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幸梓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坐起，额头上冒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脸色有些惨白。


    她起身下床把床边的落地扇打开，吹了一会儿后来到窗边，拉开窗帘，风从窗外吹进来，尚且带着一丝灼热，抚摸过的地方都变得蔫蔫的。


    漫长的夏日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


    梦里黎幸梓坐在考场里，面对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纵然如何心急如焚，奈何抬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墙上的时钟分分秒秒向前转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铃声响起，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勒令所有人放下笔。


    最后她交了一张白卷上去。


    噩梦结束得很仓促，在交白卷的一刻落幅，没有任何回环的可能。


    距离高考结束已经一周，黎幸梓每天都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噩梦，所有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声嘶力竭地吼着叫着，却无人回应……


    目光垂垂地洒落在窗外不知名的角落里，胸膛下心脏突突地跳动着，精神还尚未从梦中情形完全脱身，耳边是愈加聒噪的蝉鸣，她悠悠地长叹息，眼底充斥着无人知晓的烦躁。


    “幸梓，起床了。”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进卧室，仿佛一根钓绳，将黎幸梓沉下去的思绪硬生生扯了上来。


    “哦。”黎幸梓应了一声，关掉风扇从卧室出来。


    “今天起这么早。”黎妈妈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热包子从黎幸梓面前经过，扫了她一眼。


    黎幸梓轻轻点头。


    “怎么脸色这么差？”妈妈把包子放在餐桌上，走到黎幸梓面前，仔细端详，被她阴沉的面色吓了一跳，“还是睡不好吗？”


    “嗯……”黎幸梓坐下，木呆呆地嚼着空气，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嘴里根本没有任何食物。


    “你这样怎么行啊，”妈妈眉心紧锁，满脸的担忧，拿起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塞进黎幸梓手里，“你赶紧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中医那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不用了……”


    其实黎幸梓比谁都清楚她为什么这么萎靡不振，无非是害怕过段时间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所有人都将拥有全新的生活，而自己只能停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离自己而去。


    梦里的情景成为现实，只有自己被抛下。


    “那怎么行，你这一天天的精神不好，什么都干不下去，饭也吃不好，脸都瘦下去了。”妈妈急得不行，“听话，一会儿吃完饭带你去瞧瞧，让医生开两副药调理调理。”


    “可是我今天约了朋友。”黎幸梓说。


    “改天再约不行吗？”


    “不行，都约好了的。”


    黎妈妈啧舌：“那就明天，明天再去看中医。”


    “嗯。”


    黎幸梓没什么胃口地吃完早饭，随便收拾了下就要出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黎妈妈走过来。


    “复读的学校我和爸爸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明天看完医生之后我们顺便过去看看学校。”


    黎幸梓漠然地蹲在地上系鞋带，像是没听见。


    “听见了吗？”黎妈妈探头。


    “听见了。”黎幸梓穿好鞋起身，推门，回身跟妈妈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知道了，别贪玩，早点回来……”


    尾音被关在门内，黎幸梓匆匆出门下楼。


    工作日的公交站挤满了人，等公交车来的时候，黎幸梓坐在长椅上，耳机里放着五月天的音乐，默默望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上班族发呆。


    脑袋里回想起方才妈妈说的关于复读的事情，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去。


    去的话孤独一人，不去的话，自己又能去哪呢……


    反正应该……考不上的吧。


    当初考试的时候虽然不至于像梦里那样交了一份白卷上去，但会的部分实在有限，蒙的空间也不大，不等成绩下发结果也可想而知。


    肯定考不上的。


    去不上北京的学校，也不愿意留在本地，即便选择了复读，将来结果又会如何未曾可知，现下摆在面前的是几条看不到未来的路，眼前茫茫白雾一片，黎幸梓置身其中，逐渐迷失了方向。


