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大，脚下的路越看不清。


    记不清究竟踩空了多少次，身上沾到的泥土与草叶总是被新一轮雨水冲刷干净，直到雨声停止，偌大的山间只有青年奔跑的声音。


    眼前有块巨大的障碍物，苏星看到了，但他无力躲避，硬生生跑过去，被绊倒，摔在泥地里。


    好像这样，心情会舒畅一点。


    青年颤抖着撑起上半身，长时间奔跑致使他全身肌肉都发生不同程度损伤，颤抖只是一部分，大脑发麻，他几乎快要感受不到肺的存在，一股热流涌上来，苏星咳了两下，鲜血便止不住地从喉头冒出。


    雨已经停了。


    天光大亮，太阳正正屹立在穹顶，很快又被飘来的云遮住。


    血落下，与棕褐色的泥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本就不清晰的水面倒影。


    他跑了多久了？


    他好像一直在跑？


    他为什么总是在逃跑？


    从实验基地，到苍穹城，到初次接触男人的地面，再到现在，为什么？他一直都在这么跑，跑得半死，这样是为了什么？


    活下去......


    活下去。


    一定活下去！


    无数记忆袭来，如同潮水将青年淹没，这样一个刻在本能里的句子，让他无时无刻不为了延长一点自己的生命而迈开双腿——逃离伤害自己的，躲避对自己不利的，逃离天上的，躲避地下的，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呢？跑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应该停止的地方？


    不是这里。


    “哈哈......”


    有那么一刻，苏星真想倒地不起。


    是谁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又是谁让自己整日提心吊胆浑浑噩噩？


    不应该是这样的。


    苏星双手握拳。


    指节触地，他看到自己手腕间的紫线，抬头，来时之路的脚印延伸到无穷远方，慢慢消失于一点，山峦连绵，像嶙峋的牛脊——不知有多少头的牛，趴伏在这片大地上。


    转头，另一边，那里的山好像矮一些，树木茂密，逐渐竟能看到暗暗的绿色，林间不断有小动物的身影一闪而过，可那不会是动物，而是板上钉钉的变异体。


    它们在树林里奔跑，像是遵守动物本能般捕食狩猎，成功了活下去，失败了埋葬于此，天然不受人干涉的自然法则，此刻成了苏星最向往的东西。


    世界真是太大了。


    可是为什么，如此广阔的天空与大地，他只能永远活在某一无法逾越的阴影之下？


    脑中闪过的无数疑问，都随着周身血液冷却而渐渐消失不见。


    苏星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逃跑过程中受的伤逐渐恢复，嘴角溢出的血丝也渐渐干涸，除了很饿以外，身体已经完全没有了不适。


    良久，他拿出那枚三角片，这时他才发现，三角片中心有一块按钮状的突起。


    按下。


    开机。


    没有加载界面，也没再有屏幕，苏星不确定坤灵是不是已经“死了”，第一次尝试呼唤未果，因为他根本发不出声音，无奈又咳了两下，把喉咙里的血吞吐干净，他开口：“......坤灵？”


    ......


    “啊！”


    静默后，是一声尖叫。


    坤灵大吼：“光！是光！我重见天日了！”


    惊喜于它又可以清楚看到周围环境，甚至连周围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只是一点奇怪，某人的声音怎么像用了变声器一样？


    坤灵悠悠看向声音来源，发出第二声惊叫：“我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原本多标致一小伙，如今和影视剧里的丧尸没多大区别，坤灵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定很糟糕。


    “我们现在在哪里？”苏星没理会坤灵稀奇古怪的话语，他现在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在哪？”


    三角片闪了两下，“我不知道......我不能定位了......之前被关掉，我也没有记录我们位移长度与方位。”


    苏星猜到了这个结果，他面无表情，没再说话。


    坤灵就害怕他这样，于是赶忙找补道，“虽然定不了位，但我可以根据周围环境推测，还有你运动时间推测嘛，不急不急。”


    “那你快点。”


