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鬼缠上后
作品:《春雪:深渊中的回响》 六单元的楼门大敞着,像一张沉默的巨口。破旧的门页在冬日乱风中吱呀作响,那声音锈迹斑斑,仿佛在预告门内向上延伸的黑暗通道,将指引人通往一个错误的目的地。
媛雪在门口站定,一股不好的预感顺着冷风钻进衣领。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令人讨厌的男生——闫悟澈,就在里面。
抿紧发干的嘴唇,向前挪了两步。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厌恶与无力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真没意思。”心里冷嗤一声,连自我安慰都显得多余。她很清楚,害怕这种情绪早已是常态,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然而,面上青白的脸色和脖颈处闷出的细汗,依旧是身体最诚实的背叛。
感应灯早已损坏,门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是最厌恶的、能吞噬一切的黑。这扇门仿佛翻涌着无形的岩浆,会将身体吸入、碾碎。最终,脚步还是在此停滞不前。
媛雪常常需要做足心理建设才能踏入这个“黑洞”。不夸张地说,这心理建设里,百分之六十是关于如何应对闫悟澈——应对他日复一日、目的成谜的等待,那身影嵌在昏暗楼道里,静默得令人心慌;应对他言语间看似关怀实则审视的试探,仿佛在她身上寻找某种答案;应对他佛珠轻捻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悲悯下藏着的、令人无从揣度的冷意。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事实:他的纠缠带有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针对性。
最终,她还是怂了。受伤的腿隐隐作痛,挪到门框边,蜷缩着蹲了下来,像一只被遗弃的猫。
今天真是糟透了。摘下手套,用冰冷的手背蹭了蹭发涩的眼角,那里干干的,一滴眼泪也无。这糟糕感里,掺杂着对疼痛的埋怨,更带着一丝对自己懦弱的鄙夷——连寻死都只敢寄望于一场看起来像意外的“他杀”,好躲开主动赴死时必须亲身承受的剧痛。
腿上的疼痛,倏地将她拽回几小时前放学的那一刻。
记忆带着傍晚的寒风扑面而来:电动车把在手中猛地一歪,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扑向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世界在天旋地转中模糊,唯有周围瞬间响起的惊呼尖锐地刺破耳膜。在那种滑稽又丢人的姿势里趴伏的几秒钟里,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此刻正是放学人流的高峰,那些围拢过来的视线里,一定有认识她的人。
预想中足以让她“死得其所”的剧痛并未到来,只有膝盖和脚踝传来轻微的钝痛。甚至连肇事车辆都并非她所期盼的、能让她“惩恶扬善”的醉酒司机,只是一对新手夫妇,慌张又愧疚。
可媛雪并没有和肇事者过多纠缠浪费时间,而是故作坚强大度,挥挥手道别,留下了一个在风中潇洒的背影。
“真是……连运气都差得这么不值一提。”她低声对自己说。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在窃喜。她窃喜的,正是这种“被动”的惨状被熟人目睹。这比她任何精心设计的“柔弱”都更真实,更有力。
在班级那个小生态里,总有人因她的顺从而得寸进尺。但她从不直接反抗——她不敢。一想到要与人撕破脸皮、针锋相对,想到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露出狰狞或狼狈的模样,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那会毁了她辛苦维持的、与这个嘈杂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高”形象,让她显得和那些她看不起的人一样庸俗不堪。
于是,她选择了一种更迂回的方式。她擅长营造一种氛围,一种“媛雪被欺负了,但错全在对方”的共识。而像今天这样,于众目睽睽之下遭遇“无妄之灾”,表现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坚强,便是最完美的一课。那些偶然成为见证者的同学,不会觉得被利用了同情心,只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真倒霉,也真能忍。这份由他人主动赋予的怜悯与正义感,才是她维系那点可怜尊严的最高明手段,也是她平凡人生里,扭曲而有效的生存法则。
每当以受害者身份脆弱地躺在地上,那些零碎的尊严、存在感、引以为傲的精神高地,仿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被拼凑回来。
她太清楚了,在这个穷困潦倒的环境里,纯粹的弱者只会被踩进泥里,连呼吸都是错的。人们不会同情不敢反抗的可怜虫,只会嗤之以鼻,认为你活该。她的母亲,那个被生活磨掉了所有体面的女人,选择的方式是用尖牙利爪对抗这个世界的恶意。媛雪厌恶那种方式,粗鄙,不优雅,把她最后一点矜持也撕得粉碎。
直到初中那次,她被一个小团体堵在厕所,推搡在地上,冰冷的脏水泼了她一身。在那些刺耳的笑声中,一个清晰的念头击中了她:她绝不能成为那个因为没有证据而默默转学、独自吞下所有苦果的悲剧主角。她是弱者,但她不允许自己一直输。
后来,没有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个带头霸凌她的女生,家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像长了脚一样在校园里流传,精准无比。再后来,那个女生转学了。媛雪只是静静地、比以前更加沉默地,继续着她的学业。从那一刻起,她便明白,真正的报复,不是声嘶力竭的对抗,而是要让加害者,为他们施加的每一分恶,都在另一个维度付出他们无法声张的代价。
这疼痛像一个拙劣的模仿,将她拽回到四年前那个更具毁灭性的场景里。
冷风钻进脖颈,她蹲在未融的残雪里,拿起一根树枝,胡乱地在雪地上画着小人。笔下的线条不自觉地勾勒出一个扭曲坠落的人形,她猛地一愣,像被烫到似的用雪将其抹去。——自从三个月前开始,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和恐惧,总是这样蛮横地闯入她的脑海。
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更阴翳的角落——闫悟澈的妈妈,锦程。
目睹锦程的死亡,曾是媛雪人生中最具冲击性的一课。那纵身一跃,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某种她不愿看清的、更令人窒息的真相——当锁链不再是校园里幼稚的排挤,而是诸如婚姻那样用法律、情感与社会目光浇筑的囚笼时,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小手段,还能剩下几分用处?
