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殡

作品:《姐姐,再爱我一次4

    初七,雪停。


    天刚蒙蒙亮,唢呐班子就过来了,蹲在墙根吃完早饭后,一把抄起唢呐,腮帮鼓起,


    “呜哇——”


    调门高了八度,拖着颤音刺破晨雾。


    亲戚们接踵赶来,裹着棉服,灵前跪拜后,抹两把眼睛,接过孝布,退到院中,围在一起讨论,联想拼凑出死者逝前的一系列前兆,摇头惋惜,生活往事一件件提起,掰开揉碎追思感叹。


    整个院子充满烟味、带着荤腥的肉菜气,混合着鞭炮燃尽的硫磺火药味和焦糊的纸灰气。


    灵堂冰冷的水泥地上,盛景明磕红了额头,哭到眼神没有焦点,比起没有了父亲这个事实,庄婉妍那边的处境更让她五脏俱焚。


    一只还未学会扑棱翅膀的雏鸟,骤然被推出暖巢,从此再没了庇护它的羽翼,面对这风雪苍穹,该如何求生?


    院子里闹哄哄人来人往,盛景明缓缓起身走出灵堂,喊住掌事人,“大伯。”


    正在窗边安排事情的盛新连转回头,吐出烟圈,问:“咋了?”


    盛景明拖着摇晃的身体走近,眼神坚定,说:“芬婶养我那么多年,像我妈一样,我想扛灵幡送她。”


    “嘶——”


    “哈——”


    盛新连猛吸两口烟,烟头明灭的火光快速逼近指节,烧到皮肤那一刻,他猛地一颤,烟头掉落在脚下。


    灵幡一般由逝者长子或长孙来扛,无子孙由女儿扛。民间传说,扛灵幡会背运三年,所以谁扛灵幡遗产归谁。


    “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送送芬婶,她……”嘴唇颤抖,盛景明说不下去,攥紧拳头克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盛新连“啧”一声,拧眉安慰:“好,好,先别哭,我去后院商量商量。”


    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商定好十二点准时起灵,前院先出殡,棺材抬到东边路口后,盛景明返回后院送李芬,和庄婉妍一起扛幡摔盆。


    时辰无法耽误,十二点,当棺木抬起时,盛景明哭趴到地上。


    妇女们搀扶着她,行至东路口。


    跪下磕三个响头后,盛景明放下灵幡,跑向庄家。


    “起——”


    后院掌事盛有学一声喊,站在棺材旁手持木棍的七八个小伙子弯腰下身。


    “呜——哇——”唢呐声炸开,悲怆哀鸣。


    黑漆棺木缓缓抬起。


    猛然起身的庄婉妍身型一晃,几乎要倒下,盛景明赶忙抱住她。


    “妈,妈——”醒过神的庄婉妍要往棺材上扑。早上盛景明刚给她扎的麻花辫已经散开一根,碎发混着泪水粘在脸上。


    盛景明紧紧抱住失控的人儿。


    “婉妍,婉妍。”


    “姐,姐,我要俺妈。”


    “我要俺妈——”


    声音凄厉到抬棺木的一群小伙子都低下了头,抬木棍陷到肩头棉服里,勒出一道深痕。


    棺材像生了根,离地寸许后,再也抬不起来。


    小伙子们脸憋到通红卯着力,膝盖打着颤直不起来。纹丝不动的棺材像灌了铅,猛地一沉,眼看就要落地。


    “兄弟们,加把劲,加把劲,千万别落地,千万别落地!”掌事一看慌了,扶住棺木大喊。


    迷信说法——棺材落地,灵魂不走。


    “快来,快来,再上俩人,往上托!”


    门外观礼的邻居们,一窝蜂涌上来,七手八脚托住棺材底往上抬。


    呲牙咧嘴,脖间青筋几乎要扯断。


    “哎呦,用力。”


    “用力。”


    棺木缓缓架起,到了应有的高度。


    墙根旁的几个妇女看着挺着腰满头冒汗的小伙子们,眉头紧簇:


    “这棺材抬不动啊。”


    “这芬是舍不得走啊。”


    “能舍得不?闺女才那么丁点大,惦记啊。”


    “当妈的,这心尖尖上的肉啊,搁谁谁舍得啊?!”


    “看小婉妍哭得,我这心里……”一个妇女哭起来。


    “哎,别哭了,别哭了,赶紧让道。”


    出门前,一块大红布掠过盛景明和庄婉妍的头顶。


    妇女们又红了眼,这是未出嫁的姑娘们扛灵幡特有的仪式,杀晦气,以后要办红喜事的。


    幡杆握在胸前,盛景明另一只手挽着提着哭丧棒的妹妹,幡头高高悬在两人头顶,通体白纸幡,围观的老人们低头抹泪。


    白幡说明去世的人年轻,尚无孙辈。


    十字路口,摔瓦盆,摔得越碎越好。民间说法这一摔是为了破坏死者的记忆,象征打破生死界限,让她忘掉尘世的牵挂,在来世过得更加幸福。


    从此阴阳不再同路。


    盛景明握住庄婉妍的右手,两人一起大喊:


    “妈——”


    “婶——”


    “啪——”瓦盆摔到地上,七零八碎。


    围观的人们皱紧眉头,捂上眼睛。


    “你看看可怜不?”


