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泉涓涓而始流

作品:《醉洗尘

    冬暖夏凉的山谷一反常态,临近春节作起妖,突如其来的一场绵延大雪打了个村民措手不及,不光光是冻死的牲口,死于这场朦胧风雪的人亦不计其数。


    这个年注定没法安稳平静地度过。


    洋洋洒洒的雪停,滴滴答答的水却不住地落,为数不多的晴好后又添了新雨,飘扬的雨丝像针一样细长冰凉,顺着脸颊钻入脖颈,几乎能把人的毛孔冻住。


    不舟山三面环海,水汽随缠绵的雨蒸腾,白雾遮蔽,远望过去当真仿若世外仙山。


    除了西南方向的一处窄小山峡。


    山峡地形特殊,即便在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也阴沉沉,昏暗暗,更不用提这样暧昧不清的雨天。


    一行人抬着几口潦草的棺材,拖着几辆板车走了半日终于抵达峡口,板车上装的不是别的,也是冰凉凉、硬邦邦的尸体。


    披麻戴孝那是体面人家才有的东西,这山谷中闭塞处连棺材都是家中有余力的村民自己砍了树,做出来的粗陋棺木。


    霪雨霏霏,黄褐的蓑衣斗笠给本就暗沉的山峡更添一抹肃然,草地泥泞,队伍行得很慢,只有板车行进的滚动声。


    山峡两侧绝壁向上延展,直直地插入连片的乌云,村民行至山峡中央最为狭窄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从此处向上望,天窄的好似只有这一线,偏偏这一条银河模样的“天”还漏了一片。


    雨越下越大。


    死寂的队伍终于散开队形,偶或有一两声低沉寡淡的交流,好似人与人之间起了什么关联,却在三两句话之后又断开连接。


    棺材落于地面,板车运进黑漆漆的山洞。


    没一会儿,山洞窜起一抹明亮火光,妇人抱着瓦罐等在洞口,静静等待烈火之后的灰烬。


    而那几口木棺,却不是埋于地下。


    雨渐渐地变小,雾气缓缓散开,自洞口飘逸的烟蔓延,焦味弥漫,催出了先前被大雨掩埋的陈腐气味。


    沉郁好像伤风易感。


    只见那被迷雾遮遮掩掩的绝壁现出了本来面貌:


    一口口棺材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山壁之上,方形长条在雨水浸润下比周遭山壁颜色更深,此刻雾虽散了,却有山洞冒出来的烟纠缠。


    好似无形的手相携相扰。


    零星泥土碎砾滚落——


    新的棺木凿入这座他们赖以生存的山。


    不知是谁起了头,零零碎碎的歌声从单薄变为低沉厚重,在迷蒙的烟雨中渐渐变得邈远,不可追究。


    訾旼没有蓑笠,只有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衫,破破烂烂的草鞋将她千疮百孔的双足再次染上冰凉的泥污。


    她长得很小,鬓边戴着朵小白花,不起眼地远远跪在茂盛草地中,却正面对着那已经慢慢降下温度,复又变得阴沉的山洞。


    骨灰被不知来由的风带出山洞,伴雨,降落在苍翠的草叶之上,黏腻滞涩。


    没人愿意离开。


    不论生人或其他。


    这一处山峡不光是他们村,也有其他村落的人将这里当成丧葬之地。


    火光一起,毒蛇猛兽少来。


    于是訾旼便安安心心地跪着,眼睁睁瞧着山洞中窜出火星,由火星蔓延成轰然作响,让人牙酸的大火,再由烈火缩小,留下灰烬。


    她其实没有想什么,脑子里空洞得可怕,置身幽沉的山峡,抬头望一眼不见日月的天,却被冰凉雨丝刺入肌骨。


    但她依旧活着,甚至在此刻感到心口有一股和暖好似潺潺溪流,从血管蔓延至周身。


    她若有所觉,抬手抚上左胸口,平稳的起伏中她感到了单薄衣料下椭圆长形的轮廓。


    是那几片羽毛。


    她捡起手边的树枝,借着最后一点零星浮沉的火光,画画般的“写”下四个字。


    绯昼


    訾旼


    这是那日她特意向那位红衣姐姐问来的。


    都不是什么好写的字,她写得很慢,甚至还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会记错、写错。


    祖父待她很好,至少让她和弟弟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菜,还会给她讲年轻时候进山打猎的故事。


