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茉明明睡了一觉，却感觉身心都更加疲惫了，早上甚至都是自己在闹钟铃声响之前睁开眼睛的。


    她在洗漱时，听到了西边的天空中传出的剧烈的炮仗声，“噼里啪啦”似乎真的很热闹。


    今天气温不高。


    临近出门之前，棠茉还收到了萧政聿发来的短信，提醒她有袋早餐挂在了外面的门把手上，是葬礼上统一的。


    以及还叮嘱她今天最好穿件长袖。


    棠茉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上楼去换了一件黑色的过膝长裙——是长袖的款式。


    老太太生前也说她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穿裙子了，奈何那个时候连吃饭都困难，还要省着钱给几个孩子教学费，衣服就算嫌小，也只能自己缝缝又补补。


    到了晚年，怕被村上人说闲话，骂“袅”，即便是衣柜里有几件漂亮喜欢的新衣服，身上仍然穿的是老一套的布衬衫、布裤子。


    到了学校以后，几乎所有的办公室都沸腾了。


    方沁啃着一个只水洗没削皮的苹果，在看见了棠茉以后，走上前来说道：“诶，棠老师，你知道吗，发生大事情啦！”


    “副校长突然被停职，听说是赞助的咱们学校建成的那个棠氏集团知道了他擅自挪用公款的事情，指不定还要吃个几年的官司呢，现在所有的老师都在激烈讨论这个事情。”


    棠茉放下背着的包，点了点头。


    兴许是她不太吃惊的神情引发了方沁的怀疑，下一秒钟，后者猛然一拍手掌，震惊到不仅用苹果堵住了嘴，还连连后退。


    葛逐风听到动静声，转过头说道：“咋啦，方老师，苹果里难道有蟑螂被你给吃到啦？”


    引发一片哄笑声。


    方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紧接着拉过棠茉，用只有彼此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问道：“我刚刚说到了棠氏集团，棠老师，您该不会就是集团那唯一的……独生女吧？”


    闻言，棠茉还算是很腼腆地笑了笑的。


    冷不丁的，她的后背就被方沁给拍了一下，“小棠老师，你也太低调了。有这么牛的背景，还和那季筱璐多烦什么啊，抬个脚就能把她像是蚂蚁一样碾碎。”


    “我不想爷爷总为我的事情操心嘛。”棠茉回答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他，出来独立生活，哪能因为简单的和其他人有矛盾，就要他出面为我摆平。”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国庆节的小长假里，季筱璐买了一辆名牌汽车，而且她还在朋友圈里炫耀是全款拿下的，那么她也不会怀疑到她跟她爸挪用学校公款的这事儿上。


    毕竟不是个人恩怨，关乎到学校那么多孩子们的学习素材、生活水平等等。


    话音刚落，原本叽叽喳喳的办公室也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甚至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够听见。


    紧接着，是一声关门的“砰”声。


    棠茉抬起头，才发现是季筱璐蓬头垢面的来上班了，她不再像是从前那样，总画着精致无比的妆容，一夜之间仿佛憔悴了不少。


    “也是，都没人给她撑腰了，看她以后还怎么随随便便请假，落下那么多学生的英语课！”方沁小声嘀咕。


    坐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季筱璐，用力地保持着镇定。


    不过她讨厌的、那个该死的女人就坐在她的旁边，总是一斜眼睛就可以看见了，气得她把手边的英语课本都蹂躏得皱皱巴巴。


    ——这件事情，她不会就此认输，就这么算了的！


    ——一定要某些个人，真的，血债血偿！


    棠茉早上有节音乐课，拿起了她的竖笛，在经过季筱璐的身旁时，忽然又想到了她昨天给自己看的那张“不雅照”。


    笑了一声，她不怀好意地打起了招呼，“早上好呀，季老师。”


    “我猜你一定不好。”


    气得季筱璐当场就把英语书以及学生们摞起来都没有批改的作业本用手臂扫到了地上去。


    其他老师看完戏，也全部都灰溜溜地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没人搭理这个再也没有人撑腰，以后也不会再有耀武扬威机会的老师了。


    —


    像摩尔的红鼻子正校长，临时结束培训，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学校里，代替正在革职中的副校长组织起了大局。


    他为人善良和蔼，得知住在村西边的老太太去世以后，也落下了眼泪。还知道不少老师、学生都要去参加今天晚上的丧宴，便宣布提前了一个小时放学。


    魏吉吉这次由他的外婆接走，因为到他这辈，是需要戴蓝色孝帽的，而且他体质还比较弱，去参加葬礼前，得回家戴一串桃木手链。


    萧政聿则是来接了棠茉，在去葬礼之前，先是要去镇上的白事店里取两只花圈——一摸一样，上面书写的赠予者的姓名，是他们的名字并排。


    而并非一人一名赠送一只。


    棠茉实在是不懂这些习俗礼规，全程都低着脑袋跟在男人的身后，直到抵达了现场，才回过神，锣鼓喧天的奏乐声，刺痛了她的双耳。


    没站一会儿，司仪就让所有亲人进屋，要将尸体从冰棺材里放进木棺材中，做告别仪式，以及“破血湖”的法事。


    这会儿，老太太那唯一的女儿哭声凄惨。


    站在外头，棠茉闻到了空气里有一股酸涩的青桔味，她以一名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所有。


