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去了一趟驿站，回来时对马车上的辛叡恩说明道：“京师苏大人等候您多日了。”


    辛叡恩隐约察觉到了对方是谁。看着男人恭敬的模样，辛叡恩感觉好像看到了拯救贺子安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问：“哪位苏大人？”


    男人却不再回答。“我会尽量快些，”他嘱咐道：“请坐好。”


    越是靠近北方，积雪越是深。从天空降下的雪片，愈来愈大。辛叡恩将手掌伸出车外，鹅毛大小的雪花不偏不倚地降落到她的掌心。


    天地一片刷白，辛叡恩从没见过这样盛大而猛烈的雪。雪花消融，手掌一阵刺痛。


    马车缓缓地停下，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辛姑娘，我们到了。”男人挠开车帘，“您没事吧？”


    “啊，”辛叡恩轻叹一声，回过了神，道：“没事。”


    “那里有人接您。”男人扶着辛叡恩下了马，少见地露出了笑容：“那么，再见。”


    慈祥的妇人站在气派恢弘的宅邸前，似乎正是等待辛叡恩的人。随着妇人入了正门，再经由外仪门后，径直穿过前院正厅，刚一踏入内仪门，内院正厅里坐立不安的男主人就迎了出来。


    辛叡恩认识那个男人。


    “没事吧。”男主人关切的问，“我听说你被抓进牢里。”


    侍女也迎上来，替辛叡恩披上了早早备好的大氅。


    男主人大氅貂毛上的雪花星星点点，深黑的头发上也落满了雪。辛叡恩看着他，回答说：“他们来得很及时，我很快就被放出来了。”


    “我再三重复，没想到这样他们还能出了岔子。”男主人有些气愤，但语气立刻又软和下来：“你没事就好。”


    辛叡恩环顾四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昏暗的，窄窄的铁匠铺。孟季真在里屋替她修冶兵器，她就在外面看着李乐天锻打新的长剑。明亮的火焰，总是让她看不清李乐天的模样。


    李乐天不曾说话，只是默默地舞动手里的铁锤。铁器独有的气味，和男人汗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你被掳走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男主人说。他想起了些什么，哦了一声，道：“是我让他们说苏兄的名字的，我担心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你，李盟主。”辛叡恩道：“你在云霞峰救了我，我还记得。”


    “因为我，你才被血宫的人带走遭了难。”李乐天愧疚地说。


    “那不是李盟主你的错。”这是辛叡恩真心的想法。


    “既然辛姑娘你已经回来了，为何不曾见子安兄？”


    “子安哥他……”辛叡恩感觉一股气堵住了她的喉咙。良久，她才说：“我们见了面，但是，我把他弄丢了。”


    辛叡恩的叙述中隐去了监兵和春华，还有监兵的那位师兄。两人在内院正厅中坐着，故事说完，茶水还是满的，但已经变得冰凉。


    “所以说，你回来是为了找苏兄帮忙。”李乐天立即示意侍女给她换上新的茶水。


    抿了一口还有些烫嘴的茶水，辛叡恩点了点头。“贺家的人，义山哥，我想找他们一起。”


    “如果你早一点回来，这对苏兄来说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这会有些难办。”李乐天面露难色。


    “李盟主这是什么意思？”


    “辛姑娘。”李乐天郑重其事地说：“你来的路上应该已经了解了一些。永清皇帝被我们推翻了，如今那把龙椅也换了人来坐。这个人其实你也认识。”


    “我知道，来的路上他告诉了我。”那个将辛叡恩一路护送到京城的男人，告诉了她这些时日里发生的许多大事，“如今的圣上是那位丐帮帮主，他本是先帝的太子，流落到了丐帮。”


    “永清皇帝已经被打成逆臣，坟墓也掘掉了。”李乐天思考了一下措辞，道：“从前和永清皇帝还有他的重臣有过多牵扯的家族，都遭到了清洗。”


    辛叡恩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赵政。”


    “好在苏兄也是功臣，所以暂时苏兄和贺家只是收押。一切事情等到查清后，圣上才会做出决断。”说到这里，李乐天明显有些犹豫，停了下来。


    “我的母亲也在。”


    李乐天点头。“所有和贺家人有干系的，都逃不了。”


    “那我在这里，岂不是……”辛叡恩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我一直派人盯着，命令是如果发现了你，即刻接你进京。”李乐天宽慰道：“都是我的心腹，不必担心。”


    “能有什么办法吗？”


    “只能等。”李乐天摇摇头：“只是事发之初，我正奉命在外追剿心源寺的残党。若那时能与圣上求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如今皇命已下，没有收回的可能了。”


    辛叡恩这才想起来，方才从马车上下来时，看见了大门上的牌匾上雕刻着的螭吻。身为人臣，李乐天在皇帝的心里地位一定非同一般。辛叡恩刚想开口，前院传来了悠长而洪亮的喊声：


    “皇上驾到——”


    *


    王伯玉回到军营中时，韩艺祉明显有些惊讶。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伯玉俏皮地说：“师父不想见到我么？”


    “不害臊。”韩艺祉道：“我看是有的人不想见到我才对。出征这么些天回来，话没说上几句，火急火燎就往宫里去了。”


    “还不是姜熙说要把‘黑风’和‘地震’进献给皇帝。”王伯玉辩解道。


    “姜熙、姜熙。”韩艺祉撇嘴，“我看啊，你对小姜熙是百依百顺。找我呢，就是说，‘师父，把剑给我’。我就像是你的剑童。”


