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作品:《醉洗尘

    暑热恋恋不舍,秋季终于姗姗来迟。


    庄园里的树叶好似在一夜之间泛黄,眨眨眼的功夫就秃了个干净,总算有早开的菊聊作装点,算不上寂寞。


    只是姹紫嫣红中惟缺了一点白。


    前楼的书房彻夜亮着,直至熹微才落入微黯的天光。


    “这些天你都没去公司?”


    “暂时就不去了,少我一个也不会停摆。”宋忘干脆在书房的沙发上将就了几个小时,醒来又马不停蹄。


    恰好宋是谚给他打来电话:


    “你注意休息……咳咳……”


    宋忘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眼睛颇有些酸涩,沉沉笑道:


    “自己先生病了,却来说我?”


    宋是谚坐在车上,清晨的街景快速后退,他耳朵贴着手机,闻言眉眼略略舒展。


    虽说此次帝京修武学院的事件已得到妥善解决,段家那位的行踪是他发动了所有人脉才搞到的消息,最后却是宋忘亲自去带来的。


    局长年迈,几个副局光顾着勾心斗角,处长又出了事,他这个科长还得留下撑场面。


    想到这里,宋是谚敛了眼底的笑意:


    “宋厌怎么样了,还没醒吗?”


    宋忘动作一顿,沉下肩来:


    “还没。”


    “别担心,灵族段家的人既然能打破结界和障蔽禁制,肯定也有法子治好宋厌。”宋是谚安慰道。


    宋忘一点头,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回了句“嗯”,嗓音有些沉闷。


    “不说这些,那些小鬼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宋是谚的嗓音依旧斯斯文文,音色冷冷清清,“要是嫌他们烦,直接把他们扔去酒店套房,出事了有我。”


    “不用,难得厌厌交朋友,让他们在这里住着吧。有他们陪着,等厌厌醒了,说不定还能恢复得快些。”


    帝京修武学院休假一月,眼下已经过去了一旬。


    而自从那天之后,异寮局和学院都有事要问七个受了伤的“大功臣”,但他们身份太特殊。


    世家的太子爷,住在酒店没人照顾,住在帝京附近的宋齐两家也说不过去,只好来了身份不尴不尬的宋忘这里。


    还有那个灵族,叫段洗的高人。


    当天就是他,在鬼门大开之际强行破开了结界,抹除了禁制,原本差一点就可以追查到幕后操作一切的操盘手,但不知怎么,竟忽然断了线索,只得从长计议。


    宋忘眸光一转看向窗外,斜后方的那栋小楼大门被打开——


    小孩们都起床来看宋厌了。


    宋是谚见他沉默,适时出声:


    “我这还有事,先挂了。”


    宋忘没听出来他字里行间的反常:“好。”


    ——


    秋风席卷,漫着丝丝凉意,宋是谚一身黑西装从车上走下来,胸口别着一朵小白花。


    他唇色苍白,虚虚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了几声,略一平复,才迈开长腿向街对面的警局走去,面色肃然——


    杀害周处的凶手,找到了。


    在宋厌兄妹家住了十天,六位小朋友身上能够用现代医疗科学知识解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其中就数陈清嘉和齐咎伤得最重。


    齐咎真人不露相,实际早已经和那些法宝结成了本命契约,那天他最后在危急关头使用的就是短时间内与法宝达成高度契合,从而增强法宝力量的法子。


    再加上他和陈清嘉一同在枫林里受到了攻击,神魂也受了些损伤。


    不过真要论起来,他还是愧不如陈清嘉。


    在宋厌晕倒后不久,陈清嘉也撑不下去,幸而那位名叫段洗的灵族高人帮她稳住了神魂,否则稍稍不留神,最轻的也得变成智障或者五感缺失。


    就如同之前的宋厌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怎的同样是神魂受损,又前后脚晕倒。


    那位段家高人怎么就单单奔着宋厌去了,好似眼里只有她一个似的。


    啧,他就说嘛。


    他早看出来宋厌天资非凡,定是那一回她去肃山得了什么真传,打通了任督二脉,得了灵族青眼。


    齐咎觉着自己发觉了真相。


    禾清宴见齐咎神色奇奇怪怪,开口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禾清宴透支了太多法力,回来后发了几天的高烧,所幸脑子保存完好,没被烧坏,只是这会儿还有些受不得凉,穿的厚实。