这个念头像冰锥,只是轻轻触碰就让她本能地缩回。太复杂了,也太沉重了。她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将这份隐约的不安与锦程那道决绝的背影一起,草草封存在记忆深处。
可有些画面,拒绝被遗忘。
记忆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刻,用最清晰的细节发起突袭。
那一幕根本不是唯美的坠落,而是一场缓慢而具体的处刑。她刚从三楼的家门出来,一抬头,视线便撞上了三楼半平台上的锦程。那个女人穿着一件领口被撕扯变形的旧毛衣,袖口沾着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她的头发凌乱地黏在额角,一边脸颊不正常地红肿着。
然后,她爬上了栏杆。动作不算快,甚至有些笨拙,像一具早已耗尽能量的提线木偶。
没有呼喊,没有犹豫。
身体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闷得不可思议,不像瓜果,更像一袋浸饱了水的沉重沙石被狠狠掼在地上。紧接着,是某种细微却清晰的、类似树枝断裂的“咔嚓”声。
媛雪几乎是僵直地挪到楼道口的窗户边,向下望去。
锦程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头部下方,深红色的液体正快速在地面洇开,像一朵疯狂绽放的、丑陋的毒菌。她的一条胳膊怪异地反折在背后,那条洗得发白、带着污渍和破洞的裙子,被掀起到一个狼狈的高度,露出青紫交叠的小腿。
那不是解脱,那是一具被彻底摧毁的、支离破碎的□□。空气中仿佛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
那一刻,媛雪关于"意外坠亡"的所有浪漫幻想,被眼前这幅血肉模糊的现实图景彻底击碎。太具体了,太丑陋了。这种死法,毫无美感可言,只有最原始、最**的疼痛与不堪。
也正是这幅画面,让她第一次无比具体地理解到,那个将这里变成炼狱的男人,他的拳头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时,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场坠亡的惨剧,并未随着四年时光真正流逝,而是被大脑小心翼翼地封装、藏匿,化成偶尔惊醒她的噩梦碎片,又在清醒后迅速模糊,仿佛一层自我保护的薄冰。直到三个月前,薄冰破了。真正的异常开始显现——并且,被她惊恐地确认,严格限定在了三楼的家门之内。
她试过。只要不踏进那道门,甚至在楼道里停留,那声音都微乎其微。可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冰冷的低语便如约而至。家,这个最后的避难所,就此沦为她最恐怖的牢笼。
它有时是墙壁里的啜泣,有时是天花板上的抓挠,最后总会凝聚成清晰的、带着彻骨寒意的絮语,直接钻进她的脑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的澈儿……他是不是又一个人了?他哭了吗?”
“恨……我好恨啊……恨……恨这栋吃人的楼……”
这声音不像来自外界,更像从她自己的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它穿透墙壁,像一根无形的冰针,扎进心脏,带来真实的、一阵阵收紧的刺痛。
她试图找出规律,像解一道致命的数学题。是因为她是死亡瞬间的唯一见证者,瞳孔里烙印了对方最后的影像?还是因为这三楼的空间,与那绝望一跃的起点——三楼半的平台——过于接近,近到亡魂仅需一步就能完成生与死的跨越?她甚至仔细检查过家门口的每一寸地方,却一无所获。这种找不到源头的恐惧,比明确的威胁更令人窒息。
而紧接着,在最近两个月,另一个更加具象的、活生生的“异常”出现了——闫悟澈。
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他开始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他不再只是安静地待在四楼的家里,而是会走下楼梯,像一尊被供奉在阴影里的雕塑,精准地嵌在她最恐惧的、曾见证他母亲死亡的昏暗楼道里,尤其是在那个仿佛还残留着暗红色污迹的三楼半平台附近,沉默地“等待”她。
他的出现,与他母亲鬼魂的低语,在时间和空间上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夹击:门内,是亡母永不间断的哀怨呓语;门外,是儿子沉默如山的冰冷凝视。她被母子二人,活着的与死去的,里外包抄,无处可逃。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每天在这里徘徊,是在祭奠,还是在监视?监视她这个唯一的听众,对他母亲亡魂的反应?他是否靠近这扇门,也能“听”到他母亲的哀怨?又或者,他本身就是这一切的……源头?甚至,她开始怀疑,这持续不断的低语,会不会根本就是他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刻意引导至此的?
对闫悟澈的恐惧,从此不再仅仅源于他本人那阴郁难测的气质,更源于这种与超自然现象紧密相连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关联。他本身,就成了所有不好感觉的源头,是行走的、具象化的厄运。
想到这儿,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裹挟着她。不是不想冲上去撕破他那张伪善的皮,而是不能,也不敢。想象中的对峙场面,最终总以自己形象尽毁、狼狈不堪收场。她厌恶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更厌恶此刻只能蹲在这里,连家门都不敢进的自己。这份清醒的认知,比纯粹的愤怒更让人沮丧。
她泄愤般一把撅断了手中的枯枝,干脆跌坐在雪地里。所有的烦闷,最终只化作唇间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真是,阴魂不散。”
仿佛在回应她翻涌的心绪,风声骤然加剧,一个破烂的塑料袋“呼”地一下被风刮起,像只垂死的苍白水母,死死黏在了她的书包上,缠绕不休。

