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荒山驿

作品:《三生灯

    破庙内,死寂被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气息取代。先前厮杀留下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与雨后泥土翻涌出的腥气、以及潮湿木头腐朽的霉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衰败的涩感。烛火早已在风雨闯入时熄灭,唯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将庙内惨白地照亮一瞬,映出墙壁上斑驳的神像彩绘和地上狼藉的阴影。


    暮笙蹲在江屿身旁,借着这短暂而诡异的光亮,审视着他背上那件与伤口彻底黏连在一起的青衣。血液干涸后,布料僵硬如铁,颜色更是模糊一片,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品级和纹样。她沉默地从随身药囊中取出匕首,就着供案上残存的一小截蜡烛头重新点燃的微光,将刃尖置于火焰上细细灼烧。火苗舔舐着冷铁,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直到刃尖泛起一种不祥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开一丝焦糊气。


    “忍着点。”她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显得异常清晰,这指令不知是说给昏迷中的他听,还是告诫自己必须保持冷静。灼热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衣物与皮肉粘连的最边缘,立刻响起一阵细微的“嗤嗤”声,伴随着皮肉焦化的刺鼻气味。腐坏的组织被一点点分离,暗红色的血珠从新暴露的伤口边缘重新沁出,沿着他紧实的背肌纹理蜿蜒滑落。她的动作异常精准而迅速,清创,止血,敷上研磨好的药粉,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不似在救治一个尚有呼吸的活人,倒更像在冷静地处置一具没有知觉的躯体,避免其更快地**。


    然而,当她的指尖在进行最后包扎、无意间掠过他耳后一处早已愈合、却依然狰狞凸起的陈旧箭疤时,那无比熟悉的形状、大小、乃至微微凹陷的触感,让她正在缠绕纱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回忆如同鬼魅,带着三年前疫区那股死亡与草药混杂的气味,猛地袭来——那个浑身裹在破旧布袍中、哑然无语的游医,在乱箭如蝗射来的生死关头,也是这般猛地俯身,用并不宽阔的后背将她死死护在身下。冰冷的箭簇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温热的鲜血随即滴落在她的额头,顺着脸颊滑落,带着浓重的腥甜……那个为她挡箭所留下的伤疤位置,与此刻指尖所触,分毫不差!


    “看够了?”


    前方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如同钝刀磨石,打破了庙宇里压抑的死寂。不知何时,他已醒了。白绫依旧覆眼,隔绝了所有视线交流,但那精准“投向”她的方向感,以及话语中那种洞穿一切的敏锐,却仿佛能窥破她此刻因回忆而翻涌的心绪,让她有一种被无形目光剥开的错觉。


    暮笙倏然收回手,像是被那疤痕烫到一般,指尖微微蜷缩。她迅速从药钵里挖起一大块刚刚捣好、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深褐色药泥,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掩盖什么的报复意味,重重地按压在他肩胛一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新伤之上!


    “殿下若死在我这破庙里,尸身腐臭之气引来山中豺狼虎豹,平白添了更多麻烦,我才真是不得安宁。”她语气冷硬,刻意加重了“麻烦”二字,试图用言语的尖刺筑起防线,掩盖方才因触碰旧疤而瞬间的失态与心绪动荡。


    药性猛烈刺激伤口的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但他却并未呼痛,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因牵动伤口而变成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所以……姑娘是打算……亲自出手……处置掉我这个……天大的麻烦?”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玩味与自嘲,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岌岌可危的生死,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


    暮笙眉心一蹙,正要反唇相讥,将这场言语的攻防继续下去,远处却骤然传来了隐约却无比密集的马蹄声!蹄铁敲击山石的脆响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其间还夹杂着猎犬发现猎物般兴奋而狂躁的吠叫,穿透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幕,清晰地钻入耳中!


    追兵来了!而且距离极近!


    暮笙脸色骤然一变,所有针锋相对的言辞瞬间被抛到脑后。她迅速将案上所有能带走的药物扫入药囊,动作快得几乎带风,随即一把搀起地上因伤痛和虚弱而难以站稳的江屿,低喝道:“走!”


