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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诗吟刀啸》 第71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一)
若果真是官兵前来寺中搜查,她们须得立刻返回与凌岁寒、谢缘觉报信,便也顾不得她们刚刚的不愉快,绕过那些官兵的方向,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回到禅房,在房门口看见凌谢二人。
“你们可算回来了。”凌岁寒左手握着腰间刀柄,显然是戒备防御的姿态,抬眸望了望四周,“刚才慈舟法师来了一趟,据她所说,官兵已经我们藏身在寺内,估计很快就会搜来。”
慈舟少年出家,修行多年,精研佛法,常常被达官显贵请去讲经,在长安城声望崇高,倘若官兵们不能确定“刺客”的的确确是藏在善照寺内,他们绝不会有胆子搜查慈舟的禅房。颜如舜奇道:“他们怎么能肯定我们这会儿藏在寺内?”
明明她们在寺里走了一路,见着有人就立即避开。
“因为我。”凌岁寒怏怏不悦道,“我跟张婆婆……不,应该是尹伯母打听了厨房的方向,去买了些素斋。有官兵询问厨房里的火工道人见没见过一个断臂女子,那些火工道人自然答是。所幸善照寺不小,他们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搜到这儿来。”
尹若游上前两步,往禅房里间瞧了瞧:“那我阿母呢?”
“我们在等你们,所以慈舟法师已陪着她先回了她自己的房间。不然若我们久等你们不至,那些官兵却搜到了这儿,看见我们和她在一起,她可就危险了。”凌岁寒道,“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看吧。”
尹若游默然,不说自己信否,但仍停留原地,并未走动。颜如舜听到这个回答,则不知是喜是忧,让她在这种情况之下与尹素会面,她确实还没考虑好该如何与对方交谈,然而尹素既还在人世,她也不想将道歉的事拖得太久。
暂时抛开这千头万绪,颜如舜决定先解决这眼下之事:“他们全都来了善照寺倒也是件好事,寺外坊街便不会有多少官兵,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回去。”
谢缘觉道:“可是慈舟法师还说,他们已将善照寺包围了起来,围墙之外都有官兵守着。”
颜如舜不假思索地笑道:“那也简单,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先走。”
凌谢二人都知她轻功最好,这调虎离山之计自然非她来实施不可。凌岁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道:“那我们回昙华馆会合。”
颜如舜道:“不,先找家药铺会合,再回昙华馆。”
凌岁寒还不明白:“为什么?”
尹若游再次冷冷开口:“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解毒,用不着你来安排。我的身体,与你何关?”
谢缘觉侧首看了尹若游一眼,道:“我是大夫,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身体与我有关,我可以安排。便先在药铺会合吧,但我对长安不熟,去哪家药铺为好?”
善照寺与昙华馆的距离实在太远,若不提前解了体内之毒,只怕尹若游支撑不住。
颜如舜沉吟道:“普康坊的宝德堂,那儿顺路,离这儿又不远。况且我们来的时候,也有路过那地方,你们应该记得。”
四人——更确切说,是除尹若游以外的三人商议既定,当即分头行动,颜如舜独自一人前往官兵聚集之处,蒙上面,但有意发出声音,恰巧有两名睿王府的护卫与官兵们同行,听出她的声音应是潜入王府的那名神秘人物,纷纷追了上去;凌谢尹三人趁此机会离开善照寺,向普康坊行去。
进入宝德堂,买下药材,三人在里屋借了火炉煎药。因尹若游给的药钱不少,即使买下十倍的药材也绰绰有余,那老板极为欢喜,自然是客人说什么都答应。而那气质最为清冷的华服女郎表示,煎药之事她一人能做,不要医馆里的伙计儿帮忙,他便将里屋留给了她们,关上门帘,不作打扰。
药炉下的火焰微微燃着,炉中传来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尹若游趁着这段时间,盘腿坐在地上,打坐运功调息。好一会儿,她终于渐渐睁开眼睛,见谢缘觉盯着药炉,而凌岁寒却盯着自己。
“你看什么?”
“你走之后,伯母将一些事都告诉了我们。”凌岁寒沉思道,“真没想到颜如舜会是袁成豪的女儿……你突然变得如此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母吗?”
“我突然讨厌她?”
“就在刚才,她提议我们在药铺会合,你对她的态度可不怎么客气。”
尹若游默然良久,才轻声道:“你要当说客,斡旋调解吗?”
凌岁寒摇摇头:“你讨厌她,甚至怨恨她,本来就是应该的。虽然我倒是觉得她人挺不错,和传说中的袁成豪一点也不像,我只提前说明,你要和她打起来,我两不相帮。”
凌岁寒一向是爱恨都极为强烈之人,因此推己及人,她只当尹若游对颜如舜的态度还是因为恨屋及乌。
其实当年她的父母含冤而死,她经召媱点拨,明白害死父母的真正罪魁祸首必是当今天子,以她容易迁怒他人的性子,她本该仇恨谢崇皇室的每一个人,唯独睿王谢慎与她父亲交好,睿王府的所有人在她那里都属于例外。然而今日她又得知原来当初父亲被下大狱,睿王居然始终保持沉默,她如今自然连睿王也一并恨上——尽管倒不至于如何报复他,毕竟他也只是见死不救,而没有落井下石。
但从此以后,她是绝不可能再认这位“伯父”。
甚至睿王府的其他人……
凌岁寒下意识望了一眼身旁的谢缘觉,她不会恨谢妙,也恨不起来谢妙,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五年前她和召媱在前往鸿洲的途中,召媱曾问起她如此关心这位小县主,对方是否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现而今,她还能这么说吗?
小屋中,凌岁寒与尹若游都各怀心事,唯有谢缘觉认真观察控制药炉的火候。又过半晌,她熄灭了炉火,将汤药倒入瓷碗中递给了尹若游,尹若游刚刚接过,忽听门帘外似乎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哀求声。
凌谢二人刚听完尹素讲述的故事不久,第一反应:大概是这位女子的家人亲友患了重病,她前来求医买药,却付不起诊金药费,才会如此苦苦哀求?她们自然愿意帮帮她,待到尹若游喝完解药,一同转身出屋,在宝德堂的前厅看见两名女郎,一个伫立在柜台前,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正低声啜泣;另一个倚在门框边,正抱着双臂观察眼前情景,赫然正是颜如舜。
“我刚来,见这儿好像有些情况。”颜如舜发现她们三人,指了指那少女,“所以停下来瞧瞧。”
而那少女察觉身旁多了些人,停止抽泣,转过头来,目光瞬间凝在了尹若游的身上,惊喜道:“尹娘子?!竟然是你!”
尹若游微蹙秀眉,思索片刻,才想起此人乃是庆乐坊寻芳院的一名歌姬,似乎是叫什么春云?但寻芳院与醉花楼并非一家妓馆,她和她接触不多,并不熟悉,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春云立即向尹若游深深行了一礼:“我是来医馆求医的。江娥姐姐患了重病,我求了段妈妈许久,她答应我去请大夫。可是我已找了许多家医馆,他们只要一听说……都不愿意为江娥姐姐医治。尹娘子,我听说有位吴昌吴大夫常年为醉花楼的姐妹们诊脉,我本想找到他,哪知今日他的医馆不知为何竟关了门……我实在没了主意,万幸在这里碰上尹娘子,你可知道吴大夫家住何处吗?”
尹若游道:“吴昌的医馆今日关了门?”
春云道:“是啊。我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别的大夫为江娥姐姐医治,再过几日,江娥姐姐病得更重,我只怕……我只怕段妈妈会把她给赶出去……”
尹若游道:“吴昌住在何处,我不知晓。不过我知道另有一名大夫,医术比吴昌高明得多。只是她愿不愿意为江娥医治,我便不知了。”
春云道:“是谁?”
尹若游侧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谢缘觉。
春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打量半晌谢缘觉的面容,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你……你是……?”
谢缘觉正在思索为何各家医馆的大夫都不愿为她口中的“江娥”医治,难不成这位“江娥”娘子患的是什么疑难杂症,这些大夫都治不好,怕坏了自家招牌,才不肯出诊?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她乍闻春云此言,狐疑道:“你认识我么?”
“我好像在百花宴上见过你……”作为当日在百花宴上唯一出现的女客,谢缘觉的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春云自然对她印象深刻,难以置信地道,“你是大夫?”
谢缘觉点点头,旋即便询问她所说的那位病人此刻身在何处,要她带路。
春云“啊”了一声,万万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虽有些疑惑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有什么高明医术,但又想她既是尹若游介绍之人,尹娘子总不会欺骗自己,立刻欢欢喜喜道了一声谢,又说:“马车就停在外面,几位娘子要一起去吗?”
凌岁寒皱皱眉,拉了拉谢缘觉的袖子,暗示她走到一旁角落,低声道:“你现在就要去给那什么江娥治病?”
谢缘觉道:“是。”
凌岁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人治病可没这么热心。今日我们走了这么久的路,你……你身体支撑得住吗?”
尽管她现在对谢妙的感情复杂,但她自幼关心舍伽已成了一种习惯,哪怕她们分离十年,这种习惯依然深入她的骨髓,倘若谢缘觉真是舍伽,她无法做到冷漠待她。
谢缘觉道:“既然长安城这么多大夫都不愿为江娥医治,她所患之病绝不是什么小病,若我能根治她的病症,会有更多人知道我的名字。”
凌岁寒闻言疑窦丛生,打量她一阵,试探道:“你是不是很想出名?”
在凌岁寒的记忆里,从自己认识谢缘觉的第一天起,谢缘觉无论和谁见面,似乎几乎都会主动自报*姓名;甚至之前与铁鹰卫谈判,她也要求铁鹰卫宣扬她的医术——她的心愿应是扬名江湖天下,这并不是一件难猜的事。
谢缘觉果然不否认:“是。”
所以,她今日不可以错过这个能迅速扬名的大好机会。倘若她为休息而选择明日前往,待会儿春云找到别的名医治好了那位江娥娘子的病,她岂不是白白把这机会让给了别人?
而尹若游听到此,张口欲言,想说的话在她的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却又被她咽了回去,最终一言不发。
谢缘觉顿了顿,继续压低声音道:“你们先回昙华馆吧。我不曾潜入润王府,官兵们抓刺客抓不到我的头上,你们最好尽快回去换一身衣裳。我会尽量在宵禁前赶回。”
第72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二)
马车一路行驶,带着春云与谢缘觉到了庆乐坊寻芳院的一楼后院。
驾车的车夫亦是寻芳院的打手,张妈妈特地派他与春云同行,自然也有监视春云的作用。他停下马车,即刻前去复命,春云则领着谢缘觉进入院里一间小屋。屋内逼狭,布置简陋,除了四面土墙,一张小桌与一张床榻,竟别无他物。谢缘觉走近床边,低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陷入昏睡的年轻女郎,微微一愕,轻声呢喃:
“是她……”
这声音虽小,显然是谢缘觉的自言自语,但春云就在她一旁,听见了她脱口说出这两个字,诧异道:“谢大夫居然认识江娥姐姐么?”
“见过一面……”
如同春云在百花宴上见过谢缘觉,谢缘觉亦在百花宴上见过江娥。
——那位将箜篌弹奏得出神入化的绿裳女郎。
谢缘觉沉思一阵,又抬首望了望屋内的陈设,不解道:“她就住在这里吗?”
虽说谢缘觉对秦楼楚馆这类地方很不熟悉,然而之前她曾去过尹若游在醉花楼的房间,称得上富丽堂皇,与这间小破屋有着天壤之别。
“本来是不住这儿的,可是……可是自从江娥姐姐患了病,段妈妈就把她赶到了这里。再过些天,她这病若还治不好,那就……”春云说完,见谢缘觉不言不语,神色也毫无变化,实在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又小心翼翼道,“那你先为她诊治,我便不打扰你了。若有什么事,你唤我一声,我就在门外。”
谢缘觉点点头,春云即刻退下。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捱,春云百无聊赖地在门外等了不知有多久,这才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又被推开,谢缘觉从屋中走出。
“谢大夫。”她立刻迎上去,“江娥姐姐她……”
谢缘觉将两张刚刚写下的药方递给了她,道:“这两个方子,一个外用,一个内服,方法也都已写在了上面。”
春云看了看药方上的字,欢喜道谢,又想起一事,立刻从头上拔下一根镶着明珠的金钗:“我这会儿手头没什么现钱。谢大夫,这便算是我付给你的诊金,你看行吗?”
谢缘觉沉吟有顷,不置可否,却忽将话题一转:“我自幼听过不少乐师的箜篌,无人能及得上江娘子的技艺。但我自入长安以来,常听人夸赞尹若游的舞技为长安第一,怎么从未听人称赞江娘子的箜篌呢?”
春云笑道:“尹娘子不仅舞跳得好,容貌姿色更是天下无双,又能说会道,我们谁能和她比?”
而江娥不同。
江娥容貌自然是美的,然则庆乐坊各家妓馆的美人太多,她不上不下,还不算是第一流;何况她性子内敛,含蓄腼腆,一向不善言辞,纵使她箜篌弹得再好,喜欢她的客人也不会多。正因如此,她这一生病,段妈妈立刻就把她赶到了后院偏房,多亏了春云苦苦哀求,愿意自己出钱请大夫为江娥医治,又恰巧春云最近颇得一位贵人的欢心,张妈妈这才同意她的请求。
谢缘觉听罢解释,又静了一阵,方道:“可我很喜欢她的箜篌。待她痊愈,再请她为我弹一曲,算作诊金吧。这些日子你先让她好好休养,过几天我再来复诊。”
“休养……”春云脸上登时露出为难之色,“那得休养多久?太久必定是不行的,她的病只要稍稍好一些,段妈妈就得……就得让她接客了……”
“那你便告诉这位段妈妈,江娥的病已治不好,让她把江娥赶出寻芳院吧。”
“啊?”
“待江娥离开寻芳院,我会再为她医治。”
“谢大夫,你想得不错,可是……”春云低下头,苦笑了两声,“我们的卖身契还在她手里呢,一旦江娥姐姐的病痊愈,她知晓以后,肯定又得……只要我们一日脱不了贱籍,我们一日就是寻芳院的人。”
谢缘觉静下来,仍是那一张冷冷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许久,声音微凉又似霜落下:“你们的老板在哪里,你带我见她。”
春云猜不出她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有些畏惧她的冷漠,不敢询问,亦不敢拒绝,点点头应下。
段妈妈早就听下人禀告,春云带回来的大夫乃是一名女子,并且似乎就是当日在百花宴出现过的那名女客。但那天,她明明已被官兵带走,如今却安然无恙,足以证明她十有八九出身非凡,不能轻易得罪。
是以此刻与谢缘觉见面,段妈妈不敢用对待寻常女子的态度对待她,反而十分恭敬,接过她递来的银子,答应让江娥多休息一些日子。
闭门鼓落下前的最后一刻,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天色已暗。
颜尹凌三人已等她许久,见她归来,放下心。颜如舜道:“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热点饭菜?”
“我已在寻芳院用过晚食。”寻芳院的段妈妈为打探她的来历,特意留她吃了一顿饭,她也未拒绝,只是在席上不发一言,“我这会儿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言罢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而关于她今日出诊的情况,她一字未提。
尹若游和江娥完全不熟,也就从前偶尔在百花宴上见过几面。然则因为某个无人知晓的原因,她自从听说江娥患了病,不免有所牵挂,看着谢缘觉逐渐走远,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追了上去。待追到谢缘觉的房间,只见门窗皆已紧闭,她不知对方是否进了屋便直接上床睡下,又犹豫起来,在房门口踱了一会儿步,忽听一阵隐隐的抽泣声,似从屋内传来。
尹若游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将耳朵贴在窗边,这抽泣声居然更加明显。
这可真是一桩天大的奇事。尹若游怎么也不能相信谢缘觉是会流眼泪的人,难道这屋里另有别人?她实在忍不住好奇,蓦地推开窗户,皎洁月色入户,她借着月光望见屋内对面榻上一个抱膝独坐的彩衣女郎,再仔细一瞧,以及女郎眼角的那数滴清泪。
——居然还真是谢缘觉在哭?
