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作品:《拥风[京圈]

    与岭南的闷热潮湿不同,京州的夏日是酷暑。


    街道上热浪滚滚,将两侧的银杏树榨出最后一点水分,一下车便进了日头底下,骄阳仿佛不把人晒干便不罢休。


    实在不是个宜居的地方,这是攸宁对京州的第一印象。


    她只在电视机上见过这样的建筑,小腿儿般高的门槛险些将人绊倒。


    司机将人和行李撂下便离开了,一个自称冯婶的女人从侧门探出脑袋,唤了一声丫头叫她进去。


    “昨天老太太刚出院,今天来探望的客人忒多,小心冲撞了您。”


    攸宁点了点头,拎着行李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在冯婶身后。


    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感使她想要搭话,但对方没有此意,只将后背留给了她,像是比她还要谨慎数倍。


    从外面看不显山不露水的院子,进入后是另一番天地,每一砖每一瓦都沿中轴对称,屋檐四角高翘,池塘里几支荷花开得正好。


    一路偶有光鲜靓丽的男女经过,冯婶同人闲侃两句时才会露出笑脸:“杨夫人怎么不多坐会儿,我这连下午茶都准备好了。”


    攸宁无意间和那些人对视,察觉投过来的大都是好奇的眼神:“冯婶,这丫头是打哪儿找来的,我瞧着模样怎么有些熟悉?”


    下一秒她便被冯婶挡在了身后:“可不是嘛,这是攸婶家的小女儿,眼熟也正常。”


    “那老太太可真厚道,老仆人走了还把女儿接过来照应,简直是菩萨心肠。”


    如是云云。


    ……


    虽然周家不如往前风光,但仗着青云直上的亲家,仍有不少旧人以探病为由头来混个熟络。


    因此当攸宁抵达南房外时,里面的人谈笑正欢。


    她并未有心去偷听,实在是屋里声音太过响亮,几家的夫人小姐坐在一起扯闲天儿,和村口的老妇并无两样。


    “你家老三的婚事定不下来,得耽误京州多少姑娘啊。”


    “不说旁人就说我那妹妹,自打年上见了人家一面,天天让我来打听,耳朵都快磨出茧了。”


    “他年纪轻轻辈分不小,别人不好说,你这做姐姐的总能催催吧。”


    女人多的地方心思自然不少,谁不想给家里摘下枝高岭之花,护得家里数十载平步青云。


    况且这朵已经能和主家平分半边天了,大抵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胥怜月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轻声笑道:“我毕竟不是亲姐姐,哪里催的得。”


    明白的人听到此便寻了托词离开了,胥家的婚事怎么会是普通人家攀得上的高枝,这定是另有打算的。


    冯婶让攸宁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走了个干净。


    攸宁背着行李袋端正站好,略有些紧张地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女人,勉强藏住那一点局促:“妗,妗子好。”


    她在岭南的崇山峻岭长大,平日讲的是当地方言,普通话实在算不上标准。


    胥怜月年纪不到四十,身着件素净旗袍,头发低绾:“你就是攸宁吧,都出落的这么漂亮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偏黑黄的肤色、干巴巴的身子、假小子般的短发,攸宁听过最多的称赞是能干,漂亮倒是第一次。


    明明攸宁从未见过讲话如此温言细语的人,却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疏离:“你母亲走的时候你才豆丁那么点儿大,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是周家亏待了你,不过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好,日后就跟在家一样,有什么需要跟妗子说。”


    到底是年纪太小,看不出和善下的寒暄作态,直至行李袋将胳膊勒出条红痕,也不敢伸手去挠。


    更何况主动攀谈去问,明明在十六年前就将人抛弃,为什么又要突然认回。


    攸宁不敢细想,毕竟她现在急需的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而这里比想象中的好太多太多。


    墙角落地钟报时,已是下午三点。


    胥怜月安排好住处,这才让冯婶将她的行李接了过去:“老太太午休也该醒了,她病里就一直念叨着你,你赶快过去看看吧。”


    ……


    几扇雕花的月洞门将四进的院子连在一起,老太太养病图清净,住在了最里面的厢房。


    攸宁原以为上了年纪的人气色都是不好的,阿嬷走之前就十分消瘦萎靡,不料并不都是如此。


    一头银发的老人半靠在床头,虽皱纹纵横却面色红润,瞧见她的时候险些将手中药碗打翻。


    “小婉?是小婉回来了吗?”


