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婚
作品:《香刃下的囚徒》 腊月十八,宜嫁娶。
连绵数日的雪在前夜停了,京城内外银装素裹,凛冽空气中透着一丝被强压下去的喜庆。肃王大婚,依亲王制,依旧仪仗煊赫。只是这份煊赫里,总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凝滞。玄甲军士卒取代了部分喜庆的仪仗,披甲持戟,肃立在迎亲队伍两侧,目光如鹰隼,扫视着寂静的长街,不像是迎亲,倒像是押送什么紧要的囚犯。
谢府内,天未亮便灯火通明。
谢昭宁端坐镜前,任由宫中派来的梳妆嬷嬷为她绞面、上妆。大婚的嫁衣是内廷所赐,正红蹙金绣鸾凤和鸣,层叠繁复,华贵非常,穿在她身上却仿佛失了重量。
她神色平静,甚至比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的侍女还要镇定几分,只在嬷嬷将沉甸甸的九翚四凤冠戴在她头上时,脖颈微微沉了沉。
铜镜里映出的新娘,眉目如画,胭脂点染了唇色,掩盖了连日来细微的疲惫,却也模糊了她原本清晰的神情,只剩下一片符合礼制的、端庄而疏离的美丽。
谢无涯身着正式袍服,站在女儿身后,看着镜中陌生的、盛装华服的女儿,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宁儿,此后万事珍重。”
谢昭宁从镜中看向父亲,看到他眼底深藏的红丝与忧虑,她弯了弯唇角,梨涡在厚重的脂粉下若隐若现:“爹,香室替我留着,女儿总会回来看看的。”
吉时到,鼓乐声起,却不似寻常嫁娶那般欢快,反而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节奏。
谢昭宁接过侍女递上的却扇,以扇掩面,在左右搀扶下,一步步走出生活了十七年的香阁,走出谢府大门。
门外,肃王府的迎亲銮驾静静等候。
八抬大轿,金顶红帷,气派非凡,但轿旁并无新郎身影。按照礼制,亲王迎亲可不必亲至。然而,在裴寂之这里,这不亲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抗拒。
围观的人群寂静无声,只闻风卷旗帜的猎猎作响。谢昭宁脚步未停,稳稳地踏上脚踏,弯腰进入轿中。轿帘垂下的瞬间,她透过却扇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谢府门楣上那块御笔亲题的“妙香世家”匾额,眼神平静无波。
轿起,仪仗缓缓移动,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吱嘎的声响。轿内,谢昭宁放下却扇,从繁复的袖袋中取出那个贴身收藏的紫檀木盒,指尖轻轻抚过盒盖上的缠枝莲纹。母亲的遗物,父亲的担忧,裴寂之的厌弃,以及那沉甸甸的宫闱秘辛,都随着这顶花轿,一同驶向了那座未知的肃王府。
肃王府,张灯结彩,红绸覆盖了冰冷的兵器架,却掩不住府中弥漫的铁血气息。宾客不多,多是军中将领与部分不得不来的宗室朝臣,人人面色谨慎,交谈声也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拜堂之礼设在正殿。裴寂之终于现身。他未着大红喜服,依旧是一身玄色亲王常服,仅在前襟以金线绣了暗纹的蟒龙,腰间束着赤金腰带,身形挺拔如岳,面容冷峻,不见半分喜色。他甚至未曾看向由嬷嬷搀扶进来的、同样一身大红的新娘,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进行一项与己无关的仪式。
司礼官高唱:“一拜天地——”
谢昭宁手持却扇,依礼下拜。动作标准,姿态优雅,不见丝毫慌乱。
“二拜高堂——”高堂之位空置,先帝与裴寂之生母早逝,唯有象征性的香案。
裴寂之面无表情,躬身下拜。谢昭宁随之。
“夫妻对拜——”
就在两人转身,即将相对而拜的刹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一名身着玄甲、风尘仆仆的副将不顾礼仪,径直闯入殿中,单膝跪地,声音急切而洪亮:
“报——王爷!南疆八百里加急!三日前,运送‘避瘴香’的补给队在南岭古道遭遇不明身份匪徒伏击,所有香料……尽数被焚!”
满殿皆静!
所有宾客的脸色都变了。南疆瘴气横行,避瘴香关乎数千将士性命,在此刻被焚,无疑是有人刻意在肃王大婚之日,给了他和玄甲军一记响亮的耳光,更是将谢家陪嫁带来的那点“香药补给”的象征意义,踩在了脚下。
裴寂之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射向那名副将:“何人所为?”
“匪徒……身手矫健,行动迅捷,现场未留活口,亦无明确标识。但、但末将查验灰烬时,发现……发现此物。”副将双手高举,呈上一枚被烟火熏得半黑的金属令牌,令牌边缘雕刻着奇特的火焰纹路。
有见识广博的宗室老臣低呼出声:“这……这是定国公府私下蓄养的死士‘焰羽卫’的标识!”