    他不认得许多的字,家中只有一本破破烂烂泛黄的书,后来訾旼知道,那是本《百家姓》。


    但父亲还没好全,没办法砍树做棺材,又想省下钱给阿弟读书进学,只能一张草席裹了祖父,青白的脸其实是有些骇人的。


    但除了几分的骇人,訾旼心中就只剩下无尽的空了。


    眼前的四个字在风雨中逐渐扭曲,手中树枝横生的刺节划开了她手指薄茧,一丝血气被山谷中混杂的气味压下。


    她缓缓闭上眼,肩胛微微颤抖起来,脊梁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眼尾发红,苍白起皮的唇被牙齿压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阿姐,我们走吧。”


    訾旼抬起眼来,一张脸上水渍横亘,但天色太暗,宋鸣分辨不清。


    他想把斗笠拿下来给訾旼,却被她握住了手臂:


    “你自己戴着吧,小心母亲连着你一块骂。”


    一向清脆的声音沾上了一点闷。


    “可是阿姐会生病的。”


    訾旼擦去宋鸣脸上沾上的烟灰:


    “不会,阿姐现在不会生病了。”


    “真的吗?”


    “真的。”


    訾旼从松软泥泞的地面站起来,整个人被雨淋了个彻底,刚想拉着宋鸣跟上大部队,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只见一口新嵌上山壁的棺木耐不住湿滑,一下子自半空坠落,而那处山壁之下还站着母女两人,这声惊呼正是从不远处注意到情况的人群中发出!


    站在远处雨幕下的訾旼瞳孔猛地一缩,眼看那棺木就要落在他们头顶,丹田处却有一股玄妙的暖流迅疾冲向四肢百骸,难言的疼痛纠结一丝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涌上指尖。


    她下意识朝那对母女抬手,水雾好似受到了什么召集,立时凝结到一处,悬于惊魂未定的妇女头顶,竟托住了那口棺材!


    小孩太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母亲急急抱到了一旁,半晌才觉察到死里逃生,放声哭了出来。


    与此同时,伴随一声沉闷的声响,湿润滴水的棺材陷于地面,却被那道水雾一瞬的承托卸去了千斤的重力,稳稳地躺在山峡中。


    周遭一片死寂。


    訾旼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双手,青紫血管布在手背,细小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红混杂透明的雨水顺着腕骨滑落,薄茧一如往常。


    这的确是她的手,再寻常不过的一双手。


    但为什么?


    訾旼抬起眼,四周嘈杂回归得突然,仿佛她本身的存在比落了棺还让人可怖,包括那对母女都远远地撤开,胆小的甚至连瓦罐都忘了拿,头也不回地呼喊着什么走了。


    而她的父母亲认定了她和日前带回父亲和祖父的那位姐姐有了什么牵扯,惊恐地大叫着。


    只有一个身着硕大蓑笠的男孩挡在她面前,但不一会儿宋鸣也就被人拉走。


    一个眨眼的功夫,偌大的山峡中只余下訾旼一人。


    鬓间白花恍然落地。


    她呆呆地望着那彻底模糊,辨不出字形的四个字,无尽的空好似初春的土,有什么在她心中骤然破开,悄无声息地生长。


    胸口的翎羽发着烫。


    妘绯昼走得很急,但还是花了好几日的时间才走出不舟山,山麓处有一座小城镇。


    正是日暮时分,炊烟袅袅,屋舍参差,城门差一点就要关闭。


    她浑身的外伤已经开始愈合结痂,但看上去依旧可怖,长发披肩,打着绺粘连在脸颊,一身红衣破破烂烂,血迹汗渍干涸,火红直染成墨褐色,看不出本来模样,只有漆黑的腰封还算完好,依稀能辨出原来的云纹。


    她手中紧握着剑,即便已经闻到了不远处城中飘来的面油烟火味,眼前是井然的街道行人,但还是在城门口士兵向她伸出手时,下意识地后仰,眼神警醒,险险压抑住了想要出手的冲动:


    “还没到闭城的时辰。”


    布帛裲裆,入鞘大刀,幞头束发。


    竟是个校尉。


    校尉打量再三,确定这就是画上要找的人,听闻她嘶哑的嗓音,微微一愣,才听明白她的话。


    他退后一步,向她抱拳一礼,声音压得很低:


    “贵人赎罪,小人唐突。是有人让下官在此等候贵人,他说事先已与贵人约定好在江浔见面,盈日未见贵人,才让下官来此恭候。”


    妘绯昼没有立时回答,半晌才从这位校尉身上移开目光,剑锋却未收敛分毫:


    “姓名?”


