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拥挤的地铁车厢，耳边满是列车运行的嘶哑鸣叫，其实听不清电话听筒那边的声音。


    黎幸梓木木然地举着手机，坐在角落里，默默低着头，并不言语。


    满脑子都是一句“我想见你”，终究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小杏？”斯烬似乎也听出黎幸梓这边的情况，略有迟疑，“你在哪？”


    无人应答。


    “小杏？你在听吗？”


    “嗯，”黎幸梓低声应，“在听。”


    “你现在在哪？”斯烬的声音有些着急。


    “地铁。”黎幸梓的声音里仍然没有任何的一丝情绪，“晓楠呢？”


    “已经送他回家了。”


    “谢谢。”


    “你还好吗？”斯烬担心黎幸梓的状态，“给我个定位，我现在过去找你。”


    “不用了，我快到了。”黎幸梓说，“先挂了。”


    “等……”


    嘀——


    电话被挂断，联系被切断，这方面黎幸梓向来干脆。


    已经失去的就绝不再回头后悔，一直如此。


    可是想见他，甚至只是想听一下他的声音。


    电话挂断之后，黎幸梓莫名觉得安心，她为自己的这份想法感到羞愧。


    这是不该发生的感情。


    也许是在那对热恋中的情侣影响下，她忽然响起了十几年前，自己刚考上大学的那年，一个人乘坐复杂的地铁线路从京南到京北，一次次地坐反，一次次地换乘，一次次地在陌生人群中穿行。


    明明知道不会遇见那个人，却仍然一次次地回眸，追寻一个不存在的身影。


    她不知道斯烬考上了哪里的大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人，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最脆弱的时候，最需要人陪伴的低潮，斯烬像一丝烈焰后的灰烬，随风消逝得无影无踪，恍若一曲青春年少时最荒唐的哀悼，嘲笑她过分的力气花在幻想的泡沫上。


    十七年，从那以后又过了十七年，在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那曾只是一个最荒谬不过的青春梦而自己早已经过了该做梦的年纪的时候，死灰复燃般，这个男人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掀起波澜。


    命运如翻涌不歇的潮汐，变幻无常，将干燥的眼眶重新变得湿润。


    无常的命运线将生活引入失常的轨迹。


    如今黎幸梓早已经不是可以坦率面对自己心情的年岁，失去憧憬，失去幻想，向现实妥协，承担许多责任，不再孤身一人，再也不会迎来恋爱的季节。


    如果时间倒流，回到十年前……


    黎幸梓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想法从自己脑子里甩出去。


    没有如果，没有重来一次。


    她找出耳机戴上，耳机里响起熟悉的旋律，歌词随着曲调流了出来。


    “你说人生如梦。”


    “我说人生如秀。”


    “哪有什么不同，不都一样朦胧。”


    黎幸梓即刻切了下一首歌。


    什么“再度重相逢”，又不是在演电视剧。


    屏幕顶上弹出一条微信，黎幸梓点了进去。


    赵明秀：【在哪？】


    她顺手又退了出去，什么都没回。


    距离聊天框里显示的最后一次时间已经是半个月之前，在此之前，黎幸梓对赵明秀采取冷措施，收效颇丰。


    任何微信电话一律无视，赵明秀就此销声匿迹了半个月。


    这会突然发微信过来，八成是心情不好，黎幸梓深知自己不能回复。


    之前谈恋爱的时候，黎幸梓也常常无视赵明秀在深夜的突然“造访”。


    忙了一天实在不想再去费心思应对这个“高需求宝宝”，黎幸梓干脆装作没看见，赵明秀对此颇有微词，吵了一架之后两人分手。


    分手之后，黎幸梓反而松了口气。


    赵明秀又发了两条过来：


    【你在家吗？】


    【我有事找你。】


    黎幸梓还是没回。


    【真有事！】


    【很重要！】


    黎幸梓持续无视。


    这招无论什么时候都奏效，果然赵明秀没有再发微信过来。


    现在这么心烦意乱的情况下，黎幸梓没有心力再去应付赵明秀，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有事。


    耳机里音乐切换的空档，地铁恰好到站。


    夜已经完全深了，点点繁星点缀朦胧的空，沉下去的黑暗之中偏又透出一层倔强的白。


    路灯微弱的幽光勉强能照亮脚下的每一步。


    从地铁站到小区楼下的这段路程，也许是酒气作祟，莫名变得漫长无比。


    黎幸梓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已经在考虑下辈子要做一个什么动物。


    如果可以，她想做南美洲的一只食蚁兽。


    “黎幸梓！”


    黎幸梓顿住，转身回头。


    好像听见谁在叫自己。


    “我在这儿！”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黎幸梓错愕地盯着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儿。


    “谁让你不回我微信的。”赵明秀理直气壮地说。


    “……我没看见。”黎幸梓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这么一句。


    “又是这样？”赵明秀脸上浮现一丝不悦，“你就不能找个别的理由？总是这样，以前没分手的时候你就这样，不接我电话，微信也不回，想找你的时候永远不在，现在还这样，黎幸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毛病？！”


    黎幸梓听得不耐烦：“赵明秀，你来这就是为了跟我吵架的？”


    “当然不是。”赵明秀气焰弱下去，稍稍平静，“我来这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儿啊？”黎幸梓抬头问。