——像她这样冷漠疏离如天边寒月的人也会哭吗?
尹若游像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震惊,满腹疑窦地问道:“你在寻芳院遇到什么事了?”
谢缘觉没有回答她。
谢缘觉肩膀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正在被千万只蚂蚁啮咬,疼得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额角此刻也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与她眼角的泪珠一起缓缓滑下,最终她忽觉眼前一黑,就这么倒在了床榻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当即翻窗进屋,将她从榻上扶起:“你……你到底怎么了?”
怀中苍白消瘦的女郎已经合上双眼,尹若游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这才松了一口气,即刻扬声呼唤颜如舜与凌岁寒的名字,声音随着暗蕴的内力传了出去。不一会儿,颜凌二人赶到,见尹若游双掌贴在谢缘觉后背上,正在为她缓缓输入内力,登时大惊失色:“又来了杀手?”可是得多厉害的杀手才能让谢缘觉如此轻易地中招?
尹若游摇首道:“我有事找她,见她莫名其妙哭了一场,又莫名其妙晕倒,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说谁在哭?谢大夫?”颜如舜显然也是一样地不可置信,略一思索,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谢缘觉的脉上。她会些医术,哪怕与谢缘觉相比不值一提,但现在找不到别的良医,也唯有她出手一试,谁知把了片刻脉,她的神色却越来越疑惑,“她的脉象太乱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的脉象,我什么都瞧不出来。”
没奈何,目前也只有给她输内力这一个法子,遂又对尹若游道:“换我来吧,你歇一歇。”
尹若游的内功本就不够醇厚,十分普通,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自己的身体已渐渐觉得支撑不住,点点头,把人交给颜如舜。
而凌岁寒自幼修炼的是阿鼻刀法的心法,内功虽精深,却不适合为人治病疗伤,于是她什么都做不成,恍然间仿佛回到多年以前,每当舍伽病痛发作的时候,府里的医工与仆役丫鬟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而她只能呆呆站在一旁,茫然无措。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让她痛苦。
幸而她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点灵光,突然回想起那夜谢缘觉与她吵完架,也是突然头昏摔倒在了地上,曾服用过一枚药丸,她上前两步,解开谢缘觉腰间的配囊,岂料里面竟装了三个小瓷瓶,她正准备将每个瓷瓶都打开瞧一瞧,忽闻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最左边那瓶药……请你递给你……”
凌岁寒心下一喜,抬头望去,果然谢缘觉已睁开双眼,只是依然虚弱无比,咳了两声,咽下凌岁寒送到她唇边的药丸,又对颜如舜与尹若游道:“我自己可以运功,你们的内力作用不大,别再浪费了。”说着手持银针,又刺入自己身体要穴,稍过片刻,有了些力气,当即盘腿而坐,暗暗运功。
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这才后退两步,站在一旁等待,三双眼睛互相望了望,满是惊疑。
良久,谢缘觉运功完毕,似乎终于恢复原来的模样,尽管那张脸一如既往的苍白无血色,但呼吸已经平稳。
凌岁寒迫不及待地问:“你还好吧?你刚刚怎么会突然……”
谢缘觉倚着墙壁,声音很轻很低:“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显然,她这句话里的“难受”所指乃是她的心情,而非身体上的疼痛。
尹若游闻言最为不解:“什么事会让你心里难受?”
谢缘觉淡淡道:“凡是人,都会有喜怒哀乐。”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压制自己的喜怒哀乐。
却不可能让它们彻底消失。
她又沉默一阵,忽然主动提起今日前往寻芳院出诊的事:“江娥的病虽然……但并非不治之症,我相信长安城许多大夫都能治。我离开寻芳院前,问了春云一句,为什么那些医工都不愿意出诊为江娥医治,春云支支吾吾半晌,始终没有回答我。那你呢——”她询问尹若游:“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尹若游沉吟道:“春云不敢告诉你原因,是怕你不愿意再为江娥医治。”
谢缘觉道:“为什么?”
“因为脏。”
“脏?”
“是啊,在很多人眼里,像我们这样的娼妓生了这样的病,自然脏得很。哪家医馆的大夫为我们这样的人治了这样的病,事情再一传十,十传百,谁还愿意到这家医馆求医?”尹若游一笑,语气倒是坦坦荡荡,脸上不见丝毫自卑自贱之色,“正因这几年吴昌常来醉花楼为她们诊脉,他家医馆生意寥落,我每次给他的诊金都多了数倍,却没想到……他竟一早就已被尚知仁收买……”
谢缘觉呆了一呆,在她与颜如舜、凌岁寒都沉下面孔的时候,尹若游眉目依然带笑,又嫣然道:“你今儿说你想要出名,但你现在已知晓真相,你应当明白,倘若你今日前往寻芳院为江娥医治的消息宣扬开来,任凭你医术再好,长安城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找你治病,你想要扬名长安可更加困难——你后悔吗?”
谢缘觉若有所思,突然问道:“我跟随春云离开之时,你并未告诉我这些,也是怕我不给江娥医治?那你现在为何又愿意告诉我答案?”
尹若游微笑道:“你刚才都差点死过去了,你这会儿问我问题,我再不回答你实话,又让你不高兴,再让你发作了病情,那她——”伸手指了指凌岁寒:“岂不是要找我算账?”
话落,尹若游一惊:谢缘觉说她心里难受,总不会是因为江娥吧?
而同一时刻,谢缘觉也因为尹若游此言而微微一愣,最近几日凌岁寒对自己确实异常关心。但这会儿她的心绪乱得很,便无暇思索凌岁寒的转变,沉思一阵,低声道:“对不起……”
尹若游更加诧异:“你在和谁说对不起?”
谢缘觉道:“你之前杀人,我本来很是厌恶。”
尹若游笑道:“你没杀过人吗?”
谢缘觉道:“我从未杀过人。”
尹若游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在她看来,谢缘觉医毒双绝,本领高强,行走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要说她手上从未沾过人命鲜血,不大可能。因此当听见谢缘觉的回答,她只觉不可思议,又问了一遍:“恶人也不曾杀过吗?”
“是。我那天夜里杀了铁鹰卫的人,她还和我吵了一架。”凌岁寒帮着谢缘觉回答,又向谢缘觉问道,“你不会突然改变想法了吧?”
谢缘觉缓缓摇首:“我不会杀人,我没有权力去夺走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你们和我不一样,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她不会杀人,这一点原则,她始终坚持。
她有坚持的本钱。
正如她若是想要杀人,也有杀人的本钱。在江湖,她是天下第一神医的亲传弟子;在朝堂,她是当今圣人的亲生孙女、大崇皇室的宜光县主——无论哪种身份,都尊贵无比,用毒术也好,用她与生俱来便拥有的权力也罢,她只须挥挥手,就可以让无数生命消失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除了始终悬在她头顶的短寿诅咒,大多数时候都过得顺风顺水,所遇到的最大的恶人秦艽,也并非真心害她,甚至对她颇为喜爱。
因此先前尹若游提起自己之所以杀人又嫁祸的真正原因之时,那隐藏在笑语嫣然之下的仇恨,她似懂非懂,并不能完全理解。
直到亲眼所见,绝对比耳闻来得震撼。
何况谢缘觉是大夫。
她比一般人更清楚江娥的病是什么病,比一般人更清楚江娥的身体遭受了怎样的摧残。
尽管从前十年她随师君在长生谷也诊治过不少病患,见过各种各样的伤与病,其中不乏更严重更致命的病症,她都能平静对待。唯独今日江娥的病,第一次让她有了一种想吐的感觉。
这就是对生命的剥削,对生命的践踏。
偏偏受害之人无法寻求律法的解救。哪怕有朝一日,大崇的朝堂上下,都是明君贤臣,政清人和,四海升平,那些伤害她们的人也不会受到半点惩罚——因为他们没有“罪”,这等风流韵事,在繁华盛世会有更多人津津乐道。
如春云所说,只要她和江娥仍是贱籍,这将是她们永远的宿命。
可是这世上究竟为什么会有贵贱?如果她是贵,她们是贱,“贵人”与“贱人”谈公平,谈生命的尊重,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公平的一件事。
而越是“低贱”之人,要反抗自己的宿命,所用的方法不得不越是激烈。
蓦然之间,数个时辰前在善照寺的禅房里,尹若游的母亲所回忆讲述的故事,同样浮现在谢缘觉的脑海之中。她情不自禁地思索,如果没有颜璎珞的告密,如果尹素真的成功毒杀了袁成豪,她还能够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出那一句:
——“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么?
谢缘觉侧过头,清澈的眸光缓慢移动,看向自己身旁另外两人,她不知晓凌岁寒和颜如舜的经历,她也无法评价她们的行为。
“从前是我太自以为是……”
尹若游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倏然间有些笑不出来:“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没什么。”谢缘觉神色仍冷冷淡淡的,任谁也看不出她心里究竟想了多少事,“我只是要告诉你,倘若你还想继续你之前的计划,我不会阻拦你,你尽可放心。你仍是我的病人,七苦散的解药,我会设法找到。”
尹若游蹙了蹙眉,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莫名其妙地转移了话题:“我和江娥并不熟悉。但我从前有一位朋友,她的箜篌也弹得很好……”
“朋友?”谢缘觉不解道,“你有朋友么?”
“我为什么不能有朋友?”
“是令堂告诉我们。”凌岁寒插话道,“你自小到大,从来不曾交过一位朋友。”
“那是我刚到醉花楼时认识的一位朋友,我阿母自然不知道。”尹若游又笑了笑道,“不过……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确实从未承认过她是我的朋友。”
第73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三)
尹若游自进了醉花楼,待遇便与别人不同。
其一,自然是因为她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梁妈妈买下她,就是打算把她作为将来的花魁培养;其二,则是因为她的乖巧。
像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被卖进楼里,大都哭闹不已,想要驯服得听话,少则数日,多则数月。不似尹若游,要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梁妈妈越看越是满意,给她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吃穿用度都比大多数人好上一倍。
而与尹若游享受同一待遇的,还有一名少女,只比尹若游大上两岁。
名唤莫如烟。
莫如烟不仅仅年纪比尹若游稍长,进入醉花楼的时间也比尹若游早两年。她容貌性情亦是一等一,当然同样是梁妈妈重点栽培的对象,正因如此,她一般不与楼里别的同龄女孩接触,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同伴,岂有不结交之理?而尹若游谨记母亲的嘱托,不能与任何人交心,但对方主动示好,她无法置之不理,至少表面上须得热情相待。
如此,在此后数月,两人一同饮食,一同学习琴棋书画,一同在闲时聊天谈地,仿佛真成了朋友。
若要成为醉花楼的名妓,除了容貌好,才艺也绝不能差,才能够讨好那些最爱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是以每一位被卖进醉花楼的女童,被驯服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由专人来考校她们对于歌舞以及各种乐器的天分。令梁妈妈十分欢喜的是,她买下的这两个女孩,不仅容色一流,且一个擅舞,一个擅箜篌,称得上天资过人。
尽管只学了两年时间,莫如烟弹奏箜篌的技艺越发娴熟,已不输长安城中许多乐师。按照梁妈妈的安排,养到她到十五岁,再正式让她接客。岂料那日醉花楼举办宴席,原本可以暂时在自己房间歇息一日的莫如烟,却偏偏将自己的箜篌搬到院里弹奏,吸引了两位贵人的注意,特地将她唤到自己房中作陪。
当天夜里,尹若游与莫如烟一同用晚食,尹若游才吃两口饭便觉没了胃口,双筷一撂,终究是忍不住道:“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
“你故意弹箜篌让他们听见。”十岁的尹若游还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你干嘛这么做?你不讨厌那些人吗?”
“我们现在还小,梁妈妈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卖身的,不然以后我们就不值钱了。正好,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多和客人接触,多赚些钱。”莫如烟压着声音,悄悄地道,“虽说客人们给的赏银,梁妈妈一定会收回去,但我们每次偷偷藏一些,她不会发现的。等我们攒够钱,就可以想办法逃出去了。”
尹若游亮起眼睛:“逃?怎么逃出去?”
莫如烟道:“我还没想好呢,不过慢慢想,今后总有办法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先攒钱。”稍一顿,又补上一句:“而且,得是在我们长大卖身之前,攒够钱。”
莫如烟的话,颇让尹若游心动。她犹豫两日,最终下定决心,寻了一个机会与醉花楼的贵客“巧遇”,果然在那天同样得了一大笔赏银。
然而她二人如此举动,显然令梁妈妈大为不满。毕竟她们如今年纪还太小,其实脸上稚气未消,原本梁妈妈是打算等她们的脸完全长开,再让她们亮相于众人眼前,必定一鸣惊人,不然早早与客人们接触,待她们长大,哪怕越长越美,对那些贵客而言也失去了新鲜感。可惜事已至此,她们已经在贵人跟前露了脸,对方记住了她们,点名要她们相陪,她除了狠狠把她们骂上一顿,终究是于事无补。
尹若游挨了骂,依然十分欢喜。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
纵使大多数的赏银她不得不上交给梁妈妈,余下的那么一点也是尹素做几年绣活都赚不到的钱,必须得好好藏起来才行。而她虽是独居,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但每日会有仆役前来屋内打扫,为避免这些银子被这些仆役发现,她上下左右地打量,将屋内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了一番,思索何处藏钱最好,万万没料到竟在无意之中发现床底一块木板似乎能够活动。
她怔了怔,不敢再有所动作,一直等到深夜,她熄灭屋内的灯火,只点燃一支蜡烛,打开活动的木板,才知晓原来地下别有洞天,居然是一条可以离开庆乐坊的密道。
一刹那间,尹若游心跳加快,仿佛要跳出胸腔般的欢喜激动,人则似一只轻快的蝴蝶迅速往前跑了几步,本欲直接跑出密道,永远告别身后这个鬼地方,中途脚步蓦地一顿,又想起母亲还住在原来的小屋,一旦自己消失不见,梁妈妈必定要找母亲的麻烦。她面色沉下来,默然伫立原地许久,无奈之下,只能重新返回房间。
翌日,她与莫如烟又在一处苦练才艺,趁着短暂的歇息时间,房内又只有她与莫如烟两人,她连忙问道:“莫姐姐,你比我早来两年,你知道我那间房原来住的是何人吗?”
“我当然知道,我刚来的时候,那间房原来的主人还没死呢,好像是叫什么锦瑟,是醉花楼曾经的花魁娘子。”
“还没死?那她后来死了吗?”
“听说是患病死的。怎么,你知道你的房间原来住过死人,害怕了吗?”
“不、不是……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我怕这个做什么?就算世上真有鬼,我和她又没仇,她肯定不会来害我。我只是……只是好奇想要问问,她一直住在这个房间吗?”
“那倒不是,她好像本来住在楼上,突然有一天,她说她精神昏沉,连续做了数日噩梦,便派人请了个道爷给自己算卦,那道爷说楼上房间的风水与她八字不合,因此她须得搬到一楼来住。她那时候是醉花楼的花魁,这样的小要求,梁妈妈自然满足了她。可她搬入了一楼房间以后,没过两日,又说那屋子有些破旧,她住得很不舒服,需要修缮一下,她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来请工匠,梁妈妈也准了她。”
照这么说,难道那房里的密道是她与人合谋挖掘,可惜密道已成,她尚未来得及逃出魔窟,却不幸患病离世?既有此前车之鉴,自己必须得早点离开醉花楼,免得今后也出现意外情况。尹若游皱起眉头,正沉吟之际,忽听莫如烟反问了她一句:
“你今儿怎么想起问这些呢?”