    在公交车上想了一路，还是毫无头绪，胸口堵着一口气，闷闷的散不走。


    约定的地方是新华书店旁的一家新开的咖啡厅，黎幸梓来早了，先去新华书店看了会儿《最小说》，不小心看得入迷，忽然想起来还约了人，抬头一看墙上的表，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放下杂志急匆匆从新华书店出来往咖啡厅赶，黎幸梓在路边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咖啡厅的玻璃看。


    洁白无瑕的落地窗里映出里面的景象——


    一张不大的四方桌，两边放置两排沙发椅，分别坐了斯烬、陶甜甜、王也，三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着什么，脸上洋溢着不同程度的笑——这样的场景竟然那么刺眼灼目，黎幸梓站在那里，胸口泛起阵阵绞痛。


    四面八方的潮水像自己涌过来，她站在水里，被无形的水草缠住，逐渐被潮水淹没。


    无力，窒息，一点点将她紧紧裹住。


    玻璃窗里的王也先看见黎幸梓，激动地冲她招手，其余两人同时望向黎幸梓，陶甜甜也向黎幸梓招手，只有斯烬什么都没做，只是遥遥地望着黎幸梓，嘴角扬起一丝不经意的欣然。


    黎幸梓勉强地笑出来，随便挥了两下，嘴角泛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虽然站在那里不动，她却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后退，自己和玻璃里的人似乎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墙，她走不过去，他们也出不来，而这堵墙以后会越来越厚，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彼此。


    黎幸梓强压着心底的郁闷走了进去，陶甜甜往里面坐，让出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黎幸梓坐在自己旁边。


    黎幸梓坐下，陶甜甜把菜单推过来，撇了撇嘴：“你怎么才来啊，我们都到了好一会儿了。”


    “其实我早到了，在书店看书来着。”黎幸梓闷闷不乐地说。


    “看什么书？”


    “《最小说》。”


    “我最近也在追那个杂志，你觉得哪篇好看？”


    “都……差不多吧。”


    黎幸梓早没心思去回味那一个多小时里看过的几个故事。


    “快看看喝什么，我们早都选好了，就差你了。”陶甜甜指着菜单上琳琅满目的咖啡名字，“要不你试试这个，我觉得应该也挺不错。”


    “我看看……”黎幸梓低头盯着浏览菜单，悄悄抬眼往斯烬的方向瞥过去，不小心和斯烬对上了目光，又急匆匆撤了回来，眼神飘忽，什么都入不了目。


    “月底成绩就出来了，你们都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陶甜甜托腮说。


    “差不多吧，我想去复旦，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王也假装困惑。


    陶甜甜无情拆穿：“得了吧你，你那个成绩才考不上复旦呢，斯烬还差不多。”


    “没准呢，超常发挥一下还是有可能的，”王也说，“斯烬早就决定好了要去人大。”


    “人大啊……”陶甜甜满脸憧憬，“真羡慕啊……”


    “听说你爸妈下周要去香港出差。”王也对斯烬说。


    斯烬视线转移，不太在意地说：“嗯。”


    “那你去不去？”王也又问。


    斯烬没回答，黎幸梓和陶甜甜一起抬头看他。


    斯烬看了眼黎幸梓，说：“不去。”


    陶甜甜提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旅游，就当是毕业旅游怎么样？”


    “好啊！”王也满口应下，“我觉得可以，想想就刺激。斯烬，你觉得呢？”


    斯烬望向黎幸梓：“你去吗？”


    黎幸梓愣了一下，忽然哽住：“我……”


    “这还用得着说，她肯定去。”陶甜甜替黎幸梓做了回答，见黎幸梓有些犹豫，她揽住黎幸梓的胳膊，“你不会不想去吧？”


    “我不知道。”黎幸梓说。


    陶甜甜：“啊？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


    黎幸梓犹豫不决的时候，服务员走了过来：“你们决定好喝什么了吗？”


    “决定好了！”陶甜甜熟练地把他们三个提前决定好的名字报出来，又问黎幸梓，“你喝什么？”