    苏星确实没再急，他抬起手，用自己所理解的，将三角片对准四周，熟悉周边环境。


    “我之前沿着山路一直往外跑，大致是东北的方向。”


    “嗯......那我大概算一算，你从上午八点多跑到现在......你跑了快五个小时啊，你确定吗？”


    坤灵要怀疑自己传感器出问题了，怎么会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实？


    “你是慢跑......？”


    “就是逃跑时的速度。”


    苏星捂嘴咳嗽，虽然伤口是治愈了，但嘴里的血腥气一直散不去，有点不舒服。


    “......好吧。”


    坤灵打算给面前这人重新列一个数据库——他根本不在普通人的范畴，用普通人的标准概括他，实在是个错误。


    “我推测，我们应该已经到了陇江南。”


    坤灵声音有点忐忑：“我记得振苏基地在陇江南最南部也设有驻守区，要是我们不小心进去，就完蛋了。”


    “那我们就再往北走。”


    苏星抹去嘴角的血迹，撑着身侧的石头站起来。


    坤灵眼睁睁看着某人起身，之前还快要虚脱，就这么坐一会儿，又要准备行动了。


    “你没事吧？其实可以歇一歇......”


    “我不能停下来。”


    回答它的是这样一句话。


    ......


    白天过了是黑夜，跑不动了便开始走，渴了随便喝身旁的水，饿得受不了了，便抓着认识的植物塞进嘴里。


    由于原先电池的损坏，新容器供电并不能完全满足坤灵全天运转，因而苏星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将它唤醒问问情况。


    虽然电量不够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坤灵太爱说废话。


    苏星关闭它的原因之一也包括他嫌这小东西太吵。


    “翻过这片山，我们就实现了真正的从南到北的跨越。”


    几天的赶路，从一座山头翻到另一座山头，等这些山终于翻得差不多，苏星站在某个高处，向着未知的前方眺望。


    崇山峻岭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而平坦的灰色大地，树木逐渐稀少，明明这一边山还是绿得浓黑，另一边则稀稀拉拉，叶片没有多少。


    “嗯。”苏星应答一声，他已经许久没有停下休息，即便眯一小会儿也无法做到。


    杂草绊脚，偶尔有不自量力的变异体来袭，青年长刀在手，根本不用惧怕它们的挑战，起初还会觉得有点棘手的东西，像是羚牛一类，运动开后也便是轻而易举，他难免想到熟能生巧的可能，但应该不是。


    “熊！黑熊！”


    坤灵声音未落，苏星一个跃起，稳稳站在树梢上，底下的庞然大物发觉目标移动至高处，自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


    冰雪消融，春季伊始，从漫长冬季中醒来的怪兽需要补充能量，苏星这个浑身散发着令人垂涎欲滴气味的家伙，是第一选择。


    “要不我们先跑吧？黑熊体型那么大，你咋跟它打？”


    “不，它很虚弱。”


    苏星展开刀柄，光亮如新的刃面反射出下方景象——黑熊后退几步，蓄势待发般，做出起跑的姿势。


    三，二，一！


    四，


    变异熊奋起冲击，大地因为它的每一次踩踏而颤动，宽厚的而坚硬的脊背直直撞在树干上，这棵纤细而脆弱的松树当然承受不住，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后，大树倒地，却也仅此而已。


    哗！


    风声掠过耳际，林间一抹白光闪现，苏星不知何时来到黑熊背后，甚至，坤灵还未看清他手中轨迹时，长刀就已经落下，溅出一片血色。


    吼——！


    黑熊怒吼。


    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它根本没想到这家伙竟有这样的能力，再见他近乎挑衅地站立在原地，黑熊一时失去理智，它一个前扑——铛！武器与熊掌碰撞，竟发出清脆的响声，苏星右脚后撤，直直挡下这轮袭击，再一卸力，变异熊落在身侧，瞅准时机，抬脚狠狠一蹬，这一大黑团子就这样被踹飞出去。


    黑熊爬起来，后背着地给地上留下一滩血，痛苦另说，挑衅也另说，它这时明白不对了，想要逃跑时，提着长刀的家伙已经来到跟前。


    “不许动。”


    那柄沾着血的刀就横在变异熊眼旁。


    苏星神色如常，甚至都没有大喘气，他又将刀贴近了点，道：“说话。”


    黑熊：......