“我……”尹若游下意识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她,忽想起母亲的嘱咐,想起母亲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坏处考虑,她和莫如烟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不能确定、更不敢确定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倘若对方同样出卖了自己,将密道的存在说与梁妈妈知道,造成的后果她赌不起,“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罢了。”
此后大半月,她继续小心翼翼地伺候贵客,又攒了不少银子,她心里暗暗盘算,若能与母亲离开长安,寻个普通的小镇或小村住下来,尽量省吃俭用,这些银子应该足够今后母亲的药费。倒也是巧,尹若游难得运气不错,又过两日,因她近来表现得更为乖巧,梁妈妈准她在仆役的陪同之下外出与母亲会面。她见尹素的病情好了不少,趁着仆役们不注意,悄悄在母亲耳边说了一番话,让母亲尽快收拾行李出城,并约定了在城外相见的地点。
回到醉花楼,莫如烟好奇询问她白日去了何处,尹若游如实相告。
莫如烟大感惊疑:“你和你阿母的关系很好吗?”
尹若游笑道:“当然啦,她既是我阿母,我和她关系怎可能不好?”
莫如烟更加纳闷:“那你……那你是怎么被卖进醉花楼的?不是你父母卖你进来的吗?”
尹若游奇道:“难道你是被你父母给卖进来的吗?”
莫如烟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垂下头,静默半晌,才幽幽地道:“我阿父和阿母都不喜欢我……前几年他们就想扔了我,是我干活勤快,才能继续留在家里,但两年前他们知道我能卖大价钱之后……”
尹若游自幼不曾见过父亲,却从未缺失过母亲的疼爱。她是在母爱之中长大,便想当然地认为,倘若只是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女,倒不足为奇,然而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由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莫如烟之言,令她错愕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如烟忽然扯了扯唇角,但脸上不见丝毫笑意:“从前我一直希望他们能爱我,无论是阿父还是阿母,只要能有一点点爱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可是……可是自从我看见他们卖我的时候没一点犹豫,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够逃出这个地方,我再不要回家,再不要认他们。以后天高海阔,我要自己一个人闯荡。”
“不过——”她又将唇角一扬,终于真的露出笑容,“现在多一个你倒不是不可以。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逃出这个地方,我们结伴闯荡吧!”
尹若游心里莫名其妙变得酸酸涨涨的,几乎立刻便要点头答应。
她确确实实已经找到逃离醉花楼的路,偏偏张口的那一瞬间,母亲的叮嘱再次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她永远相信母亲,自然同样相信母亲所说的一切,何况母亲的这些话在她耳边已说了几乎十年,早已深入她的骨髓,一遍又一遍提醒她做事要千万谨慎,千万不能冲动。
千万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当夜,莫如烟继续寻找机会,希望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尹若游则借口风寒咳嗽,早早回房歇下。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数次欲起身开门再与莫如烟一谈,又数次忍住,纵然听到屋外似乎有些吵闹声亦不理会,一直等到墙角的漏刻来到寅时。
长安城的开门鼓敲响。
尹若游钻入床底,打开活动的地板,就此进入密道,走上许久一段路,总算走出醉花楼,也走出庆乐坊,霎时间犹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她终于得以逃离樊笼,奔向自由,心底的畅快不可言状。
宵禁刚刚解除,金羽卫不会再到处巡视,但天色仍颇昏暗,大多数百姓还在睡梦之中,街上空荡荡的,尹若游趁机飞快地向城门口跑去,毫不犹豫地跑出城。杨柳依依,松柏青青,道路两旁远山连绵,距离与母亲约定的地点还有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她体力不支,渐渐觉得喘不上气来,又因已经出城,心情放松不少,索性坐在长亭里歇脚,感受着清风拂来的清爽,忽在晨曦日光的照耀之下望见两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穿的都是醉花楼仆役的服饰。
尹若游的笑容登时僵住,全身血液似在瞬间凝固。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发现自己不见,还追到了长安城外?
所幸那两人好像正低头抬着什么东西,暂时并未发现亭中的尹若游。但此地已经危险,尹若游立刻起身,也不顾是否劳累,继续迈步往前奔跑,见左前方山坡有个小土包,又当即拐了个弯上坡,藏身到土包之后。又过一阵,两人的脚步声渐近,尹若游的心怦怦直跳,脑海中正思索自己若被真被发现该如何应对,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是有重物摔在了地上。
“行了,就扔在这儿吧。待会儿太阳出来,该越来越热了,我们早些回去。”
咦?他们出城不是来追自己的吗?尹若游闻言又惊又喜又疑,更专注地听起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其中一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别说,她长得还真是好看,以后长大了,还不知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来,就这么丢了性命,实在可怜。”
“你是不知道,那家伙就是喜欢年纪小的,一旦长大成人,哪怕长得倾国倾城,他也看不上。”
“奇怪,这丫头平时不是听话得很吗?谁能想到昨晚真要她卖身,她居然反抗得那么激烈。但凡她乖一点,也不至于……”
两人渐行渐远,谈话声越来越模糊,消失在微风之中。
尹若游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直到彻底望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才终于起身走了出去,又见前方不远一株大树旁,*似有一张草席裹着一个人,只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她心底生出隐隐不安,迈起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慢慢走到那卷起的草席面前,拉开席子一看——
如烟……
尹若游脸色刹地一片苍白,喉咙发不出声音,全身微微颤抖,不由自主跪在莫如烟已经冰凉的身体一旁,伸手轻轻抚摸莫如烟的脸颊,大滴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狠狠哭过这一场,她又站起身来,抬头望了一会儿苍穹的飞鸟,收起戚容,神色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冷静冷漠,转身返回长安城。
在城中,尹若游先做了两件事。其一,是在客栈借笔墨写下一封信,给店老板一小锭银子,请他派人将书信送到城外松林驿附近的长亭,交到一位名唤尹素的女子手里;其二,是前往一家药铺,道自己家中最近闹起耗子,需要买一些鼠药,毒性越强越好。
这期间,梁妈妈已派遣手下仆役找了她大半日,人还没找到,却在她的房间发现一条密道,正怒不可遏之际,忽见她回转,于是什么话都不说,先下令给她一顿鞭子——干这一行的,自然知晓如何用鞭子抽人最疼,又不在身上留伤痕。
咬牙挨过这一顿鞭,尹若游才能解释自己消失又归来的原因:
“那条密道是我昨晚在无意中发现的,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可是我出去以后,看见外面街上好多乞丐,我从前过的日子比那些乞丐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再过从前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还求妈妈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一边说话一边低泣,梁妈妈倒不怀疑她此言的真假。毕竟这种事从前偶尔也有发生,多少娼妓都是在逃走又被抓回来之后,才变得更加老实听话。
此后数日,尹若游与多人谈话,暗中打探,终于打听出害死莫如烟的真凶。
此人姓诸名楷,在四品多如狗、紫衣遍地走的长安,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安尉,品级算不上多高,但三教九流皆服其管教,而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每每到了醉花楼,众人都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招待,哪怕他害死一个花魁苗子,让醉花楼失去一颗未来的摇钱树,梁妈妈也不敢对他流露出半分不满。
打听出这些以后,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容易。诸楷喜欢年幼的,而尹若游的年纪比莫如烟更小,她只须安排一场巧遇,在诸楷的面前出现,他自然而然就上了钩。梁妈妈万万没料到,自己一个没注意,又让尹若游被诸楷看见,又惊又忧又疑,但诸楷指名道姓要尹若游相陪,她得罪不起诸楷,只能嘱咐尹若游尽量顺从,别学莫如烟自讨苦吃,枉送了性命。
尹若游乖乖点头,一番梳洗打扮过后,被送到了诸楷的面前,尽管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但果然没有任何反抗举动,更让诸楷喜爱,与她没说上几句话便要上手。
“郎君莫忙,我听说,夫妻成婚当夜都要喝交杯酒的。我今日是第一次服侍郎君,这杯酒,还望郎君千万不要拒绝。”尹若游忍住想要呕吐的恶心,回忆之前梁妈妈教过自己的种种调情手段,倒下一杯酒递到诸楷嘴边,诸楷心花怒放,岂有不饮之理?
尽管这杯酒的味道似乎有些奇怪,诸楷也未过多在意,又过一会儿,他的肚子忽然疼起来,甚至疼到摔在地上抽搐,他仍然不敢想象一个才十岁的小丫头竟有胆子给自己下毒,只当这酒是馊了坏了,要尹若游赶紧出去告诉梁妈妈把大夫叫来。尹若游从下定决心杀他报仇的那一刻起,便已抱了必死之心,倒不怕被人发现酒中有毒,却怕他在没死之前又被大夫救活,因此二话不说,登时拔下自己发髻里的一根簪子,猛地往他的脖子上一扎。
诸楷惨叫一声,挣扎起来。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本来比尹若游大得多,但此时腹疼不已,根本无力抵抗,尹若游右手紧紧握着簪子,动作又快又狠,刺了第一下,又刺第二下,第三下……
鲜血飞溅,都贱在了她的脸上,她看着地上的男人渐渐停止挣扎,她那张带血的脸却露出诡异的笑容。
“吱呀”一声,房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门外两名护卫打扮的男子被眼前情景惊得张目结舌。
尹若游一点也不意外,屋里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到附近的客人?反正诸楷已死,她心愿已了,遂缓缓地站起身,望着门外的那两名男子,神色显得无比平静,不见丝毫慌张之色,唇边还挂着一丝古怪笑意:“他是我杀的,你们抓我走吧。”
岂料那两名护卫并不动作,互相望了望,将房门关上,一人守在门口,另一人转身离去。片刻过后,房门再度被打开,领着一名身着绫罗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来到屋中,瞧了瞧地上的尸体,又凝目注视起面前的女孩,眼中露出几分惊讶,以及几分惊喜:
“他真是你杀的?好厉害的小丫头,你杀他做什么?”
尹若游默不作声,对此人的言行十分疑惑,抬头与他对视,忽瞥见他腰间佩戴的金鱼袋。
出入醉花楼的客人,身份大都不凡,她在醉花楼待了这么久,梁妈妈自然有教过她如何辨认这些贵人的身份。譬如,在大崇朝,唯有三品以上的高官大员,才有资格佩戴金鱼袋。
那么此人……
“莫怕。”那男子想了一想,自以为想明白了她杀人的原因,又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死就死了吧。我能替你解决这件事,也能保证你今后不必再随随便便接客,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为我做一点小事,如何?”
第74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四)
凌岁寒听到此处,满面怒容,眉头越皱越深,乍看来似要比尹若游更加生气,插话问道:“此人便是尚知仁?”
“这天下没有平白无故掉落的馅饼,这道理我从小就知道。杀人这么大的事,他愿意替我解决,足以证明他要我做的事比杀人更大,我本不愿答应。但我没想到,他很快打听出了我当初自愿进醉花楼的原因。”尹若游却冷静得仿佛在回忆别人的故事,“在回醉花楼前,我将我攒下的银子都埋在了城外一株树下,我在书信里写明埋银的地点,请人将书信送给了阿母,希望她带着银子离开长安。我不知道尚知仁用了什么方法,最终将我阿母找到,美其名曰要替我照顾她,让她在一座别院里安心养病。”
实则,是将尹素作为人质给囚禁了起来。
为了母亲,尹若游不得不答应尚知仁的要求,从此以后既学舞,亦学武,还有易容术等江湖奇技。
谢缘觉道:“他究竟要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前几日她们也曾问过尹若游,但现在想来,当时尹若游的回答十有八九是真真假假,没有完全与她们说实话。果然,尹若游此时闻言才认真想了一想,继而微笑反问道:“知道藏海楼是做什么的吗?”
谢缘觉道:“此事与藏海楼有关?”
尹若游道:“当年沈韶烟创建藏海楼,收集贩卖各种情报消息,引起江湖混乱,自然招惹了不少仇家。她将藏海楼建在长安,正是因为长安是大崇都城,武林人士一般不敢轻易在此闹事;但既是大崇都城,天子脚下,想要随随便便就在这儿建立一个江湖门派可没那么容易,必须得经过朝廷同意。尚知仁听闻藏海楼的行事,希望沈韶烟能为他提供关于朝廷其他官员的秘密消息,或许沈韶烟是不想与朝廷官府牵扯太深,当下表示江湖与朝堂泾渭分明,她生在江湖,长在江湖,对朝堂之事一头雾水,没本事查到那些朝廷官员的秘密。但她既想要在长安城站稳脚跟,绝不能得罪了尚知仁,遂又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将如何刺探机密消息的一些常用手段方法作为利益交换,一一教给了尚知仁,随后尚知仁便打算培养属于自己的暗探。”
“难怪……”颜如舜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
尹若游听到她的声音,好奇心起,很想问问她难怪什么,可是心里的那根刺犹扎着她,让她暂时不想与颜如舜说话。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难怪?”
颜如舜道:“我之前跟藏海楼打听了一些……一些关于尹娘子的事,抵玉一方面说尹娘子并非江湖中人,而藏海楼只搜集江湖消息,不过问朝廷机密,一方面却又对尹娘子的来历颇为了解,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凌岁寒道:“藏海楼如今不是不做情报生意了吗?她们怎么愿意和你说这些?”
颜如舜不是多嘴饶舌之人,只要不造成大的危害,一般情况下她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笑道:“尚知仁的事儿我们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你又要打听藏海楼了吗?”
凌岁寒这会儿确实更好奇尚知仁之事,遂又向尹若游问道:“照这么说,如今长安城那些官员的秘密,你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个念头突然似烟花般在凌岁寒的心里炸开,她忍不住寻思,当年父亲那桩案子的真相,尹若游会不会也略知一二?
“据我所知,尚知仁培养的暗探杀手,不止我一人。”尹若游淡淡一笑道,“只不过,在醉花楼的应该只有我一人,还有不少人和我是一样的身份,隐藏在庆乐坊内的别家妓馆——毕竟长安城的达官显贵最爱去、最常去的也就是这种地方——但我们互相之间并不认识。”
凌岁寒道:“可今儿死在润王府的那两个杀手,你好像和他们挺熟?”
“因为我曾替他们易过容。”尹若游道,“尚知仁让人教过我不少本事,其中易容之术我学得最好。但凡他要派执行任务,需要改变容貌,都会由我动手,包括彭烈。”
凌岁寒道:“彭烈也是尚知仁的手下?”
尹若游摇摇头,沉吟一阵,似乎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机密消息,最好是藏在自己的脑子里,保证任何人都绝对偷不了。可惜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将成百上千条的消息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差。尚知仁只能将我们上报给他的各种消息整理在一本册子里,本来是由他亲自保管,偏偏有一天他发现那册子竟被人给偷走。原来是他的同党章宣不知因何缘故与他决裂,害怕他痛下杀手,便设法偷了那本秘册,企图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却未想到护身符成了夺命符。”
凌岁寒恍然道:“是彭烈当初杀的那个章宣?所以尚知仁派他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夺回那本册子?”
尹若游道:“尚知仁之所以选择彭烈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彭烈武功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身形与章宣之子的身形太过相似,两人的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只要我再将他的那张脸加以改变,即使是章宣也分辨不出自己儿子的真假。”
凌岁寒道:“可是谁能想到,到头来那本秘册到了你的手里——对不对?”
对面的女子又轻声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悠远,其中似藏了些若有若无的讥讽,只是不知是对自己的讥讽还是对他人的讥讽:“你们是什么时候听说尹若游的呢?”
