荣朝卢彦卿的昙华馆么?”
颜如舜道:“不错。它距今不是已有三百多年了?”
谢缘觉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颜如舜此言的意思,抬眸又将四周打量了一圈,不可置信地道:“你是说,这里,这座宅院,便是当年卢彦卿最为喜爱的别院——昙华馆?”
“我看书上说,卢彦卿所建的这座别院,亭台楼榭,高低错落,假山清池,曲折回环,更有无数奇花异草点缀其中,可谓是一步一景,一景一画。”见颜如舜并不否认,谢缘觉更为感慨,“尤其是他重金求来的西域昙花,洁白无瑕,有绝俗之美,也栽在此院之内,最得他喜爱,因此他才将此院命名为‘昙华馆’,而‘昙华月色’甚至是昔年荣朝的长安十景之一。元平五年春,卢彦卿邀亲朋好友约上百人在昙华馆中聚会,大摆筵席,正赏花观月饮酒,人人欢乐无穷之际,他却忽然感叹了一句:‘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谁知你我今日之乐,能享几时?昙华馆之辉煌,能存几时?’——我因为这个典故,一直想要知道当年的昙华馆如今究竟在长安的何地何处,欲往实地一观它三百多年后的样子,没想到竟有如此巧合,我在这里已住了多日。”
史书浩瀚如云烟,而谢缘觉读书不为科举功名,很多书籍她都是兴致来了便随手翻上几页,兴致没了便又随手丢下,也没怎么认真记忆,能够让她印象深刻的典故记载,必定是因为让她感同身受,牵动了她的情绪。
听到此处,凌岁寒同样大吃了一惊,她过去十年练武的时间远远多过习文的时间,但卢彦卿此人,出身于昔年第一世家青川卢氏,他自己本人亦是荣朝第一大权臣,端的是权势富贵滔天,连天子也要对其毕恭毕敬,自然在青史留名,哪怕是黄口小儿也大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凌岁寒更疑惑另一点:“卢彦卿逝世之后不到二十年,天下战火四起,荣朝覆灭,青川卢氏也逐渐衰落,他的别院变成这个样子,在情理之中。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她盯着颜如舜一字一句地道:“昙华馆的房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颜如舜笑道:“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晓得这盛衰兴废,是自然之理。荣朝覆灭,还会有新的朝代建立;青川卢氏衰落,也还会有新的世家大族兴起。在这三百多年间,昙花馆几易其主,其中还经历了三次战火,但这一带始终是权贵聚集之地,因此起初昙华馆的每一任新主人都会将此馆重新修缮;然而后来世事迁移,沧海变桑田,到了本朝,这一带被划分为余通坊——”
“余通坊?”凌岁寒还未听她说完,便忍不住打断道,“可你不是说这叫无日坊吗?还有常萍,她也一样把这儿叫做无日坊呢。”
况且此前她跟附近的百姓问路之时,一说起无日坊,也几乎人人都知道,怎么这会儿颜如舜又提起什么余通坊?
“余通坊,是它本来的名字。但如今住在这儿的人,基本都是穷苦百姓,为了生计,早出晚归,通常每日的开门鼓刚刚敲响,天还未亮,他们就得出门干活,直到日暮方归,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休沐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不知是谁把这里戏称为‘无日坊’,其意是他们虽为余通坊居民,白天却不待在余通坊内,这一辈子都难以看到余通坊的太阳,这个戏称传开了,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知道‘无日坊’的甚至多过知道‘余通坊’的。”
见对面三人脸上露出了然神色,颜如舜又笑道:
“正因如此,那些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自然不会花钱买下此宅,总不能要他们天天和这些穷人住在一起?直到本朝有姓穆的大官,名字叫做穆颉的,他对荣朝的那位卢彦卿十分仰慕,他买下昙华馆,不是为了居住或游憩,而纯粹是为了缅怀古人。只可惜他刚刚买下这座宅子,还没来得及修,穆家遭难,他全家就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
尹若游眉梢一挑,语气里带了点惊讶:“你不会告诉我们,你就是穆家的后人吧?”
