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命运与劫难

作品:《『二/战』情劫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书房,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爱琵伽提前十分钟被女仆带到书房,她坐到背对窗户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中保留点阴影下的安全感。


    指针精准地指向预定时间,门外传来那标志性的军靴声。


    门被无声地推开,弗雷德里希·兰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黑色的军装,只是今天未戴军帽,露出了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颜色偏深的金发,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岁月年上者的威严。他灰色的眸子扫过房间,瞬间便定位在她身上。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缓步走到书桌前,将手中拿着的一本装帧精美的德文诗集——歌德的《罗马哀歌》。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


    “日安,爱琵伽小姐。


    ”他的法语依旧带着那份德式口音。


    爱琵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回应。


    “日安……兰登上校。”


    他微微颔首。他没有走向她,反而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形成一个审视的姿态。


    “我们开始吧。”


    他直接切入主题,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您母亲让我教您德语,那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单词学起。”


    “请重复,Schicksal。”


    命运。


    这个词让爱琵伽心头一紧。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开口:“Schick…sal。”


    “Again.”


    他立刻打断。“舌尖抵住下齿龈,气流从两侧通过。Schicksal。”


    他示范了一遍。


    爱琵伽再次尝试,这次稍微流畅了些,但在他听来,显然依旧不够完美。


    “Again.”


    一次又一次。书房里回荡着她磕磕绊绊的发音和他那单调、冰冷的“Again”。阳光移动,落在她交叠的双手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来自于语言学习的困难,更来自于他那双始终停留在她身上,洞察一切的灰色眼眸。他仿佛不是在纠正她的发音,而是在用这种方式,丈量她的耐心,瓦解她的抵抗。


    终于,在她又一次重复后,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静默比之前的“Again”更让人难熬。


    他忽然换了一个词。


    “Verhangnis。”


    劫难。


    爱琵伽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灰眸里。那里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个单词。但她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是巧合吗?还是意有所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个词像一块冰,哽在她的喉咙里。


    弗雷德里希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得令人心慌。


    良久,爱琵伽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破碎地念出了那个词:“Ver…hangnis.”


    这一次,他没有说“Again”。


    他站起身,绕过书桌,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爱琵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俯身,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皮革和淡淡皂角的气味,也能看清他军装领口处银线绣制的精细纹样。


    “恐惧,会阻碍学习,爱琵伽小姐。”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那目光却锐利如刀,剖开她试图隐藏的情绪。


    “在这里,你只需要服从,和理解。”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拿起了她之前放在沙发扶手上、因为紧张而被她捏得有些褶皱的那本法语诗集。他随意地翻动了一下,然后放回原处。


    “下次。”


    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我希望听到更准确的发音。无论是Schicksal,还是Verhangnis。”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迈着同样沉稳的步伐离开了书房,留下爱琵伽一个人,靠着墙壁,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第二次见面,他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过界的举动。但他用两个冰冷的德语单词,和他的存在本身,更加清晰地向她宣告——他不仅是她的教父,更是她无法抗拒,必须去学习和面对的……


    命运与劫难。


    “……事情大概是这样。”


    第二天下午回了枫丹白露的爱琵伽把苦水在诺兰那里倒了个干净。诺兰听完摸了摸下巴,深思熟虑的样子逗笑了爱琵伽。


    “叔叔,别这么严肃。”


    诺兰叹了口气,把煮好的咖啡递给她。


    “从七区跑到枫丹白露来看我你真是辛苦了。”


    “至于那个德军上校要忽然成你的教父……”


    他将双手抱在胸前,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决断很不满意。德国人当法国人的教父?这显得鹤立鸡群。而且诺兰抚养爱琵伽十八年,按道理教父这个位置应该他来坐才有资本。养育之恩大过天。最后却让一个才和她见过两次面的人当她教父……


    爱琵伽向后倒在摇椅里,望着天花板发起呆。


    “我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她偏过头。


    “别再说牺牲是一种荣耀了,这只会徒增痛苦。”


    “战争不是荣耀,是苦难。”


    回程的路上爱琵伽去了趟十六区的花店,先让马车和仆人走了,自己则在十六区闲逛买花,反正十六区和七区是挨着的,走回家顶多花半小时。


    她买了束白山茶,很衬她的白裙子。顺便在书店买了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啊,结束战争之后她想她会出国玩,和叔叔一起,或者独自玩也很好。她想去布拉格和苏格兰,那里的风景据说都是一流的好……


    “嘿,小妞。”


    一阵口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两个坐在酒馆门口的士兵朝她使了个眼色,用蹩脚的法语叫住她。爱琵伽看出来他们大抵是两个醉鬼,并不想搭理他们。然而其中一人不肯罢休,选择走上前拦住爱琵伽的路。


    “小姐,赏个脸,陪我们喝一杯。”


    爱琵伽摇摇头,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能摇头。


    “别害羞嘛——”


    另一个人也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请让开。”


    她克制着害怕,强忍着恶心(这两个醉鬼身上的酒味着实令人恶心),保持着她最后的理智,想把他俩推开。


    “Was ist hier los?(什么情况?)”


    一个冰冷、熟悉且权威的声音,如同鞭子般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两名士兵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轻浮和蛮横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变成了惊慌和恐惧。他们像被钉在原地,然后猛地转身,立正,挺直脊背,动作慌乱得有些滑稽。


    爱琵伽循声望去,她知道那是谁。


    弗雷德里希·兰登。


    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制服,外套敞开,露出胸口和领口上的十字勋章。他此时正一脸阴郁地盯着这两个醉鬼。


    “怎么不说话,我问你们话。”


    他不怒自威。两个士兵被吓得不轻。


    ”姓名,部队编号,军衔。“


    两个士兵哆哆嗦嗦报出自己的信息。


    弗雷德里希沉默地听着,然后用冰冷的语调,下达了判决。


    “滚回驻地。向你们的长官报告你们今天的‘英勇’行为,禁闭一周。如果我再看到你们在非执勤时间骚扰平民……”


    他顿了顿。


    “后果自负。”


    “是!上校先生!谢谢上校先生!”


    两名士兵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跑地逃离了现场,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街道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弗雷德里希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向爱琵伽。他摘下一只手套,缓步走近。


    “一个人出来玩可不是什么理智行为,尤其是在占领区傍晚,您也不想天天碰见醉鬼,对吧。”


    爱琵伽仰头望着他。


    “谢谢您的照拂,兰登上校。”


    她最后也只憋出这样的话。


    不知道是挑逗心驱使还是真的感谢他,爱琵伽从花束了抽了支最漂亮的花递给弗雷德里希。


    弗雷德里希手一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流露出情感。


    空气又安静了半晌。


    就当爱琵伽以为兰登不会接她的花时,他动了。


    他脱下自己的手套,轻轻捻住了那支脆弱的花朵。


    “谢谢。”


    这是四十多年来兰登第一次被送花。


    是单纯的感谢,还是天真的试探,抑或是不自知的的靠近?


    “我送您回家吧。”


    他让开路,让爱琵伽走在自己身前,他则站在她身后护卫她。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此刻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