凌岁寒不知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谢缘觉回答:“进长安的第一天。”
那时候的谢缘觉,还有几分羡慕尹若游,尽管史书中似乎还不曾有舞姬以舞技留名,但对方至少已经做到扬名长安,而她自己连尹若游一半的名气都没有,要谈青史垂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现如今,她忽然觉得,或许尹若游并不喜欢如此虚名……
果不其然,尹若游语气里的讥讽更加明显:“不错,长安城几乎人人都知道尹若游。可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尹若游的呢?长安第一舞姬么?我有这样的名气,一半确是因为我的舞技,另一半还是我因为我的脸。在他们眼中——”视线一转,她望向窗外迷离夜雾笼罩中的一朵小小白花儿,“其实我和那朵花儿没什么区别,他们认为它美丽娇弱,随手可摘,也随手可弃。我偏偏要用另一种方式,让她们明白真正的尹若游究竟是什么人。那本册子记录的秘密,其中不少本就是我打探到的,还有一部分则是与我相同身份之人打探到的。如果我利用这本册子里的秘密,让他们人人自危,自相残杀,等到长安城彻底乱起来的那一天,再让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幕后操纵,我很期待他们的反应。”
她这番话,与她唇边的笑容,令颜如舜与谢缘觉心情都颇为复杂。
唯有凌岁寒的神色里流露出激赏之色,尽管此前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最僵,对尹若游的所作所为最不满,现如今终于了解全部事实真相,反而也是她最为理解赞同尹若游的想法,思索道:“但你做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保证令堂的安危。”
尹若游道:“这些年我在尚知仁的跟前表现很好,他虽将我母亲作为人质看管,也确实没有亏待她。只要不出那座别院的大门,我母亲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少年出家,修行数十载,深通佛经义理,长安城许多高门贵女都常常请她讲经,我母亲听说,也命人请她来探讨佛法,后来我不知她们聊了些什么话,她知晓了我母亲从前的经历,竟告诉我母亲,她愿意帮她脱身。”
谢缘觉道:“慈舟法师是江湖人士吗?”
尹若游道:“我问过她,她说她一点武功不会。所以我想不通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假死药,的确骗过尚知仁,还骗过那么多大夫,让他们都以为我母亲是因病离世。再然后,我给阿母易了容,她暂时便在善照寺安身。”
谢缘觉道:“今日在善照寺,令堂和我们谈了不少话,她说那天深夜你之所以会找她,是劝她尽快离开长安。”
尹若游道:“是。百花宴结束以后,尚知仁已对我有所怀疑,那时我还不明白我哪里露出破绽,只怕是慈舟那里出了岔子,所以深夜冒险去了善照寺一趟。”
岂料她没能劝动母亲离开长安,却在母亲的房间里巧遇谢缘觉,其后又与凌岁寒、颜如舜撞上,她只觉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运气果然一如既往的糟糕。
而现在,再回想那夜之事,她已分不清这是祸是福。
四人都在这间小屋中沉思了一会儿,窗外满地凌乱的月光,屋内的微弱烛火亦在风中摇摇晃晃,凌岁寒倏然道:“今天之前的事你差不多都说明白了,那今天之后呢?你说,我向谢璋讨要眠香草的举动,打乱了你的计划,那你又打算怎么做?”
“曾经我最恨的人,确实是尚知仁,不过现而今……”尹若游毫不犹豫地道,“我发现,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须做。”
凌岁寒道:“何事?”
尹若游转过头,终于将目光直视颜如舜,也终于主动与颜如舜说了第一句话——她们离开善照寺以后的第一句话,一字一句,声音分为清晰:“我要杀袁成豪。”
“巧了。”颜如舜同样没有丝毫迟疑,脸上虽带着洒脱的笑,语气听来甚至比她更为坚决,“我也准备杀他。”
尹若游若有所思,端详着她的面孔道:“他不是你的……”
颜如舜郑重道:“我姓颜。”
尹若游了然颔首,略一沉吟,又问道:“为什么这几年他销声匿迹,没在江湖上出现过?”
颜如舜道:“因为他受了重伤,只要一运功发招,浑身必定疼痛不止。而他从前为祸江湖,结的仇家太多,为了保命,他只能销声匿迹,不露行踪。”
尹若游道:“是你伤的他?”
颜如舜道:“说老实话,他的武功很高,如果他不曾受伤,哪怕现在的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何况八年前……重伤他的另有其人。”
“是谁?”
“她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夫妻,但你们应该不曾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为什么?”
尹凌谢三人见她说得肯定,都不免心生疑惑:袁成豪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能有本事重伤他的,必是非常人物,自己怎可能不曾听说过?
“因为她们不喜欢出名。”
颜如舜想了想,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掬,仿佛只是掬了一捧无形的风,掌心里却骤然出现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随后她将刀一抛,短刀再次落入她的手中,竟在刹那间又变成了一枚圆圆的小石子。
饶是在场其余三人都是练过家子的江湖人士,眼力不俗,仍是看不出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谢缘觉宁静的双眸登时亮起光芒,凌岁寒则直接惊呼出声,连声询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唯有尹若游,虽也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欲让她再变一次,忽想到什么,又即刻闭上嘴,收回视线,似乎不在意的模样。
“都是一些骗人的花招罢了,不是真功夫。不过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戏法,也觉十分神奇,比武功还要神奇。”颜如舜笑一笑,最后将右手一合一张,手心里无论短刀还是石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初次见到她们之时,她们正走街串巷,一个修磨铜镜,一个表演戏法,以此赚钱谋生,所以我只当她们是普通百姓,跟着她们学了几手戏法。直到……直到那天我和袁成豪生死相搏,我差一点死在袁成豪的刀下,多亏了这两位女侠出手相救——”
“两位女侠?”凌岁寒听得一怔,打断她的话,“你是说这两人都是女子?”
“是。”
“可你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是一对夫妻吗?”
“是。”颜如舜依然只道这个字,继而笑着反问,“不可以吗?”
凌岁寒陷入迷茫,下意识和谢缘觉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有着与自己同样的疑惑。
尹若游不以为意地一笑,她在风月之地多年,见多识广,别的不说,醉花楼内就有一对歌姬姐妹在私下里亦结了夫妻,她自然不认为这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她内心深处也觉得女人本就应该与女人相爱,因此并不纠结这个话题,催促颜如舜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颜如舜道:“然后……袁成豪便跑了。江湖深似海,他既隐居起来,我足足找了他八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踪迹。而前不久,我终于在江湖上听到一些风声,说有人看到袁成豪前往了长安,我不知传闻真假,但既有一丝线索,我都得追查下去,于是我也来了长安。”
凌岁寒一向嫉恶如仇,虽从未见过袁成豪其人,但听了那么多他的恶行,早就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报应,是以听到此处,她又把颜如舜所说的那对夫妻之事暂时从脑中抛开,问道:“那么,你在长安找到他了吗?”
颜如舜摇首道:“没有。不过,彭烈曾经告诉我,他有能联系袁成豪的方法。”
这句话,她是注视着尹若游的眼睛在说。
“不错,彭烈把这个方法说给了我知道。”尹若游点点头,又沉吟少顷,旋即坚决道,“明日我们先去丰山,处理了彭烈的尸体,再找袁成豪的下落。”
“彭烈的尸体?”凌岁寒料想不到她竟突然提起这个,纳闷道,“这和找袁成豪有关系吗?”
“和袁成豪没关系,但和你们有关系。”尹若游笑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们莫忘了,你们曾答应铁鹰卫,要尽快帮他们解决彭烈这桩案子。”
“我们与铁鹰卫约定的是二十日为期,时间还早着呢。”凌岁寒道,“我以为,你会更着急找到袁成豪报仇。”
“不要以为你们现在的处境不危险,尚知仁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况且——”尹若游盯着凌岁寒的断臂,继续微微笑道,“润王府要查刺客,也很容易查到你的头上。今后要解决的麻烦还很多,有些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好,免得中途生变。”
“那都是我们的麻烦。”谢缘觉平静地凝视她,“当然,亦与你有关。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你是不怕死的?”
“我现在有别的害怕的事儿,不行吗?”
“是何事?”
尹若游笑而不答。
她不愿说,她怕莫如烟的悲剧重现。
更怕自己再一次,悔之无及。
第75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一)
长安西郊丰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处景色大不相同。
前山风景极是秀丽,万木吐翠,百花烂漫,溪水如玉带蜿蜒盘旋,一片春色惹人沉醉,正是游玩踏青的好地方。而后山的清幽更胜一筹,但道路也更崎岖,地势也更险峻,除非是生性热爱寻奇探幽之人,不然一般不会来此。
年幼时的凌澄天不怕地不怕,最爱冒险,某日闹着要到后山玩耍,苏英作为护卫首领先行在后山探查了一番,无意间在山中发现一座天然石洞。因此缘故,后来凌秉忠含冤而死,苏英为救仍被朝廷关押的崔琅真,先将凌澄安置在此洞之中,再独自前往劫狱,负着崔琅真来到此洞,本意让她们母女从山洞另一个洞口离开,而她自己一人守在洞口,凭着一条命,便可以为她们拦住无数官兵。岂料崔琅真猜出苏英的用意,不愿自己活命而连累无辜,自刎在了凌澄的面前。
丰山,尤其是丰山的后山,从此成了凌岁寒不愿回忆的伤心地。
但如今为了彭烈之事,她不得不跟着尹若游重上此山。
清晨日出,四人离开无日坊,途中凌岁寒回想往事,面色凝重,一路无言,直到她发现尹若游竟带着她们来到丰山前山的山脚,眼看着上山的游人如织,她一愣,不禁低声道:“你怎么会想到在前山杀人,真不怕被发现?”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彭烈的尸体埋在后山。
“是彭烈把秘册藏到了这里,他带我找到册子,我顺便在这儿杀了他。”尹若游的语气轻描淡写,“山腰处往西边走有片小松树林,林子里有座小庙,那儿已经荒废,没什么人。”
“庙里没人,难道庙外也没游人吗?”
“是,我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没瞧见一个人影,索性就在庙外的林子里挖了个深深的土坑,将彭烈的尸体埋在里面。”
这不应该。凌岁寒心底暗暗思索,前山地势平缓,各类花草遍地生长,按理而言,无论是哪儿都少不了游人的。她怀着疑虑,继续跟着尹若游往前行去,又过一会儿,见颜如舜渐渐落到她们身后,她与尹若游、谢缘觉都停下脚步,奇道:
“你怎么回事?”
她们四人之中,谁走得慢,都不应该是颜如舜走得慢。
“我早听说丰山景色秀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颜如舜抬目望着日光下的浮岚暖翠,眼中浮现出惊喜的笑意,直接席地而坐,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双手枕着后脑,“依我之见,你们也别急着赶路,不然我们一旦到了目的地,把彭烈的尸体挖了出来,我们立刻就得进行下一步行动——”说到此处她当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不能欣赏此地的秀丽风光,岂不遗憾?不如我们歇一会儿走一会儿,一边赏景一边上山。”
凌岁寒道:“我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你倒一点也不着急。”
颜如舜道:“正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全部做完,那还急什么?上天给我们几十年的寿命,本就是要我们尽情感受这人间的美好,甭管是遇到什么事,都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倘若遇到美酒不饮,遇到美景不赏,也未免太可惜了,”
谢缘觉闻言微微颌首,尽管她与她们不一样,上天并没有给她几十年的寿数,那她就更要珍惜这短暂的生命,感受这人间的美好。
所以她完全赞同颜如舜的意见,道了一声“如此甚好”,举目四望,恰巧见一只蝴蝶绕着自己而飞,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或许是她的身上带着几分淡淡的草药清香,那蝴蝶并不惧怕于她,轻轻擦过她的手背,这才继续往前飞去,她又随着彩蝶而行,进了一片花丛,只觉目光到处皆是图画。
应该说,比她幼时看过的丰山图画更加美丽鲜活。
凌岁寒不言不语,则慢慢往一条清溪边走去,脑海中所思所想依然是年幼时与父母结伴上丰山踏青游玩的情景,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现。
只可惜,往事如潺潺溪水不可追。
唯有尹若游还站在原地,神色微动,终是忍不住问道:“人间的美好……在你看来,这人间很美好吗?”
“当然。”颜如舜笑着点点头,任由山风吹动自己的衣襟,又放眼望向前方山坡的落英缤纷,“那些花儿不好看吗?那些鸟儿的叫声不好听吗?”
“山水景物,只不过是裹着这人间的一层皮,倘若撕开这层皮以后,再看这真正的人间,肮脏至极。”尹若游冷冷淡淡的语气里还有几分疑惑,完全是对颜如舜这个人的疑惑。
虽不了解颜如舜从前的经历,但尹若游昨晚独自回到自己房间,几乎一夜未睡,将颜凌谢三人都细细思索了一遍,尤其是颜如舜:从她对袁成豪的态度来看,她完全是将袁成豪当做了誓不两立的仇人,足以证明要么袁成豪在她少时抛弃过她,要么在她少时虐待过她,总而言之,她从前的生活也必定过得很糟糕,可为什么她还能说出“人间美好”这样的鬼话,又为什么她的行事作风还能如此洒脱?
唯一的例外,是昨日在善照寺,母亲认出她与袁成豪的关系,她突然有些失态。而除此之外,她大多数时候,总是如这山间春风一般从容,亦如这山间春风一般潇洒。
那是尹若游向往但永远做不到的从容潇洒。
此刻也是如此,颜如舜又露出了那种尹若游看不懂、更不能理解的明朗笑容:“纵然只是一层皮,那也是人间的一部分,何况……喏,你瞧那儿。”
尹若游顺着颜如舜的视线望去。
原来是一家数口在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柳树下铺了一张宝相花纹毛毯,两个少女并肩坐在毛毯上,看她们相似的容貌应是同胞姐妹,正斗草为戏,那妹妹似乎赢了姐姐,欢喜得跳起来,姐姐也不恼,起身理了理妹妹额边凌乱的头发,然后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与妹妹一人一半分食。
“还有那儿。”
另一边,几个小贩正各自挑着担子贩卖饮食,山路自然比平路难走,肩上的担子重量又不轻,他们还得一边大声吆喝,向山中的游人们介绍他们所卖的东西,哪怕这些小贩大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也渐渐喘起粗气,其中一人抱怨自己忘记带上水囊,这会儿实在口渴得紧;另一人道自己箩筐里的橘子可以解渴,若不嫌弃就拿上两个;那人也不推辞,笑着接过橘子,又从自己的箩筐里拿了两个毕罗递给了对方。
“这样的人间不好吗?”
尹若游沉默有顷,不置可否,半晌勉强一笑,笑容仍带了一丝讽意:“你倒是眼尖。”
“这是自然。你也知道,我有两个身份。从前我是盗贼,虽然偷盗是大罪,但不可否认我的的确确曾是个盗贼。而现在——”颜如舜道说着稍稍一顿,又伸手往虚空一抓,这一次掌心里凭空出现的是一枝数朵金黄色的小花儿,“现在我以表演戏法谋生,做的事和从前完全不同,但一样需要极好的眼力。你果然很喜欢。”
最后一句话她转移了话题,令尹若游一怔:“什么?”
颜如舜笑道:“昨晚我就发现,我变戏法的时候,你看得很欢喜,对吗?其实这些都是最简单的把戏,若你真的喜欢,待何时空闲,我再给你变一些新花样。”
尹若游立刻收起眼中的光彩,神情恢复冰冷,沉吟道:“你说,你如今以表演戏法谋生?”
颜如舜道:“是。这世上无论什么人要活命都得吃饭,吃饭就得付钱,我会的本事不多,又不喜欢偷不喜欢抢,当然只能以此为生。自来长安,我便找了一家酒楼与老板约定,我在楼里表演戏法,为他招揽客人,他包我吃住,再付我一点钱便好;直到前不久因为彭烈的事儿,我才跟那酒楼老板告了别。这事凌岁寒和谢缘觉都知道,不过当时你已离开了昙华馆。这些日子,我一直闲着没什么事做,等到荷包里的钱花光,到时候我还得想个法子谋生。”
尹若游道:“既如此,你一直给我表演戏法,却不要我付钱,你岂不是亏了吗?”