    兴许喜丧都是这样的──几辈子女们围绕着木头棺材走路转圈，那其中，老太太的身体被无数鲜艳的鲜花所铺满，是生前都未曾有过的美丽。


    在司仪的主持下，绕圈忽然停下，几个小孩在家长的带领下，向棺材内接连不断地投入硬币。


    “天地开张，日吉时良。从此以后老太太一定会在天上保佑你们孝子孝孙平平安安、富贵发！”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热烈地回应着，“吉言实现！吉言实现！”


    棠茉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反感。


    ——人们对着一具遗体许愿，学业高升，荣华富贵。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心甘情愿，多讽刺啊。


    “呕！”


    棠茉忽然之间因为一股反酸的胃流而干呕了一下，她走到一旁，扶住电线杆，虽然没有真的呕出来，但是嘴里还是很不好受。


    蓦地，一颗酸的柠檬糖剥开了外衣，被塞入进她的嘴巴中，是咸咸甜甜的清醒感，一下子就缓解了胃部的难受。


    抬眼，萧政聿手中还拿着柠檬糖的外包装。


    他低声说道：“这边结束了，就要开始吃晚餐了，风俗民情不太一样，我先带你过去吧。”


    结果还有一些村民和远方亲戚更早，都已经分散着坐在了各个位置，吃着腰果、瓜子，闲聊着不同的话题。


    棠茉选了个比较僻静的位置，坐下后才明白萧政聿为什么要让她穿长袖，这个季节虽然没有了烦人的蚊子，但是宴席摆在田埂边，难免有很多其他的小虫子。


    爬在皮肤上还怪难受的。


    来吃席的人是真的多，没一会儿，整张桌子就坐满了人。


    大家一看棠茉是新面孔，连饭菜都顾不上吃了，围着叽叽喳喳地问道：“小姑娘几岁啦，有没有结婚？”


    “我侄子长得帅嘞，配你！”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家里父母呢？”


    棠茉不太想回答，但这样又显得不太礼貌。


    下一秒，清洗完两副碗筷的萧政聿坐了过来，瞥见这张桌上也大多是不认识的人，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家这个是小哑巴，不会说话。”


    连同棠茉在内，整张桌子上的长辈都沉默了，一方面挺心疼年纪轻轻却不会讲话的小姑娘，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这样的“残疾人”配不上自家要给介绍的相亲对象了。


    得了这个胡说八道的“福气”，棠茉算是安安静静，不被打扰地吃了一顿晚餐。


    而且萧政聿也很照顾她，只要她稍微抬抬眼，想吃的菜就被夹到盘子里来了。


    另外几桌男人在一起拼酒，嘶喊声、碰杯声吵得人耳膜都快要鼓起来了。


    棠茉所坐的一桌，剩下的几个妇女则是在聊着天，“这老太婆也挺可怜的，活着的时候，子女们一个都不回来看望她，如今一死，葬礼倒是风光的。”


    “那去外面开厂做生意的大哥出的钱，这样一桌菜就得上万块呢。”


    她听不下去，起身走到了田野上，正好有一截铁栏杆可以趴着，夜风吹在身上，还挺凉的。


    倏地，左边侧脸上被一瓶冰可乐贴了一下。


    易拉罐已经拉了开来，冒出着丝丝寒气。


    “喝点吧。”萧政聿递给她，像是递出了一瓶可以消愁的啤酒一样，他淡淡说道：“明天早上出殡，然后尸体送去殡仪馆烧成骨灰，再放到当地的庙里，一切就结束了。”


    ——一个人的漫长一生，也划上最终句号。


    或许一年之后，就会被所有人遗忘、抛弃。


    棠茉喝了口冰可乐。


    竟然真的觉得有一种神奇的作用，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但此时此刻，她想要的却是另外一样东西。


    正准备开口时，杨姨的那个老公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棠老师，我找你好久了，你原来在这里啊！”


    “啊，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位叔叔回答道：“害，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这次葬礼，你住的那屋子的原主人一家，老仇家也回来帮忙了。”


    “他们拖家带口，人还真的挺多的，去县城里住酒店的话，明天一大早出殡赶来赶去的，又很麻烦，所以……”


    棠茉一下子就明了了事情状况，她也不在意这些，能帮忙就帮忙，于是主动接话道：“他们是想要住回原来的家里吗？可以的，我东西什么的都在行李箱里，拿一下就能走，不影响。”


    “是的是的，棠老师，你真是好心。那今天晚上你就只能先和小萧一起住了！”


    原本打算开车去住县城里找酒店住的棠茉懵了一下，想说话时，叔叔已经离开了。


    萧政聿则是勾了勾唇角，向她摊开了手掌心，微微压下脖颈，低声说道：“大小姐，那今晚就跟着我一起回家吧。”


    月光轻晃，满地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