    他的身体沉重得超乎想象,几乎是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单薄而纤细的肩膀上。两人跌跌撞撞地撞开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一头扎进漆黑如墨、冰冷刺骨的原始密林。雨水立刻如同瀑布般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湿透了衣衫,寒意直透骨髓。泥泞不堪的山路湿滑难行,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连同身上这个沉重的“麻烦”一起滑倒在地,坠入未知的深渊。他滚烫的呼吸持续喷在她的颈侧,带着高热病人特有的灼人温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与她自身冰冷湿透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向北……三十里,”他在剧烈的喘息和咳嗽中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模糊,“……山坳背阴处……有处废弃多年的驿卒哨屋……或许……可暂避一时……”


    暮笙咬紧下唇,几乎尝到了血丝的咸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几乎瘫软的身体,在荆棘与低矮灌木丛中艰难穿行,尖锐的枝条划破了衣衫和皮肤,带来细密的刺痛。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不断模糊着她的视线。她忍不住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嗤笑,气息因极度疲惫而极度不稳:“殿下……对这等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藏身之所……倒是如数家珍,了如指掌……”


    “为活命……”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雨中显得异常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掉,却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苍凉与无奈,“总得……比那些想要你命的人……多知道几条……不为人知的退路……”


    第二日黄昏,在几乎耗尽全力后,他们终于在一条湍急山涧旁的悬崖底部,寻到一个狭窄低矮、仅能容两人蜷缩其中的天然石穴勉强藏身。洞外凄风苦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洞内更是阴冷潮湿,石壁上不断渗下冰冷的水珠,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江屿的高烧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他浑身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寒潭底捞起的铁,嘴唇发紫,即使在昏迷中也控制不住地剧烈战栗,牙关格格作响。在意识彻底模糊的深渊里,他无意识地循着生命本能,朝身边唯一能感知到的热源——暮笙的方向,艰难地靠拢过去。


    暮笙本能地想要将他推开,这太逾矩,太危险。但当她冰凉的手掌触及他冰冷汗湿的额头和那微微颤抖、蜷缩如虾米的身体时,所有推拒的动作都僵住了。洞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和仿佛永无止境的狂风暴雨,洞内是彼此微弱的呼吸和绝望的寒意。她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向后挪了挪身子,调整到一个更稳当的姿势,任由这个身份敏感、麻烦缠身、此刻却脆弱得如同婴孩的太子,将沉重而滚烫的头颅,枕在了她并拢的、唯一还算干燥温暖的膝上。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她能清晰地听见洞顶岩缝水滴落入洼中的单调声响,能感觉到他偶尔因深沉梦魇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呓语,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草药、雨水和男性气息的复杂味道,一点点浸润她的感官。天亮时分,风雨终于渐歇,山林间弥漫着破晓的灰白光线和浓重的水汽。她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掌心,那力道之大,指节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她试着轻轻抽离手指,指尖刚一动弹,即使在深度昏睡中,他的眉头也立刻痛苦地蹙紧了几分,喉间发出不安的咕哝,仿佛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依托。暮笙的动作一顿,看着他那张因伤病而苍白脆弱、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脸,终是心中一软,任由他继续握着,传递去一丝微薄的暖意与安定。


    三日后,当那处几乎与嶙峋山石和枯藤完美融为一体、隐蔽至极的废弃哨屋,终于在视野尽头遥遥在望时,暮笙几乎要虚脱倒地,全凭一股意志强撑。然而,江屿的情况却愈发糟糕,甚至可称为危殆。连日的亡命奔波彻底透支了他本就因重伤和中毒而微弱的元气,伤口因得不到妥善处理和雨水浸泡而严重恶化,化脓溃烂,持续的高热如同地狱之火,不断灼烧着他的神智,大部分时间他都陷入深深的昏沉,偶尔清醒片刻,也是目光涣散,意识模糊。