    “唉,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哭肿了。”


    “说景明两天都没吃饭了。”


    “景明这,妈,妈走得早。姑,姑走得早。就剩这一班子不亲的堂叔和舅,唉,连个姨都没有。”


    “小婉妍也是,你看新房那两口子好吃懒做、不利事的样子,这可不得遭罪么。”


    七嘴八舌。


    摔完瓦盆,盛景明抱住妹妹,给她抹眼泪。


    庄婉妍的眼睛比昨日更加红肿,连带脸颊都高高鼓起,脸上的水痕刚擦掉一行,新的又涌出,整张脸像是暴雨后泥泞的土路,沟壑发亮,黏糊狼藉。


    “景明,快,那边要走了。”


    “快,快走。”一个妇女拽住盛景明的手拉开她。


    一步三回头,盛景明喊:“婉妍,不要哭了哈,不要哭了。”


    嘴里这么说着,自己的泪水却像黄河决堤般往外翻涌。


    唢呐响起。


    披麻戴孝,头脚伏地,盛景明扛着白灵幡跪趴在泥水路上,等候棺材从她身边行过。棺材是用驴车拉着的,赶驴的老人挥着鞭子抽打毛驴,“噗嗤、噗嗤——”,车轮碾过泥水坑晃晃悠悠从她头顶擦过。


    “爸——”


    盛景明棉鞋全是泥浆,孝服下摆粘满泥块,一头长发糊在脸上,在两个婶子的搀扶下蹒跚跟在驴车后,低头盯着棺木移动。


    装着纸扎的燃油三轮车冒着黑烟“哒、哒、哒”跟在身后。


    “快走开。”


    “走开!”


    “呜呜呜、呜呜呜……”


    听到身后的狗叫声,盛景明回头。


    豆豆正穿过人群缝朝她奔来。


    “走开。”几个人轮番赶小狗,你一脚我一脚。


    豆豆躲避着踢打,夹着尾巴,来回乱转。


    “汪、汪汪、汪——”


    一个男人上前一脚,豆豆身体贴着泥地皮,翻滚出人群。


    “别踢!那是我家狗。”盛景明挣脱开搀扶着她的人去制止。


    两个妇女死拽住她。


    “豆豆,你回家,回家。”盛景明扯着脖颈,晃动灵幡冲豆豆喊。


    “汪、汪汪——”已经躲到远处墙根的豆豆叫两声,转两圈,看到主人转身,又奔过来。


    “回去,豆豆!”


    “回家!”


    豆豆打着圈乱转,在“哇呜哇呜”的唢呐声中,在人们你一脚我一脚的踢搡中迷了方向。


    “汪、汪汪……”叫个不停。


    “豆豆,豆豆。”盛景明大力甩开架着她的人,扒开人群,扛着灵幡弯腰找豆豆。


    “呜呜呜、呜呜呜。”


    看到主人后,豆豆想从拉着纸扎的车后跑过来,许是害怕穿过人群会被踢踹,它转了两圈,选择从三轮车底下钻过来。


    “突、突、突、突——”


    沾满泥水的三轮车轮碾过了它的一只腿。


    “豆豆!”盛景明慌了,推开又搀扶上她的两个妇女,冲着拉纸扎的三轮车摆手大喊,“停车,停车,我家狗在车底下。”


    两个妇女死死抱住她:“景明,车不能再停啦,停了不好。”


    “呜呜呜、呜呜呜。”豆豆蜷着被碾压到的后腿,哼叫着翻滚在浑浊的泥水洼里。


    “豆豆——”


    三轮车还在前行,盛景明被裹挟着往前走了几步,她窜起身,冲开围着她的人,跪到泥水地上往车底看。


    一身泥水的豆豆滚到一边,翻个身看过来,再度看到主人后,黑眼珠一亮,挣扎着要爬过来,刚起身,车轮碾过了它的肚皮。


    “咯蹦——”盛景明似乎听到一声脆响,豆豆被碾压到了,灵幡掼到地上,她急得跪到水洼里,拍打泥浆,“豆豆——”


    几个妇女扑上来拽她。


    “放开我,我家豆豆,我家豆豆被轧到啦。”


    “呜呜呜......”