    校尉不敢抬头:


    “周翀。”


    周?


    她的确日前进山前与祁溯通信,说了自己不日会去往江浔。


    如果她没记错,祁溯母亲出身军中,是闽越人士。


    白光一闪,妘绯昼收剑入鞘:


    “带路吧。”


    周翀听闻,直起身,见她不像是娇柔弱不禁风的女子,便要把缰绳递给她。


    “不必。”妘绯昼瞥过他厚掌中的粗茧,见他腰身魁梧,劲力内敛,处变不惊,添了句,“城中骑马太招摇。”


    周翀没说什么,只把马交给了一旁的同僚,与她一同步行入城。


    校尉气宇轩昂,与一浑身破烂的女子一同入城,不多时,行注目礼的人就有一多半。


    这下子,骑不骑马的,倒也没太多的分别。


    但碍于对官爷的敬畏,没什么人敢顶着莫大的风险当面说什么,不过是和同行的人做个眼神罢了。


    妘绯昼反倒没了所谓,五脏六腑还在纠集着,隐隐作痛。


    祁溯此番来江浔,必不是想见她这个老友这么简单,他一向没心没肺,没有妘绯昼在京中时不时的烦扰,乐得做他那个清闲安分的纨绔还来不及,怎会闲得回拥兵自重的母家,徒惹猜忌?


    他们的往来通信肯定被母帝发现,祁溯八成是来劝她回京的。


    江浔溪河水流错杂,廊桥屋舍鳞次栉比,冬日树木亦长青葱郁,雪融后乌篷小舟更是随处摇曳。


    此时炊烟接连飘摇,溪边河道不乏拿着溲箕淘米的妇人,而她们身后,霞光渐起,绯色好似火焰艳丽,染红了整片的天。


    妘绯昼停了步子,回头望一眼沾染了鲜妍的青石路,夕阳好似溏心的鸡蛋,肆无忌惮地漏出了甜馅,诱惑着人驻足。


    不多时,她还是敛了眸,抬了步,对等在一旁的周翀道:


    “走罢。”


    周翀瞧着眼前的人,不发一语地跟上。


    能让公子亲自来迎的人还会有谁呢?


    帝姬不在京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不知道的都说帝姬去了天池,与选定的下一任国师潜心修炼。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帝姬私逃出京的猜测不少,甚至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为心上人私奔、贪玩没轻重、被异族掳掠蛊惑、不屑红尘欲入空门……


    但等传说中的人物站在他眼前,浑身血污,只一双凤眸漆黑凌厉,透亮澄澈,周翀直觉得那些猜测大约都是假。


    至于真正的原因……


    或而她只是想走一走粗粝的路,赏一赏夕阳的景。


    仅此而已。


    周翀这么想着,正要领妘绯昼拐角,往侧旁的大街上走,路口却传来急急的整齐脚步声。


    只见几个官兵列队上前,在告示牌前停步,用浆糊粘上新出的紧急告示,将本来黄皱不堪,不知猴年马月的纸张覆盖。


    官爷虽重述了一遍内容,但接近放衙时间,这张紧急告示实在下发的不合时宜,任凭什么也不该阻了人家回家吃饭的路,于是急匆匆地说了一遍,便抬起脚,迅疾地走了。


    倒也不能指责人家没理想道德,江浔只是个山麓小城,多少年相安无事,洪水地崩都祸害不到此处,再安逸不过,能出什么事来?


    因而围看的百姓不过图个新鲜,拎着溲箕的妇人也只远远掂起脚望一眼,便急匆匆四处喊着孩子丈夫归家——


    当今不是个朝令夕改的人物,灵族妘氏治下自有神通,大魏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天塌不下来。


    就算塌了,自有高个顶着。


    妘绯昼耳力好,目力更佳,余光扫过不以为意的百姓,瞧了眼盯着告示牌,若有所思的周翀:


    “有什么不对吗?”


    周翀面露犹疑:


    “近几月闽越相继有人失踪,且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功夫高强的人族,甚至还有……”


    他觑了眼妘绯昼,没继续说下去。


    妘绯昼:“有什么说什么,你是祁将军的人,我又不会吃了你。”


    话虽这么说,但短短时间,周翀还摸不清她的脾性,但也只好道:


    “还有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