    在他一次短暂的清醒间隙,暮笙注意到他的左手总是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左臂一处旧伤。那动作带着一种执拗的、近乎本能的意味,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她心中起疑,趁他再次昏睡过去,小心地拨开他被雨水和汗水反复浸透、已然板结发硬的衣襟,凑近从石缝透入的昏暗光线,仔细察看。这才发现,那处看似早已愈合的伤口深处,竟隐隐嵌着一小块异物!她用随身携带的、消毒过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将周围增生包裹的皮肉组织轻轻拨开些许,当看清那异物真容的刹那,她的呼吸几乎停止,心跳骤停——那是一小块质地上乘、触手温润、边缘被磨得圆滑的碎玉!与她贴身珍藏了三年、用丝线密密缠绕、从不离身的那片玉佩残片,无论是那独特的羊脂白底色,还是内部天然的、如云似雾的青色纹路,都分明来自同一块玉璞!


    她踉跄着退后一步,脊背重重靠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目光落在干草铺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江屿身上,脑海中轰然回响起师父临终前,用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她,浑浊老眼里满是忧虑留下的告诫:“笙儿,你天赋过人,心思剔透,于医道一途前途无量……唯独,唯独这心肠太软,重情义……此为医者大善,却也是你命中之劫……为师只怕,终有一日,你会为情所困,踏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彼时她年少气盛,自觉理智清醒,对此等“危言耸听”嗤之以鼻,坚信自己绝不会被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愫所左右,误了正途。可如今,师父的箴言竟如谶语般,字字句句,都在眼前这困顿绝境中,残酷地应验了!她比谁都清楚,此刻前往那个传说中、也是唯一希望的北境药庐求援,不仅是赌药庐主人对她师父那点飘渺难寻的旧日情分,更是赌上自己未来所有的安稳平静,甚至可能是……性命。那是一条比眼前这崎岖山路更加凶险百倍、九死一生的征程。


    可是,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他因痛苦而在昏睡中也紧蹙的眉宇,落在他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起伏的胸膛上时,暮笙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视若无睹,冷静地计算利弊得失,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荒无人烟、冰冷彻骨的野岭荒山。这不仅仅是为了偿还三年前那半块活命面饼和挡箭的恩情,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连她自己都尚未敢仔细剖析、却已在生死边缘相依为命中悄然滋生、如同石缝下顽强钻出的嫩芽般的情感,在疯狂地破土而出,顽强地钻破了理智筑起的冻土。


    她猛地转头,望向哨屋那个小小的、被木板钉死的窗口缝隙外。远处,连绵的雪山在灰蒙蒙的天际勾勒出冷硬而绝望的线条,仿佛是天地的尽头。良久,她眼中最后一丝挣扎与犹豫终于彻底褪去,被一种澄澈而决然的火焰所取代。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


    她不再迟疑,取出药囊中仅存的、最具效力的安神散,仔细地、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地喂入他干裂的唇间。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他沉重无比的身躯连抱带拖,妥善安置在哨屋内唯一一堆相对干燥、厚实的草铺上,尽可能让他躺得舒适一些。在留字条时,她握着半截炭笔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许久,墨点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团灰黑,如同她此刻沉重的心事。最终,她落下笔,字迹因疲惫和心绪激动而略显潦草,却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度:


    「等我十日。若逾期未归,勿念,速往北。」


    将字条与哨屋内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干粮和清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暮笙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即便在昏睡中也依旧轮廓分明、此刻却写满脆弱与依赖的脸庞,毅然转身,决绝地踏入了门外那漫天呼啸、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雪之中。她的目标,是百里之外,那处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却也可能是龙潭虎穴、有去无回的——北境药庐。


    这不再仅仅是一次求药,这是一场押上了所有筹码的豪赌。赌的是药庐主人对她师父尚存的一线微末旧情,赌的是她能在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他彻底油尽灯枯之前,带着救命的良方奇迹般返回,以及……赌一个或许能让他们在这滔天追杀中暂时喘息片刻的、危机四伏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