颜如舜道:“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尹若游蓦地打断她的话,乍听来似乎冷漠的声音里却藏着一种压制的怒气,“因为你觉得对我有亏欠,要给我补偿?我已和你说过,你要道歉,找我阿母去,此事与我无关。”
颜如舜想了一想,此刻她终于完全确定了尹若游生气的原因,扬了扬手中的金色花朵儿:“你知道这是什么花?”
尹若游不言。
“它叫迎春花。”颜如舜一只手握着花枝,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颇为陡峭的绝不会有游人踩踏的山坡,将它给插进土里,“此花喜光,但不畏严寒,不择风土,枝条着地的部分极易生根,生命力最是顽强,我极爱它这一点。当然,除了迎春,这世上还有很多花儿都是如此,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依然能够绽放,它*们从来都不娇弱。”
“我得承认,最初对你改变态度,确实是因为令堂之事。我母亲生前常与我说,她很对不起令堂,嘱咐我今后若有机会要找到令堂,如果她还在……我一定得救她出来,再向她道歉。”颜如舜又道,“但你刚刚也说了,我眼睛可是很尖,眼力可是很好的,别人看不到的,我能看到。所以……令堂之事,或许算是一个引线,让我发现……这世上真正从地狱里开出的花儿究竟长什么模样……”
尹若游脸上的寒霜渐渐消融,垂着眼眸,不禁心底发涩,还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欲说还休。
颜如舜插好那枝迎春花,后退两步,将它观察一阵,再次悠悠开口道:“我确实做错了事,你若是一直生我的气,不打算和我说话,本就在情理之中,反正……等杀了袁成豪,我再向令堂赔过罪之后,我们也该告别了。这会儿我说了许多,只是希望你知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成百上千,不计其数,你,还有凌岁寒和谢缘觉……你们都是很特别的,不管以前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你,现如今我很喜欢你们,很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
尹若游心猛地一跳,也猛地抬起头,目光紧紧盯住颜如舜,不知将她盯了多久,双眸闪动,才终于轻声道:“我阿母会不会原谅你,会不会原谅你母亲,那是她的事情,我不能替她做主。但我和你之间……其实你之前帮过我大忙,我们之间若真有什么恩怨也是说不清楚的,那就不必说了吧。”
颜如舜又一笑,如风乍起,万千树木的翠叶舒展,点点头。
两人谈话期间,谢缘觉还在欣赏丰山胜景,她身为长安人氏,活了二十年,人生第一次来到长安最有名的踏青胜地,对于此处的美景自然是怎么也看不够,便没有注意到另一边颜如舜与尹若游究竟说了些什么。待她追了会儿蝴蝶,闻了会儿花香,听了会儿鸟鸣,又坐在清溪边玩了会儿溪水,这才抬首一瞧,见凌岁寒依然独立溪边,低头看着溪中倒影,竟像个雕塑般一动不动,她的心弦却倏地动了一下,不由得思考起,之前因为诸事烦扰让她一直没来得及思考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最近几日凌岁寒总是对自己十分关心?
而细细思索,凌岁寒的突然转变,似乎还是在那天夜里她们吵过架之后。
那天夜里,她们除了吵架,到底还发生何事?谢缘觉不放过那晚的所有细节,苦思冥想半晌,一个念头霍地钻进她的脑袋里,她怔怔凝望凌岁寒许久,直到一阵大风夹着几片绿叶吹来,吹得凌岁寒的素白衣角登时在她眼前扬起,她的心却在这阵大风里沉下去。
——自己怎么忘了,凌岁寒还在服丧期间,那么她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还不到三年,如何可能是……
虽这样想着,谢缘觉仍不愿放弃任何一点微弱的希望,向她唤了一声:“凌岁寒。”
这个名字,这个在她家破人亡之后的新名字,在今日此刻传入白衣刀客之耳,犹如一支利箭刺中她的心口,脑海中父母的幻影如烟雾消失,让她不得不从多年前的回忆中抽离,愣了愣,道:“什么事?”
谢缘觉斟酌语句,不知从何开口,毕竟她不能直接询问,倘若对方与符离毫无关系,她要如何解释凌澄是谁?又要如何解释她怎会和“谋逆罪臣”的女儿相识?没奈何,她只能小心试探,在纠结间突然灵光一闪,起身走到凌岁寒面前,压低声音:“我听说,昨日你在润王府,劫持了润王谢惟的女儿?他的女儿应该不止一个,你劫持的那位叫什么名字?”
自从隐约猜到谢缘觉的真实身份,凌岁寒如今在她面前比从前更为谨慎,摇首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亲王女儿的闺名?不过我听尹若游称呼她为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谢缘觉纳闷道,“润王并非太子,他的女儿怎么会是郡主呢?”
“我又不是朝廷中人,我哪儿知道?”其实凌岁寒对此亦颇为好奇,“要不你问问尹若游,或许她会清楚。”
第76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二)
第一次试探失败,谢缘觉又看了凌岁寒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向尹若游身边,询问这位“永宁郡主”究竟是何来历。
“你问谢丽徽?”
“谢丽徽?”其实谢缘觉的堂姐妹太多,她幼时又几乎不出睿王府,只有偶尔在她身体能坚持得住的情况之下参加过几次宴会,在宴上与别的宗室贵女有过几面之缘而已,她之所以对谢丽徽的印象深刻,还是因为她的这位堂妹与符离的关系不甚友好,符离曾在她面前说了许多关于谢丽徽的坏话,她依稀记得她的这位堂妹小字阿鹦,原本的封号似乎是什么宝阳县主?
“她什么时候成了郡主?”
尹若游道:“你怎么知道她从前不是郡主?”
谢缘觉道:“崇制,天子之女为公主,太子之女为郡主,亲王之女为县主。润王如今还不是太子吧?”
因此昨日听尹若游在谈话中提起“永宁郡主”这四个字,她已觉得蹊跷,但当时她更好奇尹若游的事,便未打断对方的话。
“天子一言九鼎。”尹若游笑道,“只要当今皇帝愿意,莫说亲王之女,哪怕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他也能找到一个由头封郡主的。”
“照这么说,是圣人很宠爱谢丽徽了?”
若他只是单单宠爱谢丽徽这一个孙女也就罢了,谢缘觉怕的乃另一种可能:圣人有意册封为润王谢惟为太子,可谢惟非嫡非长,料想朝臣必定反对,圣人便暂时将此事搁置,却给予谢惟太子般的待遇,譬如册封其女为郡主。
谢缘觉只在乎名,既不爱权亦不爱利,什么公主郡主县主的差别她并不在意。待圣人百年之后,该由谁来继承大统,她原本也不关心,但凌禀忠生前与润王颇为不和,倘若润王继位,他绝不可能为凌禀忠平反,符离如果还活着,就得一辈子背负着叛臣之女的罪名东躲西藏——就冲着这一点,谢缘觉也希望是自己的父亲承袭帝位。
尽管之前尹若游说过,当初凌禀忠被诬谋反下狱,睿王始终袖手旁观,不理不问,她也承认自己的父亲为人处事谨小慎微,但当了皇帝那就自然不同,到时候父亲不需要再畏惧任何人,他想要为谁平反,岂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看来你们也都赏够了风景,我们边走边说吧。”尹若游继续在前带路,途中低声为她们解释,“当年润王子凭母贵,在天子跟前很是受宠,然则自从吴贵妃去世,圣人对他愈发冷淡,而睿王比他年长,比如今谢崇皇室还活着的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年长,又胆小如鼠,这些年来办事都没出过岔子,在朝中素有忠孝之名,因此朝中立睿王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本来润王还有尚知仁当他的盟友,可近年来尚知仁已不再是圣人最宠信的臣子——”
“现如今皇帝最宠信的臣子是谁?”凌岁寒插话问道。
“文臣是御史大夫贺延德,武将是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尹若游对朝堂局势的了解,令凌岁寒和谢缘觉都自叹弗如,“尤其是魏恭恩,也不知他到底给当今天子灌了什么迷魂药,他经营河北一带多年,麾下精兵无数,权势不下当年的四镇节度使凌禀忠,而圣人明明是多疑善忌的性子,却对他极为信任,毫不猜疑。因此在润王看来,倘若他与魏恭恩结盟,他有了魏恭恩的支持,会更容易登上大宝,但这也造成了他与尚知仁的分歧。”
“分歧?”谢缘觉狐疑道,“尚知仁并不希望润王与魏恭恩结盟吗?”
“这还用说吗?”凌岁寒冷哼一声道,“尚知仁当了十几年的宰相,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天子又有了新宠臣,分走他的权力,他已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么能够容忍?若他没有排除异己之意,那也就不是他了。”
尹若游微微摇首:“其实最初魏恭恩能得到圣人重用,也有尚知仁的举荐。直到后来魏恭恩势力坐大,尚知仁渐渐对魏恭恩有所防备,如你所说,确有排除异己之意。但他从前偶尔与我聊起魏恭恩此人,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也是真的怀疑魏恭恩有谋逆叛乱之心,是以对此颇为忧虑。润王则认为他是杞人忧天,一心一意要拉拢讨好魏恭恩。”
当年凌岁寒的父亲便是被诬造反而死,因此缘故,本来凌岁寒最是厌恶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随随便便冤枉一个好人,然而听罢尹若游这番话,她并未开口反驳,还是因为八年多前,她偶遇父亲的旧部李定烽,在李定烽的府邸住了两日,对方和她谈起朝局,言语中提及魏恭恩,也是一样的忧虑重重。
她自然是完全信任李将军的判断。
尹若游继续道:“所以,当初圣人在宫宴上给润王之女谢丽徽和魏恭恩之子魏赫赐婚,润王喜不自胜,尚知仁却大为恼怒。”
颜如舜恍然道:“难怪你和谢璋说,那两个杀手乃是尚知仁派来刺杀永宁郡主的,谢璋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你。”
果然,人与人之间得先有了嫌隙,离间计才能奏效。
“你说什么?”凌岁寒闻言一怔,显然更加在意尹若游话里的另一个关键,“谢丽徽和魏恭恩的儿子已成婚了吗?”
“你们不是问我,谢丽徽身为亲王之女,为何会是郡主吗?”尹若游道,“正是在那次宫宴上,不知因何缘故圣人竟突然想到给他们二人赐婚,同时册封谢丽徽为‘永宁郡主’。但目前他们只是定下了亲,只待来年完婚。”
“来年……这么早?”在凌岁寒的印象里,谢丽徽的年纪似乎比舍伽还要小个两岁?饶是她和谢丽徽的关系一向不大友好,她心底也不免对她生出一点同情,“她不反对吗?”
“她怎么反对?”尹若游笑道,“这可是天子赐婚,润王更是极力赞成这桩婚事,君权与父权,她能反抗得了哪个?”
如果是自己,被随随便便指婚给一个陌生人,自己是一定要反抗到底的。凌岁寒忍不住想,而且父亲和母亲一定会支持自己。
她有这个信心,是凌禀忠与崔琅真给予她的信心。
在她幼时,已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年那年,某日她跟随父母上丰山踏青,她爬树看鸟,下河抓鱼,玩得不亦乐乎,奶娘见状摇头叹气:“娘子还是这般淘气,长大以后可怎么才能嫁得出去?”她回过头,毫不犹豫地道:“我现在有阿母,有阿父,有舍伽,有这么多人陪着我,我过得很开心呢,干嘛要嫁人啊?”奶娘笑道:“娘子说的果然是孩子话,哪有女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她皱起眉头,转首望向父母,茫然道:“为什么不可以?阿母不是说过,只要我不做伤天害理、违背公理道义的事,别的事情只要我欢喜,就能随我心意吗?”崔琅真微笑道:“这是自然,不过你现在还小呢,说这些为时过早,或许等你长大,便能遇到你喜欢的人。倘若你当真谁都看不上,我们自然也能让你快快乐乐过一辈子。禀忠,你说是吗?”
凌禀忠不发一言,但郑重点了点头。她满意地朝着奶娘扬了扬眉头,接着又对母亲告状:“阿母,你可别信阿父说的话。我那日和他讲,我长大以后要像他一样当大将军驰骋沙场,这件事又不违背公理道义,他却说我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做到。”不待崔琅真言语,凌禀忠终于开口,语气颇为严肃:“这件事,本就不是我说了算。大崇律法,不曾有过女子为将的先例。纵然圣人能破例,你的性子这般火爆冲动,根本不适合从军。至于你的婚事,我确实能够做得了主,可以随你心意。”
她登时又感不悦,父亲后面说了什么她已不在意,只反驳父亲的上一句话:“我的性子怎么了?要带兵打仗,难道不该勇猛无畏吗?上月我听你和李将军在书房谈话,你们不是还说什么‘慈不掌兵’吗?明明柔懦寡断的人才不适合从军呢。哼,你就是故意打击我。”
然后,她便又与父亲争论起来。
凌禀忠还在世时,凌澄与他的相处,并非传统的父慈女孝。凌禀忠为人刚毅,治军以严厉著称,有时也会将这种严厉带到家中。从前凌岁寒对父亲的作风极为不满,直到家破人亡以后,她再回忆往事,才发现父亲严肃归严肃,但每一次真正对她大发脾气,确是因为她做了一些出格之事,那时候父亲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身兼四镇节度使之职,他必定明白“烈火烹油,必不长久”的道理。偏偏自己察觉不到朝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从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恣行无忌,自以为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行侠仗义,各种新奇的想法也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殊不知多少人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顺着捧着自己,也难怪父亲会那般忧心。
如尹若游方才所言,从古至今,父权与君权同样具有绝对权威。
然而她可以与父亲顶嘴,可以与父亲争吵,甚至可以当着许多人的面批评父亲说话做事不对,做出许多有违“孝道”之事。在大多数人家里,似她这般行为,免不了要被狠狠责打,而凌禀忠对她发再大的火,却从来不会对她动一根手指头,最多关她两天禁闭,已是十分严厉的惩罚。等她从禁闭房里出来,她照样敢与父亲争辩。
这些事,当时只觉寻常。可当凌岁寒渐渐长大,尤其是听到见到别人家“父亲”的种种行事,再一遍遍回想自己从前与父母相处的种种细节,她的心痛难以抑制。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假若父亲能够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凌岁寒发誓,她绝对不会再和父亲吵一句嘴。
偏偏时光只能在梦里倒流。
凌岁寒立刻低首垂目,忍住眼中欲落的泪,不让其余三人发现自己此刻的难过,什么话都不再说,只顾着埋头走路。
又过小半个时辰,她们终于来到目的地——尹若游所说的那座小庙——凌岁寒这才缓缓把头抬起,登时更加奇怪。
这地方她小时候来过,怎么不记得这里还有一座小庙?倘若是她离开长安的这十年间新修的神庙,又为何会破旧成这个样子?
她先一步走进庙内,只见房梁上挂着的几张蜘蛛网之中立着一座木胎泥塑像,金装彩绘,身着盔甲,手持长枪,神威赫赫,与其说是神佛像,倒不是说是将军像,遂狐疑道:“这庙里供奉的哪里的神仙?”
在场四人中,要数尹若游在长安的时间最长,是以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尹若游询问。
然而尹若游更多时候还是待在醉花楼内,对丰山并不熟悉,笑道:“谁知道?无论是哪里的神仙,总归都是一样,只知享受香火,又何曾显灵问一问人间疾苦?别管它了,帮我挖一挖彭烈的尸体吧。”
首先,她们必须确认彭烈是否还埋在此处,然后,再处理一下彭烈尸体上的伤痕。
尹若游又走出了小庙,往左走三步,再向右走五步,看了一眼自己在一株松树的树干上刻下的记号,颔首道:“就是这儿。”
谢缘觉坐在一旁大石上歇息,并不动作,其余三人则在手上运起内劲,不一会儿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坑里果然出现一具腐败的尸体。
距离彭烈的死亡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幸而初春季节,天气微凉,山中泥土又颇湿润,这具尸体的腐烂程度并不算特别厉害,勉勉强强还能辨认出他原来的样子,但散发出的刺鼻恶臭气味,让尹若游与凌岁寒都下意识捂住口鼻,后退了数步。
颜如舜见她们恶心欲呕的模样,展颜笑道:“看来,你们只是杀过人,还不曾见过死了这么久的人。”
尹若游奇道:“你见过?”