定国公府!太子母族!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裸的政治攻击,甚至不惜以边关将士的性命为筹码。
裴寂之盯着那枚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淡疤隐隐抽动,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缓缓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对面那个依旧举着却扇,安静站立的新娘身上。
大红嫁衣,金线刺绣,在满殿凝滞的空气中,刺眼得如同鲜血。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精致的偶人,与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格格不入。是因为她吗?因为这桩将谢家与玄甲军捆绑在一起的婚事,才引来了太子一党如此激烈的、不计后果的反扑?
无形的压力如山般笼罩了整个正殿,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直沉默的谢昭宁,却突然动了。
她缓缓地,将遮面的却扇往下移了几分,露出了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眸。她没有看殿中跪地的副将,也没有看那枚惹祸的令牌,她的目光,越过短短的距离,平静地迎上了裴寂之那双翻涌着暴风雪的眼眸。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微微屈膝,完成了那个被中断的“夫妻对拜”。
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军报,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拜毕,她直起身,重新将却扇举至面前,遮住了容颜。清越而平稳的声音,透过却扇,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响起:
“王爷,礼未成。”
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在提醒他,无论外界风雨如何,此刻,这场皇帝赐婚、万众瞩目的大婚礼仪,必须完成。中断,意味着更多的非议与被动。
裴寂之瞳孔微缩,死死地盯着那面却扇,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后面那张脸上究竟是何神情。是故作镇定?还是真的无知无畏?抑或是……别有深意?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对新婚夫妇身上。
几息之后,裴寂之周身那骇人的杀气缓缓收敛,他转回身,面向空置的高堂香案,极其缓慢、却也极其坚定地,弯下了腰,完成了最后一个对拜之礼。
“礼成——”司礼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声唱道。
新婚之夜,肃王府的新房“锦墨堂”布置得喜庆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龙凤喜烛高燃,跳动的火焰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影子。
裴寂之并未出现。
谢昭宁早已自行卸下了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嫁衣,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红色常服。她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庭院中未化的积雪,一片澄澈的银白。
案几上,摆放着宫中按例赏赐的合卺酒,酒壶酒杯皆是精美金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裴寂之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亲王常服,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得身姿利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意。
他看也未看榻上的谢昭宁,径直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的香盒上——那是谢昭宁的陪嫁之一,被她放在了显眼处。
“今日殿上,你倒是沉得住气。”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谢昭宁站起身,并未靠近,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王爷谬赞。只是觉得,慌乱于事无补。”
裴寂之冷笑一声,拿起那壶合卺酒,倒了满满两杯。金黄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南疆香料被焚,将士危在旦夕。谢家的香,看来也并非无所不能。”
“香非万能,但亦非无用。”谢昭宁平静回应,“避瘴香方,谢家自有备份。若王爷信得过,妾身可连夜默出,并设法筹措部分替代药材,虽不及原方效力,或可解燃眉之急。”
裴寂之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烛光下,她只穿着素净的红色常服,未施脂粉,面容清丽,眼神澄澈,与白日那个浓妆华服、隔着却扇与他对视的新娘判若两人。她的话,直接切中了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解决问题的提议。
“条件?”他放下酒杯,语气依旧冰冷。
“妾身无需条件。”谢昭宁微微摇头,“将士性命攸关,此乃分内之事。只是,王爷需给妾身一个可信之人,以及……查阅王府药库的权限。”
裴寂之盯着她,仿佛在审视她话语中的真伪。良久,他才道:“青鸾。”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自梁上落下,正是那名曾在校场向他禀报圣旨的暗卫女子。“王爷。”
“即日起,你跟在王妃身边,听她调遣。王府之内,除军机要地,她皆可去。所需之物,尽力配合。”
“是。”青鸾垂首领命,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裴寂之吩咐完,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杯合卺酒。他端起其中一杯,却没有递给谢昭宁的意思,只冷冷道:“这酒,就不必喝了。本王厌恶一切可能惑乱心神之物,包括酒,更包括——香。”
说完,他抬手,竟将两杯酒尽数泼洒在地!金黄的酒液浸湿了昂贵的地毯,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锦墨堂留给你。无事,不要踏入本王院落半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寒冷,也隔绝了这桩婚姻伊始便存在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谢昭宁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渐渐渗开的酒渍,空气中弥漫的酒气让她微微蹙眉。她走到案前,拿起那个空了的金酒壶,指尖感受着金属冰凉的质感。
她没有去看被泼洒的酒,而是打开了那个紫檀木香盒,取出一小撮自己带来的、气味清雅的安神香粉,撒入一旁闲置的冷香炉中,却并未点燃。
然后,她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青鸾,语气平和:“青鸾姑娘,麻烦准备纸笔,以及,我需要知道王府药库所有药材的名录。”
青鸾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低头:“是,王妃。”
红烛依旧高燃,映照着新房内孤身而立的新娘和沉默的暗卫。大婚之夜,没有合卺交杯,没有温存软语,只有被泼洒的合卺酒,冰冷的交易,和一场始于阴谋与对抗的、前途未卜的婚姻。
谢昭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寒冷的夜风吹散屋内的酒气。她望着空中那轮冷月,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置身于这风暴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