    “不会说话吗？”


    苏星严肃起来，“不说话就砍了你。”


    “老天爷，你不会是精神出问题了吧？”


    坤灵终于出现，之前的画面太刺激，它一直都不太敢看，生怕变异熊一巴掌把人拍死。


    “变异体怎么会说话？还是你出现幻觉了？”


    苏星没理这个吵吵闹闹的东西，眼睛死死盯着黑熊。


    黑熊耳朵都不敢动一下，不明白这家伙要做什么，下一秒，那把刀又近了些。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才刚结束冬眠呢！”


    眼见刀尖都要贴到鼻子了，黑熊赶紧捂住鼻子，开始做最后的挣扎。


    “哈，这不是会说话吗，笨东西。”


    苏星收起刀，没人注意到的地方，青年的手正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全身的状况稳定下来。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嗯？”


    黑熊一愣，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很圆，眼见青年手又要动起来，这次它直接保住了头。


    “能能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要砍我，我一定好好说话！”


    坤灵惊讶：“你开始自言自语了！”


    “闭嘴。”苏星皱眉。


    “好的好的，我马上闭嘴！”


    变异熊也在这时凑热闹，青年嘴角一抽，给坤灵强制关了机。


    “没说你。块头这么大，胆子小得要死。”


    黑熊缩了缩。


    “缩什么缩？”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苏星现在的心情说不上很好，但面对目前的情况，他只能接受。


    “你以前见过像我这样的家伙吗？或者说，我这样长相的生物。”


    长相？


    黑熊眨了眨眼，一个头，直立行走，很凶而且总是叽里呱啦说什么，还真有这样一个答案。


    “有。”


    苏星的心提到嗓子眼。


    正打算继续追问，黑熊自己补充起来了，“不过它们身上的毛比你的要多一点。而且，它们还有尾巴。”


    “尾巴？”


    “很长一条的尾巴。它们经常一起行动，在树林间跳来跳去的，那条尾巴打熊可疼了，尤其是一起上的时候。”


    那就不是人。


    虚惊一场，后背还在发凉，苏星抬手指向另一边，“那边，一直往那边走，有什么危险的或是你没见过的东西吗？”


    黑熊顺着望过去，只一眼，马上收回目光。


    “那边可差了，呆久了让熊不舒服。越往那边走食物越少，而且还有很多怪物，我现在都不去那里了。”


    变异体口中的怪物必定非比寻常，苏星追问，“哪种怪物？”


    “很凶的怪物。只知道进攻，根本交流不了。”变异熊似在回忆，“样子也很怪，像一滩。”


    苏星大概明白了。


    “嵌合体。”


    又或是别的什么。


    他抬头看天，不知是不是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这里的天空，似乎更加暗淡。


    “你走吧。我并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不再试图攻击我。”


    苏星仍旧维持着抬头的姿势，变异熊往前挪了挪，原先受伤部位已经不渗血，虽然还是痛痛的，但并不是多严重的伤。


    “我这就走，我以后绝对不会袭击你了。”


    长成这样的家伙都不会再袭击了。


    皮外伤对这里的变异体而言属于是家常便饭，苏星那一刀虽然大开大合却并不致命，平心而言，他只是为了引起黑熊的注意，顺带摸清它与自己的实力。


    黑熊见青年没反应，趁他没动作，扎进一边灌木丛，眨眼便没了踪迹。


    有风吹来，淡淡的，裹挟着树林中草木的气息，自东方无穷远的地平线上，升出今天的第一缕晨曦，苏星看到了。


    还不能停下。


    阳光长驱直入，穿过悬浮有无数病毒孢子的天空，留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光明轨迹。


    这些轨迹恢弘而灿烂，正如耸立在苏星眼中的，一面巨大的光幕。


    他看到了。


    那些本不可能由人眼能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