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是一个平常的早晨。苏小小准时在柔和的轻音乐中醒来。


    她会花五分钟感受今天的情绪和天气，挑选与之匹配的香氛和衣物。


    做早餐时，她会注意到窗外新开的花，并拍下来分享给朋友。


    她的每一天，都是与世界的细腻连接。


    上午，在同一个会议中，她敏锐捕捉到有组员强撑的尴尬和团队微妙的焦虑。


    散会后，她私下找到那名组员，递上一杯热茶，告诉他：“没关系，谁都会有这种时候。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她没有解决具体的问题，但她解决了这个人的情绪，无形中润滑了团队的齿轮，减少了内耗。


    下午，她想起林薇给她发的那条信息，以及她回的那张图片。还有之后，林薇明显是因为成丰，才临时改变了她原先的意图轨迹。


    但苏小小的确在意——林薇那次特地来找的动机，为何突然间又想要修复她们之间的关系了？


    可是，又如何能够修复呢？


    但她还是在意。


    想了想，苏小小拿起手机瞧了瞧，林薇没有再给她发任何信息。


    到了晚上，苏小小终于忍不住，给夏末打去电话。


    她把水杯推到桌沿，按下免提，手机在桌面上轻轻震抖。


    “喂，末末，林薇她又默了。你说她到底想干什么？”


    夏末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嗯……你先告诉我，你想要她做什么？”


    苏小小被问得一愣，指尖下意识去抠杯壁的水珠，一滴，两滴，指甲一下割出一道透明的水线。


    “我想叫她……也疼一次。跟我一样！”


    “好——”夏末在那头翻了个身，被子簌簌响动，“可疼完之后呢？你要她后悔，还是要她回来？你还想要跟她继续吗？”


    苏小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手机里只剩电流的沙沙声，像空旷寂寥的空气背景音。


    夏末就像她的树洞，可以随时给她遮风挡雨。在她面前，苏小小的精明坚韧灵活全没了，就是一只转着滴溜溜泪眼的可怜小狗狗，需要夏末的安抚、收留，和无条件包容给予的安宁感。


    全世界，只有仿佛活在另一个慢世界里的夏末，才能做到。她对苏小小而言，无可替代。


    也多亏还有她，才让苏小小最终稳定地熬过和林薇绝交后的那段剧痛期。不致对自己的判断彻底失了信心。


    是夏末让她相信：林薇在工作上的确是她配合最默契的知己。但她的生活并不只有工作，哪怕是事业，也不是她生活的全部。而林薇，注定是走不出“事业圈”，她不会是她生活的知己，用不着上升到生命意义的程度。


    良久，苏小小伸手把水杯倒向旁边的盆栽，轻声道：“我再想想吧。”


    挂断之后，屏幕暗下。盆栽里的土发出轻微的“嗤”声，像在笑，又像是叹息。


    直到入睡，她的手机屏幕依然没再亮起。


    林薇啊，林薇……这就是你所谓的争取修复关系吗？你就只能做到这样吗？


    苏小小把屏幕朝下扣去。三秒后，手机在枕边又震了一下，将睡未睡的她立即拿起手机，一瞥：系统更新。


    此刻的失落，令她确认了：原来，我还在等。


    无意识的，苏小小的手又摸上后背的那处黑百合纹身。


    指腹刚触到凸起，耳膜里忽地炸开一声笑——


    “哈哈哈哈……真有你的……”


    那笑声像碎冰跌进玻璃杯。20年前，她们并肩坐在公司天台，夕阳把两人纹在彼此后背肩窝那儿的指纹照得通红。


    苏小小猛地回神，指间只剩冰凉的床单。


    20多年前，那时林薇刚升项目副总监，而她也是公关王牌。


    公司要做母婴算法平台，两个人第一次搭档——林薇给数据，苏小小包装故事。三个月拿下两轮融资，业内称她们是“鲸圈双姝”。


    两人都觉得是第一次遇到跟自己如此默契的工作搭档，甚至私下里还能聊到一块儿去。


    尽管外在展现的手段一刚一柔，但是内里都是极有原则立场和坚韧的性子，她们是如此的相似，又如此的互补。


    这迅速拉近了二人私交的距离。私下里，二人形成了固定CP模式：林薇用Excel帮苏小小算粉丝转化率，苏小小教林薇用故事糖衣让数据软着陆。


    她们有个共同的宣言：婚姻不是必选项，事业必须掌握主动。两人甚至一度好到用彼此的左手无名指指纹，以鲜红色纹在各自后背肩窝处，寓意着“互为后背”。


    苏小小有很多干娃，包括林薇的小孩，也是苏小小众多干娃之一。


    她和林薇即便绝交了，那个小女孩仍是她们之间仍旧存续的连接纽带——苏小小永远是那个小孩的干妈。


    借着这层关系，这一次，林薇也是第一次拿自己的女儿当借口：一张女儿近照备注想要干妈的签名，即刻就约出了苏小小，私下见面。


    一上来，林薇就把文件按进她怀里，跟她摊牌：“我不是来求和，不是来修复关系，我是来跟你谈一个战略合作的。你听还是不听？”


