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离

作品:《月光契约

    抵达塔城山居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将纳普河畔的石板路晒得发烫,木质手推车的轮子碾过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远处梯田里村民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


    沈初跟着管家穿过庭院,脚下踩着松赞特制的布鞋,柔软得像踩在云朵上。


    院角的核桃树下,几个纳西族服务员正在挑选刚摘的板栗,见她经过,笑着递来一把。


    “尝尝,后山新打的。”


    “沈小姐,您的房间在二楼尽头。”管家指了指走廊深处,窗外正对着层层叠叠的梯田,几个村民弯腰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清晰可见。


    “村里阿诗玛家的午饭应该快好了,她家今天做现磨豆花,用的都是自家种的黄豆。”


    窗外的阳光依然炽烈,远处炊烟袅袅升起,阿诗玛家的饭菜香似乎已经飘到了鼻尖。


    阿诗玛家的菜园紧挨着纳普河,紫得发亮的茄子还带着晨露,旁边的萝卜地里,几只散养的土鸡正在啄食。


    沈初蹲下身挖土豆时,松软的泥土从指缝间漏出,带着雨后特有的清香。


    河对岸的冰葡萄园里,几个村民正在修剪枝条,欢快的纳西语对话随风飘来。


    “要自己摘才好吃。”阿诗玛递来一个竹篮,藏袍袖口的五彩祥云刺绣擦过她的手背。


    正当沈初专注地挖着土豆,一只芦花鸡突然从脚边窜过,惊得她差点坐在地上。


    阿诗玛哈哈大笑:“晚上就用这只鸡给你炖板栗,后山新摘的。”


    “宰鸡要这样。”阿诗玛示范着。


    沈初接过刀,刀刃反射的光晃得她眯起眼。第一次下刀偏了,鸡扑棱着翅膀逃开,惹得阿诗玛哈哈大笑。


    晚餐时,管家端来的青稞酒散发着醇厚的香气。“这是我们村里自酿的。”


    沈初小抿一口,甜中带着微微的涩。


    “沈小姐,咱们明天上午十点要去看滇金丝猴,车程四十分钟,要穿防滑的鞋子。”


    第二天早上,车窗外的晨雾还未散尽,沈初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山路两侧的田地里,青稞已经抽穗,在晨风中泛起绿浪。


    几个放牛的村民站在路边闲聊,见她经过,友好地挥手致意。


    管家坐在副驾驶,语气略带惋惜:“沈小姐,听说今早梅里出现了日照金山。”


    她的手指一顿,胸口像是被轻轻攥了一下。


    “是吗……”她低声应着,“真可惜,再坚持一天就能看到了。”


    管家笑了笑:“这是梅里雪山舍不得您,想再见您一次呢。”


    沈初也笑了笑,没再接话,只是低头划开手机,指尖悬在顾淮彻的微信头像上。


    犹豫了两秒,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三天前,转发的一篇关于青藏高原冰川退缩对区域水文影响的学术文章,配文只有两个词:“Accelerating trend.”


    再往前翻,是某地质监测设备的参数对比图,某国际会议的签到证……


    没有日照金山,没有风景,甚至没有一张个人照片。


    他的世界,依然由数据和模型构成,密不透风,一如当年。


    “他应该看到了吧?”她默默想着,“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就这么错过了?”


    但大概他只会将之记录为一个气象学上的小概率事件,不会有多余的感受。


    观光车沿着盘山公路缓缓上行,管家指着窗外笑道:“今天阳光好,猴子们肯定都出来晒太阳了。”


    公园入口处,沈初跟着向导沿着木栈道前行。


    阳光透过冷杉林的缝隙洒落,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突然,树梢一阵晃动,一只毛色金黄的滇金丝猴轻盈地跃过枝头,怀里还抱着一只幼崽。


    没过多久,周围就陆续出现了好多猴子,沈初举着手机,对准树枝上一只正啃松萝的小猴子,它圆溜溜的眼睛像颗裹着琥珀的星星。


    她拿起手机放大拍,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居然,


    是顾淮彻。


    他拿着相机站在木栏杆旁,黑色冲锋衣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四目相对。


    他顿了一下动作,竟然缓缓朝她的方向走来。


    “身体好些了?”他率先开口,声音比山风更淡。


    “来了这里就好了。”她下意识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看向他,“你也来了。”


    “嗯。这边的滇金丝猴种群是研究的重要观测点,”他看着她的眼睛,“早上看完日照金山就直接过来了。”


    “没想到你也会对灵长类感兴趣。”她尽量让话题轻松些。


    “灵长类的行为变化和栖息地选择,能反馈出很多环境压力参数。”他的目光扫过她被阳光晒红的脸颊。


    返程的观光车上,他们并肩而坐,沈初转头看向顾淮彻膝上的相机:“你刚才拍的能发我几张吗?Z9的长焦和追焦能力比我这台强,应该捕捉到了一些细节。”


    “你也需要行为序列?”他侧目,似乎有点意外。


    “生态摄影不只是拍好看的照片,”她解释道,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自豪感,“行为记录同样是重要资料,有时能提供比论文更直接的证据。”


    顾淮彻点了点头,拿出手机,通过APP开始传输照片。


    “有几张可能符合你的需求。”


    其中一张母猴抱着幼崽的照片,角落里却意外拍到了她的侧影。


    她仰头聚精会神地望着树梢上的小猴,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初当即挑选了那张照片,连同昨天在农家小院,之前在梅里的照片一起发了朋友圈。


    “所有等待都有意义,而错过也是。”


    这句话,像是对梅里雪山的告别,也像是对过去那段无果感情的暗喻。


    观光车驶过一片松林时,车内光线变得昏暗,朋友圈的通知栏弹出:


    “G赞了你的照片。”


    她猛地一惊,却也不敢大幅度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他。


    那一刻,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甚至担心会被他听见。


    但山风掠过树梢的声响太大,大得足以掩盖所有的秘密。


    “下午你安排了工作吗?”


