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禾悄声靠近郑寻由。


    乳白色的液体发着温和的光晕，淅淅沥沥地滴落到正在攀爬的畸形怪物身上，仿佛水遇到火似的，浇得怪物身上滋滋冒着烟雾。


    怪物被烫得发出凄厉的嚎叫，尖啸着跌落下去。


    “你来了。”


    郑寻由背对着黎禾，自顾自地将用掉的小型恢复药剂抛下塔去，貌似一点儿都不意外黎禾的到来。


    黎禾双手抱胸，回忆着刚刚的场景。


    她不想理会郑寻由，因为她一看见那张脸就头疼欲裂。


    没错，是物理意义上的头痛，就好像自己曾经丢失了一段记忆似的。


    方才怪物爬过的地方蔓延出像菌丝一样的黑色丝线，缓缓沿着连接处腐蚀着黎禾脚下的白砖。


    黎禾单膝跪地，用指腹轻轻捻了一下被黑线覆盖的砖块。


    半白半黑的砖块顿时变成粉末，飘散在空中。


    黎禾立刻起身，连连后退了数步。


    怪不得连接处以下的塔身全是黑色的，与近乎悬在空中的白色塔身截然相反。


    这些怪物对白砖有着极强的污染性，并且执着于彻底摧毁巴别塔。


    到底是谁要这么做？是米迦勒口中的“祂”吗？


    可是神仙打架跟她们这群凡人有个毛线关系啊！


    什么好事都没赶上，坏事全让她这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打工人碰见了。


    黎禾顿时一个头比两个大。


    她对天发誓，回到现实后再也不随便打游戏了。


    郑寻由突然发出一声轻叹，打断了黎禾的思路。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郑寻由转过身，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让黎禾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话快讲，我的时间金贵的很。”


    黎禾皱眉，一脸无语的看向郑寻由。


    “你是不是对车有莫名的恐惧感？”


    郑寻由顿了顿，好似有所顾虑似的，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这句让黎禾五雷轰顶的话。


    血色“唰”得从黎禾脸上褪去，她的眼神一下失去了神采，变得异常空洞。


    黎禾本以为郑寻由是想和自己交换巴别塔的消息的，没想到却被对方精准戳到痛处。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害怕车的？


    这件事除了父母和薛婳，应该没人知道才对。


    她害怕车，无论大小，无论形状，无论牌子。


    因为她高中时曾亲眼目睹一个人被车撞出数米远，给当时的她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严重到甚至因此影响了学业与同学的人际关系。


    她向父母求助过，说她想去看医生，因为她每天晚上睡觉时，只要一闭上眼，刺耳的车喇叭声，刹车声，钢铁与骨肉的撞击声都会在她耳边环绕。


    还有那个人血肉模糊，四仰八叉躺在马路上的惨像。


    可她的父母极其传统，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肯带她去看病，总说“过几天就好了”，好像带她去看是一桩天大的丑闻，能让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直到她成年以后才有机会自己去检查，但为时已晚，无论吃药还是辅导都已经对她通通没用了。


    所以她到现在都还清晰的记得救护车吵闹的叫声与血溅到她校服上的温热粘腻，好似有一万只鼻涕虫在她身体上爬的感觉。


    更怪异的是，车祸的所有经过她都有印象，唯独不记得受害者的脸。


    医生说，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再然后……


    再然后，医生说了什么？


    “嘶——”


    黎禾猛地举起一只手，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另一只手攥拳抵在墙上，痛苦地喘息着。


    不行，想不起来！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绝对会疼死在这里！


    就在此时，一阵电流声猛地侵入黎禾的大脑，中断了黎禾的回忆。


    “所有通过新手副本的玩家已全部传送至巴别塔，请各位珍惜你们宝贵的二十四小时修整时间，二十四小时后，系统将会强制玩家进入下一轮副本。”


    系统的声音回荡在黎禾脑海中。


    “塔灵将会为你们送去‘美梦’的钥匙，请各位玩家收到钥匙后尽量呆在‘美梦’中。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非必要不外出，安静等待下一次副本的开启。”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黎禾对着自己脑袋使劲擂了几下，终于清醒后像躲瘟疫一样远离郑寻由，二话不说拔腿欲跑，却没想到直直与一摞叠得高高的白砖撞上。


    “唔！”


    塔灵被黎禾撞倒，手中的砖块有惊无险地被也想离开的郑寻由伸手接住，这才没让黎禾被砸个眼冒金星。


    塔灵感知到黎禾精神的巨大波动，迅速站起，沿着她的裤脚向上爬，爬到黎禾的脸颊处便张开小小的臂膀抱住她。


    软软的，冰冰凉凉的，宛如一个可口的果冻在她脸上蹭。


    不知为何，黎禾烦躁的情绪竟被小家伙一扫而空。


    黎禾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几口塔灵，刚想冲小家伙道歉，余光一瞟，又看见成群结队好似复制粘贴的塔灵们，顶着从玩家手里缴获的砖块，晃晃悠悠地就上来了。