    “去你家说。”赵明秀说。


    “不用了，晓楠在家，就在这说吧。”


    赵明秀蹙眉：“你打算满身酒气站在这儿跟我聊正事儿？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万一明天醒了以后你全忘了怎么办？”


    “我没喝多少，清醒得很，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拉倒，我明天还上班呢。”


    “等等，我说，我说。”赵明秀妥协地叹了口气，“公司要把我派去国外。”


    “啊，那真是恭喜啊，”黎幸梓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掌，“然后呢？”


    “然后，”赵明秀认真地盯着黎幸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方盒，举到黎幸梓面前，“嫁给我吧。”


    然后他就屈膝半跪在黎幸梓面前。


    黎幸梓吓得连连后退，忙环顾四周，还好路人都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你别闹了，快点儿起来！”黎幸梓低声怒吼。


    她想象中最可怕的求婚场景终于还是发生在现实中了。


    赵明秀不为所动：“你答应我就起来。”


    “……”黎幸梓无语又无奈，“我不可能答应你啊，我们俩早就分手了，我不可能跟你结婚，你根本不是我想结婚的人。”


    “可是我想和你结婚。”赵明秀真诚道。


    真诚到让人忽略了这其中逻辑的不通顺。


    “赵明秀……你真的在听我说话吗？”黎幸梓勉强耐着性子，感觉自己在哄小孩，“我说，我不想跟你结婚。”


    “现在还不想而已，”赵明秀保持着求婚姿势，从戒指盒里取出戒指，“我担心将来有一天你想通了，但是我不在国内，所以在我离开之前，我们先订婚吧，等你什么时候想结婚了我们再结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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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黎幸梓感觉脑子要炸了，赵明秀根本不听自己在讲什么，她也拿他没办法。


    “既然你不想起来，就自己在这儿吧，我要走了。”说完，黎幸梓转身就要离开。


    赵明秀急忙起身，快步上前，从后面拉住黎幸梓的手臂，继而把她圈在自己怀里。


    “你放开我……”黎幸梓低声训斥。


    “不要，除非你答应嫁给我。”赵明秀将戒指举起在黎幸梓面前，几乎是祈求的语气，“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不会再抱怨了，我爱你。”


    黎幸梓盯着那枚即使在暗夜中也闪闪发光的钻戒，感受着来自背后的温暖，有些无力。


    而这份无力的根源并非她无法对这个求婚进行抉择，而是她十分强烈地直觉自己无法和赵明秀结婚，不仅仅是她无法满足赵明秀的高情绪需求，而是赵明秀无法满足自己想要的那种安全感。


    那种可以什么都不做，将自己全部贮藏起来的安全场所，不是赵明秀。


    黎幸梓深吸了口气，试着挣脱。


    “放开……”


    “你们在做什么？”


    冷风毕至。


    两人都愣了愣。


    黎幸梓借而逃脱，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夜深了，似乎冷起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风中，金丝眼镜散发着幽暗的微火，让人分不清那火焰的来处是否属于藏在阴影中的忧郁的双眸。


    斯烬脱下自己身上的深棕色大衣，顺势披在黎幸梓身上，带有淡淡的烟草味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赵明秀认出斯烬，“难不成你在她家里？”


    他望向黎幸梓：“怪不得你不让我上去！原来是……”


    “不是……我不知道他在。”黎幸梓说。


    斯烬也看向黎幸梓：“不想让我看见，所以在这里谈情说爱？”


    黎幸梓：“不是……我们没在谈情说爱。”


    赵明秀问黎幸梓：“这是你新交的男朋友？所以才拒绝我的求婚？”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了，这男的一看就是黎幸梓喜欢的类型。


    只是没想到两人进展这么快。


    不过回想他自己和黎幸梓的关系确认，也不过是见过三次面之后就火速进入了恋爱阶段。


    黎幸梓是个个人魅力很强的女性，独立，成熟，温柔细腻，在赵明秀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在想结婚的事情了。


    后来分手，虽然是黎幸梓提的，但赵明秀后来一直懊悔自己太过冲动，不该就那么答应了。


    和平分手后，和平的只有黎幸梓一个人。


    斯烬双眸微压，眼角敛着一丝暗淡的阴鸷，低笑一声，语气平淡如墨，却似暗藏着刀锋的锐利，缓缓吐出两个字：“求婚？”


    “对啊，我就是要跟她结婚。”赵明秀理直气壮起来。


    黎幸梓：“赵明秀，你别闹了行吗？”


    “你要跟他结婚？”斯烬反问黎幸梓。


    黎幸梓：“……怎么你也跟着闹起来？”


    “黎幸梓，我要你现在就给我一个答案。”赵明秀上前一步，再次郑重地“请出”钻戒。


    “什么答案？”


    “选我还是选他。”赵明秀说。


    “……”


    “所以，我还是他？”斯烬气定神闲地双手抱胸，饶有兴味地一笑，目光柔和，看似没有给黎幸梓任何压力，实则也在暗暗较劲。


    “你们别再逼我了……”黎幸梓顺势缓缓蹲下来。


    紧接着，黎幸梓感到大脑晕眩，体内气血如骤雨前的风起云涌，彻底将她的理性卷起，狠狠蹂躏在狂风暴雨中。


    触及到的，唯有一股急速翻涌的暖流和即将失去控制的身体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