    一旁伺候的何姨赶忙接过碗来,放攸宁进屋前特意叮嘱道:“老太太糊涂认不清人,说什么你都应着,千万别让她难过。”


    攸宁见过村子里糊涂的老人,一年四季守在门口,逢人便叫儿女姓名。


    看到同样浑浊的眼神,她瞬间明白了过来,上前握住苍老但柔软的手,拭去老人眼边的泪:“您别哭,我这不回来看您了吗。”


    可她越是安慰,老太太掉泪越是厉害:“小婉你别怪我,你爸也有难言的苦衷,去跟他认个错……”


    话讲得颠三倒四没有逻辑,攸宁只是频频点头说好,笑着接受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情。


    却隐隐得猜出,这个小婉可能就是她已经去世的母亲。


    何姨并没让二人独处太久,归根到底不是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怕心焦气躁出什么岔子,便借着送补品的口进来了。


    “这是淮风上次来带的燕窝,厨房刚炖好的,快让小婉看着您喝了吧。”


    可令人意外的是,偏偏这样一个普通话说不顺溜,初来乍到连人都认不齐的姑娘,把老太太自病后第一次哄得咯叽咯叽笑了起来。


    老太太捕捉到那个名字,咂摸了一下嘴巴:“怎么旁人家的小子比自家的还孝顺……”


    说罢牵起攸宁的手,喃喃地道:“要是能再结个亲家我可就享福喽。”


    听到这儿,何姨确信老太太是彻底糊涂了,趁机连哄带骗喂下一整碗燕窝。


    “诶呦祖宗,上面差着年纪,下面差着辈分,这要真成了不就乱套了吗。”


    攸宁不懂其中关系,只是静静地听着。


    不料多年以后,老人的这番糊涂言语,一语成谶。


    —


    早年周家靠钢铁生意发的家,在京州属于后起之辈,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


    后来随着时代不得已变了成分,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落了下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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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到了这一辈儿与胥家攀上了亲,才算勉强立住脚跟。


    如今当家的是周仕东,老太太的儿子,胥怜月的丈夫,攸宁需唤一声舅舅。


    周仕东很少回老宅,平时长年累月居住在外,除非碰上节假日和家里要事。


    攸宁仅仅是在第一天远远和他打过照面儿,真正意义上认识是八月中旬中元节祭祖的时候。


    老太太行动不便,没法去寺里上香,却执拗地让攸宁去上香、磕头、认祖归宗。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周仕东虽没直言反对,但一路上脸色不大好看,尤其是在得知自己儿子在外鬼混,将近半个月没有回过家的时候。


    这是攸宁到京州后第一次外出,随着周家夫妇二人下车后,看见几个手捻佛珠的僧人恭敬地迎了上来,难免有些紧张。


    胥怜月和人商量着这次敬香的规模和人数,直至攸宁伸手去接分发的香烛时,始终一言不发的周仕东才道:“行了,用不着大操大办,就按往常的来。”


    小僧弥听罢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他明明记得这家小辈是个儿子,祭祖是大事,香分错了人可是要被师父骂的。


    “舅舅,妗子。”


    攸宁将香烛原封不动放了回去:“我路上晕车有点不舒服,想去洗把脸。”


    ……


    一瓢清水拂面,降去全身的燥热,也让人变得更清醒起来。


    纵使是攸宁再没眼力价儿,也看得出这个舅舅并不喜欢她。


    说什么认祖归宗,只是老太太的一厢情愿。


    攸宁望着波澜不惊的水面,在某一瞬间与那人的剪影重合,浮现一道清矍的背影。


    在她想入非非时并未注意到,引她过来的小僧弥已经离开迎了旁人离开。


    良久觉得时间差不多,想要起身回去时,才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大殿一座连着一座,像是进入了梦境般走不到尽头,宝相庄严的佛样也失去了祥和的面色。


    攸宁不停地向前走着,直至把头探进最后一间殿门:“请问有人在吗?”


    她几乎是第一眼看到了他,着了件最素净的白色衬衫,两颊微凹的弧线又在颧骨处撑起,山根高耸没入眉骨,在眼窝处打下浅浅的阴影。


    明明是重骨相的面容,此刻却比普度众生的菩萨还要悲悯。


    他抬眸看见了痴痴的她,好似并不意外,钯金打火机喷出的焰火均匀持久,不同于盒装的火柴。


    攸宁愣了一下,是想说些什么的,嘴却像被线缝上一样出不来声。


    虽然是第二次见面,但他从未介绍过自己,她也不知如何称呼。


    骨节分明的手指靠近薄唇——“嘘”。


    他们站的有一些距离,气流却像喷溢到了她的身上,那是一种难言的感觉。


    “在你左手旁的桌上,帮我拿根香来。”


    攸宁迟钝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抓了几支香,迈着轻飘飘地步子向他走去。


    他稳当接了过来,伸进蓝紫色的焰心,很快便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


    与此同时,攸宁嗅到了一股气味,那是萦绕在鼻尖数日难以忘怀的香气。


    原来是檀香燃烧时散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