    齐咎:“啊?没、没什么。我就是觉着……”


    宋旻是个急性子,见不得人吞吞吐吐,不耐地道:


    “觉着什么?有话就说!”


    齐咎看见这位大小姐就有些怵得慌,一缩根本没有的脖子,道:“你们说——段家那位高人会不会是想要收宋厌做徒弟啊?”


    赵疏尘摇摇头,玫瑰耳钉在清晨的阳光下招摇:“你想多了,真当灵族什么萝卜青菜都收,又都这么好心的?”


    宋旻忍了又忍,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宋厌的天资比她也不遑多让,甚至还比她好上那么一点点。


    说看不上宋厌,不就是在说她宋旻连萝卜青菜都比不上吗?


    宋旻当即道:“赵疏尘,你一个没受什么伤的人怎么还在这?!”


    赵疏尘仗着身高,轻飘飘向她一扫,嗓音又冷又酷:“你不也在?”


    “我是宋厌表妹!”


    赵疏尘懒得跟她争辩,也向来不讲究什么绅士风度,戳破了飘在她身旁的泡泡,打了个响指,等小橘落到他手上的时候毛刚好被烘干,正好捂手,施施然边走边道:


    “小橘,你怎么跟了这么个白痴?”


    被甩了一身水的宋旻简直要气炸:


    “赵!疏!尘!”


    旋即却又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掏出自己的手机,嚣张地晃了晃:


    “你可别忘了我手机里有什么!”


    这回轮到赵疏尘破大防。


    要是单单只是鬼畜也就算了,他就当收割一波讨论度。


    但后来他才想起来——


    半夜十点多的视频,手机的像素就算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而且当时距离他化好妆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再好的化妆品也不能十多个小时不补吧?


    何况他还忙着控制几百号人,累都累死了,哪里有时间形象管理!


    赵疏尘不情不愿地黑着张脸,也顾不上撸猫了,向宋旻伸出手:


    “给我。”


    “给你?”宋旻故作迟疑,旋即做个鬼脸——跑了:“做梦去吧。”


    剩下四人被吵的脑壳疼,一直没作声的陈清嘉面色还透着些微的白,此时瞧着秋高气爽,与身侧扶着她的李无弦相视一笑。


    六个人路过喷泉,走到前楼的时候才收敛了许多。


    为方便照顾,宋厌被宋忘安置在一楼。


    恰好瞧见宋忘从楼梯上书房下来,早餐也已经摆好,七个人齐齐寒暄了几句,都表示要看过宋厌再去吃早饭。


    当然,在外交事宜上,六人团一致推举禾清宴为代表人物。


    正当这最近几天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的诡异场面又要重演时,“咔”的一声——


    宋厌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妘穆面色如常地顶着众人齐刷刷的视线走到餐桌旁,喝了口牛奶。


    暖阳自窗边透进,洋洋洒洒给她披上一件纱衣,她面庞泛着病色,眉目却沉静。


    好似才发觉身后六人的存在,她端着杯子,转身礼貌问道:


    “你们……不吃?”


    几个小朋友齐齐下意识摇头,又点头。


    宋忘第一个反应过来,时隔多日,眼底终于浮现一抹真诚的笑:


    “厌厌,你什么时候醒的?”


    “夜里,”妘穆知晓人族的身体脆弱,多日未曾进食,只干巴巴地揪着面包聊以充饥,“尹……段洗没跟你们说吗?”


