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 57 章

作品:《唯有香如故(双重生)

    暮色悄然吞噬了最后一点灰白的天光,樨香院里掌了灯,绿萼走至依然呆坐在榻上的云宓身边,低声回禀:


    “姑娘,李大人……已经走了。”


    云宓僵硬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姑娘……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


    绿萼和朱砂心疼地一左一右抱住她,云宓没哭,两个丫头却泪水上涌,内心愈发自责。


    若不是那天她们二人没能保护好姑娘,也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最后还让姑娘深陷与周翰林的流言漩涡。


    袁氏推门进来时,一眼便看见主仆三人抱在一起,也不由心中一酸,示意已经起身来的绿萼和朱砂先退下,自己放轻了脚步至女儿身边。


    “小官。”


    她轻唤一声,抬手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鬓发。


    云宓抬头唤了声“母亲”。


    袁氏缓缓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女儿故作平静的脸上,“李大人……他让我带话给你。”


    云宓没出声。


    袁氏便道:


    “李大人说,那些市井流言,他一个字都不信。他说你当日蒙难,是幸得周翰林援手,本是幸事,却遭小人构陷,实在令人愤慨。”


    “他还说……”袁氏顿了顿,“清者自清,让你万勿为那些宵小中伤之言所困,更不必……因此避讳见他。”


    “小官,”手掌于女儿肩头轻轻摩挲,“李大人待你之心,赤诚可见。他唤你乳名时,那般自然亲昵,连我和你父亲都觉意外。想来你们之间,早已不是寻常情谊。”


    云宓睫毛轻颤了一下,抬眸看向母亲。


    袁氏接着道:


    “他特意赶来,只为见你一面。言语间全是关切与维护。看得出来,那孩子是真心实意地心疼你。”


    “母亲……可我,没脸见他。”


    云宓终于忍不住鼻间一酸,眼里泪光闪现。


    袁氏伸手将女儿轻搂在怀里,“傻孩子,你又不是真的做了那些事。你的身子还是清白的。与周翰林之间本就什么事也没有。李大人是个明事理的,自会明白并理解的。若不然他也不会今日一回来,连自己的家都没回,便来了我们府上,就是为了向你表明态度。”


    袁氏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只要李大人他懂你,他信你,这便够了。”


    “可他的父母呢?他家中那些亲族呢?”


    她太清楚不被婆家人认可的滋味了!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


    “他是朝廷命官,倘若他日后娶了我,遭到同僚耻笑,甚至影响他的仕途……那岂不是我连累了他。”


    “这……”袁氏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说,小官说得在理。这女儿家嫁人,得从方方面面去考虑。倘若李大人的父母亲族因此而轻视小官,那小官嫁入李家,遭到公婆亲族冷待,岂不痛苦?!


    或许李大人会疼她惜她,可男人成日在外头打拼,哪能时时刻刻陪着伴着,女人的日子大多时候还得与后宅的妇人们为伴,那些家宅阴私,说个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再说仕途,万一真如小官所言,李大人娶了小官遭人耻笑,影响了仕途,天长日久,情爱淡去,岂有不怨之理?!


    一通想下来,袁氏重重叹了口气,只将女儿抱得更紧。


    母女俩待了一会儿,袁氏起身问女儿晚饭想吃什么,云宓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不吃东西怎么行!”袁氏不放心地将女儿拉起来,“你若不想出门,我让小厨房单独给你做些送过来。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身体。”


    说完便把绿萼朱砂喊了进来,叮嘱二人好生照顾姑娘,然后出了门亲自往厨房那边去了。


    袁氏刚走不久,厨房的仆妇便提着食盒来了。绿萼和朱砂连忙上前接过,先后从里面端出一份清炖雪蛤山药盅,一碟玉兰酿藕,一盘琵琶水晶饺,外加一小碗碧粳鸡丝粥。


    绿萼朱砂劝着自家姑娘一样尝了一些,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两个丫头也稍稍舒心了些,将碗碟收拾下去,绿萼去跟袁氏回禀姑娘吃晚膳的情况,好让袁氏也放心。朱砂则服侍姑娘洗漱就寝。


    夜深人静,只余更漏在寂静中的滴答声,云宓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她忆起在定桥驿站时,李康对着她时的每一次温柔注视与笑脸,以及今日在工部官署的巷口,看见他时的惊鸿一瞥。


    她知道他也看见她了,她听到了他的呼唤,甚至他奔跑追赶的脚步声。


    外面那些不堪之语突然从脑海里窜了出来。


    她辗转反侧,思绪纷乱又茫然。


    窗外月光渐渐西斜,东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云宓依旧睁着干涩的双眼,直到第一缕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窗纸,驱散了帐内最后一点黑暗,她方觉困乏地渐渐阖上了眼。


    好在今日是休沐日,不用早起上值。


    绿萼朱砂知道昨夜自家姑娘没怎么睡,故也没吵她,直到前院的管事妈妈来禀,称有贵客上门了,二爷和夫人让来知会姑娘一声,以便等会儿有什么事情需要跟姑娘说的,让姑娘先有个心理准备。


    绿萼朱砂一听这才把自家姑娘叫醒了,手脚麻利地给她洗漱梳妆。


    云宓问管事妈妈,“是什么贵客?”