    顾淮彻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没有,准备休息了。在村子里逛逛,酒店也有表演可以看。”沈初答。


    顾淮彻似乎有一瞬的犹豫,“村里有户人家自己家里现磨的豆浆和豆花味道很好,你想去尝尝吗?”


    沈初瞥了一眼顾淮彻,心想着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可以。”


    两人跟着阿诗玛穿过田间小路来到家里,露水打湿了布鞋的鞋尖。


    阿诗玛家的石磨就架在院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仿佛是一个招牌,阳光斜斜地穿过阿诗玛家的核桃树,在石磨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木柄被磨得发亮,显然经常使用。


    “城里姑娘没做过这个吧?”


    阿诗玛舀起一瓢泡发的黄豆倒入石磨孔,黄澄澄的豆粒在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沈初接过木柄,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要顺时针转,”阿诗玛粗糙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推动石磨,“城里姑娘力气小,可转不动着老物件。”


    顾淮彻站在三步开外,他目光落在石磨上,又很快移开。


    “我自己试试!”沈初不服输地握住木柄,顺时针推动时,石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才转了一两圈,她的掌心就泛起薄红,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黄豆在磨盘间艰难地碾碎,只渗出稀薄的浆汁。


    阿诗玛笑着摇头,往磨眼里添了勺清水:“要这样——”


    她粗糙的手覆在沈初手背上,带着她画出完整的圆,豆浆终于顺畅地流进木桶。


    “你来试试?”她终于松手,声音轻得几乎被远处厨房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盖过。


    站在一旁的顾淮彻抬起了眼。


    他接过木柄时,小指不经意擦过沈初的腕骨,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石磨在他手下发出规律的声响,浆汁很快积了半桶。


    “阿哥力气大哩!”阿诗玛眼睛弯成月牙,突然用纳西语说了句什么,惹得旁边绣花的孙女咯咯直笑。


    乳白的豆浆渐渐盛满木桶,沈初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余光却瞥见顾淮彻卷起的袖口下,小臂肌肉绷出好看的线条。


    不久顾淮彻就把把豆子尽数磨完,然后站回到沈初身边。


    沈初主动找话题,“你知道刚才你在磨豆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嘛?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她说……”顾淮彻顿了顿,“力气大的男人,磨的豆浆会更甜。”


    沈初的耳根“腾”地烧了起来,低头假装整理皱起的衣服,却听见边上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太轻,让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尝尝。”阿诗玛舀起刚滤好的豆浆。


    热气氤氲中,沈初看见碗底沉着几粒没滤净的豆渣,像散落的星子。


    这质朴的温暖,稍稍熨帖了她纷乱的心。


    她小心抿了一口,浓郁的豆香瞬间盈满口腔,比城里喝过的任何豆浆都来得醇厚。


    阿诗玛将磨好的豆浆倒入细纱布中,纱布四角系在木架子上。


    “最后这点浆最金贵,”她朝二人眨眨眼,“得使巧劲。”


    沈初踮起脚去够纱布,指尖刚碰到就被冰凉的浆水激得一颤。


    顾淮彻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后,手臂越过她头顶握住纱布两端。


    他胸膛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雪山与云朵若即若离的缠绵。


    “抓紧。”他的声音擦过耳畔。


    两人同时发力时,乳白的浆汁从纱布褶皱里汩汩渗出,有几滴溅在顾淮彻腕间的表盘上,在金属表面微微凝结。


    当豆浆在铁锅里翻滚出绵密的气泡时,阿诗玛突然往沈初手里塞了个陶碗。


    “尝尝这个,”碗底的玫瑰花酱泛着琥珀光泽,“我家姑娘用后山的玫瑰酿的。”


    沈初用指尖蘸了一点,甜香在舌尖绽开的瞬间,眼睛不自觉地弯成了月牙。


    “好甜......”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犹豫了一下,将碗往顾淮彻的方向推了推,“你要不要也尝尝看......”


    顾淮彻垂眸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


    他舀了一小勺,玫瑰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时,他的眉头微微舒展,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的柔和。


    “怎么样?”沈初忍不住问。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是挺甜。”


    这一刻,他周身冷硬的气息仿佛被这甜香融化了一角。


    阿诗玛同小孙女用纳西语闲聊着,不知聊到了什么,忽然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沈初赶紧低头搅了搅碗里的酱,假装没看见他们的互动,也不敢再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低头的瞬间她偷瞄了眼顾淮彻,发现他正望着缸中尚未凝结的豆花出神。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望过来。


    看到阳光穿过蒸汽,在沈初的睫毛上挂满细小的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晨露悬在松针尖上,将落未落。


    石膏水落入豆浆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阿诗玛握着木勺画圈,乳白的浆液渐渐泛起云絮般的纹路。


    “成了!”她突然用勺背轻敲缸沿,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凝结中的豆花在陶缸里微微颤动,倒映着三张凑近的脸。


    沈初的发梢垂落,正巧扫过顾淮彻的手背,让他感觉有点痒。


    最终呈上的豆花莹白如玉。


    沈初舀了满满两碗,仔细地往碗里浇着酱汁。余光却瞥见顾淮彻的酱汁调得竟和她分毫不差。


    两人隔着蒸腾的热气对视,谁都没点破这个巧合。


    窗外的核桃树沙沙作响,将斑驳的光影投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那光影明明灭灭,如同他们之间,欲说还休的过往与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