    宋忘:“许是没来得及……身体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新请了个营养师,你有什么想吃的就与他说。”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就是……”


    宋忘笑道:“有什么就尽管说,跟哥哥还客气什么?”


    妘穆闻言,抬眸瞧了他一眼,开口道:


    “家里太闷了,想找两本书看看,上回书房最上层的书我还没看完。”


    “恰好,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你先吃,我上去替你拿下来。”说罢,他吩咐了阿姨再准备一份早餐送到书房里去,转身便要上楼。


    宋旻第一个察觉出反常——


    自家妹妹久病初醒,关心不到两句,竟还有心思处理事务?


    “等等,”妘穆放下手中还剩了半杯的温热牛奶,指尖刹那转凉,“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坐在餐厅里的六个人都感到了自己的多余——


    这两人不会是在变相地赶客吧?


    三楼书房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书。”


    书架很高,不用梯子根本够不着。


    “不必了。”妘穆伸出手拽住了宋忘的衣袖。


    她刚刚苏醒就一口气连爬了三层楼梯,此时眼前阵阵发着黑,声音却冷静的很,“你知道孤是谁了,对吧?”


    宋忘霎时便顿住了步子。


    妘穆见他停下就松开了手,索性连“我”这个称呼都弃而不用。


    窗帘半掩,妘穆立于正中央,光影将她一张与眼前人肖似的脸分割。


    宋忘将略微发颤的手放进裤兜,一双眼不惊不惧地回望向这个跟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女孩。


    妘穆眉毛轻抬,面容在金黄的晨光下褪去了些病态的白,只有青紫的唇色出卖了她此刻的真实状况:


    “段洗应当告诉过你了才对。”


    她向前走了几步,光影在面上、身上,轮回转换,直至她与宋忘擦肩而过,光影刹那交汇、曲折。


    宋忘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与平素里相比,过于的冷:


    “我想听你说。”


    妘穆没所谓,径自坐到真皮椅上,面对阳光阖上眼,又过了良久,才缓声道:


    “吾名妘穆,生于昭德十六年,薨于崇武十年,享年三十。”


    她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懒洋洋地觑着太阳,“这些想必你们人族的史官都不大会出什么差错。”


    宋忘站着没动:“那就说些别的。”


    妘穆眸光一转,潋滟在他脸上飘过,心知他想听什么,嗓音透着几分邈远,好似她也在回忆、还原,乃至猜测:


    “崇武十年宿山一战,孤与魔主两败俱伤,本已签订和平契约,未料妖王反悔,反扑人间。孤虽将其斩杀于阵前,却……”


    她微不可查的一顿,想了又想,还是隐去了细节,“却被人暗算,本该神魂俱灭,但被人强行留住,只好在沧溟弱水河畔徘徊等待。”


    宋忘并不好糊弄,问道:“既是在弱水河畔,又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没说出口。


    妘穆余光扫过他的犹疑,说出了他未尽的话:


    “孤为什么会在千年后,突然变成了你的妹妹?”


    她难得耐心,解释道:


    “孤的神魂被一分为三,流连于弱水河畔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另外两半,一半被强行保留在人间,一半则因为当时战场混乱,被……一个瞎眼小道士送入了轮回。”


    说到最后,她好似也被这阴差阳错困住了口舌,噎了一噎,


    “只要其中两缕魂魄相遇,就能召回最后剩下的那一部分,是以——你妹妹宋厌变成了孤,妘穆。”


    她说的并不仔细,宋忘下意识以为宋厌的那缕生魂应当是肃山那一次性命垂危之际出了窍,碰见了弱水河畔的残魂。


    但妘穆却心知肚明——


    人族轮回,趟过黄泉,走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便算了结,而沧溟,那是人间与仙界的接壤之处,弱水则是灵族的往生之地。


    只不过仙界早在更早之前就关闭了,沧溟之水却幽幽不绝。


    因而宋厌这缕生魂既已选了人间道,再无中途转道成灵的道理,异界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所以只可能是宋厌在肃山碰到了被保存在人间的那缕魂。