    “奴婢也不知。二爷和夫人没说。”


    云宓一时好奇,吩咐绿萼朱砂等会儿出去悄悄打听一下。


    此时的前院之外,中门大开,云闳携嫡子云玘及外院管事迎至台阶之下,朝来人深深一揖:


    “不知周阁老大驾光临,未曾远迎。下官死罪!死罪!”


    一身绛色常服的周柏立于阶下,身后跟着的除周家大管事及三四名手捧礼盒的仆从,另还有一位衣着体面、笑容和煦的中年妇人。


    面对云家人的惶恐万分,周柏特意和缓了平日的严肃神色,上前一步虚扶了扶云闳:


    “云大夫不必多礼。周某冒昧登门,叨扰了。”


    “阁老折煞下官了!快请入内上座!”


    云闳侧身引路,恭敬地领着人往前院正厅而去。


    众人落座,下人毕恭毕敬奉上茶点,寒暄几句后,周柏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云闳父子,指向随同而来的妇人跟云闳介绍:


    “这位是杨谏之杨阁老夫人陈夫人。今日特请陈夫人前来,实为犬子慎行保媒,欲求娶贵府千金为妻。”


    说着朝云闳微微一揖,“小儿鲁钝,然对令嫒一片赤诚,兼之前沁园之事,令嫒清誉因小儿之故受损,周家上下深感不安。唯有以正妻之位相聘,方能正其名,全其节,慰其心。此乃周家诚意,亦是小儿当尽之责。恳请大夫成全。”


    这时陈夫人笑容可掬地接过话头:


    “云大夫,妾身今日随周阁老前来,一则感念周家诚意相邀,二则亦是听闻贵府千金品性端方,心生赞许。慎行那孩子是妾身看着长大的,其品性才学,在京中子弟中亦是翘楚。周家府上更是世代清流、家风严谨。今日周阁老亲自登门贵府为儿求娶,足见其郑重。望大夫体察周家诚意,为两家儿女,缔结此段良缘。”


    这时周柏示意管事将仆从手上的礼盒奉上,并道:


    “此乃聊表心意的见面礼。还望贵府笑纳。”


    云闳朝周柏与陈夫人颔首一揖略表敬意后方看向周家管事呈上的礼盒。


    除了礼盒,另还有两份纳采礼的礼单。


    面对周家的盛情,云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来,他没急着接礼盒与礼单,而是起身走至周柏面前,云玘跟随其后,父子俩朝周柏深深一揖,云闳恭敬说道:


    “阁老拳拳爱子之心,为小女计之深远,下官感佩莫名!然婚姻乃人伦之始,内子袁氏身为小女母亲,于儿女之事最为关切。还请阁老容许下官与内子稍作商议,再行决意。”


    周柏微微颔首,神色平和:


    “云大夫所言在理。既如此,周某便静候佳音。”他抬手示意管事将东西暂置一旁,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气度从容不迫。


    云闳云玘父子向周柏及陈夫人暂且告退,出了正厅匆匆入了内院。


    这厢云宓早已让人探听到来的是周家人,短暂惊愣过后,此刻正心急如焚地与母亲和姐姐待在主院的耳房里。


    她听说来求亲的人还是周柏,她前世的公爹,当朝内阁宰辅。


    这于云家而言虽是天大的面子,可此时云宓却急得要哭了。


    她虽被与周砥的流言缠身,可她也不想因此而再次嫁入周家。


    周柏那样高的身份,又请的一品诰命夫人来保媒,她真怕父亲招架不住,就此应下了。


    姐姐云舒见妹妹急成这样,不由开解道:


    “小官,你与那位周公子均被流言所困,按理若你们两个能成亲,那些流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往日我们是不敢往这方面想,可今日周家既来提亲,也给足了诚意,你为何不考虑考虑呢?至于李大人,如今你名节受损,你们之间是否还有可能也未可知。”


    “姐姐。”原本坐立不安的云宓突然变得出奇地冷静,“我不想嫁他。”


    袁氏一听,不由拉过女儿的手,也语重心长地劝道:


    “你姐姐说的没错。你既不愿连累李大人,那这位周公子便是最佳之选。据说他不仅才高貌端,且为人正派,周家的男人还都不纳妾。你若嫁过去,便是他唯一的妻子。他又是家中嫡长,日后家中中馈也必由你掌持。最重要的,是他那日不顾一切地去救你。为了你,不惜背负那些不堪的骂名,可见你在他心里的份量。咱们女人这一辈子,求的不就是一个能够疼自己、爱自己,能真正把自己放在心坎上的男子么?”


    听完母亲的话,云宓静默不语。


    如果母亲和姐姐知道自己上辈子嫁给他后,受尽了他的疏离与冷漠,还会这样劝她么?


    只叹造化弄人!


    前世她那样爱他,他却从不愿多看她一眼。


    这一世,她不再爱她,他却又以这样的深情厚意相待。


    可,有些事情,终就是回不了头的!