    “呜呜呜......”豆豆咧着嘴嚎叫,在泥水地上疯狂打滚。


    “走,走开。”还有人在踢它。


    “你怎么回事,那是我家狗!”盛景明站起身,举起哭丧棍砸踢豆豆的小男孩,被人群拉开。


    “豆豆——”盛景明挤到车尾去抱豆豆。


    可被伤害的豆豆,害怕了人群,剧烈翻滚几圈后,拖着半截身体窜出视线。


    泥水路上一片猩红。


    “豆豆,豆豆。”


    盛景明冲出人群,跑去追,被几个妇女截住。


    “景明啊,出殡呢,出殡呢啊,赶紧,时辰不能等了。”


    “你还得扛幡呢。”


    “别管小狗了,它都跑了。”


    你一言,我一语。


    盛景明六神无主,转头看看走远的灵车,抓住旁边的女孩叮嘱:“红梅,红梅,你来,你去找豆豆,好不好?找到抱我家去,等我回来。”


    “好,好,红梅,你去找小狗,走吧,景明。”


    “快,幡。”灵幡递过来。


    “红梅,你一定要找到豆豆,抱我家去,抱到我家哈。”盛景明扯着脖颈叮嘱,泪眼模糊,声音嘶哑。


    “呜哇——呜哇——”


    唢呐齐鸣。


    送葬队伍淌过村东头的泥水坑,穿过麦田。


    棺材沉入深坑的那一瞬,盛景明哭声响彻天。


    “爸——”


    黄土扬起又落下,“扑簌簌”砸落在棺盖上。


    “爸——”


    盛景明几乎要窜到长方形的土坑里,几个妇女冲上来摁住她。


    “景明啊,让你爸安心走吧哈,你这样,他看到难过。”


    “孩子呀,起来吧。”


    “人气不能复生。”


    买路钱飘洒到麦田地里,坟头潦草堆起。纸扎焚烧,红光耀人。


    额头抵着湿泥,盛景明嚎啕大哭。


    从此她没爸没妈了,连芬婶也没了。


    “婉妍?”一想到妹妹看到自己妈妈被沉入坑底那一刻,该有多伤心,盛景明抱住头。


    “婉妍。”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盛景明已经撒开脚丫子冲出麦田地。


    “景明,你要去哪里?”一个男人喊叫着追赶她,伸出的手只拽到一片衣角,踉跄着摔倒在田垄间。


    盛景明一声不吭,两只脚在烂泥里踩出凌乱的深坑,泥浆飞溅到裤腿、孝衣、头顶,她顾不得擦拭,不管不顾向西南方向狂奔。


    李芬埋葬的地方。


    村东北到村西南,一个大斜角,庄家送葬的队伍还没走出地头,盛景明已经赶到了。


    “婉妍呢?”盛景明眼神慌乱,不知道该问谁。


    “还在坟头那呢......”


    话还没落地,人已没了影。


    “怎么了这是?你看疯了一样,全身都是泥。”


    “可能找婉妍吧,她姐妹俩感情深。”


    “唉,两个可怜丫头。”


    “你看刚才下葬,小婉妍都哭昏过去了,多心疼人......”


    “啧,小不点以后咋生活啊?!”


    一番感慨、惋惜、叹息后,人群语调开始转向欢快。


    “诶,你们咋来的?骑车还是开车?”


    “俺开三轮车。”


    “那吃完饭捎我一程吧,他们村这泥坑太深,我都没敢骑车来。”


    “没问题,走吧,赶紧回去,折腾一上午,都饿了。”


    “听说前院的菜比咱们这硬,咱要不要去前院吃?”


    “合适不?”


    “有啥不合适的,前院咱不也烧纸了吗?”


    “那成,咱们去前院吃。”


    奔到坟前,盛景明停下脚步。


    新起的坟头在麦田里显得格外孤寂。


    庄婉妍还跪趴在坟前,王三姐正弯腰拉着她的胳膊,嘴唇翕动,面露不耐。


    小小一团人儿缩在满是泥水的宽大孝服里,凄惨孤单,整个人几乎瘫在田地里。


    盛景明视线模糊,缓缓走近,张开手臂,“婉妍——”


    听到这声呼喊,庄婉妍的脊背猛地一僵,埋在新坟前的脸缓缓抬起,回头,抹一把眼睛,茫然巡视,待看清姐姐,肿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倏地冒出光,随后又奔淌出泪水。


    “姐——!”


    整个人窜过来。


    力道大得盛景明向后踉跄退了两步,跪坐在麦田地里。


    “姐,我没有妈了。”庄婉妍半边脸全是泥水,鼻涕眼泪糊满脸,嘴唇上都是污泥。


    盛景明红着眼咬紧牙关,脸颊肌肉颤动,嘴唇颤抖不停,她努力平复呼吸,抬手给妹妹一点点抹去脸上的泥水,眼神跟着温柔巡视一遍,声音沉稳:“婉妍,我在呢,不怕哈。”


    “你还有我。”


    “我永远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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