    至于究竟是谁把她强留在人间,除了那株活了千年的冰凌花不做他想。


    妘穆心思百转千回,顺便也给了宋忘消化的时间:


    “孤是妘穆,不是宋厌,你自然可以不认孤这个妹妹,这是你的选择。”


    书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叽叽喳喳的鸟语,妘穆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闲适。


    “……为什么要告诉我,一直骗着我不好吗?”一道沙哑的嗓音忽而在偌大的书房中响起。


    妘穆眉头微蹙,偏了偏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你说什么?”


    宋忘倏然抬眼望向她,眸中血丝密布,神情隐约现出几分压抑的疯狂:


    “——你既然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宋厌,不是我的妹妹,为什么不立即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


    不等她反应过来,妘穆眼前的阳光顿时被阴影取代——


    宋忘上前一步,双手强硬地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分明书房并不逼仄,两人却仿若被无形的手困在了方寸之地。


    宋忘视线一寸寸扫过那张瞧了十几年的脸,语调奇异的染上一抹蛊惑与笑意:


    “既然你那么想有个哥哥,我又正好缺个妹妹,不如——各取所需吧?”


    ——


    或许厌厌一直不知晓,但宋忘却从小就清楚自己的养父母为什么平白无故起了收养的心思——


    他们的亲生女儿天生眼盲,即便后来知晓是因为一些缘故,四处求仙问道,但也只能勉强看清楚一点而已。


    是以他自从进了这个家门就对他们的女儿极好,好到最后都成了习惯,他除了学习吃饭睡觉,其余的就只有对厌厌好一个念头。


    他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不想再吃残羹冷炙,不想看着街上牵着父母手的小孩抑制不住的羡慕——


    他必须对宋厌好,也只有对宋厌好。


    “厌雨欣初霁,贪程敢晏眠”


    看,他们连名字都起得这么好听,只不过阴差阳错,“宴”被错写成了“厌”。


    资助贫困生却因此,一眼就注意到了禾清宴。


    只是一字之差。


    自始至终,他才是被遗忘的那个。


    就算他放弃了绝佳的水系天赋,继承了公司,其中可观的一部分股份也依旧是宋厌的。


    于是带着些诡秘而不为人知的卑鄙心思,他从不与宋厌提起那点子阴差阳错,也从不引导解释。


    甚至在连夜放下手头的工作,飞往肃城时,心底起了一丝不该有的念头。


    但当他真的看到躺在医院病床上毫无生机的宋厌,当他真的有机会可以顺理成章地摆脱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眶却止不住地红——


    他已经听了、念了这个名字十几年,并将之作为活着的理由人模人样地挣扎了这么多年——


    叫他怎么摆脱?又怎么割舍?!


    妘穆微微仰头,望着他不似作伪的神情,眸中露出隐隐的,原本不该属于她原本情绪的疑惑:


    “宋忘,你……”


    “她还在你的体内,对吧?”


    妘穆瞧着他盛着复杂又激烈情感的眼睛,好似她只要说个“不”,他就能立刻把她掐死,然后再自杀一样,于是难得迟疑:


    “也……可以这么说?”


    准确来讲,她们已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这话好似是什么开关,拧紧了宋忘失控的阀门,他起了褶子的干净衬衣却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折叠出更大的阴影:


    “厌厌,以后再也别离开哥哥了,好不好?”


    “我……”


    像是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宋忘忽然抱紧了她,将头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妘穆并未推开,良久才僵硬地抬手,不大熟练地拍了拍宋忘后背紧绷的肌肉,却在动作之后又僵在了原地——


    她早在十日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至于这个凡人的生死又与她有何相干?


    她为什么迟疑?


    又为什么想要安慰?


    方才指引她动作的,究竟是她自己,还是已被她融为一部分的宋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