颜如舜点点头,沉默片刻,继而上前一步,蹲在尸身旁边,观察起彭烈的脖子,隐约能看见一道鞭痕。
这个世上知道尹若游会武、并且惯用武器是九节鞭的人不多,尚知仁是其中一个,但现如今尹若游已与尚知仁彻底决裂,她不会再回到尚知仁身边,即使让尚知仁猜到彭烈是她所杀,倒也没什么所谓。只不过按照颜如舜之前的想法,她们要造成彭烈与樊鲁自相残杀的假象,那就须得再在彭烈的尸体上制造一些新伤痕。
此前颜如舜为长安城中百姓追回失窃财物,杀了一个名唤“樊鲁”的江洋大盗,在他身上搜到两枚他常用的暗器“火花珠”,此刻她右手一扬,火花珠派上用场,瞬间打中彭烈的胸膛,在他胸前造成火烧似的伤痕。
一切处理妥当,颜如舜站起身来,又与三位同伴商议接下来的行动,骤然间四人同时住口,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瞧。
原来前方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越发明显,显然是有人踩在草叶上的脚步声。
而且,是一大群人。
凌岁寒低声道:“你不是说,这地方没什么游人吗?”
“那日我的确始终不曾见一个游人经过,谁晓得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尹若游嫣然一笑,“不过没关系,反正彭烈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也是刚刚发现尸体,正准备报官呢。”
话音刚落,树林中那群人的身影已隐约可见,他们有女有男,个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着青衫,腰配长剑,快步走来,显然是练家子的江湖武士。
既是江湖中人,而非普通百姓,那就有些难办了。
江湖人可没有那么好骗。
第77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三)
十来名青年走到小庙附近,看着眼前情景,怔了一怔,突然不知是谁道了一句:“师姐,你可真厉害,你特地带我们来这儿,是算准了有人会在这里杀人埋尸吗?”
“莫要乱说话。这具尸体已腐烂至此,至少死了十天以上,怎么可能是她们今日杀的人?”为首的一名女子,面容清俊,身着石青色衣衫,乌发高高束起,打扮得素净又利落,腰间还系着一把乌木为鞘的长剑,上前一步,抱拳拱手,“刚刚是在下师弟失言,还请四位娘子莫怪。”
方才开口的那名男子闻言一愣,也立刻行礼赔罪。
尹若游正在脑海中思索着如何把谎话编得完美一些,万万没料到对方压根就没怀疑自己,微笑道:“刚才也是事有凑巧,任谁看到这般画面,第一反应都以为我们是杀人凶手。其实我们也是才来这儿不久,闻到一股异味,估摸着地下埋着什么东西,还真挖出一具尸体,正要前去报官,便见列位少侠来此。”
“原来如此。”对面大多数人似乎是信了尹若游的话,不禁唉声叹气,猜测死者的身份,甚至还想寻找线索调查真凶。
“诸位少侠倒也不可怜他。”颜如舜道,“今天之事实在是巧中又巧,我们挖出这具尸体之后才发现,我有两位朋友曾经见过这位死者,他可不是好人,在江湖上恶名昭著,死了也是活该。”
“恶名昭著?哦?此人究竟是谁?”
“他名唤彭烈。”颜如舜道,“诸位少侠可有听说过?”
“什么?彭烈?!你……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确实没有看过?”
“不是说彭烈被抓进大牢,又被人劫狱放跑了吗?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哼,居然就这么让他死了,真是便宜了他!”
众人七嘴八舌,震惊不已,眼中瞬间喷出怒火,恨恨地看着那具尸体,好像是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坑倒是不浅。”唯有青衫女郎微微蹙了蹙眉,走近坑边,低头仔细观察一阵。
“是啊,我们虽有武功在身,也挖掘了许久,才终于把尸体挖出来,这会儿手还酸着呢。”尹若游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声音娇滴滴的不似个习武之人,“但找到了彭烈的下落,倒也算值得。”
“他被埋得这么深——”那青衫女郎的态度依然客气有礼,语气十分平和,但看向对面四人的眼神渐渐锐利,“如果是我,绝对闻不到什么异味。”
果然江湖人确实不好糊弄,尹若游正琢磨着怎么解释这一点,凌岁寒蓦地扬声道:“这是自然,看你们也是习武之人,那你们肯定知道,越是武功高强之人,五感越是敏锐。”
言外之意,自然是说他们的武功还不够高。
哪个江湖人听了此言能不生气呢?众人微微变了一下脸色,似乎有话想说,但出声之前看了一眼那青衫女郎,又将话给憋了回去。
那青衫女郎微微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的武功比我们高?”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反正我的武功肯定比你们高。”
青衫女郎依然不动怒,只是双眉一轩,把头微微扬起,平静温和的神色终究不免露出几分隐隐约约、被她有意掩藏起来的高傲:“在下年纪虽浅,行走江湖已有数年,同辈之中,暂时未逢敌手。敢问女侠名号?”
“我姓凌,双名岁寒。”凌岁寒与她完全不同,一点都不想、更不愿掩饰自己神情里的自信自傲,“未逢敌手?无妨,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的。我今日若是胜过你,你是不是就相信,我的本事比你强,你察觉不到的异常,我当然能察觉到。”
那青衫女郎眉间露出一丝疑惑,显然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因此她说不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样的客套话,暗暗沉吟一阵,目光望向凌岁寒的断臂,若有所思半晌,喃喃道:“你姓凌,你是不是——”
“别小瞧人!”凌岁寒见她注视自己的断臂太久,还当她轻视自己是残废之人,心中顿生不满,当即开口把对方还未说完的话打断,“你有两只手,可握剑还不是只用一只手,你用右手握剑,我用左手握刀,这很公平。”
那青衫女郎毕竟还年轻,被刀者这么一激,再稳重的人也不免跃跃欲试,倒确实想与凌岁寒比试一番,点头道:“好!那么请阁下赐教。”
话音才落,她已倏地拔剑出鞘。
剑身亦呈天青色,剑上隐然有光华流动,一见便知是绝世良兵。
“好剑!不过我们比的是武功。”凌岁寒拔刀,只见刀光,不见刀身。
她的刀法速度太快,犹如一道闪电,疾驰而来。而那青衫女郎的剑法并不讲快,却是悠然飘逸,游刃有余,剑招连绵之间似山中袅袅不绝的晴光霞影,其实在不知不觉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对手稍有不慎,就会被其剑意给缠住,诀窍便在于以慢制快,以柔克刚。
凌岁寒之所以提议与对方交手,一来是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二来则是因为对方的那句“同辈之中未逢敌手”激发起了她的好胜心,此刻双方刀剑已交数招,她发现对方果然没说大话,反而更加兴奋,全神贯注在对方的剑上,观察出这青衫女郎的武功路数以后,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打法。
凌岁寒少时学刀,召媱教导过她,面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那便没什么好说的,发挥自己的优势,先以“快”“猛”迅速占据上风,接着只进不退,要做到一刀比一刀更狠,不给对手任何伺机翻盘的机会。然而倘若对手的功力与自己相差不多,那么胜负的关键更在于头脑,揣摩清楚对方的出招手法规律,随时随地根据对方的招式而变换自己的招式,必须得做到灵活多变。
她的刀势遂缓下来,随着对方的剑意而动,刀光剑影绵绵不绝,你来我往,彼此都见招拆招,宛若两支笔在日光之下挥毫出一幅水墨山河,四周众人看得暗暗称奇,赞叹不已,但战局似乎陷入焦灼状态,却就在这一时刻,刀锋一偏,蓦地在中途变招,向左斜劈而下,又快又奇,但角度精准得不可思议,登时打乱那青衫女郎的圆融剑意,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向着对方的胸口攻去!
那青衫女郎吃了一惊,得亏她基本功扎实,双足稳稳粘在地上,身子往后一仰,下腰的同时抬起左手,双指微屈,使出本门上乘武学“负阴指”在刀身上一弹,不然差一点就着了凌岁寒的道儿。
因在危急之中,她无暇多想,这一指毫无保留,运起十成功力。凌岁寒只觉长刀微微一震,深知对方内功精纯,索性顺着这一指的劲道,身子略一摇摆,刀锋微斜,使出一招普普通通的大多数练刀之人都曾经学过的“随风扬波”,但这个时机太过巧妙,那青衫女郎刚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击,被那股强劲刀风逼得不得已后退数步。
她甚是懊恼,恼的倒不是自己始终占据不了上风,恼的是明明说好自己右手握剑,对方左手握刀,自己剑法略逊一筹,便忘记对方的身体状况,使出与“抱阳剑”齐名的绝学“负阴指”,这对凌岁寒实在很不公平。
岂料凌岁寒扬声道了一个“好”字,秀眉飞扬,目光明亮,语气中全是赞赏之意,挥刀又向她攻去。那青衫女郎右手持剑迎战,左手负在背后,不再有任何动作。
两人又一次缠斗起来。
本来,只是单纯的比试,凌岁寒不愿用阿鼻刀法,只想施展召媱传授给她的四照刀法,或者其他任何普通刀法,将对手打败。但青衫女郎的实力出乎她意料地强,尽管她仍有信心胜过对方,但她已明白自己绝对不会赢得轻松,不知得打上多少个时辰才能够真正分出胜负。若在以往倒也无所谓,她还不曾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正打得酣畅淋漓,其实十分痛快,偏偏……
凌岁寒迅速侧首瞥了一旁的谢缘觉一眼。
偏偏谢缘觉午时将至,她们再打下去,必会误了谢缘觉用饭的时辰,只怕她病情反复发作,说不准又得突然昏倒。
罢了,还是速战速决为好,以后若有机会再用别的刀法与此人比试一场——这个念头甫一生起,凌岁寒手腕一转,刀锋又斜斜而飞,白光闪过之处,恍若飞雪凛然生寒。
谢缘觉双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颜如舜亦低声惊呼:“阿鼻刀法?!”
“什么?”尹若游就站在她身边,自然听见这四个字,不可置信地道,“你说凌岁寒使的是……?”
“她之前也使过一次阿鼻刀,但那时你不在昙华馆。”颜如舜道,“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待会儿我再与你细细解释。”
一两句话的时间说不清楚这件事,却已足够让场上形势发生巨大变化。
凌岁寒对青衫女郎毫无恶感,她心中不起怨恨之意,人便不会被阿鼻刀所控制,唯一的坏处是她体内登时生出一股仿佛烈火焚烧的感觉,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起来,但她修炼此刀多年,这种疼痛于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饭,她完全能够忍受,咬紧牙关,持刀向前,刀光霍霍展开,刀气纵横之间,端的是所向披靡。
一阵侵肌刺骨的凛冽寒气笼罩那青衫女郎的身体,她只觉面前刀影交错,诡异莫测,根本看不清凌岁寒如何出招,只能倾尽全力防守,还是免不了一步步后退。
周围观战的众人目瞪口呆,神色里充满焦急与担忧,情不自禁地唤了几声“师姐”。
“别叫了!高手比试,容不得分神,你们这样反而会影响师姐的!”
“这个姓凌的到底是什么来路?我还从来没见过诡异的武功,竟然连师姐也——”
“什么叫姓凌的?”又有人立刻瞪了身旁师弟一眼,“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定山弟子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立身端正,无愧天地,武艺的高低并非最重要之事,那位女侠赢了是她的真本事,说话不许这般不尊重!”
他们彼此交谈不像颜如舜那般压着声音,而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声调与平时毫无区别,“定山”二字就这么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凌岁寒的耳中。
凌岁寒心下一震,眉头一皱,看向那青衫女郎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冷意。
比她手中长刀的刀锋还要冷峭。
第78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四)
这场比试至此,其实胜负已分。
生平第一次输给同辈之人,那青衫女郎内心难免有几分郁闷,但既是自己技不如人,若还要胡搅蛮缠,甚至使出什么阴招鬼招,那就不仅仅是输了武功,还输了人品。她当即停下来,坦然开口认输,哪知岁寒冷冷哼了一声,声音冷若冰霜:
“刀剑已出鞘,岂是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吗!”
言罢,刀气更冷更凌厉,似挟着三九严冬的霜雪向着那青衫女郎袭去!
凌岁寒自幼到大,睚眦必报的性子不曾改过,任何仇怨,别说只过了十年,哪怕过了二十年三十年,她仍然记得。
何况这十年间,她与召媱朝夕相处,渐渐地召媱在她心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重。对于如今的凌岁寒而言,这个世上,除了她已离世的父母,没有能够比她的师君更加重要——甚至包括她幼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也一样比不了师君对她的重要。
当初定山派的望岱伤了召媱一剑,这笔账,凌岁寒始终记着,如今定山派的弟子主动送上门*来,她焉有放过对方之理?反正江湖传闻,定山派同门情深,亲如一家,也不知这女子是望岱的徒弟还是师侄,望岱等人欠下的债,让这女子来还一部分,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这一刀,凌岁寒没有半点保留,阿鼻刀法的威力本就难以阻挡,加之那青衫女子也未料到在自己已经认输的情况之下,对方居然反而毫不留情地下这般狠手,一时闪避不及,刀锋在她右肩上一划,她肩头登时出现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
寒气在刹那间消失,猩红鲜血涌出的同时,伤口肌肉处一阵烈火灼烧的疼痛。她从前行走江湖,与大奸巨恶相斗,也受过几次伤,从未有过哪一次疼得这般厉害,疼得她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幸而她谨记自己定山派大弟子的身份,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了定山派的面子,双手颤了一颤,立刻又将剑柄抓得更紧。
凌岁寒的第二刀已向她迎头砍来!
其实当年望岱只是在召媱肩头削了一剑,那一剑不是很重,如今召媱仍好端端的活着,凌岁寒与定山派之间的仇算不上血海深仇,况且这名青衫女子并非当年围攻召媱的那三人的其中一人,凌岁寒性子再偏激,做事手段再极端,倒也没有取走对方性命的想法。偏偏在她伤了对方以后,她心中的怨恨不消反炽,那股火焰越烧越旺,便不是她在控制阿鼻刀。
而是阿鼻刀控制起了她。
四周定山弟子见状大惊,齐齐为师姐挡下这一击,只听“咣当”几声响,那十来人中已有几人的长剑断为两截。
那青衫女郎深知凌岁寒实力究竟有多强,自己的这几个师妹师弟哪里是其对手,见状顾不得伤口疼痛,那一刻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她一跃而起,长剑一横,还真接住凌岁寒此招。多亏了她手中“凌霄剑”乃百年前武林第一铸剑师锻造的绝世神兵,消解了阿鼻刀的一半力道,另一半强劲力道仍似狂风怒雪一般冲得她摔倒在地。
她右肩如火烧,全身再一次被寒气笼罩,眼看着凌岁寒又出一刀劈向她的脑门,似乎无人能够制止——
尹若游已将凌岁寒看作自己人,她是无条件支持自己人,哪怕凌岁寒将所有定山弟子都给杀了,她也不认为凌岁寒有错。颜如舜则愣了一阵子,她明白阿鼻刀法的弊端,猜出凌岁寒与定山派必有旧怨,而凌岁寒又非善恶不分之人,难道定山派私下里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并不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名门正派?
唯有谢缘觉脸色微微一变,右手已持银针,正要出手,却见半空中刀影骤然倒转,一闪而过的寒光将一旁大树拦腰斩断,下一瞬,凌岁寒再将长刀狠狠插进坚硬的泥土地里,霎时间大半刀身都没入地下土中。
一系列的变化,令定山弟子们莫名其妙,不知她此举何意,纷纷再次持剑围上去,只听一声严厉的呵斥:
“住手!都退下!”