    黎幸梓草草决定：“跟你一样的吧。”


    服务员走后，四人陷入一阵莫名的安静。


    黎幸梓盯着窗外路边的一个乞丐看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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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2046，你今天怎么蔫蔫的啊？”王也说。


    他坐在黎幸梓的正对面，眼底两个乌黑的黑眼圈看得一清二楚。


    这么一说，陶甜甜才注意到黎幸梓脸色确实不太好，忙问：“你怎么了？感冒了，还是……”


    “来了月经”四个字当着两个男生的面她有点说不出口。


    黎幸梓摇头：“没有。”


    “那你这是……”


    “什么都没有。”黎幸梓有一丝烦躁，起身，“我去下卫生间。”


    “哦……”陶甜甜呆愣愣地点头，默默在心里想“绝对是来了月经”，“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去。”


    黎幸梓离开后，王也一脸不解：“她这是怎么了？”


    “女生的事情你少管。”陶甜甜理直气壮地说。


    黎幸梓走到前台，问服务员卫生间在哪，服务员告诉她店里没有，得去外面上，顺便给她指了个方向。


    “谢谢。”黎幸梓推门出去。


    出来的一瞬间，空气都仿佛清新了，黎幸梓往服务员指的方向走了两步，走到一个不再能透过玻璃窗看见店里面的地方停下来，靠墙蹲下。


    其实她不想去卫生间，只是想离开那个地方一会儿。


    第一次觉得在那个空间里自己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无从谈起的梦想，不知去向的未来，近乎枉然的侥幸，一切交织，反复成密密麻麻的一张漏洞百出的网，将她困在原地。


    她不想就这样，可是又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愈加烦躁。


    “生病了？”声音从头顶落下，自带某种熟悉的清冷与孤傲。


    黎幸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抬头去看。


    碧蓝如洗的天空，清瘦纤长的身形，淡漠冷寂的双眸，成为那个燥热夏日里的第一束清凉。


    如同除夕夜的烟花，万籁俱寂。


    “没有，”她说，“没生病。”


    微风将额前的碎发吹起，她的目光随着斯烬一同缓缓降下，看见他蹲在自己面前，伸手触上额头。


    黎幸梓下意识向后缩。


    “别动。”斯烬说。


    他的手背在她额上停留不过十几秒钟，时光却流逝得异常缓慢，短暂的肌肤接触恍若一世那么久。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黎幸梓想。


    “没发烧。”斯烬放下手。


    “都跟你说了没生病。”黎幸梓喃喃。


    “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没发生。”


    “那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烦躁？”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才会这么烦。”


    不安，恐惧，畏缩，困住黎幸梓的是未知的一切和无力更改的结局。


    斯烬没听懂：“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不会懂的。”黎幸梓别过头去。


    斯烬的脸色逐渐沉下来，眸底浮起一丝阴翳。


    斯烬正要起身，黎幸梓忽然开口：“你说……”


    他动作一滞，停在那听黎幸梓要说什么。


    “我们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吗？”黎幸梓问，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


    “不会。”斯烬说。


    “为什么？”黎幸梓眉心微微蹙起。


    “事物是不断向前发展变化的。”


    “什么意思？”黎幸梓问。


    “意思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一直发生变化，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哦……”黎幸梓更郁闷了。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不会一直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吧，每个人终将走向不同的道路，最终消散在人海……


    她不想，不想变成那样。


    斯烬向黎幸梓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黎幸梓握住斯烬的手，借力站起来，斯烬这才注意到黎幸梓眼底居然有泪流了出来，微怔，将她揽进怀里抱住。


    “为什么哭了？”


    一瞬间，所有不安决堤，化作顷刻崩溃的蚁穴，丝丝缕缕黯淡的情绪汩汩涌出。


    黎幸梓紧紧握住斯烬胸前的衣物，尽力克制自己，声音颤抖：“不要离开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