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续承诺

作品:《鬓边香幔

    忻京城内,最为繁华之红粉楚楼,当属玉琼楼,京内男子亦称阆苑琼楼。


    “扶蕊娘子,今日来了位慕名而来的贵客,对咱们出手甚是大度。不过呢,有一点。”红妈妈悄摸打眼向正对镜描眉的扶蕊,顿住的笑又绽放开继续道:“贵客点明,只要扶蕊娘子为他一人拨弦。”


    扶蕊抬起扇睫,望向谄笑红妈妈,眉头微微蹙起:“妈妈,扶蕊仅于大堂幔帐之后隐身弹曲,此点可是墨字记在白纸契约头行的。”


    “妈妈自是记着,故而为扶蕊娘子新围了屏风,扶蕊娘子便闭眼当是在大堂之后。一曲闭了,那公子定是要多多打赏的。”


    扶蕊敛眸不语,片刻后轻叹一声:“那就一曲。”


    红妈妈一路喋喋不止,二人行至最末的房间,随即红妈妈招呼着轻扣两下木门,便抬手示意扶蕊让她自进屋去。


    “奏个《美人意》吧。”男子的声音徐徐吐出却带着清冷,带着低浪,传进扶蕊耳中,他的脸整好被矮屏风挡住,看不真切,只看得出屏风后的身影,彼时正优雅的微扬酒盅,品着烈酒。


    “嗯。”扶蕊浅应一声,捱着过去,将宽大的袖子向上提了提,继而抚琴,琴弦拨动,音声缠绕玉指,音越凑越近,谱写成美人心意,婉转迂回,难知曲调何向。


    屏后男子在曲初便放下了酒杯,略正坐,立耳详闻,正陶醉迷离之际。


    “啪。”


    琴弦断开,向两边猛得弹开,此时扶蕊的手指尚无瑕躲避,待她定目一看,右手掌已血迹横飞。


    “请公子见谅,奴伤了手……”扶蕊语中有些不安的望向屏后男子,只见他早已身倾起立。


    扶蕊望向那双走出屏风的锦靴,与靴子旁的描金大氅,绣有缠枝牡丹竹叶暗纹的长袍襕衫,再向上是玉带钩,尚未待扶蕊将人脸看清,头顶人便开了口。


    “别来无恙,我的少姜公主。”


    扶蕊脑中有些恍惚,盘着的双腿僵住不能动弹,举起的血手紧紧地攥着,手背生出五根白筋,抚琴的左手狠拨了一轮琴弦,五年不见,他的声音减去青涩,她竟未发觉。


    “晏如温。”


    扶蕊的声音嘶哑如裂帛一般,她几近是挤出这三个字,琴上指尖却狠刮着琴身不放,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右手紧紧捏着伤处不放,粘稠的血滴落在琴弦上,挂着数粒血珠。


    晏如温,消失的五年毫无音讯传她,今日却犹如神祇般不偏不倚降临,额上不就大大写着“嘲讽”二字么。


    “致你香手有伤,实是我罪过。”晏如温蹲于她与琴的前方,双手呈出一方青帕为她兜着手,利落得环了两圈打上一个结,言得话温和至极。


    扶蕊却紧紧盯着此人的手掌,不甚白皙,掌根长着浅茧,隐约得见浅色微凸刀痕,这令她略有快意,冷嘲道。


    “那亦是小伤一条罢了,你何不罪过你这满手刀疤。”


    “五年不见,倒是舌中生刺般。”晏如温不怒反笑,弯唇垂眉,目间带笑:“少姜,随我回赵国如何?”


    扶蕊青眉微蹙,随晏如温回去么?出身苗国皇室而又身置夏国的她,本有意后半生远离皇室纷争。只因短短二十载,她便看透了以身设局的亲情,借谋夺权的兄弟情。


    可晏如温眉眼间的疲惫与麦黑的肤色,结茧大手与布满手的伤疤,无一不表着他的五年,亦不凑活而过。


    “随你去我应做什么?又有何益处?”晏如温曾经的意气风发,不知道可是实现了吗?她有些想去瞧瞧,如他意的日子是哪般。


    “你已与我探到益处了么?”晏如温敛眉浅笑,继续叙:“难道少姜不想为苗国生民、你的阿娘加之尚未出世的侄儿复仇么?”


    是晏如温自己之过错,畏恐着不敢将少姜早早接去。而如今,他只需一举击退金兵后班师回朝,便有底气将她护住,仅差一步。


    扶蕊心尖颤了两下,她还有未出世的侄儿?那个一向唯恐阿嫂发火的怯懦阿兄,那个一有好东西先紧着自己的阿嫂,原来他们求子求了五年,却求到了阎王殿。


    “你怎知我未出世的侄儿?”扶蕊脑中迅速闪过一抹灵光,扭身一把抓住晏如温的衣袖,鲜血染尽了他的帕子,滴落在他宽敞的描金大氅是,染的金线尽褐。


    “这就需你随我回赵国一探究竟了。”晏如温卖着关子不直说,故意悬着她让她纠结,须臾,扶蕊又发问:“那我随你回去。”


    “好,你既愿意随我一去,那本王也承诺你,五年内,定会亲自举兵灭了金国。”


    扶蕊怀疑他送来的是一艘巨大贼船,而不是一捧鲜花。


    “几时出发?”


    “此刻。”


    马车行过城门,扶蕊掀起帘子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困住她八载的高大城墙,送别一段后,心中已然安定,既已别,便不复相见。


    “不过,晏公子为何不骑马或是另起一辆马车,偏要与我共挤在一处。”扶蕊不解道。


    “还未见半日,你便觉得我眼烦了么?”