大师姐的命令,他们不得不听。
那青衫女郎缓缓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握紧手中的剑,忍着右肩的剧痛,一步步走到凌岁寒面前,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道:“在我们比试之前,我其实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你打断了我的话。”
凌岁寒一手犹握刀柄,半条腿蹲在地上,久久不言,直到一阵料峭风来,她身子往前一倾,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
那青衫女郎见状一呆,想问的问题只得再次暂时咽回肚里。
谢缘觉不动声色,然而脚步显然加快许多,迅速走到凌岁寒身边,伸手把住她的脉搏,半晌问道:“强行止住阿鼻刀,是会被反噬的吗?”
这“阿鼻刀”三字被她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出口,登时引得四周定山弟子们大惊失色,相视愕然,仅有两个才入门不久的年轻弟子不曾听说这魔刀的传闻,不明白自己的同门为何这般惊讶。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或许是吧。”凌岁寒慢慢松开刀柄,将自己的手腕从她手中抽出,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又抬起眼皮,觑了那青衫女郎一眼,语气轻描淡写,“你要问什么?”
那女郎沉吟道:“你姓凌,又见过彭烈,前些日子抓住彭烈并将他送到铁鹰卫的人,是不是你?”
“你从哪儿听说的?铁鹰卫?”
“不,是我唐师妹说起过你。”
“那个被彭烈重伤的定山弟子?”凌岁寒才施展了阿鼻刀法,此时她体内的疼痛不比那青衫女郎伤口的疼痛轻多少,蹙眉思索片刻,“我不曾在她面前提过我的名字。”
“果然是你。但你在医馆的余大夫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是以唐师妹后来知晓你姓凌。待她回到定山,将那日所发生之事禀告给了掌门,掌门嘱咐本门弟子找到你,以及那位谢大夫。”
“找我们?”凌岁寒偏头瞧了瞧谢缘觉,冷冷道,“找谢大夫是报恩,那么找我是报仇吗?”
“报仇?我不明白凌娘子的意思,是你救了唐师妹一命,这明明是恩,我们为何要恩将仇报?”
“她没和你说吗?我起初不想救她的,是她将彭烈的去向告诉了我,我不喜欢欠人情,才顺便送她去了一趟医馆。”
“我知道。所以实不相瞒,我和我师妹对你并无什么好感。但本门弟子行事,不凭心,只看重事实。无论如何,没有你,唐师妹伤重不治,必死无疑。这条人命的恩情,是我们欠你的。”
“呵。”凌岁寒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冷笑一声,唇边的嘲讽之意极其明显,“那现在呢?我伤你一刀这笔账,你准备怎么算?”
“你刚刚施展的刀法诡异莫测,我从未见过,可是江湖传说中的阿鼻刀法?”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难怪世人都称它为魔刀,原来……你方才是被它控制,才止不住杀意的吧?你不是真的想要杀我——”
凌岁寒截道:“可我是真的想要伤你。”
这话让那青衫女郎怔了怔,她思索良久,确定自己与对方从前从未见过,遂道:“刀剑无眼,在我们比试之前,并未明确约定这场比试点到为止,我技不如人,自认倒霉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她回头嘱咐师妹师弟们:“以后不许因为今日之事,而找凌娘子的麻烦。”
话落,她稍稍一顿,本来平和的语调突然略显严厉:“不过,我在此奉劝凌娘子一句,我听说阿鼻刀法在江湖流传数百年,大多数修炼此刀之人都变成了嗜血残暴的魔头,尽管也有例外,但这样的例外太少太少。你本身的武功已很是不俗,何必非要练如此危险的刀法?今日你伤我一刀,小事一桩,可倘若有朝一日,你受阿鼻刀法影响,彻底入了魔道,残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那么本门在报完恩以后,便不得不为民除害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教训的意味,凌岁寒听罢又气不打一处来,刚想与她争论,一个身影刹地掠了过来,按住凌岁寒肩膀的同时,冲着那青衫女郎展颜一笑:“还未发生之事,娘子用不着这般忧虑吧?你与我朋友又不认识,你不了解她为人,又怎知她不会成为那少数的例外?就像……我现在对娘子也很不了解,还未请教娘子姓名?”
颜如舜在旁听了半晌她们的对话,见这些定山弟子言行坦荡,不像是那等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倒也难怪定山派在江湖中风评极好。她想不通凌岁寒与对方究竟有何旧怨,但实在不愿她们再起冲突,因此赶紧将话题转移。
“凌知白。”那青衫女郎又拱了拱手,爽快报出自己的名字,又问,“阁下是……?”
定山派掌门凌虚的唯一亲传弟子。
近年来以一柄凌霄剑扬名江湖武林的后起之秀。
——凌知白。
颜如舜当然有所耳闻,抱拳道:“原来是凌虚掌门的高徒,久仰大名。我嘛……我姓颜,颜重明,这名字不值一提,诸位大概没听说过。所以我们也别再互相介绍了,还是先处理另一件要紧事吧?”
凌知白道:“何事?”
颜如舜指了指一旁地上的尸体:“他是朝廷追缉的犯人,如今死在这儿是死有余辜,但这具尸体我们还是要交给朝廷的,能劳烦诸位去铁鹰卫报个信吗?”
丰山与铁鹰卫有一段距离,来去一趟,肯定是颜如舜的速度最快,但她只怕自己一走,无人再调和凌岁寒与定山派的矛盾,她们一言不合,又得吵起来甚至打起来。指望谢缘觉与尹若游劝解很难,谢缘觉不喜多管闲事,一般不会参与他人的争端;尹若游虽也能说善道,但她擅长的是火上浇油,而非息讼止纷。
凌知白点点头,又回首道:“你们谁去?”
早在凌知白与凌岁寒谈话之时,已有一名医术较好的定山弟子拿出金疮药,为师姐处理她肩上的伤口,此时刚刚给她包扎妥当,闻言立刻道:“我去吧,我顺便去医馆请个大夫。”她凑到凌知白耳边,小声问:“师姐,你……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吗?你以前受伤,我也没见你脸色这么难看,眉头皱得这么深。”
凌知白沉下面孔,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语气柔和许多:“好,那你和卓师妹、许师弟一起去,路上小心些。”
那弟子点点头,转身就走,忽听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好似薄冰抛到她的耳朵:“不必请其他大夫了。”
谢缘觉蹲在地上,打开自己的药箱,箱里有纸有笔,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张方子,递给了凌知白:“普通大夫治不好阿鼻刀的伤。待你们下山以后,照着这方子抓药服用。”
凌知白低头看了会儿这方子,不由得心生疑虑,试探道:“娘子是——”
“是,我姓谢,双名缘觉,缘分之缘,觉悟之觉。”不待她的话问完,谢缘觉已主动自报家门。
唐依萝对凌岁寒印象不好,对谢缘觉的印象倒是颇好。是以凌知白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同,立即率领身后众师妹师弟向她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谢后,又微笑道:“此番我们来京,唐师妹也与我们同行,不过她之前伤得太重,我们不愿让她劳累,便没让她跟着我们一起上山。现下她和其他几位同门住在城中一家客栈里,如果她能有缘再见到谢大夫,定会很欢喜的。”
“你也知道我是大夫。我为她治伤,已收取她的诊金,联系我们之间的是利益,而非恩义,你们不必这般谢我。”
定山派弟子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谢缘觉十分相信这一点,正因如此,她不愿与她们有太多牵扯,杜绝一切与她们成为朋友的可能。
她不希望定山派的弟子今后为她伤心。
伤心的滋味不好受——她为山岚伤过心,她很清楚这一点。
其实不仅定山派的弟子,自她离开长生谷以后,对于途中遇到的任何人,她都有意与她们保持距离,以冷漠示人。而这段时间之所以与凌岁寒等人朝夕共处,确实是因为机缘巧合,一桩事赶着一桩,让她们不得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不过……谢缘觉的念头转到此处,便下意识侧首望了颜尹凌三人一眼,又暗暗心忖,等铁鹰卫的事处理完毕,再为尹若游找到解药,自己也是该离开无日坊,另寻个地方居住。
颜尹凌三人不知她内心想法,见她突然向自己看过来,且神情似乎有异,还当是她身体又不舒服。颜如舜望了望天色,笑道:“太阳这么亮,是正午了吧?是该用午食的时候,我去附近瞧瞧有什么小摊。”
凌知白道:“不必麻烦,我们带的有干粮。”
她拿出干粮,给她们四人都分了一些,分到凌岁寒面前的时候,凌岁寒闭上眼睛,声音不咸不淡,依然冷淡得很:“我和你们的关系没那么好。”
凌知白直接将食物放到她身旁,转身到了另一边的空地坐下。
在场所有定山弟子都到了另一边的空地坐下,纷纷围着凌知白询问她的伤势。凌知白不愿让他们担忧,尽量舒展眉眼,勉强笑一笑,道自己无碍。众弟子满腔怒气,却不能对着凌岁寒发作,一阵压抑的沉默过后,突然一名入门不久的新弟子疑惑道:
“师姐,既然你事先不知道这里埋着彭烈的尸体,那你到底为什么带我们来这儿?”
凌知白抬眸,视线移向前方那座小庙。
“又有一年不曾来此,那庙里大概又结了不少蜘蛛网,我现在不便动作,你们待会儿去庙里打扫一下。”
第79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五)
“那是什么庙?供奉的是谁?”
问话的都是几个入门不久的新弟子,他们越发疑惑,而他们的师姐师兄已站起身道:“走吧,我们进去再说。”
凌岁寒正倚着一株松树养神,其实也颇好奇此庙的来历,本以为能听到凌知白的回答,岂料除凌知白以外的大部分定山弟子都已很快进庙。她耳力再灵,也不可能听清他们在庙里的对话,欲要直接开口询问,又不想有“求”于自己的“仇人”——在她看来,哪怕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提问,照样算得上是“求”。
颜如舜发现她脸上的纠结之色,大概猜出她的想法,抱着双臂慢悠悠走过去,笑着打趣:“你这欲言又止的怎么回事?觉得太疼,但不好意思叫出来么?”
谢缘觉正在低首思索阿鼻刀法之事,只闻其言,不见她们脸上表情,信以为真,道:“阿鼻刀反噬的内伤与众不同,针灸解不了,你只能忍一忍,下山之后再买药材。”
“你们看不起谁,我什么时候连这点疼都不能忍了?”凌岁寒更不开心,声音稍稍一抬高,牵动内伤,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咬牙“嘶”了一声。
尹若游见状忽然噗嗤一笑。
凌岁寒皱着眉头道:“你笑什么?”
“我还真当你无论何时都能直言不讳、有话就直说的呢。原来你还有这般别别扭扭的时候。”尹若游压着声音在她耳边笑道,“只不过,你果然不擅长心里藏事,脸上的颜色太明显了一些。你想问什么,我帮你问吧。”
旋即,她便转过头,目光望向凌知白,先与对方寒暄几句,再道:“听凌女侠刚才话里的意思,你从前也来过这里?那凌女侠必定知道这是座什么庙了?”
凌知白与她对视片刻,反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尹若游道:“我姓尹,单名一个螣字。”
凌知白迟疑道:“在下冒昧,有一个问题或许有些冒犯,不知道能不能问。”
尹若游道:“你既已提起话头,若又不问,好奇的岂不是我们?”
凌知白道:“四位娘子报的名字,都是你们的真名吗?”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约而同互瞧一眼,同一时刻,凌岁寒与谢缘觉心下微震,不免觉得惴惴。她们的新名字都是她们的师君所赐,自然不能算是假名,但凌知白忽有此问,难道她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所察觉怀疑?
“你觉得我们在骗你?”
凌知白道:“四位都不像是平凡人物,按理而言,应该名门,但你们的名字,我从未听说。”
“不是平凡人物?”颜如舜笑着点点头,“她们两个倒也的确。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凌岁寒的刀法之时,亦暗暗称奇;而据你所说,谢大夫之前为你师妹治过伤,你了解她的医术,理所应当。但你从哪里看出我是不是平凡人物?”
凌知白道:“阁下方才那一跃,所施展的身法,我完全没有看清。我猜,阁下的轻功恐怕不一般吧?”
这话颜如舜无法反驳,只能又笑一笑。
尹若游道:“那我呢?我记得我从始至终都不曾展露过身手?”
凌知白又盯住对面女子的脸,雪肤檀口,鼻梁高挺,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间尽显异域风情,她试探道:“看尹娘子的相貌,不完全是汉人吧。本朝虽然风气开放,长安城中的胡商数不胜数,但江湖中有外族血脉的习武之人则不多,据我所知一只手数得出来,其中没有一个姓尹的。”
“你猜得不错,我好像是有一半胡人的血脉。”尹若游自幼没见过“父亲”,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无论正面或负面的感情,提起他的语气自然轻描淡写,也不否认自己身体内也流着他的血这一事实,“只不过,我虽会武功,却还不曾在江湖上闯荡过,你不曾听过我的名字又有什么奇怪?”
凌知白道:“四位都是初入江湖?”
“承凌女侠吉言,希望再过些日子,我真能名扬江湖。”谢缘觉面上不显,其实内心对于凌知白适才那句话十分欢喜,“而现在,我的确才入江湖不久。”
凌知白道:“谢大夫这般说,我相信。但我不相信四位都是初入江湖,至少颜娘子不是。”
还真让她猜对了,颜如舜眉峰微挑:“哦?这是为何?”
凌知白的视线从颜如舜右脸颊的伤疤上一掠而过,又飞快收回,稍稍犹豫了一下,方道:“阁下多年前曾和人有过一战吧?如果不是江湖恩怨——”
颜如舜本就眼尖,何况这世上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她,总是免不了先观察她脸上的伤疤,有的直勾勾地注视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有的则似乎担心伤及她的自尊只瞄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各种各样的目光她见得多了,都能有所察觉,了然一笑。
“你觉得我脸上的疤痕是别人所伤?而这伤既是陈年旧伤,所以我一定在江湖里闯荡了很久?我只能告诉你,我说的确确实实是我的真名,只不过任何人的名字本来就可以不止一个,正如你所见到的任何人,亦有可能不止一面。”
凌知白颔首道:“诸位的身份来历,我不是一定要寻根追底,只不过心有疑虑才忍不住冒昧提问。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们不愿说,有你们的道理,我自然不会再问。”
尹若游微笑道:“所以,我刚才询问凌女侠的问题,是凌女侠的秘密吗?”
“这座庙么?不,这不算秘密。”凌知白道,“这座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而是一位已逝世的将军,十年前的河西、睢右、望胜、河东四镇节度使凌禀忠。”
此言一出,凌岁寒神色登时大变,握刀的左手猛地收紧,心底仿佛有惊雷爆炸,脑子嗡嗡嗡响了一阵,才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往前几步走到庙门口,再次凝眸端详起庙里的那座彩绘泥塑造像。谢缘觉同样惊了一惊,只是自幼修炼的养气功夫让她能够保持从容平静,探究的目光放在了凌知白的脸上。
尹若游则是纯粹的好奇:“这人不是……早已被天子赐死的乱臣贼子的吗?”
凌知白道:“凌将军忠肝义胆,赤心为国,可惜身遭诬陷,含冤而死,天下皆知。他离世以后,其旧部万俟绍在丰山之上为他修建了一座小庙,岁时祭祀,偏偏此事不知被哪个奸佞小人上奏给天子,引起一场风波。事情闹了很久,尽管到最后修建此庙的万俟将军安然无恙,但长安城中的百姓们怕惹祸上身,不敢再来这座小庙附近游玩,渐渐地这座庙以及周边这片树林,便成为了丰山的禁地。”
尹若游道:“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定山派就不怕惹祸上身?”