    “我错了。”王伯玉速即蹲到韩艺祉的身边，眨巴眼向她讨饶。


    本来韩艺祉也只是逗一逗他，于是也不再计较，转而询问起宫中的事来：“讨伐了定西王，又借机上贡两把祸心宝剑，这样皇帝也不留你多待会？”


    “本来要让我留下用膳的。”王伯玉摸了摸脖颈，说：“不知道刘公公给他说了个什么消息，火急火燎就出宫去了。”


    “出宫去了？”


    “嗯，出宫去了。”


    “刚才小姜熙也来了。”韩艺祉用手指边卷发丝边说：“不会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吧？”


    “姜熙来了？”


    “来了。”韩艺祉指向营帐角落的木箱，“把剩下的祸心宝剑全带走了。”


    “还把祸心宝剑全带走了？”王伯玉不解。


    “你小点声。”韩艺祉给了他一巴掌，打趣说：“都是做将军的人了，一惊一乍的。”


    王伯玉故作姿态揉了揉手臂，又跑到营帐的角落里去查看木箱。“真的被带走了。”


    “骗你做什么。”


    韩艺祉盯着王伯玉看了一会儿，唤道：“伯玉。”


    “嗯？”


    “你要是和蓝落雨一样驻守城内该多好，我们能把长吉接过来，住在一起。”


    王伯玉刚毅的面容变得柔和。“等苏大哥回来了，我给皇上说一说。到时候这里交给他，我们就住到京城里去，再把长吉从逸剑山接过来。”


    “嗯。”


    *


    “辛姑娘，好久不见了。”象玉笑呵呵地说。


    辛叡恩跪在地上，额头贴到地面。“民女辛叡恩，叩见皇上。”


    “免礼免礼。”象玉的语气倒是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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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叡恩抬起头，看见李乐天一幅别扭的表情。


    本来辛叡恩已经藏起来，但象玉好像早就知道她在这，让李乐天又将她叫了出来。


    “都坐吧，不用拘束，大家以前也算是同道中人。”象玉挥了挥手，示意李乐天和辛叡恩自己找位置坐下，乐呵地说：“辛姑娘，我们在黑山打过照面。那是我们帮主的确和贺公子有些摩擦，但那都是武艺上的切磋，倒也不必就这样躲着我吧。”


    辛叡恩赶紧又站了起来。“民女不敢。”


    “坐坐坐。你看你，朕也就是开个玩笑。”象玉摆摆手，又转向李乐天：“乐天啊。”


    “臣在。”


    “朕很佩服你。你看，你从剑童到盟主，从盟主又到大将军。若是没有你，我们这只军队也不会这样地万众一心，所向披靡。”


    “臣惶恐。”李乐天急忙站起来，回道：“我军之所以势如破竹，是因为陛下是天命所归。天下归心，才无往不利。臣只是在其中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象玉不置可否，问：“你知道天下人现在是怎么说你的。”


    “臣，不知。”


    “说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完美无缺的军神。”


    “臣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我看你就该做武林盟主。”象玉大笑：“要朕说，你还是不够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谦虚了。”


    象玉喝了一口茶，称赞道：“这茶不错。”


    “这事上次陛下赏赐给臣的。”


    “哦。”象玉恍然。他又喝了一口，细细咂摸了一番后，放下茶杯说：“对了，你的那个侍卫，我已经帮你处理掉。前脚替主子做事，后脚就欺骗主子，告了主子的密，这样的人可要不得。”


    “多谢陛下。”


    “辛姑娘。”


    “民女在。”


    “乐天本来和子安一起去救你，但是他的夫人被人重伤，所以只能先行折返。那之后，他就一直遣人守在边境，对你很是用心啊。”


    辛叡恩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好点头。


    “娜炅为了天下苍生，遭了心源寺僧人的毒手。”象玉露出哀痛的表情：“朕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站在一旁的公公这时开了口：“这些日子李将军一直在寻找那个凶手。陛下常常和奴才说，将军是个痴情的人。”


    “看见你们，我又想起了黑山上的种种。”象玉叹了口气，问：“苏将军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知道了。”


    “天下初定，朕也有难处。有的事不做得彻底一点，将来天下恐还遭战祸。”


    “陛下明鉴。”辛叡恩跪地陈情道：“贺家确与赵政有些联系，但那是受了他的逼迫。”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但辛叡恩眼下也不能就此认罪。况且赵政已死，辛叡恩心中存有一丝侥幸。


    “我们有黑山上的情谊。朕不想抓苏将军，也不愿意抓你。”象玉像是询问似的说：“只是，这个口子一开，之后的事该如何是好。”


    静默。静得能听见心跳。


    扑通一声，李乐天也跪到了辛叡恩身边。


    “乐天，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臣倾心辛姑娘多年。如今天下战事已平，有幸能与辛姑娘重聚于此，臣想恳请陛下赐婚，全了臣与辛姑娘做一对自在侠侣云游四海的梦想。”


    “胡闹！”象玉一拍桌子，怒道：“你走了，这军中大小事务，谁来替朕分忧。”


    “雄真大人武艺拔群，心细如发，可取臣而代之。”


    “不行，朕不同意。”


    “求陛下成全。”李乐天的额头重重地磕向地面，渗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