“当然不是,我姓颜,可不姓穆。”颜如舜笑了笑,又稍稍一顿之后,才郑重地、语音极清晰地道,“不过,我母亲曾经确实是穆府的人。她是穆府二夫人、也就是穆颉二儿媳的婢女,名唤颜璎珞。”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目不转睛,只盯着尹若游一个人。
尹若游神色如常。
如此看来,尹素既不曾向她提过袁成豪,也不曾向她提过颜璎珞。颜如舜见状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又想:那自己是没有必要再和她说起往事。
但颜如舜还发现,自己虽是为试探尹若游才说起昙华馆的来历,却显然引起了尹凌谢三人的好奇,她便得继续解释下去:“那穆二夫人为人良善,平时待我母亲不错。我母亲心怀感恩,偷偷将二夫人的一对儿女送出穆府,送给了二夫人的朋友抚养,不然他们年纪那般小,跟着父母被贬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有死路一条。穆颉没料到我母亲一个下人会有如此忠肝义胆,悄悄把昙华馆的房契赐给了我母亲。因他那时刚买下昙华馆不久,几乎没什么人知晓,他希望这地方能成为我母亲的容*身之所,可是……后来我母亲去了别处,这房契她一直藏着。”
原来如此,尹凌谢三人这才恍然大悟,她们此前一直觉得无日坊这种地方出现这样的宅子太过奇怪,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历缘故。
尹若游笑道:“照这般说来,我刚才念的诗,便更与眼前情景相合了。”
颜如舜道:“哦?为何?”
尹若游道:“写此诗之人,乃是本朝初年的一位名士,他年轻时才华横溢,也曾汲汲于功名,后来人到中年,经历了太多风波坎坷,心境渐变,因此买下一座百年老宅,修之后入住,乃是为大隐隐于市,从此过上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才会称其为新宅新居,也才会有‘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之句。如你所说,百年前昙华馆附近一带本是权贵聚集之地,而到了本朝,这一带住的则全都是穷苦百姓,远离权势中心,也就是远离是非,那么现如今的昙华馆倒也算得上是桃源吧。”
只可惜,她不可能一直藏在此处,不问门外事。
纵然这里是桃源,也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桃源。
但她们……
尹若游的视线从颜凌谢三人的脸上依次掠过,忽又问道:“你们接下来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颜如舜看了看凌岁寒与谢缘觉。
凌岁寒向她笑道:“说起来,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还没给你付房钱。”
颜如舜莞尔道:“无论昙华馆从前有多么富丽堂皇,现在破旧成这个样子,我即便想把这宅子赁出去,也不会有谁花这个冤枉钱。只要你们不嫌弃,想住便一直住吧。”
“我还要在长安待上许久,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也懒得再找别的宅子。既然你不要我付钱,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凌岁寒性子直率,确实从不说客套话,然而再次望向谢缘觉,她却多了几分犹豫,“你……你在这儿住得惯吗?”
谢缘觉道:“我的病人现在在昙华馆,我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
“既然你们已决定一直住在此处,你们就没想过……”尹若游抬眸望了望屋顶倾斜的梁木,蹙眉道,“把这宅子修一下?”
凌岁寒道:“前些天我们去西市买了几张新床与枕头被褥,夜里能睡一个好觉就行。但要将这里重新修……还不如直接买一座小宅子,恐怕花的银子还少些。”
尹若游嫣然一笑,将手掌心里托着的小乌鸦放回窝里,打开自己从醉花楼带到昙华馆的一个小木箱,无数的金银珠宝在从窗外投来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若只是简单修缮一下,它们应该足够了吧?”
“谢大夫说了,你想要彻底解毒,所需的那七种药材,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这么多的珍宝陡然出现在眼前,颜如舜眼睛也没眨一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留着它们买药吧。”
“谢大夫也说了,那七种药材目前已知的分别被定山派与藏海楼、润王府收藏。藏海楼积累的财富,大崇朝恐怕没有谁能比得上,这自不消说;润王谢惟乃是当今圣人之子,不仅有财还有权;定山派是屹立江湖武林两百余年而不倒的第一名门大派,想来也不会缺钱。只有他们花钱买别人的东西,我们花钱买他们珍藏的奇药,他们会愿意卖吗?这岂不是丢了他们的面子?”尹若游依然笑道,“这些金银,我也没别的用处。你们既已决定要住在此处,把这里修一修,便算是……我付的房费与诊金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