凌知白淡淡笑道:“定山派做事,从来只问善恶对错。若惧怕灾祸,苟且偷安,岂是我辈侠道中人所为?我们只是敬仰凌将军的为人,是以每年前来长安之时,亦来会一趟丰山,为凌将军上一炷香。”
恰巧,在凌知白说完这番话以后,庙里那数名定山弟子也打扫干净庙里各个角落的灰尘和蛛网,果然点燃一支香,插在了破损的香炉之中,继而齐齐向着那座高大威武、神威凛然的将军塑像躬身一拜。
凌岁寒犹站在庙门口,将这幅画面收入眼中,心底五味杂陈。
她并不怎么相信凌知白的解释。
自己的父亲在沙场战功显赫,在朝堂持正不阿,受世人敬重,她丝毫不觉奇怪;假若凌知白等人只是途经丰山,顺便祭拜,她亦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依照凌知白所言,定山派竟是每年会专程前来丰山一趟,只为给凌禀忠上一炷香,这就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虽认识几个江湖人士,但与定山派之间应该没有任何渊源?
原本她打算直接询问,又不想被旁人看出她对凌禀忠的关切关注,正犹豫间,倒是已将凌知白打量许久的谢缘觉突然开口问道“阁下姓凌……?”
凌知白道:“你问我?”
谢缘觉紧接着追问:“令尊也姓凌吗?”
凌知白摇摇头道:“我没有父母。”
凌知白是凌虚之徒,亦是凌虚唯一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多年前盛夏某日,还未正式继任为定山掌门的女冠凌虚外出办事,在柏州城郊一处草丛中捡到一个无父无母、不知来历的婴孩,便将这孩子带到山中收养,待养她到十岁那年,又收其为徒。然而定山派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一名定山弟子都至少要等到二十五岁,且已在江湖里游历过一番,对这红尘人世有足够多的了解,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家修道,或者继续当一名俗家弟子,免得年少时糊里糊涂出了家,又在将来后悔。
因此凌虚必须给这个捡来的女孩儿取一个俗家名字,遂以自己道号里的“凌”字为其姓,再以道家典籍里的那一句“知其白,守其黑”为其名。
谢缘觉哪里晓得凌知白还有这般身世,闻言甚是疑惑,人怎么可能没有父母呢?她究竟是没有父母,抑或是不愿、不能说出自己的父母?
谢缘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嘴唇几张几合,好不容易才能发出一点声音,正要询问她更多问题,岂料松林里树影幢幢,绿叶婆娑,未见来人,先闻一阵清脆的说话声:
“师姐师姐,我们已经通知铁鹰卫,带他们过来了。”
第80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六)
铁鹰卫官兵至少大半都曾去过庆乐坊,为避免被他们认出,尹若游转过身,也进了小庙,借口方才听了凌知白对此庙来历的讲述,她亦颇为仰慕这位凌将军,要帮着他们继续打扫灰尘,待在庙里角落。所幸以胡振川为首的铁鹰卫官兵一到现场,目光立刻被凌知白与凌岁寒、谢缘觉吸引,自然无暇再分神关注其他人。
尤其是凌知白,她右肩衣袖被鲜血浸染,嘴唇苍白无血色,显然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近十年来定山派弟子常常在长安城中行走,胡振川自然认识这位当今江湖第一名门大派的大弟子,见状大惊,连忙上前,关切问道:“凌女侠这是怎么了?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内对凌女侠下此毒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凌女侠请放心,只要你说出恶徒名字,铁鹰卫立刻全城搜捕,无论如何都要擒到此贼,为凌女侠报仇。”
“多谢胡将军关心。我是和人比武受伤,对方并非恶人,事情已经解决,诸位便莫要追究了。”凌知白听得其实已有些不耐烦,但礼节教养让她不能随随便便打断别人说话,只得忍到他把完整的话说完,才道,“胡将军还是先看看这具尸体,是否就是彭烈吧。”
胡振川点点头,走到尸体旁,只看一眼,皱眉道:“的确是他,他怎么……怎么会……”
凌岁寒在旁开口:“我们答应你的事情,不到二十日,已经完成了,你还记得你答应我们什么吗?”
胡振川转头注视了她与谢缘觉片刻,狐疑道:“彭烈的尸体,是你们发现的?”
凌岁寒道:“不然呢?难不成定山派和你说,是他们找到了彭烈?”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定山弟子本来就对她极不满,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下去,“我们定山弟子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丁是丁,卯是卯,你莫不是以为我们会和你争抢这发现彭烈的狗屁功劳吧?哼,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骤然听到最后那句小人君子,颜如舜不由得在心底长叹一口气,照着凌岁寒的脾气,她如何能忍得了别人将她骂为“小人”,估摸着又要和定山派吵起来。颜如舜已准备开口劝架,偏偏出乎她的意料,凌岁寒沉下面孔,眉目覆着一层寒霜,却不言不语,神色间若有所思。
胡振川又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沉声道:“但当初我们的约定,是你们抓到活的彭烈,让他交代一切,而不是拿一个死人来糊弄我们!”
“活的死的,有什么区别呢?”颜如舜只觉凌岁寒此时神情有些奇怪,不免多端详了她一会儿,压根不瞧胡振川一眼,但仍能同时笑着与胡振川对话,“反正彭烈犯下的是杀人重罪,即使把活着的他擒拿归案,他最后的下场无非就是被斩首示众,终究是要死的。”
“死人不能说话,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到底是谁劫走了他,更难查出来。”胡振川顿了顿,继续压着怒气对凌谢二人道,“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两位会查清此案真相的。”
颜如舜笑道:“胡将军不必忧心,我大概猜得出劫走彭烈之人是谁,杀死彭烈之人又是谁,保证你们能给朝廷一个交代。”
胡振川闻言甚奇,这才把注意力放到颜如舜的身上:“这位娘子是……”
颜如舜笑道:“在下颜重明,是凌娘子和谢大夫的朋友。”
胡振川愕然:“你说的是哪位凌——”
颜如舜道:“凌岁寒。”
胡振川又是一呆,他本以为在场除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以外,其余人全是定山派弟子,哪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凌岁寒与谢缘觉的朋友,他双眼充满怀疑,将颜如舜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哦?那么请颜娘子讲一讲此案的真相吧。”
“大概十来天前,我在城郊某处林子里闲逛,遇到一名男子身受重伤,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求我救他一命。我见他身上全是刀伤,猜测他是江湖武者,但不知他正邪善恶,贸然相救,倘若救下个什么魔头,岂不是反而造下罪孽?因此我有意试探了他一番,才知他姓樊名鲁——”颜如舜慢悠悠地道,“胡将军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樊鲁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大盗,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自然不会救他,却又好奇他到底是被何人所伤,继续试探他。据他自己交代,原来是他和他的同伙分赃不均,自相残杀,他的同伙死在了他的手下,被他埋尸在丰山之中,他一个人跑下山,跑了一阵,伤势越来越重,终究也难逃一死。”
胡振川越听越诧异:“发生这种事情,你居然不报官?”
“胡将军,我知道你现在穿的是官服,吃的是皇粮,可你毕竟曾经是江湖中人,你说说,从前你在江湖里遇到这种事,你会报官吗?”颜如舜笑道,“任何事,但凡与官府扯上关系,便会生出一堆麻烦,而我这个人生性懒散,最怕麻烦。反正,大崇律法好像也没规定,见着死人若不报官,就要被大刑伺候吧?”
既是凌岁寒与谢缘觉的朋友,哪怕此女其貌不扬,想必也不是普通人物。胡振川吸取教训,在尚未弄清楚对方底细之前,不敢再贸然得罪了对方,笑道:“自然不会。可是颜娘子今天突然和我讲这么多樊鲁的事儿,莫不是准备告诉我,与樊鲁自相残杀的同党,便是死在这儿的彭烈?”
颜如舜笑道:“樊鲁最常用的暗器,胡将军可有听说过?”
胡振川道:“火花珠?”
颜如舜道:“胡将军不妨再仔细瞧瞧彭烈的尸体?”
死去多日的尸体实在恶臭,胡振川拿出白巾捂住鼻子,才再次上前数步,将彭烈的尸体仔仔细细观察半晌。大多数江湖高手都是半个外伤大夫,正是因为他们看过、甚至受过的伤太多,胡振川自然能够分辨得出,尽管这具尸体身前的伤口确是“火花珠”造成,却不太像是致命伤。
那又怎么样呢?彭烈又不是他的亲人好友,只要能够顺利结案,真凶究竟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立即问道:“樊鲁被埋在何处,颜娘子还记得吧?”
颜如舜笑道:“才过了十几天而已,我当然记得。”
胡振川道:“那还得有请颜娘子带路。”
“好。”颜如舜点点头,爽快答应,继而望向凌岁寒与谢缘觉,“我们现在走吧?”
谢缘觉略一沉吟,目光犹对着凌知白,自始至终不曾移开,又轻轻唤了一声:“凌女侠……”
凌知白立刻道:“谢大夫何事?”
谢缘觉思索道:“贵派弟子此次前来长安不知是所为何事?大概会在长安停留几日?”
凌知白想了一想,只回答她第二个问题:“若无意外,至少会在半个月以上。”
谢缘觉道:“这半个月,诸位住在城中何处?”
凌知白道:“乐宣坊的有朋客栈,谢大夫若愿意前来做客,我们必定倒屣相迎,竭诚相待。再冒昧问一句,谢大夫如今住在城中何处呢?”
谢缘觉道:“无日坊,昙华馆。”
听到她们这番对话,颜如舜越发糊涂,越发感觉今日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言行举止都很有些异常,以往的谢缘觉待人客气中总是透着一种冷漠疏离,怎么可能主动询问对方的住处?但转念一想,定山*派珍藏的“火焰莲”,乃是解尹若游体内剧毒的七种奇药之一,可惜目前情况,实在不是一个向定山派求药的好时机,也确实应该打听出凌知白等人的住处,过些日子,再上门拜访。
待她们谈完话,颜凌谢三人终于与铁鹰卫下了山,彭烈的尸体亦被白布卷起,由两名铁鹰卫官兵抬走。
尹若游终于缓步从小庙里走出。
凌知白纳罕道:“你刚才怎么一直在庙里,你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吗?”
尹若游微笑道:“此事与我无关,我跟着她们跑一趟,又能起什么作用?我走了半天山路,已有些累了,只想回家歇息,诸位告辞。”
浮岚暖翠之中,望着尹若游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定山弟子们面面相觑半晌。
“这几个人可真奇怪,我总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凌知白深有同感,仍伫立原地,在飒飒风声中沉思一阵,另有一名定山弟子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袖子。
“甭管有什么蹊跷,以后有的是时间调查。师姐,这会儿她们都已经走了,我们也赶快下山吧,我看你脸色越来越白了,只有山下才有医馆看大夫呢。”
离开丰山,凌知白一行人找到附近的医馆,却未拿出谢缘觉交给她的药方,先请大夫给她看了看肩头的伤,把了把脉搏。那大夫摇头叹气:“娘子这伤着实古怪,这么严重的刀伤,必是会觉得疼的,但娘子所说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那我就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众人一连寻了三家医馆,三名大夫都束手无策。
这时,凌知白才终于照着那张方子抓了药,服用过后,伤口的疼痛感果然减轻不少,渐渐彻底消失。
日色已暮,她带着师弟师妹们赶在宵禁前回到乐宣坊的有朋客栈,刚要跨进客栈大门,忽听不远处似乎有人唤了一声:“凌女侠。”她即刻回头一瞧,只见胡振川等铁鹰卫正迈步向她走来。
“正巧啊凌女侠,我忙完了事情来找你,本还打算问问老板你们住在几楼,没想到竟在门口遇到。”胡振川拱手向她招呼,又奇道,“凌女侠是才回客栈吗?丰山和乐宣坊之间的距离没有这般远吧?”
凌知白道:“我在路上求医治伤,耽搁了一些时间。胡将军这是特意来找我?”
胡振川蹙起眉头,脸上似乎露出关切担忧的神色:“凌女侠武艺卓绝,当今江湖,能伤到你的人少之又少。如果凌女侠这伤是今日才受的新伤,那么我若猜得没错,下此毒手之人,便是我们在丰山见到的凌岁寒吧?”
凌知白瞬间挑眉:“你知道她的武功很高?你也和她比过武吗?”
胡振川不愿承认自己曾经输给一个小丫头,干笑了两声道:“我猜她的武功高,是因为名师出高徒嘛。凌岁寒的师父为人虽然……可绝对是江湖上超一流的高手,此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能弱吗?”
凌知白道:“胡将军对凌岁寒倒是很了解,你晓得她的师父是谁?”
胡振川颔首道:“她的师父,诸位少侠必定有所耳闻,任何一个江湖人士必定都有所闻,正是已在武林横行三十余载的妖女——召媱。”
“什么?!”在场定山弟子齐齐大惊,七嘴八舌,“你说的是那个大魔头召媱?”
“凌岁寒是她的徒弟?她什么时候收了徒弟,我竟是刚刚才知道。”
“你既明知她是那魔头的徒弟,今儿在丰山,你怎么还和她相谈甚欢,不抓了她为民除害?”
胡振川喟然叹道:“她与召媱的师徒关系,乃是藏海楼的玉总管透露给我们的,怎可能有假?召媱在江湖中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罪孽深重。然而本朝律法,师父犯了罪,还不至于连坐徒弟。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她有做过什么恶事,我凭什么抓她?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既愿意拜召媱那种人为师,我实在不能相信她会是什么正人君子、仗义侠士,况且……”
凌知白道:“况且?”
胡振川道:“况且我与她有过几次接触,她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爱与人动手。那日我们在一家酒楼谈话,午牌时分,楼里的生意热闹,给我们上菜的时间稍稍慢了一些,她不耐烦地催了两次,居然直接把桌子给掀了,还将那酒博士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我拦着……”
“哪家酒楼?”凌知白问。
“安远坊的十里香。”胡振川答得毫不犹豫,这家酒楼的老板与他认识,他料想凌知白会有此问,已提前和那老板打过招呼,倒不怕凌知白查证,随后又与凌知白说起凌岁寒的其他“恶行”。
眼看着定山弟子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心下极是满意,继续叹道:“这些行为虽可恶,但到底不算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我此番前来,只是给诸位少侠提个醒,今后与她相处时小心一些,如果发现她犯下大恶,请立即告诉铁鹰卫知晓。天色已晚,在下就此告辞,不打扰诸位少侠休息了。”
胡振川身为铁鹰卫将军,亦负责保卫京畿平安,不必遵守宵禁令,与他们行了一个叉手礼,在夕阳中转身离去。
定山弟子们咬牙切齿:“原来那凌岁寒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凌知白默不作声,直到胡振川走远,才淡淡道:“你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长安,对胡振川并不了解,但我与他见过数次面,他说的话……你们不要完全相信。”
“师姐的意思是,他也不是好人,他在骗我们?”
“我确实觉得奇怪,召媱居然有徒弟,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总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凌岁寒根本不是召媱徒弟,我们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简单,他不是说这事是藏海楼告诉他的吗?那我们去问一问藏海楼,不就知道他所言是真是假。”
“这可不行,藏海楼早已不做情报生意,我们现在去那儿打探消息,如果沈楼主愿意相告,那我们欠下的就不是金银,而是人情。江湖里,人情债最难还,何况还是藏海楼的人情债。”
“师姐,你说怎么办?”
“师姐,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不如先去‘十里香’那几个地方查查,凌岁寒是不是做过他说的那些事。”
思索良久的凌知白点点头,继而终于跨步进了客栈大门,前往柜台,向客栈老板借来纸笔,写下一封信,点了四位定山弟子的名字,道:“现下已经宵禁,你们先歇一晚,明儿一早,再快马加鞭回定山,把这封信交给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
“交给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不交给掌门吗?”
“今日之事,当然也必须告诉掌门。只不过如果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已回了山,最好是请他们来长安一趟。”凌知白道,“我听七师叔说,她和大师伯四师叔曾经见过召媱,甚至与召媱交过一次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