    怎么回事，难道塔灵还不止一个吗？


    黎禾石化般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塔灵们将白砖一个个铺在缺口处。


    郑寻由显然也没想到塔灵有会那么多，任由铺完自己份额后来抢他手中白砖的塔灵动作。


    塔灵虽然个儿小，但干起活来十分卖力，成堆成堆的转头一眨眼就已消耗完毕，却也只堪堪铺了两层而已，离填补塔身还差近三分之二的砖头。


    黎禾缓过神，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抱在黎禾脸上的塔灵见黎禾恢复的差不多了，两脚一蹬跳了下去，随后用手伸进自己的身体里，左掏右掏，拽出一本装订精美的书递给黎禾。


    是《局外人》。


    黎禾捧着这本老朋友，怀念地摩挲着书的封面。


    [玩家获得‘美梦’钥匙。]


    它就是''美梦''的钥匙？


    黎禾掂了掂这本看上去与她书柜里长得别无二致的书。


    塔灵拽了拽黎禾的裤脚，向前迈出几步，示意她跟自己来。


    黎禾趁机瞄了一眼正在专心致志研究书的郑寻由，立刻脚底抹油，跟着塔灵火速开溜。


    黎禾与蹦蹦跳跳十分高兴的小塔灵一前一后，爬了一层又一层，一路上碰见许多和她一样被塔灵带路的陌生玩家，不过却没再遇到薛婳。


    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从哪一层开始，墙壁上的拉环木门变成了旁边带有凹槽的蓝色石门。


    塔灵在其中一扇前站定，用手指了指凹槽，示意黎禾将书放进去。


    凹槽正正好好与书身大小相匹配，完美嵌入其中，与墙融为一体。


    蓝色石门在书被放入的瞬间，多出一个金色的把手。


    塔灵见人已经送到，一眨眼又溜去补墙了。


    黎禾咬着下唇，谨慎地扭转金色把手。


    门缓缓开启。


    “美梦”内无休无止地下着潮湿的雨，雨滴落在黎禾面前的血色湖泊上，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黎禾：……这到底跟“美梦”两个字哪里沾边了？


    黎禾心里直打鼓，犹疑地向空间内迈出一步。


    湖泊随着黎禾的移动泛起片片波纹，不过令黎禾更为惊讶的是，从黑色天空中下坠的滂沱大雨竟直直的从她身体内穿过，鞋底也没有想象中被打湿，让她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这片空间是虚幻的，还是她本人是虚幻的。


    蓝门感应到黎禾的进入，自动关上了门。


    “不对。”


    自从碰见郑寻由后便一直不再说话的米迦勒开口道：“‘美梦’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就说嘛！肯定是打开方式不对！


    黎禾嗅着空气中独属于雨的潮湿粘腻的气味，边搓胳膊上早已暴起的鸡皮疙瘩，边问米迦勒：“那正常状态下应该是什么样的？”


    “‘美梦’是我特地为你们在塔内搭建的个人空间，用来遏制认知值的增长速度。按理来说，‘美梦’里的东西应该是你记忆中最珍惜的人或物体……”


    米迦勒似乎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恐怕你进入了‘迷失域’。”


    “‘迷失域’？我好端端的，怎么会进入这里？”


    “因为你手背上的那只眼睛。”


    猩红的眼珠听见米迦勒谈到自己，示威一般在黎禾手上跳了跳，冲黎禾挤眉弄眼地指向一个方位。


    “虽然我不明白这眼珠为何对你无害，但终究还是属于祂的一部分，祂的气味出现在你身上，恐怕是被‘迷失域’闻到，所以强行将‘美梦’覆盖了。”


    “‘迷失域’只有半污染的人才能进入，已经被祂侵蚀完全，或是像我和其他没有遭受袭击并被感染的‘纯净体’不会进入。”


    [玩家认知值增加10点]


    黎禾咋舌：“那我要不要跟着它走？”


    黎禾指了指猩红眼球。


    “……”


    得了，还是去看看吧。


    死也得死的明白点。


    黎禾朝着眼球给她的方向走去。


    走了大概有十几步，黎禾的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一个黑黢黢的，类似人形的生物。


    黎禾停下脚步，眼球却愈发躁动，像只撞笼的鸟，不停地在手背上来回走动。


    她怎么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呢？


    黎禾一点一点挪动步子，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全身血液仿佛冻结似的僵在原地。


    就连呼吸也静止了。


    他长着与郑寻由有六分相像的脸。


    他头发梳得柔顺，没有混血感的蓝瞳，是非常正统的东方长相，和父母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再匹配不过。


    那人缓缓抬头，头上被车撞破的口子汩汩流出鲜血，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黎禾，眼中的悲伤浓郁的快要溢出，压得黎禾喘不过气。


    他说，黎禾，对不起。


    “呃啊啊啊啊啊——”


    空间内四面八方传来车喇叭的声音。


    卡车的，货车的，自行车的，电动车的……喇叭声宛如一根根锋利的箭矢，瞄准黎禾的心脏，密不透风射来。


    跑！跑！跑！


    一阵刺骨凉意自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黎禾顶着晕眩的视线，不遗余力地朝着来时路跑去。


    他是谁？为什么自己没有一点有关于他的记忆？


    黎禾拼了命的跑，终于在力气耗尽之前看见了那抹蓝色。


    头好痛……


    嗡的一声，黎禾眼前被拉了闸似的，凭着惯性撞开了蓝门。


    “阿禾？阿禾！”


    黎禾一头撞进一个果香味儿的温暖怀抱，随后在怀抱中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