    晏如温闭目端坐着,却无法定住,随着马车颠来颠去,抖得身子左右晃着,可显着好笑了,扶蕊吞吞笑意,不表现出来。


    “岂敢。”


    马车不停颠簸四日后,终的来到赵国边境。


    “晋王殿下。”


    晏如温先下了车,撇了眼前恭敬行礼的二人,朝着一边的郭副将挥挥手。


    “你去将人的住处安置一下,再留给她半日时间空闲,本王须去换洗一番,过会儿你再寻过来。”


    郭副将领命退下,只留着另一边男子翘首望着马车内。


    马车内的扶蕊有些难堪,这男人又是拍拍屁股离开了,徒留她一人,谁人亦不熟,她如何自处。


    扶蕊腹诽着掀开马车帘子,扑面而来一阵雄黄散味道,尚未待她鼻头缓过来,面前即而伸来一只手,要搀着她下来高高的马车,她尚未抬头看,先道了谢。


    “谢谢,不过不必……”


    “小妹……”男子的声音有些呜咽噎,脱口二字,惹得少姜心口窒息,喘不上气,也吐不出来,她的气血蹭的一下冲上脸,面上滚烫,眼周泛酸。


    少姜眼前渐渐模糊,她猛挤了两下眼皮,将眼泪丢掉,甩开帘子,望着那个八年未见的唯一血亲,不觉间,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


    “阿兄……是你,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呜呜……”


    八年前的少姜,在和亲路上的二十日里未哭,被夏国生民指骂为妖孽的那三年也未哭,只借今日,将事态变化与血亲相聚,哭个痛快。


    她看见了阿兄通红却饱含沧桑的双目,再多的追问也说不出口,他们俩的相拥,隔着太多不敢说,何苦挑破,只会让人流出血泪来。


    “小妹长高许多,也变瘦了许多。”


    “阿兄也瘦的多了……”


    二人分了开,双手却都紧紧抓着对方的臂膀不住寒暄着,直至郭副将沉稳的脚步传来。


    “少姜姑娘疲乏一路,少锡也莫总把着人家不放了。”


    “对对,瞧瞧我昏了头,小妹赶路辛苦了,合该去洗漱一番。”少锡赶忙将妹妹的手放下,复抓抓腿。


    “那烦请将军您带个路。”少姜不知郭副将姓甚名谁,只得吸了两下通红的鼻子,笑的难看得对人家客气道。


    “少姜姑娘唤在下郭副将即可,晋王殿下早早为您备好了营帐,请您随在下前去。”


    郭副将引着少姜行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帐旁止了脚。


    “少姜姑娘,军营无侍女,还请姑娘自行洗漱。在下须向晋王殿下请命,便不再打扰了。”


    “郭副将……”少姜望了望周边寂静的营帐,心中疑窦丛生,唤住要离开的郭副将,但见他停下转身后,继续问道:“军中是否有大事发生?”


    郭副将眼眸低下,原来晋王殿下未与少姜姑娘言明。


    “姑娘的疑问,还需您亲问晋王殿下,殿下的营帐便在不远处。”


    郭副将抬手直指不远处略大些的营帐,顶上插着金黄与朱红二旗,与周围的单只红旗营帐区分开来。


    少姜进帐迅速换洗好,穿上干净衣服,快步赶着要去找晏如温。她知晏如温快马将她带过来,先是认亲又是安置,必定有所求,而她又有什么特殊,她的医术?加之方才她刚下马车的药雄黄味,难道军中有人生病了?


    一路走来,她看见地上一片片撒着大量雄黄药粉,营帐旁的地上尚有几处药渣堆着。


    “好好好,咱且不说那女子能否识得这疫病。就说如今至关要紧之事,当是告禀圣上,请求增派医侍、援送草药,助我等研制出解疫方子啊。”


    “你们钻研二十余日了,可研究出一点头绪?还有头脸向陛下请药。”


    “……齐小将军何苦咄咄逼人,本官也是活着第一次见疫病……”


    “小妹来了。”少锡正扶着额直立案边,手中举着一本书左右翻着,面前案上尚有小摞大小不一的册子,看见挑起帐帘入内的少姜,招呼她进来。


    少姜放下帘子,只见着里面一堆男子围着晏如温,他却宛若个雕塑般自个端坐着中央,执只笔于案上写着什么。


    众人见少姜进来皆停了口舌,一应望向她这边。


    “少姜姑娘,想来你亦察觉些许了,那烦请张医师,将所知一应告知少姜姑娘吧。”晏如温手下未停,洒洒写完一本,腾手又翻开另一本。


    少姜一路来也大概料想到了,连同赵国京内而来的太医一时无法医治的病症,无外乎野外而来的疫疾和不知名的毒,然这些亦是苗医最为擅长的。


    那晏如温不肯告诉直接自己,莫不是觉得自己会怕而不敢来?少姜回首看看一旁的少锡,若不是亲眼得见阿兄为他所救,怕是晏如温也没底气告知她实情吧。


    “这位……少姜姑娘,不知你可知一种疫疾,所得之人身上长满红斑,且畏寒冷颤、头痛异常……”张医师顺顺颌上的山羊须,徐徐讲来。


    少姜闻着张医师的描述,青眉越蹙越紧,心头却将这病猜透了七分。


    “敢问,红斑可是小粒且遍布全身,各人颜色不一?”


    “额……正是,少姜姑娘可是见过此病?”张医师不可置信的瞪着老眸,旋即垂眸掩下失礼,先前他的呼声太高,以至于此刻他的震惊显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