    苏小小看了林薇良久。


    她曾玩笑似的跟林薇讲过自己的一段往事——


    她是一个不婚主义者，曾经有一个追求者说愿意为了她也丁克。然后苏小小就开玩笑说：


    “不要说是为了我，你只是想成全自己的想象罢了。但是呢，即便是想象，你也要对自己的想象负责，比如言行一致——既然你说你想要丁克，你愿意丁克，那你就把自己结扎了吧。”


    结果此话一出，那人就被吓跑了。


    这话说完，林薇和苏小小都笑了好久好久。


    “哈哈哈……真有你的……”


    这种笑里头有好多的含义，彼此心领神会，心照不宣，无声胜有声。


    她们知道，她们是同一类人。


    ——这一刻，苏小小看着眼前的林薇，记忆里的笑声和眼前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重叠。


    苏小小觉得，她没有变，但又似乎有着某种质的变化。又或者，其实她自己也变了，所以才觉着看林薇亦不如从前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也是她所庆幸的：原来，她们还是同样的人。


    这几日，林薇没有再找苏小小，其实是在忙着把她的那些构想纸面化，力求可实施落地。


    她的团队为她的设计熬夜改进，有人在熬夜跑模型，甚至因此而过劳晕倒，数据跟着丢失了六个小时。


    王总从不参与具体操作过程，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只司空见惯地说：“年轻人能熬啊，醒了之后给他多补补就没事了。”


    然而林薇这次却拒绝道：“会议延后两小时再开。人要是没了，这个代价怎么也补不回来！”


    明显语带威胁。


    她第一次跟王总当面扯了脸皮。组员们都有些惊讶。


    王总呢，只收敛了笑容，并没有发怒，眼神深邃地盯着林薇，最后挑了挑眉，走了。


    留给她一个熟悉的背影，意味不言自明——他要结果，只要结果令他满意，过程怎样他不会太过计较。


    等林薇在团队的支持下，最后赶出了这份计划，递到苏小小面前，才是她真正与她谈战略合作、拉拢事业盟友的开始。


    苏小小简单地看了计划，扭头向林薇确认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林薇反问：“难道你不想？”


    “我只是在想……”苏小小同时开口……


    继而，两人又同时停住。空气中立时像有两条交错却没打结的声波在眼前浮动。


    苏小小垂眼，把话吞了回去。换了一句：“想想怎么让王总也疼。”


    而后，她又恢复了平日的和煦笑颜，回复道：“虽然我没有孩子，但是我有100多个干娃。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也是我们的未来，这自然也是与我有关。我的见识又怎会如此浅薄。”


    “那？”林薇询问道。


    苏小小轻点了头，伸出手：“那我们合作愉快。”


    林薇慢慢握紧苏小小的手。


    掌心相贴的刹那，苏小小错觉自己握住了一截发烫的指纹油墨，20年前那盒鲜红印泥盖子，终于“咔哒”合上了。


    林薇一迅有了默契：久违的，她们又重建了信任。


    恰时，手机震动。团队发来的消息。


    林薇眸光一狠，“这回，我要他们再也装不了死。”


    待小张在医院病床醒来，第一时间就把U盘递出来交给团队的其他成员。他说：“数据可以重跑，但我需要多休息。”


    组员告诉他：“林总给他争取了时间，有什么事情林总替他担着，给他放假休息，到他痊愈恢复。但是不要太久，否则这个位置可能会有人替代——现在还不是跟整个公司制度讨价还价的时候。”


    小张瞳孔一震，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


    团队成员对他重重点头。


    原来竟是真的，林总这回真的要干票大的了！


    同一秒，苏小小手机弹出一条三字私信：开始了。


    发信人：林薇。


    她盯着屏幕，指节无声收紧。


    疼也疼过，和也和过，也该她出场了。


    苏小小抬眼望向窗外，晚霞赤红滚烫。


    她斟酌了下，回了同样三个字：我上场。


    进入会议室前，林薇收到了回复，低头轻笑，把录音笔别进领口，红灯亮起。


    两人同时各自摁下了“开始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