    她看向母亲和姐姐,“周家公子是个好人。却不是我想要的归宿。”


    袁氏和云舒见她态度坚决,只以为是一心系于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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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也打住不提了。


    既不愿嫁,袁氏便想着找个人去前院暗里知会丈夫一声,让他找个借口走开一下回一趟内院,省得他要是应下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正准备唤人,云闳父子俩便从外走了进来。


    “父亲。”


    云宓倏然起身,夺步上前迎上云闳。


    云闳于榻上坐下,饮了一口茶,从袖中摸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接着便将周家求亲之事说了。


    刚才于周柏与陈夫人面前声称是要征询妻子的意见,可实际是要过问女儿的意思。


    云家本早已将李康视为未来女婿,谁也不曾料到被岳家人一番欺负,最后落到这地步。


    如今云宓名节有亏,与李康的亲事也变得扑朔迷离。


    这个节骨眼,周家上门提亲,云家应承下来,让两家儿女共结连理,无论是对儿女本身,还是对两个家族,无疑都是最好的。


    “小官,你的意思呢?”云闳问道。


    云宓郑重地跪到父亲面前,“父亲,女儿不愿嫁入周家。”


    云闳:“说说理由。”


    在回内院的一路上,云闳也在权衡利弊。


    以客观论,李家和周家,根本没有可比性。


    无论从当下形势还是以各方面条件论之,周家无疑都是上上之选。


    可云闳到底不是专断强势的父亲,一来因女儿素有主见。二来也顾念女儿与李康的情谊。李康昨日才登门表了态,如果就此应下周家的提亲,于李康那边也不好做人。


    可若拒绝周家,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当朝内阁大员亲自登临一个商贾之家为子求亲,这是何等的石破天惊?!


    若拒婚,岂不显得云家太不知好歹,因此而得罪周家?!


    云宓也知道这里面的轻重,可她沉吟一瞬后,还是向父亲禀道:


    “周家门第太高,实不是我们商贾之家可以匹配的。女儿早就听闻周家主母王夫人眼高于顶,平常女子轻易入不了她的眼。周家千金亦不是好相与的。女儿身背污名嫁进去,只会遭人轻贱。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一步踏错,便将痛苦终生。女儿不愿过那样忍辱负重的日子。”


    袁氏一听忍不住叹气道:


    “可你清誉受损,李大人那边你有顾忌,周家你也不愿嫁,你日后想要再嫁,可就困难了。”


    “嫁不出去就不嫁了。”云宓无比平静地道,“女子总归也不是只有嫁人一条出路。”


    她现在是有品秩拿俸禄的女官,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等着嫁人的深闺女子。


    除了嫁人,她还有其它事可以做。


    云闳见女儿表明了态度,她的理由又足够充分,心里便也有了数。


    大女儿就因遇人不淑,曾日日憋屈受气,还差点惨遭毒害。


    有此前车之鉴,小女儿的婚事,必须得慎之又慎。


    罢了,还有什么比女儿的终生幸福更重要呢?!


    “既如此,为父等会儿便设法回绝了周阁老。”


    说完便理了理衣摆,从座上起身。


    “父亲。”云宓唤住准备出去的云闳,“您回绝周阁老时,把所有责任推至女儿身上。就说女儿心有所属,实不愿与周公子勉强将就。因父亲若只是以门第之别回绝,恐难以说服。


    周阁老既能屈尊亲自登门,显然是已摒弃了门第之见,周阁老若言不在意我们云家的商贾之身,父亲便无从推拒,若再无端推诿,便显得我们云家不识抬举,甚至有藐视周家之嫌,从而徒增不快。如果将责任尽归女儿执念与心属他人,以周阁老端正开明之品性,反不好强求。”


    说是她心系旁人不愿嫁,周柏最多只会认为她一个姑娘家不识好歹,不会迁怒到父亲甚至五哥身上。


    以她对自己这位前世公爹的了解,他还不至于跟她一个小女子记仇,豁达贤明的旬宁郡主更不会,可能唯一会得罪的,便是她的前婆母王夫人。


    王夫人此人性情高傲,但心胸还算磊落,估计她最多也就发发牢骚讥讽鄙薄她几句罢了。


    这样拒绝周家,多少显得有些忘恩负义。毕竟周砥也是为了救自己方名声被毁,若自己嫁给他,或许多少能将以往的清誉圆回来。


    可前世在周家受过的屈辱还历历在目,她不能才解脱出来又重新跳进去。


    或许这一世的周砥对她会有所不同。可她却已经不爱周砥,勉强将就未免也太委屈自己。前世,她因为爱他而委屈自己。这一世不爱他了,难道还要委屈自己?!


    并且,她的母亲和妹妹也是她难以跨越的障碍,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至于那些名声,男子不比女子,相信等过一段时间,那些流言就会慢慢沉寂下去,他还会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清贵公子。凭他的才学、容貌、家世,想嫁他的女子照样会如过江之鲫。


    云闳听完女儿一番话,甚觉有理。


    且说她‘心有所属’也不是凭空捏造,小官确实心系李康。


    思及此便点点头,“为父知道了。放心吧,交给为父就好。”


    说罢继续携了云玘一起出了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